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那场暴雨似乎耗尽了天空的力气,清晨的阳光挣扎着穿过厚重的云层,在老校区斑驳的墙壁上投下稀薄而苍白的光影。空气依旧潮湿,带着雨后泥土和植物根茎被浸泡后的微腥气息。
林小满几乎一夜未眠。
身下是硬邦邦的光板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褥子,硌得骨头生疼。空荡荡的宿舍里,除了她那个歪在角落、轮子还沾着泥水的行李箱,就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旧书桌和一把同样老旧的椅子。寂静被无限放大,窗外偶尔有早起鸟雀的啁啾,或是远处模糊的喧哗声传来,都让她心惊肉跳。
每一次闭上眼睛,那铺天盖地的玩偶眼睛,和那双浸在寒潭里的黑眸,就会清晰地浮现出来,无声地注视着她。还有手心里那把冰冷的黄铜钥匙,硌在枕头下,像一块烙铁,时刻提醒着她那个荒诞离奇的开端。
她尝试过无数次,想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场噩梦。一场因为淋雨受寒、初来乍到紧张过度而产生的幻觉。但指尖触碰到钥匙那冰凉的金属质感,和那张写着凌厉字迹的便签纸,都无情地粉碎了她的自欺欺人。
江屿。美术史论研一。一个住在玩偶屋里、眼神能冻死人的神秘学神。以及那句“后果自负”的冰冷警告。
她猛地坐起身,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不行!必须忘掉!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枕头下那灼人的存在感,开始笨拙地整理带来的行李。动作刻意放得很大声,试图用这琐碎的噪音驱散脑海中的阴霾。
上午是新生报到和熟悉校园流程。林小满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混在熙熙攘攘的新生群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对大学生活充满好奇和一点点紧张的新生。她刻意避开了教工宿舍区所在的那片区域,目光扫过任何可能通向那里的路口时,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和回避。
辅导员是个热情洋溢的年轻女老师,姓李,说话语速很快,带着点北方口音。她给每个班临时指定了负责人,负责收发一些初期资料。林小满所在的设计学1班,负责人恰好落在了她头上。
“林小满同学,这是咱们班所有同学的学生证,”李老师将一叠崭新的蓝色小本子塞到她手里,又递过来一张打印的名单,“名单在这里,按学号排的。你核对一下,今天下午三点前,务必发放到每个人手里,让他们签收一下。重点注意一下,有几个研究生学长学姐也挂在咱们班名下,但可能不住在新校区,名单后面有标注,他们的你也要送到本人手上签收,明白吗?”
“好的,李老师。”林小满连忙点头,接过那叠沉甸甸的学生证和名单。这本是一项再普通不过的杂务,然而,当她低头,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名单最下方那几行标注着“研究生”的字样时——
一个名字,像淬了毒的冰锥,毫无预兆地刺入了她的眼帘。
**江屿。
学号:S2023****。
专业:美术史论(研一)。
宿舍:教工宿舍区303。**
嗡——
林小满只觉得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耳边辅导员还在絮絮叨叨地交代注意事项,周围是同学们兴奋的交谈声,但这些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的指尖死死掐着名单的边缘,纸张被捏得皱成一团。视线死死钉在那个名字上,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303!又是303!那个噩梦般的数字!那个挂满玩偶的房间!那个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寒流的男生!
冰冷的威胁言犹在耳——“如果明天,我在学校任何一个角落听到关于这里的半个字……”
而现在,命运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残忍地将她再次推向那扇禁忌之门。
她必须去。亲手将学生证交到他本人手里,看着他签收。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比昨夜淋透的雨水更加刺骨。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他捏着粉色兔子耳朵时,指节泛起的淡粉色,和他俯视她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冰寒与审视。
整个上午剩下的时间,林小满都魂不守舍。她机械地跟着队伍参观图书馆、实验室,听着学长学姐的经验分享,但那些声音和信息如同流水般滑过她的意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的心思全被那个名字和那个房间占据,像一块沉重的铅块坠在心底。
午饭食不知味。下午两点,距离最后的时限还有一个小时。林小满捏着那叠学生证,站在通往教工宿舍区的岔路口,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阳光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反复告诫自己:冷静!林小满!你只是去送学生证!送完就走!目不斜视!绝不提玩偶!绝不看他的眼睛!就当……就当什么都没看见过!
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向了那栋熟悉又陌生的三层旧楼。白天的它,褪去了雨夜中的阴森,却更显出一种被时光遗弃的破败和孤寂。爬山虎的叶子在阳光下显出几分蔫蔫的绿色。
推开那扇沉重的、发出“吱嘎”呻吟的木门,那股混合着灰尘和木头腐朽的气息再次涌入鼻腔。走廊依旧昏暗,只有尽头高窗透进的光线在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左边走廊尽头,那扇深棕色的、属于江屿的303房门,紧闭着,像一张沉默的、拒绝交流的嘴。
而右边走廊尽头,那个真正的、属于她的303宿舍门,也紧闭着。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右边那扇门上。这次绝不会错!她捏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一步一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走向右边走廊尽头。
站在门前,她再次确认了一下门牌号:303。没错。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抬起手,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轻轻地、带着试探性地,叩响了门板。
笃、笃、笃。
声音在空寂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有些突兀。
等待的几秒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林小满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门内的动静。
没有任何回应。
死一般的寂静。
她又加重了一点力道,再次叩门。
笃笃笃!
依旧没有任何声响。
难道没人在?林小满心里生出一丝侥幸。如果人不在,她可以把学生证从门缝塞进去,或者贴个条子让他去教室找她签收?这样就不用直接面对他了!
这个念头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她试探性地拧了拧门把手——纹丝不动,锁着。
看来真的没人在。她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下来一点。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门板下方,看看有没有可以塞东西的缝隙。就在这时,她的视线无意间掠过了门边的墙壁。
墙壁上,靠近门框的地方,钉着一个简易的木制小书架。大概只有两层,摆放着几本厚重的硬壳书和一些杂物。一本看起来像是速写本的东西,被随意地斜插在最外面一层,厚厚的牛皮纸封面边缘有些磨损。
林小满的目光,原本只是随意地扫过,却在触及那本速写本时,猛地顿住了。
那本子的尺寸、厚度、甚至连牛皮纸封面的颜色……都和她记忆中,昨夜在江屿那间玩偶屋里,隐约瞥见的、被他随意放在飘窗软垫上的一本素描本……惊人地相似!
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倏然缠绕上她的心脏。
不可能!一定是巧合!这种本子很常见!她拼命在心里否认,但视线却像被磁石吸住,无法从那本斜插着的本子上移开。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昨夜那过于震撼的画面留下的潜意识作祟,也或许是此刻空无一人的环境给了她一丝虚假的勇气,她竟然向前挪动了一小步,微微侧身,试图看清那本斜插着的本子露出的侧面。
光线昏暗,角度刁钻。她只能勉强看到本子侧边被翻动过的、有些毛糙的纸张边缘。
就在她屏息凝神,几乎要放弃时,一阵微弱的气流,或许是她自己过于紧张的呼吸带起的,轻轻拂过书架。
那本斜插着的素描本,本就放得不稳,被这微弱的气流一扰,竟然微微向外滑出了一点!
就是这一点点的滑动,让原本被遮挡住的、靠近书脊内侧的一小片区域,暴露在了林小满的视线中!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露出的、极其有限的一页纸的右下角,她看到了——
不是画,而是一行字。
一行用黑色炭笔写下的、清晰锐利的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凌厉感:

**充电进度:57%**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林小满的脑海中炸开!昨夜那张便签纸上同样凌厉的“J”,江屿冰冷的声音,还有那句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今天还没吸到灵感”……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行诡异的“充电进度:57%”粗暴地串联了起来!
冰冷的恐惧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心。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凝固的声音!那个玩偶屋,那些沉默注视的眼睛,江屿那冰冷审视的眼神……难道他……他真的是在“充电”?用那些玩偶?还是……用她?
这个荒谬绝伦却又让她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最深的梦魇,攫住了她全部的意识。她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手中的学生证和名单差点脱手掉落。
就在这时——
“你在找谁?”
一个冰冷、低沉、毫无起伏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身后响起!
声音很近,近得仿佛说话的人就贴着她的后颈!那熟悉的、带着绝对压迫感的冰冷气息,瞬间将她笼罩!
林小满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随即疯狂地、失控地跳动起来!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兔子,猛地转过身!
江屿就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深灰色运动长裤,衬得身形越发挺拔清瘦。头发似乎刚洗过,微微有些湿润,几缕碎发随意地搭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却遮不住那双深潭般的黑眸中透出的冰冷审视。他的手里拎着一个便利店的白色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几罐咖啡。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走路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林小满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惊吓和刚才那个可怕的联想让她的大脑彻底宕机。她下意识地将拿着学生证的手藏到身后,仿佛那是什么罪证。
江屿的目光,先是扫过她惊恐万状的脸,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穿透性的锐利,移向了她刚才视线停留的地方——那个小书架,以及那本微微滑出、露出了“充电进度57%”字迹的素描本。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林小满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眼神的变化。那冰冷的审视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寒芒,如同冰原上骤然出鞘的利刃,带着一种被侵犯了绝对领域的危险气息。他周身的气压仿佛在瞬间降至冰点。
他向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让林小满几乎窒息,本能地想要后退,后背却死死抵在墙壁上,退无可退。
江屿没有看她,而是径直走到那个小书架前,伸出手,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滑出的素描本往里一推,彻底塞回了书架深处,严严实实地挡在其他书本后面。
那行暴露的“充电进度57%”,瞬间被掩埋。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对林小满。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黑眸中的寒意,却比昨夜更甚,像淬了毒的冰棱,直直地刺向她。
“谁让你碰我的东西?”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金属摩擦,每一个字都敲在林小满脆弱的神经上。
“我……我没碰!”林小满几乎是尖叫着辩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我发誓!我只是……只是敲门没人应……然后……然后……”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崩溃。她猛地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将藏在身后的学生证和名单举到身前,动作慌乱得差点把纸张戳到他脸上。
“我……我是来送学生证的!辅导员让我发给每个人签收!”她急切地解释,将那份名单翻到有他名字的那一页,指着“签收人”那栏空白的地方,“你……你签个字就好!签完我就走!马上走!”
她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死死盯着自己举着的名单和学生证,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纸张在她手中簌簌发抖。
江屿的目光,落在了她颤抖的手上,又扫过那份名单和他的名字,最后,定格在她低垂的、毫无血色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
走廊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林小满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闷响。
几秒钟后,就在林小满以为自己要被这冰冷的沉默冻僵时,江屿终于动了。
他没有接她递过来的笔——事实上她慌乱中根本没想起要递笔。他只是伸出了手。
那是一只非常好看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但这只手此刻在林小满眼中,却如同某种冰冷的刑具。
他并没有去拿学生证,而是直接抽走了她手里的那份名单。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林小满手上一空,心脏也跟着漏跳了一拍。她惊恐地抬起头,正好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冰冷、审视,似乎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解读的烦躁?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黑色的签字笔——笔身也是冰冷的金属质感。他看也没看,直接在“江屿”名字后面的“签收人”一栏,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锋依旧凌厉,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和他本人气质如出一辙的冷硬。
签完,他将名单递还给林小满,同时,另一只手从塑料袋里拿出属于他的那本蓝色学生证,动作随意地塞进她空着的、还有些僵硬的手里。
整个过程,快得不过几秒钟。他一句话也没再说,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
林小满呆呆地握着被强行塞回来的名单和那本属于江屿的学生证,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微凉的触感。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跟不上这突如其来的转折。
他……他签了?就这么签了?没有质问?没有警告?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本暴露了秘密的素描本?
这过于平静的反应,反而让她更加不安,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就在她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时,江屿已经拎着他的塑料袋,走向左边走廊尽头,那扇属于他的、紧闭的303房门。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不是她枕头下那把黄铜色的备用钥匙,而是另一把——插入锁孔。
咔哒。
门开了。一股熟悉的、带着香草奶油味的温暖气息,伴随着无数玩偶沉默的身影,从门缝里悄然溢出,弥漫在冰冷的走廊空气中。
江屿的身影即将没入那片暖光和玩偶丛林之中。
林小满看着他的背影,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更深的不安交织在一起。她下意识地想立刻逃离,双脚却像钉在了原地。
就在门即将关上的瞬间,江屿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侧了侧身。
紧接着,一样东西被随意地、甚至带着点不耐烦地,从门缝里抛了出来!
那东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嗒”一声,落在了林小满脚边冰冷的水泥地上。
林小满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那是一把伞。
一把崭新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雨伞。伞柄是磨砂质感的塑料,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与此同时,那扇深棕色的木门,在她面前,“砰”地一声,干脆利落地关上了。
彻底隔绝了门内的暖光、甜香,和那个冰冷的身影。
走廊里,只剩下林小满一个人。她呆呆地站着,手里捏着签收好的名单、江屿的学生证,脚下躺着那把孤零零的黑色雨伞。
阳光从尽头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她脚边投下一小片惨淡的光斑。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草奶油气息,混合着老楼固有的霉味。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捡起了那把伞。伞身冰冷,带着新塑料特有的味道,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给她伞?
什么意思?是施舍?是怜悯她昨夜淋得像落汤鸡?还是……一种新的警告?提醒她下次别再“走错门”淋雨?
她低头,看着伞柄上没有任何标识的光滑表面,又抬头望向左边那扇紧闭的、沉默的303房门。那扇门后面,藏着满屋的玩偶,藏着那个写着诡异“充电进度”的素描本,藏着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江屿。
昨夜那把冰冷的备用钥匙还硌在枕头下,现在手里又多了一把同样冰冷的雨伞。
恐惧并未散去,反而因为刚才那惊鸿一瞥的“充电进度”和江屿过于平静的诡异反应,变得更加复杂,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但在这浓雾深处,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困惑和……好奇,如同暗夜中的一点萤火,悄然冒了出来。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小满攥紧了手里的伞和证件,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这条令人窒息的走廊。脚步声在空寂中回荡,带着仓惶逃离的味道。
她需要阳光,需要人群,需要远离这个充满秘密和冰冷的角落。
然而,就在她冲出教工宿舍楼大门,重新沐浴在苍白但总算明亮的阳光下时,一个带着点戏谑和夸张语调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
“咦?这不是昨天暴雨里拖着箱子、像只小落汤鸡一样冲进‘禁忌之地’的小学妹吗?”
林小满脚步猛地一顿,僵硬地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