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的夏,滚烫得能把人身上的油都榨出来。王铁柱赤着脚,走了整整三天三夜。脚下的血泡磨烂了又鼓起来,终于在少林寺那扇刷得鲜红刺眼的山门前,噗一声,炸开了,混着泥土的黄水黏糊糊地糊在脚板上。他顾不得钻心的疼,眼睛像钉子,死死钉在寺门上——和电影里一模一样!那上面一排排锃亮的铜钉,在毒日头底下晃着光,刺得人眼花,像极了传说里仙人指缝漏出来的金丹。汗臭、尘土味,还有庙里飘出来的劣质香火气,拧成一股滚烫粘稠的绳,死死勒住他的喉咙。他身后,是黑压压、挤得快要炸开的人群,一张张和他一样年轻、一样被太阳烤得通红的脸,眼睛里都烧着一团火,一团叫《少林寺》点着的、名叫成仙的邪火。他怀里那本翻得卷了边、散了页的电影连环画,硬邦邦地硌着他瘦骨嶙峋的胸口,硌得生疼,也硌得他心头滚烫。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喉咙里咕哝着,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着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仙门……开了。
门,真开了。不是仙乐飘飘,霞光万道,而是木轴干涩沉重的嘎吱——声,像垂死老人最后的叹息。门缝里先探出来的,是几个穿着灰扑扑短褂、脑袋剃得溜光的和尚,绷着脸,眼神扫过门外黑压压的人群,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接着,一个穿着体面些、像是管事的瘦高和尚踱了出来,手里捏着个黄皮小本子,眼皮都没怎么抬,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鼎沸的人声:
肃静!仙缘有价,法不轻传。入门费,五十元整。心诚者,左列;犹豫者,右退。
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沸水,轰地炸开了。五十块!顶得上城里工人俩月的嚼谷!王铁柱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下意识地死死捂住自己胸前那个破旧的蓝布小包,里面层层包裹着的,是他爹娘东挪西借、加上卖了家里唯一一头半大猪崽才凑齐的五十块仙路钱。汗珠子瞬间从他额角、鬓边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冰凉冰凉的。他身边响起一片哭爹喊娘的叫嚷和绝望的叹息。
让开!都让开!别挡道!一个穿着崭新的确良白衬衫、梳着油亮分头的少年,像条滑溜的泥鳅,硬是从人缝里挤到了最前面。他叫赵金宝,脸上带着与周围愁苦格格不入的精明。他利索地从簇新的牛皮钱包里抽出五张大团结,拍在管事和尚手里的小本子上,动作熟练得像是赶集买白菜:师父,我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得意。他眼珠子骨碌碌转着,瞟向身后那些面如死灰的少年,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扯了扯,像是在看一群待宰的肥羊。
王铁柱的心沉到了冰窖底。他茫然四顾,视线扫过一张张和他一样绝望、茫然的脸。忽然,他瞥见角落阴影里站着个少年,身量比他略矮,皮肤很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站在人群边缘,不往前挤,也不后退,只是安静地看着,眼神像山涧里的水,清亮,却深不见底。那是张云清。铁柱不认识他,只觉得这少年像块浸在冷水里的玉,和周围燥热绝望的气氛格格不入。
铁柱狠狠一跺脚,脚底的剧痛反而让他清醒了些。他咬着牙,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那个被汗浸得发软的蓝布包,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钱票。他走到管事和尚面前,把钱递过去,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和尚眼皮都没抬,接过钱,在本子上划了一下,用笔杆朝门里一指:左列,候着。
铁柱如蒙大赦,拖着像灌了铅的双腿挪到左边。他看见那个叫张云清的清秀少年,也平静地交钱,站到了他身边不远处。还有那个油头粉面的赵金宝,正踮着脚,伸长脖子往寺里张望。铁柱的目光,最后落在管事和尚脚边一个瘦小的身影上。那少年大概只有十三四岁,比他们都小,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脸脏兮兮的,正死死抱住管事和尚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师父!求您了!俺就剩这二十块了……俺娘病得快不行了,说俺有仙缘,让俺来……求您发发慈悲……
管事和尚眉头拧成了疙瘩,不耐烦地甩了甩腿,像要抖掉一只恼人的苍蝇:去去去!规矩就是规矩!二十块当仙门是善堂他用力一蹬,那少年哎哟一声被踹倒在地,沾了满脸的灰土。少年趴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声压抑而绝望。
王铁柱看着那少年,再看看自己刚刚交出去的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胀。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五十块,一头猪,一个家一年的盼头……就换来了站在门里这片刻的阴凉。他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张云清,少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赵金宝则撇了撇嘴,低声咕哝了一句:穷鬼也想修仙晦气!
山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喧嚣滚烫的世界,也隔绝了少年们来时的那条凡尘之路。门内,是一片巨大的、铺着青石板的演武场,地面被无数双鞋底磨得光滑发亮,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汗水的酸馊、劣质草药的苦涩、尘土,还有香烛燃烧后残留的、混合着廉价香精的烟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列队!肃静!一声炸雷般的暴喝在空旷的场地上空滚过。一个身材魁梧得像座铁塔的武僧站在高台上,铜铃般的眼睛扫视着下方这群新鲜出炉的仙苗,目光严厉得如同刀刮。他穿着赭黄色的短打僧衣,露出的胳膊肌肉虬结,青筋暴起,皮肤是风吹日晒的酱紫色。
进了这道门,就是踏上了寻仙问道的征途!武僧的声音洪亮,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想成仙先把自己当块铁,丢进炉子里炼!他猛地一跺脚,青石板似乎都颤了颤,看见没有这演武场,就是你们的熔炉!筋骨熬不烂,意志打不穿,趁早滚蛋!
训练开始了,粗暴得毫无仙气可言。第一天就是整整两个时辰的站桩,双腿微屈,双臂平举,形如抱球。头顶是能把人烤化的烈日,脚下是吸饱了热气、蒸腾着暑气的青石板。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薄薄的衣衫,顺着脸颊、脖颈、脊背疯狂地往下淌,在脚下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王铁柱站在队列里,紧咬着牙关,脸上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着。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电影里觉远和尚在瀑布下练拳的画面,那水花四溅,那身姿矫健……他强迫自己幻想那瀑布的清凉能浇灭身上的灼热。他旁边的赵金宝,站了不到一炷香,身体就开始像风中的芦苇一样左摇右摆,龇牙咧嘴,不停地小声抽着冷气,眼神早就飘向了高墙之外不知名的远方。
张云清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插在青石板上。汗水同样浸湿了他的额发,贴在光洁的额角,但他的呼吸却异常平稳悠长,眼神专注地望着前方虚空一点,仿佛烈日、灼石、身体的酸痛都不存在。偶尔,他会极轻微地调整一下脚跟的位置,似乎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衡,寻求那微妙的平衡点。
铁柱的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个交不起钱、被踹倒的小个子少年。他竟然也混了进来,不知是钻了空子还是有人发了善心,此刻正站在队伍最后面。他个子太小,双腿抖得像筛糠,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得渗出血丝,却倔强地挺着,不让自己倒下去。铁柱心里莫名地一揪,对这个叫小豆子的少年,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楚。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打破了沉闷。一个少年终于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滚烫的青石板上,昏死过去。
武僧面无表情,挥了挥手。两个灰衣杂役僧像拖麻袋一样把那昏倒的少年拖走了,动作粗暴,在青石板上留下两道湿漉漉的汗痕。
废物!武僧的咆哮在演武场上空回荡,这点苦都吃不得,还想白日飞升做梦!都给我站直了!心不诚,筋不韧,仙路就是黄泉路!
黄昏时分,当解散的号令终于响起时,演武场上横七竖八瘫倒了一片。王铁柱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像两根烧红的烙铁,僵硬麻木,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他几乎是爬着回到那间挤了二十多人的大通铺寮房的。
寮房里弥漫着浓重的汗臭和脚臭味,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少年们瘫在硬板床上,呻吟声、抽气声此起彼伏。赵金宝瘫在靠窗的铺位上,一边哎哟哎哟地叫唤,一边熟练地脱掉鞋袜,一股浓烈的咸鱼味顿时弥漫开来。他揉着红肿的脚踝,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妈的,什么狗屁仙法,比俺爹打铁还累!这苦吃得……啧啧,得想法子弄点‘仙丹’补补才行。
仙丹旁边有人嗤笑一声,赵金宝,你又想倒腾啥歪门邪道
赵金宝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市侩的神秘:你们懂啥这叫未雨绸缪!修仙也得讲究个内外兼修不是回头哥们儿弄点好东西,保管你们吃了龙精虎猛,站桩不累!
王铁柱没理会赵金宝的胡吹,他艰难地挪到自己的铺位边,刚想坐下,目光却被角落里的一个身影吸引。是张云清。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瘫倒,而是盘膝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脊背挺直,正就着昏暗的油灯光线,专注地看着一本边角磨损严重的旧书。那书页泛黄,薄薄的,似乎是某种笔记。油灯昏黄的光晕勾勒出他清瘦的侧脸轮廓,显得异常沉静,与寮房里弥漫的疲惫和抱怨格格不入。铁柱注意到,张云清翻动书页的手指,骨节分明,异常稳定。
喂,书呆子,看啥呢武功秘籍啊赵金宝也看到了,探着脖子嚷嚷。
张云清眼皮都没抬,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一点杂记。声音清冷,没什么情绪。
王铁柱默默收回目光,疲惫地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身体的每一寸骨头都在尖叫着抗议。他闭上眼,脑子里却交替闪现着白日里武僧冷酷的脸、小豆子倔强的眼神、赵金宝市侩的嘴脸,还有张云清那沉静得近乎诡异的侧影。这仙门的第一天,没有霞光瑞霭,只有滚烫的青石板和沉重的肉身枷锁。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散发着霉味的被褥里,心里那团被电影点燃的火苗,被残酷的现实浇得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摇曳的青烟。
日子像被塞进了同一个磨盘里,周而复始地碾磨着。站桩、踢腿、冲拳、负重跑……枯燥、重复、永无止境。演武场上的青石板吸饱了少年们的汗水和偶尔滴落的鲜血,在烈日下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所谓的仙法,似乎就是把人往死里练,练出一身铜皮铁骨。
王铁柱成了武僧口中勤能补拙的典型。他练得最狠,对自己也最残忍。别人站桩两个时辰,他咬着牙加练半个时辰,直到双腿麻木失去知觉,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别人踢腿一百次,他非要踢到一百五十次,小腿迎面骨上早已是青紫一片,高高肿起。他像一头沉默的倔牛,用近乎自虐的方式,试图填平自己那份被认定为中下的资质鸿沟。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电影里的觉远,不也是这么熬出来的吗
张云清则成了另一个极端。他那份上上的根骨,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同样的拳法,他看武僧演练一遍,便能得其神韵,动作精准流畅,发力圆融。一套复杂的步法,别人练得跌跌撞撞,他走起来如行云流水,仿佛脚下生风。他很少说话,训练时眼神专注得可怕,像是在拆解、分析每一个动作背后的东西。他成了武僧重点关注的好苗子,却也成了其他弟子眼中难以企及、又隐隐排斥的存在。他常常在训练结束后独自走向后山那片人迹罕至的陡峭崖壁,一去就是很久。
赵金宝的心思显然没放在拳脚上。他很快在寺里混得如鱼得水,凭着那套自来熟和见风使舵的本事,和几个负责采买、管库的杂役僧搭上了线。他床铺下的角落里,开始出现一些用粗糙草纸包着的、气味刺鼻的褐色药丸。他神秘兮兮地向相熟的弟子兜售:
看见没这可是好东西!‘龙虎大力丸’!山下老君观秘制的!吃了它,保管你练功事半功倍,浑身是劲!比干巴巴站桩强多了!……嘘,小声点!让戒律堂那帮黑脸煞星知道就麻烦了!……便宜,一颗只要五毛钱!友情价!
不少疲惫又急于求成的少年,抵挡不住这诱惑,偷偷买了来吃。王铁柱看着赵金宝数钱时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只觉得一阵恶心。他宁可累死,也不碰这些来历不明的东西。张云清对此更是视若无睹,仿佛那些药丸和赵金宝的唾沫星子,不过是飘过的灰尘。
寮房里,王铁柱每晚都累得像一滩烂泥。他常看到张云清就着油灯,在那本磨旧的笔记上写写画画。昏黄的光线里,张云清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在夜晚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有一次,铁柱半夜被小腿抽筋疼醒,看到张云清正对着摊开的笔记发呆,油灯的光映着他清亮的眼眸,里面似乎翻涌着许多铁柱看不懂的困惑,甚至……是怀疑。
云清哥,小豆子不知何时也醒了,凑到张云清铺边,声音细细的带着怯意,你……总在看啥呀是师父教的仙法吗
张云清似乎被惊醒,抬眼看了看小豆子,又瞥了一眼旁边装睡却竖着耳朵的王铁柱,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带着点苦涩的弧度。他轻轻合上笔记,声音低得像耳语:仙法也许……只是些捕风捉影的臆想罢了。这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王铁柱混乱疲惫的心湖,激起一圈微澜。
练功场上的训练愈发严酷。武僧开始教授一套据说能引动内气的基础拳法,动作古朴,发力方式却极其别扭,要求心念与肢体高度协调统一。王铁柱练得满头大汗,身体却像生锈的机器,动作僵硬变形,怎么也找不到那种气随意动的感觉。他越是急躁,动作越是走样,引来武僧毫不留情的呵斥和藤条抽打。
王铁柱!你是木头疙瘩吗意守丹田!意守丹田懂不懂不是用蛮力!再练不好,滚下山去!藤条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心里那份巨大的挫败感来得猛烈。他看着不远处身姿飘逸、拳风隐隐带着呼啸的张云清,一股浓烈的酸涩和不服在胸腔里冲撞。
我不信!我不信!王铁柱赤红着眼睛,在别人都休息的时候,独自冲上演武场,一遍又一遍疯狂地打着那套别扭的拳法。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肌肉在过度用力下突突直跳,动作完全变形,如同疯魔。他嘶吼着,一拳拳砸在空气里,像是在和某个看不见的强大敌人搏命。他感觉一股邪火在身体里乱窜,烧得他五内俱焚,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黑。
噗!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咙,王铁柱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栽倒在滚烫的青石板上,彻底失去了意识。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小豆子惊恐扑过来的身影和远处张云清骤然凝重的眼神。
王铁柱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三天。寺里只派了个懂点草药的杂役僧过来看了看,丢下几包味道刺鼻的草药汤便不再管。小豆子默默地照顾着他,用冷水给他擦身降温。赵金宝来过一次,探头看了看,摇摇头,说了句傻柱子,练功哪能这么拼,便又出去倒腾他的仙丹生意了。张云清也来过,站在床铺边看了他一会儿,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留下一个削好的野果子放在他枕边。
铁柱醒来时,感觉身体像被拆散了重装,虚弱不堪,更糟糕的是,每一次试图凝神,太阳穴就针扎似的疼,那股练拳时出现的邪火似乎并未完全熄灭,只是潜伏了下来,在经脉里留下灼痛的余烬。他挣扎着坐起来,看到小豆子趴在他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硬窝头。一股暖流夹杂着更深的苦涩涌上心头。仙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条路的冰冷和自身力量的渺小。他茫然地望向窗外,后山那片黑黢黢的崖壁轮廓在暮色中沉默着。张云清……他又去那里了吗他在寻找什么
日子在枯燥、疲惫和偶尔的伤痛中无声流淌,像山涧里裹挟着泥沙的浊水。一晃,竟是五年光阴从指缝里溜走了。昔日挤挤挨挨、满眼憧憬的少年们,如同被大浪淘洗过的沙砾,散去了大半。有的实在吃不了苦,卷铺盖回家了;有的练功出了岔子,落下残疾,黯然离去;还有的,像赵金宝,心思活络,早已把目光投向了寺墙外更广阔的天地。
赵金宝果然发达了。他的仙丹生意越做越大,品种也越发丰富——从最初的龙虎大力丸,到后来的开窍益智散、洗髓易经膏,名头一个比一个唬人。他不再满足于在寺里小打小闹,借着下山采买的机会,打通关节,把生意做到了山下镇上,甚至更远的县城。他出手阔绰,给寺里捐了不少香火钱,连带着管库的和尚都对他笑脸相迎。他穿着崭新的绸缎褂子,腰间挂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在灰扑扑的僧众和依旧苦熬的弟子中分外扎眼。他常拍着王铁柱的肩膀,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铁柱啊,别死脑筋了!修仙修仙,修的不就是个逍遥快活你看我,钱有了,人脉有了,这不比你们傻练强这叫‘红尘炼心’!懂不懂王铁柱只是沉默地避开他的手,眼神依旧倔强,却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五年苦熬,他依旧停留在那套基础拳法上,体内那股时不时窜起的邪火,像跗骨之蛆,不仅消磨着他的身体,更在啃噬他仅存的信心。
张云清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甚至有些阴郁。他的修为在年轻一代弟子中早已是公认的第一,连戒律堂的武僧都未必是他的对手。但他身上却没有丝毫意气风发,反而像一口深潭,表面平静,底下却涌动着他人无法理解的暗流。他依旧常常独自去后山崖壁,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有几次深夜,王铁柱被噩梦惊醒,借着月光,看到张云清的铺位是空的。直到天蒙蒙亮,才看到他带着一身露水和寒气,悄无声息地回来,脸色苍白,眼神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他床铺下那本磨旧的笔记,越来越厚,边角也更加残破。
变化最大的是小豆子。当年那个又瘦又小、抱着和尚腿哭求的少年,如今已长高了不少,虽然依旧清瘦,但眉眼间那份怯懦被一种沉静的坚韧取代。他练功不算快,但异常扎实,一招一式都透着股不符合年龄的沉稳。他话依然不多,却总在默默地观察着,尤其是对张云清和王铁柱。王铁柱发现,小豆子不知何时开始,也学着张云清的样子,有了一个小本子,但他不是记录练功心得,而是用炭笔,笨拙地画着一些东西:演武场上挥汗如雨的弟子、武僧严厉的脸、赵金宝兜售药丸时狡黠的表情、张云清独自走向后山崖壁的孤寂背影、王铁柱拼命练功时那近乎狰狞的神态……他的画很稚拙,线条粗犷,却意外地抓住了某种神韵。有一次,王铁柱无意中瞥见小豆子画的他吐血倒地的那一幕,画中他扭曲的脸庞和散乱的眼神,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悲怆。王铁柱心头一震,默默走开了。
又一个闷热的午后,训练刚结束,弟子们拖着疲惫的身体散开。突然,一个负责打扫后山小径的杂役僧跌跌撞撞地冲进演武场,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不好了!张……张云清!后山……后山崖……掉……掉下去了!
轰!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在沉闷的演武场上炸开。所有人都惊呆了。王铁柱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冲了出去,朝着后山方向发足狂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赵金宝愣了一下,随即眼珠一转,也拔腿跟上,脸上混杂着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盘算。小豆子脸色瞬间惨白,扔下手中的水桶,像只受惊的小鹿,紧随其后。
后山断崖,风很大,带着刺骨的寒意。崖边散落着几块新鲜的碎石,一道明显的滑坠痕迹直通那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渊薮。几个早到的杂役僧正对着深渊探头探脑,议论纷纷,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惋惜。
完了……这么高掉下去……
唉,可惜了,多好的苗子……
听说他总一个人来这儿,神神叨叨的……
王铁柱冲到崖边,只往下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和翻涌的云雾就让他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冰冷的岩石上,双手死死抠进石缝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死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那个清冷孤绝的身影,那个他仰望了五年、追赶了五年的目标……就这么没了一股巨大的悲怆和虚无感瞬间将他淹没。
赵金宝也赶到了,他喘着粗气,站在离崖边稍远的地方,拍着胸口,脸上惊魂未定:我的个乖乖!云清……云清他咋就想不开呢这……这真是……他眼珠子飞快地转着,像是在评估这件事的价值,嘴里啧啧有声。
小豆子默默走到崖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一块被踩碎的、边缘锋利的碎石。碎石旁,泥土里似乎有一个浅浅的、被匆忙掩埋的痕迹。他瘦小的手指轻轻拨开浮土,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边角。他用力一抠,一本沾满泥土、边角磨得发毛的旧笔记被挖了出来——正是张云清从不离身的那本!小豆子心头剧震,飞快地看了一眼周围,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深渊和议论上,迅速将笔记塞进了自己宽大的袖子里,藏得严严实实。他的手指冰凉,微微颤抖着,掌心全是冷汗。
戒律堂的武僧和管事和尚很快闻讯赶来,封锁了现场。搜寻面对这万丈深渊,搜寻不过是走个过场。几天后,寺里给出了一个语焉不详的结论:弟子张云清,练功入魔,心性不稳,失足坠崖。寺里念其勤勉,特为其在寺后荒坡设一衣冠冢,以慰其灵。消息传出,很快在山下乃至更远的地方发酵出无数版本。有人说他练成了绝世神功,踏云而去;有人说他得了仙人点化,尸解成仙;也有人说他发现了少林仙门的惊天秘密,被灭了口……张云清这个名字,连同那深不可测的悬崖,一起成了笼罩在少林仙门上空的神秘传说,一个凡人修仙路上最富戏剧性的成功注脚。
王铁柱在张云清的衣冠冢前坐了整整一天一夜。冰冷的墓碑像一把刀,插在他早已迷茫不堪的心上。仰望的目标崩塌了,只剩下眼前深不见底的黑暗和身后那条布满荆棘、似乎永远看不到希望的路。他体内那股沉寂了许久的邪火,在巨大的冲击和悲恸下,猛地窜起,如同失控的野马,在经脉里左冲右突!剧痛袭来,他眼前一黑,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冰冷的坟土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时光如少林寺后山那条浑浊的溪流,裹挟着落叶与尘埃,奔涌向前,一去不返。四十年光阴,足以让顽石风化,让青丝染霜,让一个喧嚣的梦冷却成记忆深处一声遥远的叹息。
初冬的寒风卷过嵩山,带着刺骨的萧索。曾经人声鼎沸、承载着无数少年狂热梦想的少林寺演武场,如今大半荒废。青石板的缝隙里钻出枯黄的野草,在冷风中瑟缩着。边缘处,几块巨大的条石上搭起了简陋的遮阳棚,下面稀稀拉拉坐着几个穿着僧衣却难掩市侩气的中年人,守着摊位,卖着旅游纪念品、粗劣的开光法器和印着少林仙丹字样的塑料小瓶。扩音器里循环播放着刺耳的叫卖声,夹杂着导游小旗挥舞下旅行团嘈杂的喧哗。
各位游客,这里就是当年电影《少林寺》的取景地!也是传说中的修仙圣地!看看这古老的演武场,多少仙侠故事从这里开始……导游的声音高亢而空洞,像一层浮油,覆盖在真实的荒凉之上。
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带着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奢华气息,碾过坑洼的石板路,停在遮阳棚不远处。车门打开,一个身材发福、穿着昂贵皮草、脖子上挂着粗大金链子的男人走了下来。正是赵金宝。他红光满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鬓角染了些霜色。他一下车,就皱着眉用手帕掩了掩鼻子,似乎嫌弃空气中的尘土味。他身边跟着一个年轻靓丽、打扮入时的女秘书,殷勤地替他拿着保温杯。
啧,还是老样子,破破烂烂的。赵金宝环顾四周,语气带着成功人士的居高临下,不过也好,原汁原味嘛,才有噱头!我那‘金宝修仙文化养生山庄’的项目,就指着这点历史底蕴了!他得意地对女秘书说,看见没这就叫情怀!情怀能卖大价钱!
另一边,一辆普通的出租车停下。一个穿着朴素灰色大衣、戴着眼镜、气质温婉沉静的中年女子下了车。岁月在她眼角留下了细纹,却更添了几分书卷气和洞察世事的从容。她是周素素,当年那个用炭笔记录下一切的小豆子。她手里捧着一束素雅的白色菊花,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熟悉又陌生的场景,扫过赵金宝那扎眼的派头,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演武场边缘一张破旧的长椅上——那上面蜷缩着一个身影。
王铁柱。他裹着一件看不出本色的旧棉袄,缩在长椅一角,头发花白蓬乱,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和老年斑,眼神浑浊呆滞,没有焦点。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早已褪色、破烂不堪的蓝色布包,嘴里不停地蠕动着,发出含混不清、断断续续的音节,仔细听去,竟是当年站桩的口诀和那套基础拳法的招式名:气沉……丹田……马步要稳……双峰贯耳……野马分鬃……寒风卷起他棉袄的下摆,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单衣,和一双踩在冰冷石板上、布满冻疮的光脚。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赵金宝也看到了王铁柱,他愣了一下,随即大步走过去,脸上堆起一种混合着怜悯和优越感的复杂笑容:哎哟!这不是铁柱兄弟吗多少年没见了!你……你这怎么……他上下打量着王铁柱的落魄样子,摇了摇头,从鼓鼓囊囊的钱包里抽出厚厚一叠百元大钞,不由分说地塞进王铁柱怀里那个破布包,拿着拿着!老同学,买点吃的穿的!唉,你说你当年……那么拼命,何苦来哉看看我,再看看你……他话没说完,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王铁柱似乎被惊动了,浑浊的眼睛迟钝地转动了一下,看了一眼塞在怀里的钱,又茫然地看向赵金宝油光发亮的脸。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反而把那破布包抱得更紧了,身体又往长椅里缩了缩,嘴里念叨口诀的声音反而大了一点,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固执。
周素素默默走到长椅边,轻轻蹲下身,将手中的白菊花放在王铁柱脚边。她看着老同学呆滞的脸和那双冻得发紫的光脚,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悲悯。她没有说话,只是拿出一双厚厚的新棉袜,动作轻柔地抬起王铁柱一只冰冷的脚,替他穿上。
呵,素素妹子还是这么心善。赵金宝见状,又凑了过来,打量着周素素,听说你现在是大作家了写啥呢不会还是咱们当年那些破事儿吧我跟你说,写书也得与时俱进!我那养生山庄正缺个好文案,待遇从优,要不……
周素素替王铁柱穿好袜子,站起身,平静地打断了赵金宝的话:金宝,你的好意心领了。我这次回来,只是看看老同学,看看这个地方。她的目光越过赵金宝,望向演武场后方那片荒芜的山坡。
赵金宝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正好手机响了,他立刻换上生意人的腔调:喂王总啊!放心!那块地皮没问题!少林寺‘仙门’旧址旁,风水宝地!咱们的‘悟道精舍’别墅群,主打的就是修仙文化,高端养生……他一边大声讲着电话,一边示意女秘书,重新钻进了那辆豪华轿车,绝尘而去,留下一地尾气和刺鼻的香水味。
喧嚣远去,只剩下寒风卷过枯草的呜咽。周素素搀扶着王铁柱,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寺后那片荒草萋萋的山坡。那里,散落着几座孤零零的土坟。其中一座矮小的坟茔前,立着一块简陋的石碑,上面刻着几个模糊的字:张云清衣冠冢。坟头枯草摇曳,更添凄凉。
王铁柱在张云清的坟前停住,浑浊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那块石碑,嘴里含混的念叨声渐渐停了。一阵猛烈的山风吹过,卷起枯草和尘土,也吹开了他怀里那个破旧蓝布包的结。包口散开,一本同样破旧不堪、纸张焦黄卷边的《少林寺》电影连环画滑落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冰冷的坟土上。风哗啦啦地翻动着书页,最后定格在李连杰饰演的觉远和尚腾空而起、英姿飒爽的画面上。
王铁柱木然地看着地上翻动的连环画,又看看眼前冰冷的墓碑,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的怪异声响,浑浊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砸在脚下的冻土里。四十年的执着与苦熬,四十年的迷惘与伤痛,在这一刻,似乎只剩下这无声的、迟暮的恸哭。
周素素默默弯腰,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她一层层打开,露出了里面那本纸张泛黄脆弱、边角磨损得厉害的笔记——正是四十年前小豆子从断崖边泥土里挖出的、张云清最后留下的那本!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略过前面那些密密麻麻、记录着练功心得和困惑思索的字迹,直接翻到了最后几页。那里,字迹变得异常潦草、用力,墨迹深深浸透纸背,仿佛书写者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挣扎。她找到一页,上面只有一行字,笔锋尖锐,几乎要划破纸页,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绝望与嘲弄:
仙哈哈……狗屁!皆是凡胎,何来飞升皆是骗局,自欺欺人!筋骨可锻,意念可凝到头来,不过黄土一抔,野鬼一只!崖下风冷……好冷……
周素素将笔记翻到这一页,轻轻放在了张云清的墓碑前。泛黄的纸页在凛冽的山风中剧烈地抖动、翻卷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仿佛亡魂不甘的絮语。那行力透纸背、充满绝望控诉的文字,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张云清冰冷的墓碑,扫过身旁呆滞流泪、怀抱褪色梦想残骸的王铁柱,扫过远处寺墙隐约的轮廓和山脚下赵金宝那正在兴建的、灯火通明的修仙文化养生山庄。四十年前那群挤在山门前、眼中燃烧着火焰的少年身影,仿佛幽灵般在寒风中浮现,又无声地消散。
寒风呜咽着掠过空旷的荒坡,卷起坟头的枯草和尘土,也卷动着墓碑前那本哗哗作响的笔记,和地上那本定格在英雄腾空画面的、破旧的连环画。纸页疯狂地翻动,如同两段被岁月撕扯、永远无法和解的残破呓语,在寂寥的天地间,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尖啸。
凡人修仙仙路尽头,不过一片萧瑟坟茔,几声风过纸页的呜咽,嘲笑着所有炽热的痴念与虚妄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