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粤剧艺术与金锣槌 > 第一章

民国三十七年深秋的香港,夜幕初垂,港岛西营盘那间老旧的太平大戏院却正喧嚣沸腾。戏院内人头攒动,空气热得仿佛凝固的油膏,混杂着劣等烟丝、廉价花露水与汗水的浊重气息。戏台上,几盏刺目的汽灯嘶嘶作响,将台上的一切照得纤毫毕现,亮得几乎要灼伤眼睛。粤剧名班振声堂的班主梁振邦,正演到《帝女花》中长平公主饮鸩殉国那最断肠的一折。
梁振邦已过天命之年,身形依旧挺拔如松。此刻他扮的是长平公主,一身繁复宫装,头上珠翠沉重。他侧身立于台中,水袖低垂,面朝那并不存在的帝后陵方向,开口时,嗓音清亮如裂帛穿云,带着一种金石撞击的铮然:

……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帝女花带泪上香,愿丧生回谢爹娘……
那娘字的拖腔,幽咽曲折,似冰泉呜咽于寒涧,又似孤雁哀鸣于霜天。唱腔一起,台下那嗡嗡的议论声浪瞬间被切断了,千百道目光如被磁石吸引,牢牢钉在梁振邦身上。
梁振邦身后,那面巨大的高边锣静默悬垂。锣手阿福,梁振邦几十年的老搭档,屏息凝神,布满老茧的右手紧握裹着红布的硬木锣槌,左手五指微张,悬在锣边不足一寸之处。他额角沁出的汗珠滚落,砸在脚边蒙尘的地板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他浑浊却锐利的双眼死死盯着梁振邦微微起伏的后背,捕捉着那唱腔里每一个细微的顿挫、气息每一次不易察觉的转换。
就在梁振邦唱到偷生苟活四字,那活字将吐未吐、气韵陡然下沉欲绝之际——
咣——!
阿福手中的锣槌精准无比地砸了下去!那一声锣响,沉雄、浑厚、绵长,带着金属特有的凛冽震颤,瞬间席卷了整个戏院!它不是简单的巨响,更像是一声凝结了千年悲怆的沉重叹息,从历史深处轰鸣而出,悍然撞碎了长平公主内心最后一丝对尘世的虚妄牵念,也狠狠撞在台下每个看客的心坎上。
梁振邦浑身剧震,仿佛被那锣声直直劈中!他猛地仰头,水袖如两道绝望的白练直甩向虚空,喉间迸出一声撕裂般的悲鸣:啊——!
随即身形软倒,如风中残烛,缓缓萎落尘埃。
好——!!!
台下死寂被打破,爆发出海啸般的喝彩与掌声,几乎要掀翻这老戏院的瓦顶。梁振邦在徒弟的搀扶下起身谢幕,目光扫过台下,扫过那些狂热的面孔,最终与台侧同样汗湿重衣的阿福短暂交汇。无需言语,那一眼,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了然,是数十年风雨同舟、在锣鼓点里摸爬滚打出的、比骨肉更深的默契。
后台,油彩、汗味、廉价脂粉和松香混合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梁振邦卸下繁重的头饰,露出花白的两鬓,对着模糊的镜子,用浸透冰水的毛巾用力擦拭脸上厚重的油彩。徒弟们围着他忙碌,递水、收拾行头,脸上都带着演出成功的亢奋。
班主,阿福叔那声锣,真是绝了!
年轻武生阿强兴奋地说,震得我后台柱子都在抖!
梁振邦嘴角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声音带着卸妆后的沙哑:几十年的老伙计了,我的气口在哪里,他闭着眼,耳朵一动就晓得。
他拿起桌上那对用红绸精心包裹的硬木锣槌,沉甸甸的,纹理已被阿福的手汗浸得深红发亮,边缘甚至有些微凹陷。这对老伙计,跟着他,也跟了我大半辈子。
他摩挲着槌身,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他小心地解开红绸,将锣槌仔细收进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里。匣子内壁衬着褪色的红绒布,只放着一对锣槌,显得郑重无比。合上匣盖时,梁振邦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祖师爷赏饭的手艺,命根子一样的东西。
就在这时,戏院经理脚步踉跄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手里捏着一张刚收到的电报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邦哥!邦哥!不好了!广……广州那边……开……开打了!炮……炮弹都打到城里了!
后台的空气瞬间冻结了。所有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卸了一半妆的脸孔凝固着惊愕。梁振邦手中擦拭油彩的毛巾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什么
梁振邦猛地转身,一把夺过电报纸。昏黄的灯光下,那几行冰冷的电码文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仁刺痛——家乡的城池,在烽烟中摇摇欲坠。
收拾东西!马上!
梁振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撕裂了后台的死寂,快!能带走的细软、行头,特别是吃饭的家伙——锣鼓家伙什,一件不许落下!连夜开船,回广州!
振声堂这支在伶仃洋上漂泊了数年的红船戏班,如同被惊雷驱散的雁群,仓惶调转船头,向着战火已燃的故乡,逆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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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破晓时分。广州城在彻夜的炮击后,陷入一种死寂般的喘息。昔日繁华的长堤码头,此刻一片狼藉。断裂的木桩、倾覆的小艇、被水流冲得七零八落的杂物碎片,在浑浊的江面上漂浮沉没。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硝烟、木头焦糊和一种令人作呕的、河水与血腥混合的怪味。
振声堂的红船在几处勉强能用的木桩上系住,船身遍布弹痕和烟熏火燎的痕迹。船篷被掀掉大半,露出焦黑的龙骨。梁振邦站在船头,目光沉沉地扫视着疮痍满目的码头和远处仍在冒着黑烟的城区,脸上的油彩早已被汗水和江水冲刷干净,只留下深深的疲惫刻痕。昔日挺直的脊梁,仿佛一夜之间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几分。
班主,这……这可怎么找啊
阿福的声音干涩嘶哑,他正帮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徒弟,将沉重的戏箱和锣鼓家伙什艰难地往相对完好的码头上搬。其中一个装行头的大木箱一角被弹片削去,露出里面揉皱的锦绣戏服。
找!
梁振邦斩钉截铁,声音不大,却透着磐石般的执拗,就算把码头翻个个儿,也得把人给我找出来!活要见人,死……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把后半句咽了回去,眼神却更加锐利地扫过每一处残骸。昨夜混乱的炮击中,几个负责押运最贵重细软箱笼的学徒,在码头与他们失散了。
他亲自跳下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和瓦砾中跋涉。浑浊的江水裹挟着各种污物,拍打着他的裤腿。他踢开一块烧焦的木板,俯身拨开一堆湿漉漉的破布烂絮,仔细辨认。
突然,一阵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敲击声,从一堆巨大的、相互倾轧的码头木梁和碎石瓦砾下传来。
叮…叮叮……
声音轻微得如同蚊蚋振翅,混杂在江水呜咽和远处零星的枪炮回响里,几乎难以察觉。
但梁振邦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他猛地侧过头,耳朵极力捕捉着那个方向。几十年的戏台生涯,练就了他对声响异乎寻常的敏锐——那不是风刮木头的呜咽,也不是水流拍击的节奏,那是一种带着明确意图、却又力竭绝望的敲打!微弱,却顽强。
这边!
梁振邦低吼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老豹子,朝着那堆摇摇欲坠的废墟猛扑过去。阿福和几个徒弟闻声,也立刻丢下手里的东西,跌跌撞撞地跟了上来。
梁振邦徒手扒开沉重的、带着铁钉和木刺的断梁,碎石和灰土簌簌落下,沾满他花白的头发和汗湿的脸颊。他粗糙的手指很快被划破,渗出血珠,混着污泥,但他浑然不觉。那叮叮声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
终于,在几根粗大横梁交错形成的、一个极其狭窄的三角空隙里,他看到了——
一个瘦小的身影。约莫七八岁的男孩,蜷缩在冰冷腥臭的泥水里,下半身被一块沉重的青石板死死压住,动弹不得。男孩脸上糊满泥浆和干涸的血迹,嘴唇冻得乌紫,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死死盯着上方扒开的光亮。他的右手无力地垂着,左手却紧紧攥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锈迹斑斑的小铁棍,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旁边一根裸露出来的、扭曲变形的金属管道。
叮…叮叮……
当梁振邦布满泥污和血痕的脸出现在那个缺口时,男孩敲击的动作骤然停住。他死死盯着梁振邦,那双过分大的眼睛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以及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终于被发现的难以置信的光亮。
梁振邦的心像是被那孩子的目光狠狠攥了一把。他放缓了动作,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柔和:细路仔(小孩子),莫惊(别怕)。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试图搬开那块压住男孩腿的青石,同时对身后的阿福急道:快!搭把手!小心点!
阿福和徒弟们围上来,合力搬动沉重的石板。石板移开的瞬间,男孩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梁振邦立刻俯身,不顾污秽,将男孩从那冰冷腥臭的泥水坑里轻轻抱了出来。男孩浑身冰冷僵硬,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捞出的石头。他的一条腿软软地耷拉着,显然已经断了。
叫……叫阿焕……
男孩被梁振邦抱在怀里,身体不住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用尽力气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眼皮沉重地往下坠,阿爸……阿妈……火……好大的火……
话未说完,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梁振邦抱着这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孩子,站在一片狼藉的码头上。远处,城市废墟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光里沉默。江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儿。他低头看着怀中孩子毫无血色的脸,那眉眼轮廓依稀……依稀竟有几分像自己早夭的幼子。
阿焕
梁振邦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两个字烙进心里。他脱下自己那件沾满泥污、却相对厚实的旧棉袍,将男孩紧紧裹住,转身对阿福沉声道:开船,去乡下。先找个地方安顿,救人要紧。
他的目光扫过码头上那些同样在挣扎求生的难民,最终落回怀中的阿焕身上,这孩子……以后,就跟着振声堂了。
红船在悲凉的晨雾中再次起航,载着劫后余生的人们,也载着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驶向未知的、同样布满荆棘的未来。梁振邦抱着阿焕坐在船头,看着浑浊的江水滚滚东去。阿焕在昏迷中发出细微的痛苦呓语。梁振邦粗糙的大手,笨拙地、却无比轻柔地,拂开孩子额前被污泥黏住的乱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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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伶仃洋的潮水,悄然涨落,倏忽间便是十七年流转。
香港,油麻地庙街深处,永乐茶楼二楼临街的窗口,依旧挂着那块饱经风霜、漆色斑驳的振声堂木牌。1960年代的香港,霓虹初上,都市的喧嚣与躁动日盛一日地挤压着传统戏班的生存空间。曾经红极一时的振声堂,如今只能在这间旧茶楼的二楼,靠着一方狭小的舞台维系着微薄的开销。
舞台简陋,灯光昏黄。一场日场折子戏刚散。台下稀稀拉拉坐着十几个老茶客,多是些念旧的老人,一边啜饮着廉价的水仙,一边慢悠悠地摇着蒲扇。空气中飘荡着茶水气、汗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旧时光的尘埃气息。
后台狭小拥挤。梁振邦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闭目养神。他已是古稀之年,白发稀疏,脸上沟壑纵横,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如同后台角落里那面蒙尘却依旧厚重的高边锣。十七年的风霜,将他眉宇间的锐气磨砺得更为内敛沉郁,唯有一双眼睛,偶尔睁开时,依旧锐利如鹰隼,扫过后台的每一个角落。
师傅,您饮口参茶。
一个温润清朗的声音响起。
梁振邦睁开眼。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当年码头废墟下救回的阿焕——如今已长成挺拔的青年,眉目清俊,眼神清澈明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蓬勃朝气。他穿着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竹布长衫,举止恭敬,双手捧着一只热气袅袅的白瓷杯。
梁振邦接过茶杯,啜了一口,目光落在陈焕生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刚才那段《潞安州》的【梆子中板】,你陆登临刑前唱‘骂声金狗太猖狂’,‘猖狂’二字,咬字是够狠了,但那股子‘恨’意,还欠点火候。陆登是忠良之后,国破家亡,恨的是外族侵凌,不是街头泼皮的意气之争。劲头要用在骨子里,不是喉咙上。
陈焕生微微垂首,神态恭谨:是,师傅。我记下了。气韵沉下去,恨意才能透出来。
嗯。
梁振邦点点头,放下茶杯,目光投向后台角落那面沉默的高边锣,以及旁边一个打开盖子的紫檀木匣——匣中红绒布上,那对边缘微凹、被摩挲得油润发亮的硬木锣槌静静地躺着。那是阿福的遗物。阿福在三年前一场风寒后便撒手人寰,临终前只拉着梁振邦的手,浑浊的眼睛望着那对锣槌,喉咙里嗬嗬作响,说不出话。
梁振邦的目光在锣槌上停留片刻,复又转向陈焕生,声音低沉了几分:阿焕,阿福走前,把这对‘金锣槌’托付给了我。他说……这行里,吃饭的家伙,就是命。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这槌子,分量重,不光是手上掂着的重量。它敲下去,响的是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是戏文里的忠孝节义,是角儿的心气神儿。这声儿,不能走样,更不能……没了。
陈焕生顺着师傅的目光,望向那对承载着沉重过往与期许的锣槌,郑重地点点头:我明白,师傅。阿福叔的叮嘱,您的话,我记在心里。
他眼神清澈而坚定。
这时,一阵与后台古旧氛围格格不入的、轻快跳跃的西洋电子乐声,混杂着年轻男女兴奋的谈笑,从楼下庙街喧闹的市声中顽强地钻了进来,清晰可闻。
梁振邦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眼神瞬间恢复了惯常的严厉,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排斥。他没说话,只是端起那杯已微凉的参茶,又呷了一口,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那不合时宜的噪音硬生生咽下去。
一个梳着时兴飞机头、穿着花衬衫喇叭裤的年轻学徒阿成,拿着几张花花绿绿的传单,兴冲冲地跑进后台,脸上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邦叔!焕生哥!快看!庙口新开的那家‘丽都歌舞厅’,搞大酬宾!还有无线电视台,新开了个《欢乐今宵》,听说好看得很,全是靓女唱歌跳舞!比我们这里……
他话没说完,声音在梁振邦骤然转冷、如同冰锥般的目光注视下,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后台的空气瞬间凝滞了。几个正在卸妆、收拾行头的学徒都停下了动作,屏息垂手,大气不敢出。
梁振邦缓缓放下茶杯,瓷器磕碰桌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盯着阿成手里那几张印着性感女郎和炫目灯光的传单,眼神冷得像腊月的西伯利亚寒流。
好看
梁振邦的声音不高,却像浸了冰水,一字一句砸在地上,那些扭屁股、怪叫的东西,也叫好看那也叫‘艺’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跳起,我们振声堂的祖师爷牌位还供在后台!老祖宗传下来的锣鼓点、梆黄腔还没绝呢!你们一个个,心就野了就想着去看那些乌烟瘴气的东西!
他霍然起身,花白的胡须因怒气而微微颤抖,目光如电,扫过后台每一个噤若寒蝉的年轻面孔,最后重重落在阿成身上:
想去看可以!先把今天《六国大封相》里苏秦走的那套‘水波浪’身段,给我走一百遍!走顺了,走稳了,走出苏秦合纵连横、舌战群雄的气势来!走不完,今晚后台的地板,就归你擦!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听见了!
听见了!班主!
学徒们齐声应道,声音带着敬畏的颤抖。
阿成脸涨得通红,手里的传单像烫手山芋般被他飞快地揉成一团塞进口袋,头埋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喘。
梁振邦重重哼了一声,不再看众人,复又坐回藤椅,重新闭上眼睛,仿佛要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诱惑都隔绝开来。后台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学徒们小心翼翼的动作声响。陈焕生默默走到阿成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递过去一个好好练功的眼神。
窗外,庙街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闪烁着,映在后台斑驳的墙壁上,变幻着迷离的光影。楼下的电子乐声和欢笑声依旧隐约传来,如同这个飞速变化的时代,带着无法抗拒的诱惑与冲击,不断叩击着这方坚守着古老韵律的小小天地的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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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风,裹挟着电子乐躁动的鼓点和电视荧屏变幻的光影,日夜不停地吹拂着庙街。永乐茶楼二楼的锣鼓点,在日复一日的坚持中,终究显得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力不从心。
那晚的争执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在陈焕生心中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夜深人静,他躺在后台狭窄的板铺上,枕畔是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粤剧唱腔大全》,隔壁师傅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窗外丽都歌舞厅的霓虹灯光诡异地透过窗缝,在天花板上投下跳跃变幻的色彩。楼下电视机里传来的罐头笑声和流行歌曲的旋律,隔着楼板,顽固地钻进耳朵。
传统……规矩……
陈焕生望着天花板上流动的光斑,喃喃自语,眉头紧锁。师父的话,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敬重师傅,如同敬重父亲。那对紫檀木匣里的金锣槌,承载的不仅是阿福叔的遗愿,更是师傅视为生命的艺魂。他忘不了码头废墟下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忘不了这十几年师傅严厉背后深藏的养育之恩。
然而,另一种声音也在他心底疯狂滋长。那是台下日渐稀少的白发观众,是茶楼老板隐晦的叹息,是年轻学徒们眼中藏不住的迷茫与向往,是庙街上汹涌而过、对振声堂招牌视若无睹的年轻面孔……还有,是那晚师傅震怒拍桌时,眼角那一闪而过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悲凉。
规矩是根,可根扎在石缝里,树……也要枯死的。
一个大胆到令他心惊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难道祖师爷传下来的东西,就只能锁在匣子里,等着和这老茶楼一起烂掉吗
他翻了个身,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隔壁的咳嗽声更重了。
几天后,一个偶然的机会,陈焕生路过旺角一家新开的宝声唱片行。巨大的玻璃橱窗里,贴满了当红歌星的巨幅海报。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击中了他。他走进去,在西洋流行乐震耳欲聋的背景音里,向店员询问是否有粤剧唱片。店员是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指向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矮架:喏,都在那边啦,老古董咯,没什么人买的。
陈焕生走到那个角落。架子上零星摆放着一些蒙尘的旧唱片,封面上是模糊的、穿着戏装的老伶人。他蹲下身,手指拂过那些落寞的名字,心头一阵酸涩。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架子最底层,有两三张唱片似乎有些不同。封面设计虽然也简单,但色彩相对鲜亮,印着新编粤曲小调的字样。他抽出一张,封底印着几行小字,大意是尝试将传统唱腔融入现代编曲云云。他心头猛地一跳。
老板,这张……有人买吗
他拿着那张唱片,走到柜台。
黄毛店员瞥了一眼,撇撇嘴:哦,那些啊一个不知名的小乐团搞的噱头啦!卖得……哼,比那些老的还差!没人听的!现在谁还听这些咿咿呀呀
店员的话像冰冷的针,刺得陈焕生指尖发凉,但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却并未熄灭。他买下了那张唱片。
当晚,等师傅睡下后,陈焕生悄悄溜到茶楼后巷。借着巷口昏黄路灯的光,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张唱片附带的简陋说明。粗糙的纸张上,几行字迹潦草却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激情,阐述了如何用电吉他模拟古筝的轮指,用架子鼓的节奏去呼应粤剧锣鼓的四击头、冲头,试图在传统旋律的骨架里注入现代节奏的血液。
电吉他……架子鼓……
陈焕生反复咀嚼着这些陌生的词汇,眼睛却越来越亮。他仿佛看到了一条荆棘丛生、却隐约透着光的小径。一种混合着恐惧与巨大兴奋的战栗,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抬起头,望向永乐茶楼二楼那扇熟悉的、此刻已陷入黑暗的窗口。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在他胸中咆哮起来——他要改!不是砸烂祖师爷的牌位,而是给这棵老树嫁接新枝!他要让那高亢婉转的梆黄腔,穿透这喧嚣的霓虹时代,重新响彻在年轻人的耳中!
然而,当第二天清晨的阳光照进后台,看到师傅梁振邦对着那面高边锣,用一块柔软的细布,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擦拭着紫檀木匣中那对金锣槌时,陈焕生沸腾了一夜的热血,瞬间冷却了大半。师傅的动作虔诚得如同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式,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勾勒出一种沉重而孤绝的轮廓。那对油润发亮的锣槌,在师傅枯瘦的手指间,仿佛有千钧之重。
陈焕生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昨夜在心底反复演练了无数遍的说辞,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大逆不道。他默默地拿起水桶和抹布,开始擦拭后台的地板,动作机械而沉重。他知道,那条他隐约窥见的小径,注定布满尖刺,而第一道、也是最深的一道伤口,很可能就来自眼前这个将他从废墟中抱出、视他如己出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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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街的夏天,闷热得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永乐茶楼二楼那台老掉牙的吊扇徒劳地搅动着粘稠的空气,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嘎吱声。稀疏的日场观众,大多是些摇着蒲扇、昏昏欲睡的老茶客。台上,一出老掉牙的《平贵别窑》正演到薛平贵与王宝钏依依惜别的桥段。扮演王宝钏的花旦唱得哀婉,台下却只有零星几声有气无力的应和。
陈焕生扮演薛平贵,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箭衣。唱词在他口中流转,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台下。空荡荡的座位,老态龙钟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暮气沉沉。一种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他。这不是他想要的舞台!这不是粤剧该有的样子!他胸中那股压抑了许久的火焰,终于在这一刻被这令人绝望的沉寂彻底点燃。
停!
陈焕生猛地抬手,一声断喝,打断了台上正缠绵悱恻的唱段,也惊醒了台下打盹的茶客。后台的乐师和台上的花旦都愕然地看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转向台侧监督的梁振邦,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眼神却亮得灼人:师傅!这样唱下去不行了!台下坐着的,都快比我们台上的人还少了!再这样下去,振声堂……振声堂就真的只剩下这块招牌了!
后台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梁振邦坐在他那张旧藤椅上,原本半闭着的眼睛倏然睁开,射出两道寒冰般的厉芒,直刺陈焕生。他缓缓站起身,花白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阿焕!你胡闹什么!台上唱戏,台下有没有人,那是看客的事!戏该怎么唱,祖师爷的规矩摆在那里!由不得你胡来!
规矩!
陈焕生像一头被激怒的年轻狮子,猛地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规矩能让台下坐满人吗规矩能让年轻仔进茶楼听戏吗师傅!时代变了!外面是电视!是歌舞厅!是披头士!我们还在守着这老掉牙的唱腔、慢吞吞的身段!这不是守规矩,这是……这是等死!
混账!
梁振邦勃然大怒,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旁边的道具箱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箱子上灰尘簌簌落下,你……你竟敢说祖师爷传下来的东西是‘等死’!你……你忘了是谁把你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忘了是谁教你吃饭的本事!反了!反了你了!
老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焕生的手指都在剧烈颤抖,胸口剧烈起伏着,发出一阵骇人的、破风箱般的喘息。
我没忘!师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陈焕生眼眶瞬间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但那份固执却丝毫未减,可正是因为我记得!我才不能眼睁睁看着它烂掉!看着您一辈子的心血,在这茶楼里发霉生锈!
他猛地指向窗外,庙街的喧嚣隐隐传来,我们得变!师傅!不变,粤剧就真的死了!
变怎么变
梁振邦怒极反笑,笑声嘶哑而悲凉,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学那些不伦不类的东西把老祖宗的戏文,配上洋鬼子的‘咚咚锵’把水袖改成抄短裙!那还叫粤剧!那是糟蹋!是欺师灭祖!!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震得整个后台嗡嗡作响。
后台所有学徒都吓傻了,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扮演王宝钏的花旦吓得脸色惨白,几乎要哭出来。
师徒二人,如同两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在逼仄的后台无声地对峙着。空气紧绷得仿佛随时会炸裂。梁振邦浑浊的眼中,是雷霆震怒,是信仰被亵渎的痛心疾首,是看着自己最器重的弟子误入歧途的绝望。陈焕生的眼中,则是年轻气盛的执拗,是破釜沉舟的勇气,是理想被无情碾压的悲愤和不甘。
好!好!好!
梁振邦连说了三个好字,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你翅膀硬了!我梁振邦这座小庙,供不起你这尊要‘改天换地’的大菩萨了!
他指着后台通向外面的楼梯口,手指抖得厉害,声音却冷硬如铁,你要‘变’,要‘活’,你走!带着你那些离经叛道的心思,给我滚出振声堂!滚!现在就滚!别脏了祖师爷的地盘!
如同晴天霹雳!陈焕生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师傅那张因盛怒而扭曲、却又透着无尽疲惫和苍老的脸。十几年的养育之恩,谆谆教诲,码头废墟下伸来的那只手,寒夜里悄悄盖上的薄被……无数画面瞬间涌入脑海,与眼前这冰冷的驱逐令猛烈冲撞!
师傅……
他喉头滚动,声音破碎。
滚——!
梁振邦猛地背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剧烈颤抖的、佝偻的背影,对着那面沉默的高边锣和供奉着祖师爷牌位的香案,不再看他一眼。
滚烫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陈焕生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他最后看了一眼师傅那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对静静躺在紫檀木匣中的金锣槌。巨大的痛苦和决绝在胸中翻滚。他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然后对着梁振邦的背影,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咚!咚!咚!
每一声闷响,都像敲在后台每个人的心上。额头触地的冰冷,抵不过心口的万分之一。
磕完头,陈焕生一言不发,猛地站起身,在所有人惊愕、惋惜、甚至有些畏惧的目光中,决绝地转身,冲下那吱呀作响的楼梯,冲进了庙街午后刺眼的阳光和汹涌的人潮中,再也没有回头。
梁振邦始终背对着众人,身体僵硬如同石雕。直到陈焕生磕头的闷响和离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滑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颤抖的手,下意识地伸向紫檀木匣中那对冰冷的金锣槌,紧紧握住,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他站立的凭依。那背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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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街的霓虹依旧闪烁,只是永乐茶楼二楼那块振声堂的旧木牌,在陈焕生离开后,仿佛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梁振邦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后台,对着那面高边锣静坐,擦拭那对金锣槌的动作愈发缓慢、专注,像是在进行一场无言的祭奠。只是那挺直的脊背,似乎更佝偻了些,咳嗽声也日渐频繁沉重。
时间在茶楼氤氲的水汽和稀疏的锣鼓点里悄然流逝。转眼又过了大半年。一个闷热的黄昏,梁振邦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后台藤椅上,对着那面蒙尘的高边锣出神。夕阳的余晖透过积满灰尘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
突然,一阵急促而略显怪异的锣鼓声,混杂着电吉他失真般的嘶鸣和架子鼓狂暴的节奏,穿透了茶楼薄薄的楼板,从街对面新开张不久的新声大舞台方向,隐隐约约、却又无比清晰地传了过来!
那声音……像粤剧的锣鼓经,却又完全不是!鼓点密集得如同骤雨倾盆,吉他的啸叫尖锐刺耳,完全颠覆了传统乐队文场(丝竹)武场(锣鼓)的和谐配比,充满了挑衅般的躁动和力量。
后台仅剩的几个老学徒面面相觑,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梁振邦握着金锣槌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瞬间捏得发白!他那双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睛,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堵墙壁。
反了!反了天了!
他猛地从藤椅上站起,因动作太猛而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身体佝偻着,仿佛随时会散架。老学徒阿强慌忙上前搀扶。
扶……扶我过去!
梁振邦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绝,眼神如同燃烧的炭火,我倒要看看……看看这个孽障!要把祖宗的东西……糟蹋成什么鬼样子!
阿强和其他学徒不敢违拗,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浑身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梁振邦,一步步挪下吱呀作响的楼梯,穿过傍晚喧嚣嘈杂、霓虹初上的庙街。对面新声大舞台崭新的招牌在夜色中闪烁着刺目的红光,门口人头攒动,多是衣着光鲜、兴致勃勃的年轻人,与永乐茶楼的冷清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震耳欲聋的混合音响从门内汹涌而出,那诡异的粤剧摇滚越来越清晰,像无数根针扎着梁振邦的耳膜和心脏。阿强艰难地分开人群,护着梁振邦挤了进去。
舞台灯光光怪陆离,疯狂闪烁。烟雾机喷吐着廉价的干冰烟雾。台中央,陈焕生赫然在目!他不再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箭衣,而是穿着一件融合了戏服元素(如云肩、束腰)却又裁剪利落、缀有金属铆钉的黑色劲装!他手持麦克风,身后是几个同样衣着新潮的年轻乐手——电吉他手疯狂地扫着和弦,贝斯手甩动着长发,架子鼓手双臂翻飞,敲击出密集如爆豆般的节奏。
他们正在演绎的,竟是粤剧经典《再世红梅记》中李慧娘向负心郎贾似道索命的高潮唱段!

……怨气冲天三千丈!屈死冤魂返故乡!


陈焕生的唱腔,根基依旧是粤剧的梆黄韵味,高亢激越,字字泣血。然而,那伴奏却不再是传统的锣鼓丝竹!电吉他模拟着古筝的轮指,却带着撕裂般的失真效果;架子鼓的底鼓和军鼓疯狂地敲击着,取代了传统的大锣大钹,节奏急促如狂风暴雨;贝斯低沉轰鸣的线条,如同地狱深渊传来的咆哮!
尤其是当陈焕生唱到三千丈三个字时,那电吉他的高音啸叫陡然拔起,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架子鼓的镲片疯狂炸响!一股混合着愤怒、冤屈、狂暴的声浪,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整个剧场!台下的年轻观众非但不觉得刺耳,反而如同被点燃了引信,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尖叫和口哨声!整个场子陷入了癫狂!
梁振邦站在人群后面,被这狂暴的声浪冲击得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抓住阿强的手臂,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几乎要嵌进阿强的皮肉里。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台上那个在炫目灯光和疯狂节奏中纵情嘶吼的身影——那眉眼依稀还是他记忆中的阿焕,却又如此陌生,如此……狰狞!
孽障……孽障啊!
梁振邦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脸色由铁青转为骇人的惨白。他仿佛看到祖师爷的牌位在台上被砸得粉碎,看到那对金锣槌被扔进这震耳欲聋的噪音里践踏!积压了大半年的怒火、失望、被背叛的痛楚,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熔岩,终于在这一刻被台上那声撕裂的电吉他啸叫彻底引爆!
住口——!!!
一声凄厉、嘶哑、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竟奇迹般地压过了台上狂暴的音响和台下狂热的喧嚣,清晰地炸响在剧场门口!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绝望和愤怒的吼声惊住了。台上的音乐戛然而止!闪烁的灯光也定格下来。陈焕生猛地转头,目光穿过刺目的光柱和弥漫的烟雾,精准地捕捉到了门口那个摇摇欲坠、脸色惨白如纸的佝偻身影。
师……师傅!
陈焕生脸上的狂放瞬间冻结,瞳孔骤然收缩,握着麦克风的手僵在半空。
梁振邦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他猛地推开搀扶他的阿强,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踉跄地向前冲去,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台上的陈焕生,声音破碎而悲怆,如同杜鹃啼血:
你……你这孽障!你听听!你听听这叫什么!鬼哭狼嚎!牛头马面!你把李慧娘的冤屈……唱成了什么!你把粤剧……糟蹋成了什么鬼样子!祖宗的脸……祖师爷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丢尽了啊!!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声嘶力竭的控诉。他佝偻着身体,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口暗红的鲜血,猛地喷溅在他灰旧的前襟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刺目红梅!
师傅——!
陈焕生发出一声魂飞魄散的惊叫,手中的麦克风哐当一声掉落在舞台上,发出刺耳的蜂鸣。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像疯了一样从台上跳下来,分开呆若木鸡的人群,扑到梁振邦身边。
梁振邦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被冲上来的陈焕生和阿强死死抱住。老人最后的意识里,是刺鼻的干冰烟雾味,是台下无数双惊愕茫然的眼睛,是陈焕生那张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写满巨大惊恐和悔恨的脸,还有……那对在紫檀木匣中、永远沉默的金锣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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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像凝固的冰霜,散发着消毒水刺鼻的寒气。陈焕生背靠着冰凉刺骨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双手深深插进凌乱的头发里。方才医生那句急怒攻心,旧疾诱发,情况不乐观,需要静养观察的话,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凿在他心上。师傅灰败的脸、前襟上那抹刺目的暗红,反复在眼前闪现,每一次都带来窒息般的痛楚和铺天盖地的悔恨。
我到底……做了什么
他痛苦地低语,声音沙哑干涩。
焕生哥……
阿强红着眼眶走过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旧报纸匆忙裹着的长条状物件,声音带着哽咽,邦叔……邦叔倒下前,死死攥着这个……护士掰了好久才掰开……
陈焕生猛地抬头,目光落在阿强递过来的东西上。那熟悉的形状……他颤抖着手接过,剥开沾着几点暗红血渍的旧报纸。
紫檀木匣的一角露了出来。冰冷、沉实。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匣盖。
那对边缘微凹、被摩挲得油润发亮、仿佛浸透了无数汗水与时光的硬木锣槌,静静地躺在褪色的红绒布上。槌身温润的包浆,在惨白的灯光下流转着幽微而沉静的光泽,如同历经劫波的琥珀。
陈焕生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硬木,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直冲鼻梁,视线瞬间模糊。这对金锣槌,是师傅的命,是振声堂的魂,也是横亘在他们师徒之间那道看似不可逾越的鸿沟的冰冷象征。他紧紧握住那对锣槌,沉甸甸的,像握着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掌心刺痛,一直痛到灵魂深处。
接下来的日子,陈焕生推掉了新声大舞台所有的排练和演出。他白天黑夜地守在师傅梁振邦的病床前。老人大部分时间昏睡着,呼吸微弱而浑浊,偶尔醒来,眼神也是空洞茫然的,似乎认不出人,只是偶尔会无意识地翕动干裂的嘴唇,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
陈焕生就坐在床边的小凳上,握着师傅枯槁冰凉的手,一遍又一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哼唱着那些最古老的、最纯粹的梆黄调子。有时是《客途秋恨》的幽怨南音,有时是《三娘教子》里沉郁的【二黄慢板】。没有电吉他,没有架子鼓,只有他清越而带着无尽追悔的嗓音,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低回流转。
师傅,您听听……这是《打金枝》里郭暧唱的【梆子中板】,‘宫门深锁……’
他轻声哼唱着,目光落在老人紧闭的眼睑上,心如刀绞。
不知是第几个夜晚。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病房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梁振邦的手指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陈焕生立刻屏住呼吸,凑近了些。
梁振邦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浑浊的目光起初是茫然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聚焦在陈焕生布满血丝的眼睛上。
阿……焕……
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从老人干裂的唇间溢出。
师傅!是我!是我!
陈焕生瞬间热泪盈眶,紧紧握住师傅的手,声音哽咽,您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梁振邦的目光缓缓移动,越过陈焕生的肩膀,落在了床头柜上那个静静躺着的紫檀木匣上。他的眼神在那一刻,仿佛注入了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亮。他的嘴唇又艰难地翕动了几下,这一次,陈焕生努力分辨着那破碎的音节:
……匣……匣……底……
陈焕生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紫檀木匣捧到梁振邦面前,轻轻打开。老人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吃力地抬起来,颤抖着,摸索到匣子底部铺着的红绒布。
撕……开……
梁振邦的眼神死死盯着匣底,用尽力气挤出两个字。
陈焕生心中猛地一跳,依言用手指小心地抠开匣底一角粘合的红绒布。绒布下,并非坚硬的匣底木板,而是……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颜色泛黄发脆的旧纸!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折纸取了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展开。
纸张很薄,边缘已经磨损毛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极其工整的蝇头小楷!记录的并非什么武功秘籍,而是……几十段极其罕见、甚至被很多人认为早已失传的古老粤剧唱段!有《夜送京娘》中赵匡胤的【霸腔滚花】,有《醉打金枝》里一段极难的花脸【高拨子】,甚至还有几段早已湮没无闻的外江班古曲!每一段唱词旁边,都用更小的字迹,详细标注着板式、气口、特殊的行腔转韵技巧,甚至锣鼓的配合要点!字迹沉稳有力,正是梁振邦年轻时的笔迹!
陈焕生捧着这张薄如蝉翼、却重逾千斤的旧纸,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病床上气若游丝的老人。
梁振邦的目光停留在陈焕生震惊的脸上,那浑浊的眼底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有严厉,有痛心,有无法释怀的失望,但最终,在那片浑浊的尽头,似乎又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近乎于无的……释然或者是……托付
他的嘴唇又极其艰难地动了动,这一次,声音微弱得几乎只剩下气流:
……别……别让……它们……绝了……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老人痛苦地闭上眼,胸脯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沉重的哮鸣音。
师傅!师傅!
陈焕生心如刀绞,紧紧握住老人冰凉的手,眼泪终于决堤而出,滚烫地滴落在老人枯瘦的手背上,我明白了!我懂了!您放心!我……我一定把它们唱出来!用您教我的法子唱出来!我……
后面的话,被哽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师傅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看着那张承载着无数即将湮灭的古调遗音的泛黄旧纸,再看看床头那对沉默的金锣槌,胸中翻江倒海。过往的偏执、冲突、背离,此刻在生死与传承的重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渺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师傅那坚硬外壳下,深藏的、对这门艺术近乎殉道般的珍视与恐惧——恐惧它消亡,恐惧它被遗忘。
一个前所未有的、带着赎罪般热度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火种,在他心中熊熊燃烧起来——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让这些濒临灭绝的古调,重新响彻舞台!不是为了对抗,而是为了……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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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振邦出院后,身体大不如前,像一株被风霜彻底摧折的老松,只能终日枯坐在永乐茶楼二楼那间光线昏暗的后台。窗外庙街的喧嚣仿佛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大部分时间沉默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角落里那面蒙尘的高边锣,或是长久地摩挲着紫檀木匣中那对金锣槌,仿佛那是他与这世界唯一的联系。偶尔,他会让阿强放一些咿咿呀呀的老唱片,听着听着,便昏昏睡去。
陈焕生再也没回新声大舞台。他推掉了所有的商业邀约,把自己关在庙街深处一间租来的、只有十平米的小阁楼里。阁楼里堆满了各种乐器和设备——电吉他、贝斯、合成器、效果器盘踞一角,另一边则整齐摆放着传统的二弦、高胡、月琴和那面从振声堂带出来的、稍小一些的武锣。那张泛黄的、承载着古调遗音的旧纸,被他用透明的塑料薄膜仔细封好,郑重地贴在正对工作台的墙上。
他的生活只剩下两件事:疯狂地研读、学唱师父留下的那些古调;然后,像一个苦行僧,尝试着将这些古老灵魂的吟唱,与他所理解的、属于这个时代的脉搏,艰难地融合。
过程远比想象中痛苦万倍。传统的梆黄唱腔,讲究字正腔圆、韵味悠长、行腔转韵如行云流水。那些标注着特殊气口和行腔技巧的古调,难度更是登峰造极。有时为了一个转韵的擸字腔,他反复练习几十遍,唱到喉咙嘶哑出血。而如何让这些古老的旋律,在电声乐器的织体中既不丧失本真,又能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更是如同在悬崖峭壁间走钢丝。
他尝试用电吉他清亮的音色去模拟高胡的加花,用合成器铺陈出古筝流水般的背景音效,用贝斯低沉的线条去替代传统大笛的嗡鸣。架子鼓的节奏被他刻意地收了起来,不再追求狂暴的冲击,而是试图捕捉粤剧锣鼓点中撕边、扑灯蛾等复杂节奏型的律动精髓,将其拆解、重组、赋予现代感的呼吸。
无数个不眠之夜。阁楼里灯火通明。陈焕生蓬头垢面,双眼布满血丝,对着谱架和录音设备,一遍遍唱着,弹着,调试着,推翻重来。汗水浸透了衣衫,手指在琴弦上磨出了新的血泡。墙上那张泛黄的旧纸,在灯光下沉默地见证着这一切。
他完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甚至不知道,关于他离经叛道又销声匿迹的议论,正在圈内甚嚣尘上。有人说他江郎才尽,被梁振邦骂傻了;有人说他故弄玄虚,准备更大的噱头;也有人冷嘲热讽,等着看他彻底摔得粉身碎骨。
只有一个人,以一种沉默的方式,关注着他的挣扎。
阿强每隔几天,会偷偷溜到永乐茶楼,压低声音向枯坐的梁振邦汇报陈焕生的近况。
邦叔,焕生哥他……瘦了好多,眼睛都是红的,关在阁楼里没日没夜地唱,都是些……怪腔怪调的老曲子,听都没听过……
梁振邦闭着眼,靠在藤椅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睡着。只有当他握着金锣槌的手指,在听到老曲子几个字时,会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动一下。
他……他还弄那些电吉他、架子鼓……不过声音好像……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不那么吵了……好像在……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阿强努力描述着,词不达意。
这一次,梁振邦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睁开。阁楼里那孤独的、近乎自虐般的探索,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死水般的内心,激起了一丝微弱到连他自己都难以确认的涟漪。
日子在无声的角力中流逝。当庙街的凤凰木再次绽放出火焰般的红花时,陈焕生的小阁楼里,终于传出了一段相对完整的、经过无数次打磨的录音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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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七月十五,盂兰节。香港的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纸钱焚烧后的特殊气味。维多利亚公园临时搭建起巨大的戏棚,一年一度的盂兰盛会粤剧神功戏即将开锣。这种为酬神祈福而演的戏,历来是粤剧戏班展示实力、吸引观众的重要场合。
今年的盛会却格外引人瞩目。一则,沉寂许久的新声大舞台突然宣布,将由陈焕生领衔,在此献演一场新编粤剧实验专场。二则,有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振声堂的老班主梁振邦,竟也破天荒地答应了大会的邀请,将亲自登台,演出他的拿手绝活——那出以唱功繁难著称、多年未演的《李太白醉写》。
消息传出,整个粤剧圈乃至关注本地文化的媒体都为之震动。新旧碰撞,师徒同台(虽非合作),这噱头足以点燃所有人的好奇心。演出当晚,维园戏棚前人山人海,灯火通明,盛况空前。各路记者扛着长枪短炮,早早抢占有利位置。戏迷们议论纷纷,翘首以盼。
后台一隅,临时隔出的化妆间。梁振邦坐在镜前,由阿强和仅剩的一个老化妆师伺候着。他穿着李太白标志性的青色素褶子,头上戴着学士巾。镜中的老人,虽然被油彩掩盖了大部分病容,但眼神深处那份沉疴缠身的疲惫和暮气,却难以完全遮盖。他沉默着,任由化妆师在他脸上涂抹,目光偶尔扫过放在化妆台上、红绸包裹着的紫檀木匣,眼神复杂难明。
另一边,靠近舞台入口处,是陈焕生的准备区。他穿着一身设计独特的戏服——主体是月白色的现代感长衫,线条利落,只在肩部巧妙地缀以传统的云肩元素,腰间系一条靛蓝色的宽带,上面用银线绣着流动的水波纹。没有浓墨重彩的脸谱,只略施薄粉,勾勒出清俊的轮廓。他正闭目凝神,调整着呼吸,身后的乐手们最后一次检查着电吉他、贝斯、合成器和那面传统武锣的连接线。气氛凝重而紧张。
阿强趁着给梁振邦整理衣领的间隙,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邦叔,焕生哥那边……好像要唱《夜送京娘》里那段【霸腔滚花】!还有……还有您那张纸上最难的那段‘外江古曲’!
梁振邦整理水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浑浊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极锐利的光芒,随即又归于深沉的古井。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拿起桌上那对金锣槌,紧紧握在手中,仿佛汲取着某种力量。
开场的传统锣鼓点响起,宣告神功戏正式开始。前面几个戏班的折子戏波澜不惊地过去,观众反响平平。直到报幕声响起:下面请欣赏,振声堂梁振邦老先生,演出《李太白醉写》选段!
台下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夹杂着老戏迷们激动的呼喊:邦叔!邦叔来了!
灯光暗下,复又亮起。梁振邦的身影出现在舞台中央。没有华丽的布景,只有一桌一椅。他微醺步态上场,身形虽不复当年挺拔,但那份浸透骨髓的大家风范,甫一亮相便震慑全场。开口一句引子:醉眼乜斜观世界……
嗓音不复清亮,带着明显的沙哑和暮气,甚至有些气息不稳的断续,然而那字字千钧的韵味、吞吐乾坤的豪迈气概,却如同陈年佳酿,醇厚得令人心醉!每一个行腔转韵,每一个眼神手势,都精准老辣,饱含着毕生功力和对角色深刻的理解。尤其是当唱到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时,那苍凉中透出的狂放不羁,直击人心灵深处!
台下掌声雷动,叫好声不绝。老戏迷们听得如痴如醉,热泪盈眶。梁振邦全情投入,仿佛要将生命中最后的光和热都燃烧在这方舞台之上。一曲终了,他在如潮的掌声中微微喘息着谢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亮得惊人。
后台,陈焕生站在侧幕,全程屏息凝神地看着师傅的演出。当那苍凉豪迈的唱腔钻入耳中,他眼眶发热,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敬仰。这就是师父!这就是真正的根!无论时代如何变迁,这融入骨血的功力与神韵,永远无法被取代!
掌声稍歇,报幕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接下来,请欣赏‘新声粤韵’实验专场:《古调新声·薪传》。领衔:陈焕生。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随即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期待、好奇、怀疑、不屑……各种目光交织在骤然暗下的舞台上。
黑暗中,一束清冷的追光灯骤然亮起,精准地打在舞台中央的陈焕生身上。他孑然一身,月白长衫在光柱下显得格外素净。没有开场锣鼓,没有丝竹引子。
他缓缓抬起手中的无线麦克风,没有伴奏,没有任何修饰,用一种近乎清吟的方式,开口唱出了《夜送京娘》中赵匡胤那段早已绝响的【霸腔滚花】:

……月暗星稀夜深沉,古道崎岖送佳人……


嗓音清越激越,中气充沛!那独特的霸腔唱法,高亢处如虎啸龙吟,低回处似深谷雷鸣,每一个擸字、每一次转腔,都精准得如同复刻了梁振邦那张泛黄旧纸上的标注!纯粹、原始、充满了金戈铁马的阳刚之气!这古老唱腔本身的磅礴力量,在没有任何现代音效的干扰下,如同出鞘的利剑,瞬间刺穿了所有喧嚣!
台下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纯粹而强大的古调遗音震住了!连后台闭目调息的梁振邦,也在听到第一个音符时,猛地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金锣槌的手瞬间攥紧!
清唱几句之后,陈焕生微微抬手示意。
没有预想中震耳欲聋的摇滚冲击。首先响起的,是合成器模拟出的、如同星河倾泻般的古琴泛音背景,空灵悠远。紧接着,电吉他清亮剔透的音色切入,并非扫弦嘶吼,而是极其细腻地模拟着高胡加花的装饰音,如珠落玉盘,点缀在主旋律周围。架子鼓的节奏悄然进入,沉稳而富有弹性,巧妙地呼应着传统锣鼓慢板头的律动感,贝斯则提供着深沉而稳固的低音支撑。
当陈焕生唱到为保红颜闯千关这一句时,情绪陡然拔升!电吉他音色瞬间转为略带颗粒感的失真,模拟出传统唢呐裂帛般的激昂!架子鼓的节奏骤然密集加速,如同骤雨敲打芭蕉,却精准地卡在传统冲头锣鼓的节奏框架内,爆发出惊人的推动力!合成器营造出千军万马奔腾的宏大音场!
古老霸腔的雄浑苍劲,与现代电声营造的磅礴音场,在此刻完美交融!它不再是生硬的拼贴,而是一种血脉相连的共生!那力量感,既来自唱腔本身的千钧之力,又被现代音效无限放大,如同沉睡的巨龙被电光唤醒,发出震撼天地的咆哮!
台下观众彻底沸腾了!年轻人被这前所未有的视听冲击震撼得热血沸腾,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老戏迷们则震惊于那古调竟能被演绎得如此原汁原味又气势磅礴,激动得热泪盈眶!掌声、喝彩声、口哨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戏棚!
后台,梁振邦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侧幕边。他佝偻着身体,紧紧抓着幕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台上那个在光柱下纵情高歌的身影。当那纯粹的古调响起时,他眼中是难以置信的震动;当现代音效与古调完美交融、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时,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那是一种信仰被冲击、认知被颠覆的剧烈风暴!
陈焕生的演唱已至尾声。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穿透炫目的灯光,精准地投向了侧幕边那个颤抖的佝偻身影。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个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唱出了最后一句,也是他献给师傅、献给所有坚守者的心声:

……薪火相传路漫漫,新声岂敢忘根源!


歌声落下,余音在电声营造的宏大音场中久久回荡。陈焕生放下麦克风,对着台下沸腾的观众,深深地、庄重地鞠了一躬。然后,他转过身,目光穿越舞台的距离,直直地望向侧幕边的梁振邦。
整个戏棚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师徒二人身上。
梁振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他布满老年斑的脸上,老泪纵横。那泪水冲刷着油彩,在沟壑纵横的脸上留下浑浊的痕迹。他死死地盯着陈焕生,眼神里有风暴过后的茫然,有坚守被冲击的痛楚,但最终,在那片浑浊的尽头,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了。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壁垒,在绝对纯粹的古调传承和这石破天惊的新声面前,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猛地抬起颤抖的手,不是指向陈焕生,而是指向自己脚下。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唯有那对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几乎要嵌入掌心的金锣槌,在舞台灯光的折射下,流转着沉重而悲怆、却又仿佛蕴含着一丝新生的微光。
陈焕生看着师傅脸上纵横的泪水和那无声的、指向根源的动作,瞬间明白了那未尽的千言万语。他鼻子一酸,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他对着师傅的方向,再次深深地、几乎弯折到地面的,鞠了一躬。这一躬,是对过往的忏悔,是对传承的敬畏,更是对那无声托付的郑重承诺。
舞台上,炫目的灯光渐渐暗下,只留下一束追光,如同亘古的月光,静静地笼罩着那对在紫檀木匣中沉默的金锣槌。槌身温润的包浆流转着幽光,边缘那经年累月摩挲出的微凹痕迹,清晰得如同时间的年轮。追光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舞台中央那只孤零零的、象征现代演绎的无线麦克风上。
光柱中,尘埃无声飞舞。
台下,掌声如雷,经久不息。那掌声里,有对古老灵魂被唤醒的震撼,有对薪火得以延续的欣慰,也有对一个时代艰难转身时,那无声却足以撕裂苍穹的碰撞与和解的深深动容。
幕布,在如潮的声浪中,缓缓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