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金屑入眼 > 第一章

柳云卿踏进法源寺那日,官袍上还沾着刑部大狱的阴冷血气。
他问无念禅师:心若受损,何以修之
老僧指廊下蛛网:风来不惊,雨过无痕,何曾自扰
柳侍郎蹙眉:恶念当除,善念亦不可留
禅师掌心托起一截枯枝,任其坠入莲池:眼中金屑,与沙何异
池水漾开涟漪,倒映着柳云卿半生执念——他骤然看见自己紧攥的拳头,指缝里漏下无数被捏碎的善。
元和十一年的暮春,长安城笼罩在一场绵密如愁绪的雨里。柳云卿走出刑部那座森严如铁狱的官署大门时,身上那件深绯色的侍郎官袍,仿佛还浸染着诏狱深处洗刷不尽的阴冷与血腥气。雨水打湿了朱雀大街光滑如镜的青石板,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槐花和一种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铁锈味。他微微仰起头,任由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试图冲刷掉连日来印在眼底的惨白囚衣、枯槁面容,还有那些在重刑之下发出的、非人般的哀嚎。他是朝廷执掌刑狱的侍郎,是陛下手中那把锋利无情的刀,可每一次斩落下去,刀身震颤的余波,都仿佛要将他自己的魂魄也震碎几分。
心口那处无形的空洞,在雨水的浸透下,似乎更冷、更深了。他需要一个去处,一个能暂时搁下这沉重冠冕和血腥职责的所在。念头一起,法源寺那悠远的钟声,便如同隔世的召唤,穿透迷蒙的雨幕,隐隐传入耳中。
法源寺隐在长安城南一片古槐林深处。寺门并不宏伟,青灰色的砖墙被雨水浸润得颜色深重,显出岁月沉淀的肃穆。柳云卿未带随从,也未乘官轿,只撑一把寻常的油纸伞,步履有些滞重地踏上了寺前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石阶。守门的小沙弥认得这位常来的侍郎大人,恭敬地合十行礼,侧身引他入内。
穿过几重寂静的院落,诵经声和木鱼声如同低沉的背景,渐渐清晰起来。雨水沿着古朴的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香烛、雨水和古老木料混合的气息,清冷而宁谧。引路沙弥在一处回廊尽头停下,指向廊外一方小小的庭院。庭院中央是一池青莲,莲叶初展,碧绿圆润,承接着天降的甘露,水珠在叶心滚来滚去,晶莹剔透。池畔,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正背对着回廊,静静地注视着池中。
他身形枯瘦,仿佛一株历经风霜的古松,却自有一股沉静如渊的气度。这便是法源寺住持,无念禅师。
柳云卿挥手示意沙弥退下,自己则立在回廊的阴影里,没有立刻上前。他看着老僧的背影,看着那方被雨水敲打得泛起无数涟漪、却又在涟漪中心始终保持着一份澄澈的莲池。连日来在刑狱中绷紧的心弦,在这空寂的庭院、这沉静的背影面前,竟奇异地松弛了一丝。然而,心口那股沉甸甸的窒闷,却并未消散。
他缓步走出回廊,油纸伞收起,雨丝立刻沾湿了他的鬓角和官袍肩头。他走到老僧身侧,隔着几步距离站定,目光也投向那方动荡又澄净的莲池。池水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摇曳的莲叶,还有他和老僧模糊的侧影。
禅师。柳云卿的声音打破了庭院的寂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如同被雨水打湿的枯叶,既号禅师,何以终日说法
无念禅师并未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池中一片随波轻荡的莲叶上,声音平和舒缓,如同檐下滴落的雨珠,不疾不徐:无上菩提者,被于身,是戒律;说于口,是法要;行于心,是禅定。本源如如,何曾有二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轻轻指向莲池,譬如江河湖海,名号虽殊,水性无别。戒即是法,法不离禅。侍郎大人,他终于微微侧过脸,那双深邃如同古井的眼眸看向柳云卿,带着洞悉一切的澄澈,又何必起心动念,妄生分别
柳云卿心中微微一震。老僧的话语,如同石子投入他纷乱的心湖。戒、法、禅,本是一体如同这池中之水,无论被称为什么,其性本一他紧锁的眉头并未舒展,反而更深了几分。连日来刑狱中那些挣扎扭曲的面孔、那些在他笔下勾决的姓名、那些因他明正典刑而破碎的家庭……这些沉重的画面,与眼前这方宁静的莲池、老僧这超然物外的态度,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冲撞。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仿佛那里真的有一道无形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带着刑堂审案时残留的锐利和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与困惑:即无分别,心若蒙尘受损,又当如何修之
无念禅师的目光并未移开,依旧平静地注视着柳云卿,仿佛能穿透那身深绯色的官袍,看到他内心深处翻涌的波澜。老僧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是笑意,而是一种了然。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回廊檐角一张刚刚结成的、细密精巧的蛛网。
雨水顺着檐角滴落,有几滴恰好打在蛛网边缘。那纤细脆弱的网丝猛地一沉,晶莹的水珠在丝线上颤动、滚落,将整张网拉扯得剧烈摇晃变形,仿佛下一刻就要崩裂。然而,当水珠最终滚落尘埃后,那蛛网却如同拥有生命般,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恢复着原状。丝线重新绷紧,经纬再度分明,在雨后的微风中,依旧静静地悬在那里,仿佛刚才那场剧烈的动荡从未发生过。
大人请看,无念禅师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目光从蛛网移回柳云卿脸上,如同两泓映照心绪的古潭,风来不惊,雨过无痕。网自悬空,何曾自扰心本无瑕,何来修损莫说恶念,他微微一顿,每个字都清晰无比,便是善念,亦当一念勿起。
善念亦当勿起
柳云卿瞳孔骤然一缩,如同被这离经叛道之言狠狠刺中!他身体猛地前倾,深绯色的官袍在微凉的雨气中无风自动,眉宇间凝聚起刑狱断案时那股凌厉的锋芒,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强烈的质疑,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怒意:禅师此言差矣!恶念如毒,自当摒除!然善念如灯,导人向明,济世渡人,此乃天理伦常!何以竟与恶念等同视之,一并摒除若如此,岂非黑白不分,是非颠倒!
他的质问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凛冽的寒意,直刺向眼前的老僧。刑部大堂之上,他便是以这般锋锐,洞穿无数奸佞的谎言。此刻,他要用这锋锐,劈开这看似玄妙、实则悖理的禅机!
无念禅师面对这近乎逼问的锋芒,神色却无丝毫变化。他既未解释,也未反驳,只是缓缓收回了指向蛛网的手,目光重新落回那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青莲池。浑浊却异常平静的眼眸里,映着点点雨滴溅起的涟漪。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倾听雨滴敲打莲叶的声音。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动作带着古木般的沉滞。布满老人斑和青筋的枯瘦手指,在池畔湿润的泥土中摸索着,片刻后,拈起了一小截东西。
那是一截枯枝。大约半指长,灰褐色,早已失去所有生机,干瘪扭曲,毫不起眼,沾着新鲜的泥点。
柳云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紧蹙的眉头下,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解。他不明白老僧此刻拾起这截枯枝的用意。
无念禅师拈着那截枯枝,并未看向柳云卿,而是将其轻轻托在自己枯瘦微颤的掌心。雨水落在他掌心,也打湿了那截枯枝。他凝视着自己的掌心,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古寺晨钟,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柳云卿紧绷的心弦上:
侍郎大人,此为何物
柳云卿一怔,下意识地回答:一截……枯枝。
无念禅师微微颔首,继续问:若入人眼,当如何
自然刺痛难忍,需立即取出!柳云卿脱口而出,这是最浅显的常理。
然。老僧应了一声,随即话锋陡然一转,枯枝般的手指轻轻一松——
那截沾着泥水的枯枝,从老僧的掌心无声坠落,噗地一声轻响,没入莲池碧绿的池水中,只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便迅速沉向幽暗的池底,消失不见。
无念禅师这才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洞察世事的眸子,如同穿透迷雾的明灯,直直地望向柳云卿惊愕不解的双眼。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穿透力,如同惊雷在柳云卿灵魂深处炸响:
眼中金屑,与沙砾枯枝,又有何异
金屑与沙砾枯枝无异
柳云卿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霹雳击中,整个人僵立在原地!深绯色的官袍下,身躯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那截枯枝消失的水面,那里涟漪已平,只余下一片映着天光云影的澄澈碧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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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这片澄澈的倒影里,柳云卿却仿佛骤然窥见了自己——
他看见自己紧握的拳头!指缝间,正有无数细碎而刺目的金光簌簌漏下!那是他引以为傲的善!是他坚信不疑的正!是他以雷霆手段整肃吏治、严刑峻法时心中那杆明镜高悬的标尺!是他笔下勾决每一个罪有应得的名字时,那份为国除奸、为民除害的凛然正气!
这些金光闪闪的善念,这些支撑他半生宦海浮沉、挥动屠刀而不疑的信念基石,此刻,在老僧那句如同天外惊雷的诘问下,在那截沉入幽暗池底的枯枝面前,竟显得如此……刺目!如此……沉重!它们不再是无暇的光明,反而如同最细碎、最尖锐的金屑,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它们充斥着他的脑海,占据着他的心念,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善的灼热,每一次落笔都带着正的千钧!
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这可怕的幻象。可那指缝间漏下的金光却更加刺眼,甚至灼痛了他的神魂!刑部大狱的阴冷血腥气,连同那些囚徒绝望的眼神、破碎的哀嚎,如同挣脱了闸门的洪水,瞬间汹涌而至,将他彻底淹没!那些他自以为替天行道的裁决,此刻却带着千钧的善之重负,狠狠反噬回来,砸得他心神俱裂!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闷哼,从柳云卿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心口那股沉甸甸的窒闷感骤然化作万针攒刺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那方平静的莲池、那沉静的禅师,都在他剧烈晃动的视线中模糊、扭曲。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才勉强稳住身形。深绯色的官袍紧贴着冷汗涔涔的脊背,冰凉一片。
暮鼓声沉,一声声,如同钝器敲打在长安城渐渐沉寂的脉搏上,也敲在柳云卿空洞的心腔里。无念禅师早已悄然离去,庭院中只剩下他一人,背倚着冰凉湿滑的廊柱,如同被抽去了魂魄。
雨水不知何时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漏下几缕惨淡的夕照,斜斜地打在莲池水面上。池水平静如镜,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样:深绯官袍凌乱,鬓发散落几缕,脸色苍白如鬼,眼神空洞失焦,哪里还有半分朝廷重臣的威仪活脱脱一个刚从泥潭里挣扎出来的失魂人。
方才老僧那截沉入幽暗池底的枯枝,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灵魂深处烫下了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还有那句眼中金屑,与沙砾枯枝,又有何异如同附骨之疽,在耳边反复回响、轰鸣。
他踉跄着,几乎是凭着本能,逃离了那片仿佛能吞噬人心的莲池庭院。没有回那森严冰冷的刑部官署,也没有回侍郎府邸。他像一缕游魂,在暮色四合的长安街巷里跌跌撞撞。华灯初上,东西市的喧嚣隔着坊墙隐隐传来,丝竹管弦,觥筹交错,那是属于太平盛世的浮华。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不知走了多久,双腿如同灌铅。终于,他停在了宣阳坊深处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门前。这是他养兰的别院。推开门扉,一股熟悉的、清冷幽微的兰香扑面而来,带着雨后泥土的湿润气息,稍稍驱散了他鼻端萦绕不散的血腥与铁锈味。
院内回廊下,沿着墙壁,摆放着数十盆精心莳养的春兰、蕙兰。每一盆都配着上好的紫砂盆,泥土是专门从终南山运来的腐殖土,每日的浇灌时辰、水量,甚至摆放的角度,都严格按照他亲自制定的章程。这些兰花,是他案牍劳形、刑狱血腥之余,唯一的寄托,是他为自己构筑的一方净土。
然而,此刻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他如遭雷击,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神彻底崩塌!
回廊下,一片狼藉的凋零!
那些他视若珍宝、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兰草,此刻竟大多萎黄枯败!叶片失去了往日的翠绿光泽,如同被抽干了精血,软塌塌地垂着,边缘卷曲焦枯,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黄褐色。更触目惊心的是,不少花盆的泥土表层,覆盖着一层灰白色的、如同霉斑的盐碱析出物。几盆原本已抽出花箭、眼看就要绽放的蕙兰,花苞更是直接枯萎变黑,无力地耷拉在枯叶间,散发着衰败的气息。
不……不可能!柳云卿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踉跄着扑到一盆枯败最严重的蕙兰前。他颤抖的手指抚摸着那枯死的花苞,入手是冰冷僵硬的触感。他猛地抓起盆中的泥土,那精心调配的腐殖土,此刻入手却异常板结湿冷,甚至带着一股沤烂的酸腐气!
他像疯了一样,一盆一盆地查看。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随着他的脚步,一圈圈缠绕上来,越收越紧。那些枯死的兰草,那些板结的泥土,那些灰白的盐碱……无不在无声地控诉着他自以为是的精心照料!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的回廊石阶上,双手深深插入散乱的发髻。无念禅师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噬咬着他的心脏:
眼中金屑,与沙砾枯枝,又有何异
他为了兰草好!他殚精竭虑,制定最完美的章程,提供最精心的呵护!他以为这是善,是爱惜!可结果呢正是他这不容一丝懈怠的善念,这无微不至的呵护,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如同最细碎的金屑,生生将这些空谷幽兰窒死在了盆钵之中!他给予的,并非它们所需,而是他自以为是、强加于它们的好!
一股浓烈的自我厌弃和荒谬感攫住了他。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四顾。目光无意间扫过庭院角落。那里,靠近院墙根背阴的潮湿处,几丛最普通的、几乎被他遗忘的杂草,却在雨后肆意地生长着。叶片青翠欲滴,沾着晶莹的水珠,在暮色中舒展着蓬勃的生命力。没有精心的盆钵,没有考究的土壤,甚至无人看顾一眼,它们却活得如此自在,如此……生机盎然!
强烈的对比,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柳云卿的心上。他死死盯着那几丛杂草,又猛地回头看向回廊下那片精心呵护却死气沉沉的珍品。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如同破开迷雾的闪电,瞬间击中了他——
他的善,他的正,他那不容置疑的为了你好……与刑狱中那柄他亲手挥下的屠刀,在本质上,又有何区别!不过是一边裹着金屑的华光,一边染着血腥的锈迹罢了!皆是妄念!皆是强加!皆是……眼中之屑!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终于冲破了柳云卿的喉咙。他猛地用拳头狠狠砸向自己的额头,身体因巨大的痛苦和彻悟而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着。
元和十二年秋,岭南道,潮州地界。
瘴疠之气如同无形的鬼手,缠绕着这片湿热的土地。官道崎岖泥泞,被连日暴雨冲刷得沟壑纵横。一辆破旧的青篷马车,在泥泞中艰难地跋涉着,车轮深陷,每一次晃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车帘低垂,隔绝了外面湿热沉闷的空气和连绵不绝的雨幕。
车厢内,光线昏暗。柳云卿裹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棉袍,蜷缩在角落的软垫上。比起一年前在长安时的意气风发(哪怕是压抑的),此刻的他形销骨立,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耸,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蜡黄。额头上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嘴唇干裂起皮。他闭着眼,眉头紧锁,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显然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数月前那场震动朝野的河朔盐案,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他这位以明察秋毫、铁面无私著称的刑部侍郎,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他穷追猛打,誓要将盘踞河北多年的盐枭巨蠹连根拔起,为此不惜动用非常手段,牵连甚广。然而,正当他自以为掌控全局、即将收网之际,一份份精心罗织的证据却如毒蛇般反噬而来,直指他构陷忠良、滥用酷刑、屈打成招!龙颜震怒,朝议汹汹。他耗尽半生心血搏来的功名地位,如同沙堡般在顷刻间崩塌。一道冰冷的圣旨,将他从云端直接打落尘埃——贬谪潮州,即刻离京,永不叙用。
巨大的落差,舟车劳顿,加上岭南湿热瘴疠之气的侵袭,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离京时的愤懑与不甘,在病痛的反复折磨和这无休止的泥泞旅途中,已渐渐被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茫然所取代。
马车猛地一震,车轮似乎陷入了一个极深的泥坑。剧烈的颠簸让柳云卿从昏沉中惊醒,胸口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袭来。他强忍着,掀开车帘一角。外面是望不到头的、被暴雨蹂躏过的山野,泥浆翻滚,草木倒伏,一片狼藉。空气又湿又热,吸进肺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咳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爆发,柳云卿痛苦地佝偻起身子,用手死死捂住嘴。咳到最后,掌心赫然多了一小滩暗红粘稠的血迹!触目惊心!
老爷!随行的老仆柳忠慌忙从前辕探头进来,看到那血迹,惊得面无人色,您……您又咯血了!这……这可如何是好!这荒山野岭的……
柳云卿无力地摆摆手,示意他噤声。他疲惫地靠在车壁上,喘息着,目光透过车帘缝隙,投向外面那片被暴雨洗劫后、依旧顽强地挺立着、在湿热的风中簌簌抖动的野草。他想起长安别院里那些被他精心呵护却枯死的兰草,想起墙角那几丛无人问津却生机勃勃的野草……
无念禅师的话语,再次幽幽地、如同从水底浮起般,萦绕在耳边:
风来不惊,雨过无痕……
眼中金屑,与沙砾枯枝,又有何异
他缓缓闭上眼,嘴角牵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是啊,自己这半生,汲汲营营于善,执着于正,如同捧着最耀眼的金屑,不容丝毫玷污。最终,这金屑却成了最沉重的枷锁,压垮了兰草,也压垮了他自己。那柄他引以为傲的、用以惩恶扬善的屠刀,斩落的,又何尝不是他自己这贬谪流徙、病骨支离的结局,不正是那金屑反噬的苦果吗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那点被贬离京时残存的、想要东山再起的火星,在这一刻,被这口呕出的热血和车外无边的泥泞,彻底浇灭了。他不再去想什么沉冤昭雪,不再去想什么重返朝堂。心中那柄悬了半生的、名为是非善恶的利剑,那柄曾让他引以为傲、也让他心力交瘁的利剑,终于,在这一刻,发出了无声的、彻底的崩断之音。
柳忠……他声音嘶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找个……能落脚的地方……停下吧。不走了。
潮州府衙后院,一间简朴得近乎寒素的厢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味。窗棂半开,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穿堂而过,吹动着桌上几页散乱的纸张。柳云卿半靠在床头,身上盖着薄被。比起初到潮州时那副油尽灯枯的模样,此刻他的脸色虽依旧苍白,却已不再蜡黄,双颊也稍稍有了点肉。只是眼神深处,沉淀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空寂与疏离,如同退潮后的沙滩,空旷而平静。
潮州的瘴疠和路途的摧折,几乎要了他的命。幸得当地一位通晓南越草药的郎中用土法悉心调治,又或许是远离了长安那巨大的名利场漩涡,在这天涯海角的僻壤之地,他那颗被金屑灼伤、被屠刀反噬的心,竟在病痛与放逐中,奇异地获得了一丝喘息与平静。
他不再过问府衙事务——一个永不叙用的贬官,本也无权过问。每日里,不过是看看书,写写字,偶尔在身体尚可时,由老仆柳忠搀扶着,到院中那几株高大的木棉树下坐坐,看着火红硕大的木棉花噗噗地坠落在地。日子清寂如水,波澜不惊。
这天午后,柳忠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老爷!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柳云卿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等着下文。
京里来的驿报!朝廷派了新的御史钦差,重查去年的河朔盐案了!柳忠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听说……听说已经查明了!是那帮盐枭和朝中几个奸佞勾结,故意构陷老爷您!颠倒黑白,蒙蔽圣听!如今真相大白,水落石出!老爷!您的冤屈……终于要昭雪了!陛下定然会下旨召您回京,官复原职!不!说不定还要高升……
柳忠激动地说着,仿佛已经看到了老爷重披朱紫、昂然立于朝堂之上的景象。他将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双手因兴奋而微微发抖。
柳云卿静静地听着。当听到冤屈昭雪、官复原职、高升这些字眼时,他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一丝极淡、极复杂的情绪,如同投入古井的微石,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那里面,或许有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有一丝旧梦重温的恍惚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那即将被洗刷的冤屈,那唾手可得的官位,都成了极其遥远而沉重的东西。
他缓缓伸出手,没有去接那碗尚在冒着热气的汤药,而是拿起了小几上搁着的一支秃笔。笔杆温润,是他在潮州闲来无事,自己用海边捡来的漂流木削磨而成。他蘸了蘸旁边砚台里一点未干的墨汁——那墨也是劣质的,带着浓重的松烟味。
他没有铺纸,只是就着光滑的桌面,手腕悬空,极其缓慢地移动笔尖。没有写诗,没有抄经,只是心随意动,如同在虚空中勾勒。
笔走龙蛇,浓淡相宜。一个斗大的字,渐渐在虚空中显形——
法。
最后一笔落下,笔意圆融,却又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量。仿佛这个字,已在他胸中蕴养了千年。
柳云卿看着虚空中那个无形的法字,眼神恢复了之前的空寂与平静。他放下秃笔,端起那碗温热的汤药,凑到唇边,平静地喝了一口。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喝的只是一杯清水。
知道了。他淡淡地说,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药凉了,你拿下去温一温吧。
柳忠满腔的兴奋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愣在原地,看着老爷平静得近乎漠然的侧脸,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再说出来,默默地端起药碗退了出去。
厢房内,只剩下柳云卿一人。海风依旧穿过窗棂,带着咸腥的气息。他微微侧过脸,目光投向窗外。院中那株高大的木棉树上,一朵熟透了的、碗口大的火红花朵,正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终于,它脱离了枝头。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那朵沉重的木棉花,直直地坠落在地,溅起几点微尘。鲜红的花瓣在泥地上铺开,依旧艳丽夺目,却已与枝头再无关联。
柳云卿静静地望着那朵坠落的花,眼神无悲无喜,如同望着一片云飘过,一滴雨落下。
元和十五年,春深。
长安城沐浴在一片慵懒的暖阳里。柳絮如雪,在朱雀大街两侧槐树的新绿间纷扬飘舞。法源寺的古槐林愈发葱郁,浓荫匝地,鸟鸣声声,隔绝了市井的喧嚣。
一辆半旧的青布马车,悄然停在寺门外。车帘掀开,柳云卿走了下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青色细布直裰,身形依旧清瘦,但步履沉稳,面色平和,眼神澄澈,早已洗尽铅华,也褪去了当年身为刑部侍郎时的凌厉锋芒,更无贬谪潮州时的病弱憔悴。如今的他,如同一块被岁月和风雨反复冲刷、打磨掉所有棱角的卵石,温润而内敛。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沿着熟悉的路径,穿过几重寂静的院落。诵经声和木鱼声依旧,檀香的气息也依旧清幽。他步履从容,走向记忆中那方小小的莲池庭院。
庭院依旧,青石铺地,莲池如碧。暮春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槐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池中莲叶田田,虽未到花期,却已翠绿盎然,生机勃勃。池水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那株虬枝盘曲、绿荫如盖的老槐。
柳云卿的目光,首先落向当年无念禅师站立的位置。池畔空空,只有几块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石头,静静地卧在湿润的苔藓间。他心中微微一叹,并不意外。时光荏苒,老僧早已圆寂,归于尘土。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扫过回廊,扫过庭院角落,最终,定格在回廊最深处、靠近庭院入口的一处不起眼的檐角。
那里,悬着一张蛛网。
与他记忆中那张在风雨中飘摇的网,位置几乎分毫不差。网丝同样纤细,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微光。一只小小的、灰褐色的蜘蛛,正安静地伏在网心,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微风吹过庭院,槐叶轻摇,几片柳絮悠悠飘落,有的擦着网丝飞过,有的轻轻撞在网上,荡起几不可察的涟漪。蛛网随之微微晃动,丝线轻颤。那只小蜘蛛似乎被惊动了,极其敏捷地沿着震动的丝线移动了几步,探查一番,发现并无猎物,便又迅速安静下来,重新伏回网心,仿佛刚才那点微澜从未发生过。
柳云卿静静地站在庭院入口,隔着几步的距离,凝视着那张在微风和飞絮中安然自处的蛛网。他的眼神专注而平静,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了悟与温和。眼前这张网,与当年风雨中那张剧烈摇晃、却最终恢复如初的网,在眼前重叠。无念禅师平和的话语,也仿佛穿越了时空,再次清晰地回荡在耳畔:
风来不惊,雨过无痕。网自悬空,何曾自扰心本无瑕,何来修损
他的嘴角,缓缓地、极其自然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没有激动,没有感伤,只有一种如同池水映照天光般的澄澈与安然。
他不再看那蛛网,目光转向庭院中央那片青翠的莲池。水面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槐树的绿荫,还有他自己平静的面容。他缓步走到池畔,蹲下身,伸出右手。指尖轻轻拂过清澈微凉的池水,漾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涟漪中心,水底的景象清晰可见。淤泥沉淀,几根枯败的莲梗静静躺在水底,那是去岁的残骸。就在这残骸旁边,几支尖锐的、充满生机的嫩绿莲箭,正从黝黑的淤泥中奋力钻出,笔直地刺向水面,指向阳光的方向!
柳云卿的手指停留在水面,感受着那沁人的凉意。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收回手,在池畔湿润的泥土里,用指尖极其随意地划写着。
指尖划过,湿润的泥土上留下清晰的痕迹。依旧是那个字——
法。
写罢,他并未停留欣赏,甚至没有再看第二眼。他站起身,拂了拂衣袍上可能沾到的尘土。目光再次扫过这方静谧的庭院——空寂的池畔,悬空的蛛网,池底的莲箭,还有泥土上那个无声的法字。这一切,仿佛构成了一幅无言而圆满的画卷。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方莲池,眼神如同告别一位老友,平静而温和。然后,他转过身,步履依旧从容,没有丝毫留恋,沿着来时的路,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法源寺的庭院,走出了那片浓荫匝地的古槐林。
暮春的风,带着槐花的淡香和暖意,轻轻吹过庭院。吹皱了莲池的水面,吹动了蛛网的丝线,也吹拂着池畔泥土上那个由指尖划出的法字。
风渐大,裹挟着更多的柳絮和尘埃,掠过地面。泥土上那清晰的笔划边缘,开始变得模糊。细微的尘土被风卷起,又落下,一点一点地覆盖上去。
终于,一阵稍强的旋风打着旋儿卷过庭院角落。
风停后,池畔那片湿润的泥土上,曾经清晰的法字,已然了无痕迹。只剩下平整的、被阳光晒得微暖的泥土,沉默地拥抱着从槐树上飘落的点点新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