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诊胃癌晚期那天,顾沉舟带着新秘书回了家。
女孩穿着我的拖鞋,用着我的杯子,被他搂在怀里喂醒酒汤。
他皱眉训我:苏晚,她只是个小姑娘。
我把病历放在冰箱最显眼的位置,整整六个月。
他每天拿水都会经过,却从未低头看一眼。
直到我停止呼吸的第七天,警察通知他认领遗体。
1
冰箱门合拢的轻响在寂静的厨房里荡开,
顾沉舟拧开冰水,
喉结滚动,冰凉液体滑入食道,却压不住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
客厅里,
周芸穿着苏晚那双柔软的米白色毛绒拖鞋,
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砖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那声音像细小的针,扎在苏晚绷紧的神经末梢。
胃里猛地一抽,尖锐的疼痛毫无预兆地袭来,
瞬间抽干了四肢百骸的力气。
她本能地弓起腰,死死按住上腹,额角顷刻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眼前一阵发黑,
医生那张严肃得近乎冷酷的脸,
还有那句冰冷机械的宣判,再次无比清晰地撞入脑海——
苏小姐,胃癌晚期,广泛转移……保守估计,生存期,六个月左右。
哐当一声脆响,是顾沉舟把喝空的玻璃瓶随手扔进了水槽。
他转过身,看到苏晚煞白的脸和紧捂胃部的手,
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带着一种被麻烦打扰的不耐:
又疼了抽屉里不是有药吗
他的声音隔着几步距离传来,模糊得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苏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喉咙却被那股翻涌上来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堵得严严实实。
她只能更用力地按住那个仿佛被无数只手狠狠撕扯的器官,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沉舟哥,苏晚姐是不是不舒服呀
周芸清甜的声音适时响起,
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她放下手中那个印着卡通猫咪图案的马克杯——
那是苏晚用了三年的杯子,
此刻正被周芸捧在掌心,杯沿还印着一点淡淡的口红印。
周芸快步走过来,一股甜腻的香水味随之弥漫,直冲苏晚的鼻腔。
这味道像一把钝刀,搅动着苏晚本就翻江倒海的胃。
她猛地侧过头,一阵剧烈的干呕冲上喉头,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
她踉跄着扑向旁边的垃圾桶,对着里面空空如也的内壁,
发出撕心裂肺却徒劳的呕吐声,只有透明的胃液和胆汁灼烧着喉咙。
哎哟!周芸小小地惊呼一声,像是被吓到,
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躲到了顾沉舟身侧,
纤细的手指轻轻揪住了他衬衫的袖口。
顾沉舟的目光落在周芸那只揪着自己袖口的手上,眉头拧得更紧。
他抬手,动作有些生硬地拍了拍周芸的手背,
语气是苏晚从未听过的温和:
没事,她老毛病了。
随即,他转向伏在垃圾桶边、脊背剧烈起伏的苏晚,
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苏晚,别吓着小芸。回房间吃药去,实在不行明天让张秘书陪你去医院看看。
胃部的剧痛混合着胆汁的苦涩,
还有那直冲脑门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甜香,
几乎要将苏晚撕裂。
她艰难地抬起头,汗水濡湿了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
视线艰难地聚焦,越过顾沉舟的肩膀,
落在那张年轻娇艳、写满无辜与依赖的脸上。
周芸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顾沉舟,
仿佛他是她唯一能依靠的浮木。
苏晚的目光缓缓下移,
定在周芸脚上那双米白色的毛绒拖鞋上。
那是去年冬天,她和顾沉舟一起逛家居店时买的。
他说她手脚总是冰凉,特意挑了最厚实柔软的一双。
如今,这双曾被他亲手套在她脚上的温暖,
正包裹着另一个女人的脚趾。
一股冰冷的绝望,比胃痛更尖锐、更彻底地攫住了她。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得眼前金星乱冒。
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撑着冰冷的流理台边缘,
摇摇晃晃地直起身。
没有再看那两人一眼,
她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
一步一步,
极其缓慢地挪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胃里的刀在不停地翻搅,
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薄薄的衣衫。
身后,
隐约传来周芸刻意压低、却足以让她听清的声音,
带着柔软的试探:
沉舟哥,苏晚姐好像……真的很不舒服你要不要……上去看看她
然后是顾沉舟清晰的不耐,
像淬了冰的针:
不用管她。胃病而已,多少年的老毛病了,自己都不当回事。闹脾气罢了。来,你刚不是说想试试我煮的醒酒汤正好材料都有……
苏晚的脚步在楼梯拐角处顿住,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留下几个紫红的月牙印。
那点微弱的、可笑的期待,
终究被身后传来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娇笑声和他低沉的回应彻底碾碎。
厨房里很快响起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
还有他们断断续续的低语,
像一把钝锈的锯子,
在她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来回拉扯。
她扶着冰冷的木质扶手,
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完了剩下的几级台阶。
推开卧室门,
反手锁上,
隔绝了楼下那令人窒息的声音和气息。
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毯上,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巨大的、无声的疲惫和绝望像黑色的潮水,
瞬间将她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
门外传来脚步声,
停在门口。
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响起,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顾沉舟推开门,
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
挡住了走廊的光,
在昏暗的卧室内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他身上还带着楼下厨房的烟火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那是周芸的香水味。
他没有进来,
只是站在门口,
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地毯上、像只受伤小兽般的苏晚。
眉头依旧拧着,
仿佛面对一个棘手的难题。
闹够了没有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冷硬,
带着一种处理公事般的冷静和不耐烦,
周芸是我新招的助理,刚毕业什么都不懂,我带她熟悉一下环境而已。你至于这么大反应,把人家一个小姑娘晾在那里
苏晚没有抬头,
脸埋在膝盖里,
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胃部的抽痛似乎已经麻木,
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冰冷。
熟悉环境
熟悉到穿着她的拖鞋,
用着她的杯子,
在他怀里接受他亲手喂的醒酒汤
顾沉舟等了几秒,
没等到回应,
语气更沉:
苏晚,说话。别给我摆这副样子。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以前
苏晚的指尖深深陷进手臂的皮肉里。
以前他创业,
她陪他吃五块钱一份的盒饭,
熬夜帮他整理资料,
陪他应酬喝酒喝到胃出血。
他抱着她,
一遍遍说
晚晚,等我站稳脚跟,一定给你最好的生活。
那时他的眼神滚烫,
像燃烧的星辰。
现在,
星辰熄灭了,
只剩下一地冰冷的余烬,
和一个指责她变了的陌生人。
她缓缓抬起头,
动作迟滞得像生了锈的机器。
脸上泪痕未干,
眼底却是一片死寂的干涸。
她看着他,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顾沉舟,我病了。
很轻的一句话,
像一片羽毛,
落在空旷的房间里。
顾沉舟明显愣了一下,
似乎没料到她会说这个。
随即,
那点微怔迅速被更深的烦躁取代。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
像是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却又不得不处理的琐事。
胃病犯了就去看医生!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大夫!
他语气急促,
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明天,明天我让张秘书过来接你去医院,行了吧别再为这点小事闹了,公司最近有个大项目,我忙得很。
小事……闹……
苏晚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再次涌上喉咙,
她死死咬住下唇,
将那口腥甜咽了回去。
冰冷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顾沉舟见她不再说话,
脸色苍白得像个纸人,
只当她是默认了,
或者说,
是终于消停了。
他不再停留,
转身带上了门。
砰的一声轻响。
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也彻底隔绝了她和他之间,
那摇摇欲坠的最后一点联系。
黑暗重新笼罩下来。
苏晚维持着蜷缩的姿势,
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
她才极其缓慢地、挣扎着从地毯上爬起来。
脚步虚浮地走到梳妆台前,
拉开最下面的抽屉。
抽屉深处,
安静地躺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她颤抖着手拿出来,
抽出里面那几张薄薄的纸。
诊断报告上,
胃Ca(IV期)几个字母像烧红的烙铁,
烫着她的眼。
下面一行小字标注着临床分期和预估生存期:
6个月左右。
她捏着这几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
走到客厅。
冰箱巨大的双开门矗立在厨房入口,
光洁的白色表面在顶灯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冰箱门上,
贴满了花花绿绿的便利贴,
都是她以前写的,
提醒他按时吃饭、少喝酒、记得带胃药的琐碎叮咛。
最显眼的位置,
空着一小块。
苏晚走过去,
撕下旁边一张提醒他买牛奶的便利贴。
然后,
她拿起冰箱旁边磁吸着的一颗小小的、不起眼的星星冰箱贴。
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将那份诊断报告,
郑重地、端端正正地,
压在了那颗星星下面。
白色的纸张,
在深色冰箱门的映衬下,
异常醒目。
胃癌晚期,
生存期六个月。
它就那么坦然地、赤裸裸地,
贴在顾沉舟每天开冰箱拿水、拿饮料、拿水果时,
视线必然扫过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
苏晚脱力般靠在冰冷的冰箱门上,
缓缓闭上了眼睛。
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皮肤,
却丝毫无法缓解身体内部那持续不断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灼痛和冰冷。
2
时间像掺了沙子,
缓慢而沉重地流淌。
苏晚的生命,
在这缓慢的流逝中,
被那只名为癌的怪兽,
一点一点地、不容抗拒地啃噬着。
疼痛成了最忠实的伴侣,
如影随形。
止痛药的剂量在增加,
效果却在递减。
镜子里的人,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
曾经饱满的脸颊深深凹陷,
皮肤失去了光泽,
透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
只有颧骨因为消瘦而显得异常突出。
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
如今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空洞地望着这个与她渐行渐远的世界。
顾沉舟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时间也越来越晚。
偶尔回来,
身上总是带着不同的酒气和香水味。
有时是应酬,
有时……苏晚不愿深想。
那个叫周芸的女孩,
像一颗顽强又碍眼的种子,
彻底在顾沉舟的生活里扎下了根。
冰箱门上的诊断报告,
如同一个沉默的、巨大的讽刺。
它日复一日地待在那里,
被顾沉舟无数次地漠视。
他会在半夜回来,
带着一身酒气,
径直走向冰箱,
拉开厚重的门,
拿出冰水,
仰头灌下。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
发出咕咚的声响。
灯光照亮他疲惫却依旧英俊的侧脸,
他的目光掠过冰箱门,
掠过那些写着少喝酒的便利贴,
掠过那颗小小的星星,
掠过星星下面那张刺眼的白色报告……
然后,
没有任何停顿,
像掠过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他砰地关上冰箱门,
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卧室,
或者,
更多的时候,
是走向书房隔壁那间被他改成了临时休息室的小客房。
有一次,
苏晚蜷在客厅沙发里,
剧烈的疼痛让她浑身发冷,
牙齿都在打颤。
顾沉舟回来,
照例去开冰箱。
他拿水时,
胳膊肘似乎无意中蹭到了冰箱门上的报告,
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一角微微卷了起来。
苏晚的心,
在那个瞬间,
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她屏住呼吸,
死死盯着他。
顾沉舟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垂眸,
视线终于落在了那张被碰歪的报告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似乎在辨认那是什么。
下一秒,
他伸出手——
却不是去拿起它,
而是带着一种嫌恶的、嫌它碍事的表情,
用两根手指,
极其随意地、甚至有些粗鲁地将那张卷起的纸角捋平,
胡乱地按回冰箱门上,
让它重新贴服在星星冰箱贴下面。
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迟疑,
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一粒碍眼的灰尘。
然后,
他拧开瓶盖,
灌了一大口水,
喉结滚动,
转身离开。
自始至终,
他的目光没有在那份决定苏晚生死的诊断报告上,
停留超过一秒。
苏晚眼睁睁看着他做完这一切,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比胃里翻搅的疼痛更让她浑身发冷,
冷得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她猛地捂住嘴,
剧烈的咳嗽和干呕再次袭来,
这一次,
指缝间溢出了刺目的鲜红。
她摊开手心,
那抹猩红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踉跄着冲到厨房的水槽边,
打开水龙头,
冰冷的水哗哗流下。
她拼命冲洗着手掌,
水流冲刷着血迹,
稀释成淡红色的水线蜿蜒流下。
她看着那些淡红的水流,
又缓缓抬起头,
视线模糊地望向冰箱门。
那份报告依旧静静地贴在那里,
像一个沉默的、巨大的笑话,
嘲笑着她八年的付出和此刻卑微到尘埃里的奢望。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
她再也支撑不住,
身体沿着冰冷光滑的橱柜滑坐到地上。
冰冷的地砖透过薄薄的衣料,
寒意刺骨。
她把脸埋在屈起的膝盖里,
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哗哗的水流声中,
微弱得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
……
日历一页页撕下,
苏晚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疼痛像藤蔓一样将她越缠越紧,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
止痛药已经换成了更强效的吗啡类,
也只能勉强维持短暂的平静。
她开始频繁地呕吐,
吃下去的任何东西,
最终都会变成灼伤食道的酸水,
甚至带着暗红的血丝。
顾沉舟依旧很忙。
他的忙,
具象化为越来越多的夜不归宿,
和越来越少投向苏晚的眼神。
偶尔,
他会在深夜回来,
带着一身疲惫和浓重的烟酒气,
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苏晚躺在黑暗中,
听着他均匀的呼吸,
感受着身体内部永不停歇的、仿佛要将她撕碎的剧痛,
睁着眼睛等待天亮。
有时,
他会带周芸回来,
美其名曰加班太晚,
让小姑娘在客房将就一晚。
那个夜晚,
苏晚的疼痛尤其剧烈。
冷汗浸透了睡衣,
黏腻地贴在身上。
她蜷缩在冰冷的大床上,
身体因剧痛而痉挛,
牙齿死死咬住下唇,
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腔深处那溃烂的病灶,
带来一阵阵灭顶般的窒息感。
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浮。
就在这时,
隔壁客房的门被轻轻打开了。
刻意压低的、属于周芸的娇笑声,
还有顾沉舟低沉含混的说话声,
清晰地穿透了并不十分隔音的墙壁,
钻进苏晚被疼痛折磨得异常敏锐的耳朵里。
沉舟哥……你小声点啦……
周芸的声音带着娇嗔,
尾音像带着钩子。
怕什么她睡得死……
顾沉舟的声音带着慵懒的笑意,
还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那些暧昧不清的声响,
像淬了毒的针,
密密麻麻地扎进苏晚的耳膜,
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胃里猛地一阵翻搅,
她再也忍不住,
猛地翻身扑向床边,
哇地一声,
一大口暗红的、带着血块的东西呕在了地毯上。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房间里弥漫开。
她伏在床边,
剧烈地喘息着,
眼前阵阵发黑,
冷汗如瀑。
隔壁的调笑声,
在这死寂的夜里,
在她痛苦的喘息声中,
显得格外刺耳、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
那令人作呕的声音终于停歇。
苏晚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身体,
摇摇晃晃地下床,
想去清理那片狼藉。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
脚步虚浮地挪到卧室门口,
刚拉开一条门缝——
对面客房的门也开了。
顾沉舟穿着睡袍,
头发微乱,
脸上带着一丝餍足后的慵懒。
周芸跟在他身后,
脸颊绯红,
穿着苏晚的一件真丝睡裙,
领口微敞,
露出精致的锁骨。
她手里拿着一个空水杯,
显然是出来倒水的。
三人猝不及防地在昏暗的走廊里打了个照面。
空气瞬间凝固。
周芸像是受惊的小鹿,
低低呀了一声,
下意识地往顾沉舟身后缩了缩,
攥紧了他睡袍的腰带,
怯怯地看着苏晚,
眼神里却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挑衅。
顾沉舟脸上的慵懒瞬间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撞破的、混合着恼怒和尴尬的阴沉。
他的目光扫过苏晚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
扫过她因痛苦而佝偻的身体,
最后落在地毯上那滩刺目的暗红污迹上。
他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
眼神里没有关切,
只有被冒犯的烦躁和一种冰冷的审视。
苏晚,你又在搞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
带着压抑的怒火,
大半夜的,故意弄出这些动静
苏晚的身体晃了一下,
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
走廊昏黄的壁灯在她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更显得她形销骨立,
如同一个纸糊的幽灵。
她的嘴唇动了动,
想说什么,
喉咙却被那股翻涌的血腥气和更深的绝望死死扼住,
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那双深陷下去的眼睛,
空洞地望着眼前这个她爱了八年、此刻却陌生得可怕的男人,
和他身后那个穿着她睡衣、紧贴着他的年轻女孩。
顾沉舟看着她这副摇摇欲坠、沉默不语的样子,
心中的烦躁更盛。
他往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几乎将苏晚笼罩。
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他的语气冰冷,
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整天病恹恹的,疑神疑鬼!就算我和周芸真有什么,那也是你逼的!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个怨妇!哪个男人受得了
沉舟哥……
身后的周芸适时地发出一声带着委屈和不安的低唤,
小手更紧地攥住了他的腰带。
顾沉舟深吸一口气,
似乎想压下那股无名火,
但看着苏晚死水般的眼神,
那火气反而更旺。
他猛地挥开周芸的手,
却不是走向苏晚,
而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语气冰冷决绝:
够了!我受够了!苏晚,你让我喘不过气!这房子,你爱待就待,不爱待就滚!别整天摆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给我看!
说完,
他一把拽过还有些懵的周芸,
几乎是粗暴地将她拉回了客房,
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巨大的关门声在空旷的别墅里回荡,
震得苏晚耳膜嗡嗡作响。
走廊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孤零零地站着,
像一尊被遗弃在寒风里的石像。
胃部的剧痛和后背深入骨髓的寒冷交织在一起,
啃噬着她仅存的意志。
她缓缓低下头,
看着地毯上那滩自己呕出的、象征着生命正在急速流逝的暗红污迹。
原来,
在他眼里,
她的病痛,
她的绝望,
她八年的青春和付出,
最终都成了要死不活,
成了逼走他的理由,
成了他投向另一个女人怀抱的借口。
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
无声地汹涌而出,
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不是因为他的背叛,
而是因为这彻头彻尾的否定和践踏,
将她仅存的一点尊严和过往,
彻底碾成了齑粉。
她扶着墙壁,
慢慢地、慢慢地滑坐下去,
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
紧紧抱住自己,
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微弱的暖意。
身体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剧痛,
此刻似乎也麻木了,
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空洞。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3
深秋的风,
已经有了刺骨的寒意。
窗外的银杏树,
叶子几乎掉光了,
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倔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苏晚蜷缩在客厅落地窗边的单人沙发里,
身上裹着厚厚的羊毛毯,
却依然觉得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寒意。
止痛药的效力在减弱,
一阵阵隐痛从腹腔深处蔓延开来,
像无数细小的钢针在扎。
她闭着眼,
意识在疼痛和昏沉之间浮沉。
手机在旁边的矮几上震动起来,
嗡嗡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苏晚费力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地看向屏幕。
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
她怔了一下,
这个称呼对她而言,
既熟悉又无比陌生。
自从父亲早逝,
母亲再嫁又离异后,
她们母女的关系就变得极其疏离和别扭。
母亲把对生活的怨气和对父亲的恨,
或多或少都投射在了她身上。
上一次通话,
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
压下喉咙口的腥甜,
才划开接听键。

声音嘶哑得厉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传来母亲林秀芬的声音,
依旧带着苏晚记忆里那种挥之不去的、仿佛被生活磨砺得失去了所有温度的冷淡:
顾沉舟给我打电话了。
苏晚的心微微一沉,
没说话。
他说下个月初八,你们办婚礼让我提前过去。
林秀芬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苏晚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
婚礼
顾沉舟从未跟她提过具体日期。
原来他连通知她母亲,
都如此高效,
高效到直接越过了她这个当事人。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声音轻得像叹息:
妈……我和他……可能结不了婚了。
电话那端是更长的沉默。
然后,
林秀芬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一种尖锐的、被冒犯般的刻薄:
结不了婚
苏晚,你跟我说结不了婚
你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八年!一个女人有几个八年
他现在有钱有势了,
肯给你个名分你就该烧高香了!
你还想怎么样
真当自己是天仙,非他不可了
我告诉你,
你不把人牢牢拴住,
一眨眼他就成别人碗里的肉了!
到时候你哭都没地方哭!
一连串的指责和质问,像冰雹一样砸在苏晚心上。
没有关心,没有询问,
只有对她不识好歹的斥责和对她即将失去价值的焦虑。
这就是她的母亲。
苏晚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胃部的绞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而骤然加剧,
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
她死死按住上腹,
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喉咙口那股腥甜再次翻涌上来,
她强忍着咽下,
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她望着窗外光秃秃的银杏树杈,
声音疲惫而空洞,
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妈,我可能……没机会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苏晚甚至能想象到母亲此刻紧皱眉头、一脸不耐的样子。
这是她离开那个家后,
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叫她妈。
她的生命快走到尽头了,
无论母亲对她如何,
终究给了她生命。
短暂的沉寂后,
林秀芬的声音陡然变得异常尖锐和激动,
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
谁是你妈别叫我妈!
我没你这个女儿!
苏晚,我告诉你,
你就是跟你那个短命鬼爹一个样!
都是害人精!
都是来讨债的!
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生了你!
嘟嘟嘟……
电话被狠狠地挂断,只剩下冰冷的忙音。
苏晚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
僵硬地坐在沙发里。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映出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和那双空洞得仿佛失去所有焦距的眼睛。
窗外,
一片枯黄的银杏叶被寒风卷起,打着旋儿,
最终无力地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
她慢慢地、慢慢地放下手机。
喉咙里的腥甜再也压抑不住,
她猛地弯腰,
对着脚边的垃圾桶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一次,
不再是干呕,
而是真真切切地咳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
暗红色的血块溅落在白色的纸巾上,
刺目惊心。
身体内部那持续不断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剧痛,
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眼前阵阵发黑,
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
摇摇欲坠。
她蜷缩在沙发里,
像一片被狂风蹂躏过的枯叶,
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顾沉舟回来了。
他脱下沾染着寒气的羊绒大衣,
随手搭在衣帽架上。
目光扫过客厅,
落在蜷缩在沙发里、脸色惨白、嘴角还残留着一点猩红血迹的苏晚身上。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眉头习惯性地蹙起,
带着一种被打扰的、混杂着疲惫和不耐烦的神色。
怎么了
他问,
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温度,
更像是例行公事般的询问。
苏晚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地看着他。
他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重影,
英俊依旧,
却遥远得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她没有回答他,
只是极其缓慢地、挣扎着从沙发上站起来。
脚步虚浮,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她扶着墙壁,
一步一步,
极其艰难地挪向厨房的方向。
顾沉舟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
眉头拧得更紧,
语气也带上了明显的不快:
跟你说话呢!又哑巴了又闹什么脾气
苏晚的脚步在厨房门口顿住。
她没有回头,
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
指向冰箱的方向。
她的手指瘦骨嶙峋,
微微颤抖着。
顾沉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巨大的白色冰箱门,
在厨房顶灯的照射下,
光洁冰冷。
那颗小小的星星冰箱贴依旧固执地吸附在那里。
星星下面,
那张白色的诊断报告,
边缘因为频繁的开关冰箱门而微微卷起,
显得有些陈旧,
但上面那几行加粗的黑体字,
依旧清晰得刺眼——
病理诊断:胃低分化腺癌(IV期)
临床分期:T4N3M1(肝、骨多发转移)
生存期预估:约6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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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就那么静静地贴在那里,
像一张无声的控诉状,
贴在顾沉舟每天必经之路上,
已经整整五个月。
顾沉舟的目光落在报告上,
停留了大约三秒。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震惊,
没有恐惧,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疑问。
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事不关己的冷漠,
以及一丝被这种小事打扰的不耐。
他收回目光,
重新看向苏晚,
语气里的烦躁几乎要溢出来:
苏晚,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整天神神叨叨的!
一张破纸贴那儿几个月了,
烦不烦
他几步走过去,
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气,
大手带着一种极其不耐烦的、粗鲁的力道,
一把将那张报告扯了下来!
纸张发出刺啦一声轻响。
我最后说一次!
顾沉舟的声音冰冷,
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将那张被揉皱的报告随手扔在旁边的流理台上,
像丢弃一团肮脏的垃圾,
有病,就去看医生!
别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我很忙,没空陪你玩这种苦情戏码!
他绕过僵立在原地的苏晚,
径直走向水槽,
拧开水龙头,
哗哗的水声响起。
他洗着手,
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苏晚站在原地,
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
身体里那持续不断的、早已让她麻木的剧痛,
在这一刻,
仿佛被某种更尖锐、更冰冷的东西瞬间穿透、碾碎。
她缓缓低下头,
看着流理台上那张被揉皱的、沾着水渍的诊断报告。
那上面每一个冰冷的字,
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嘲笑,
嘲笑着她这五个月来所有卑微的等待和可笑的奢望。
原来,
他看见了。
他每天都看见了。
他只是……不在乎。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绝望,
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
瞬间将她彻底吞噬。
她眼前一黑,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
软软地向后倒去。
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砖上,
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剧痛和眩晕同时袭来,
黑暗如同幕布般降落。
意识彻底沉入深渊前,
她似乎听到了顾沉舟关掉水龙头的声音,
和他略带惊讶和烦躁的一句:
苏晚你又……
后面的话,
她再也听不见了。
4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中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
才被一阵颠簸和嘈杂唤醒。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地钻入鼻腔,
耳边是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和医护人员急促的对话。
血压持续下降!
心率不稳,准备肾上腺素!
联系家属了吗情况很不好……
苏晚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一片,
只能看到头顶晃动的、惨白的灯光。
身体像是被拆散了重组,
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
尤其是后脑勺,
一跳一跳地胀痛。
胃部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翻搅感再次袭来,
喉咙口堵着浓重的血腥气。
晚晚!晚晚你怎么样
一个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慌和心疼。
苏晚艰难地转动眼珠,
模糊的视线里,
出现一张棱角分明、写满担忧的脸。
是傅谨之。
傅谨言的哥哥。
他怎么会在这里
记忆的碎片缓慢地拼凑起来。
她好像晕倒了……
在厨房冰冷的地上……
然后……
是傅谨言打来的电话
她当时说了什么
好像只来得及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
我好像……是病了……
谨……谨之哥
她张了张嘴,
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是我!别怕,晚晚,我们马上到医院了!
傅谨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
他的手心温暖而有力,
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沉稳。
他英俊的脸上线条绷紧,
眼底布满了红血丝,
是连夜赶路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忧惧。
救护车一路呼啸着冲进医院急诊通道。
担架床被迅速推下车,
滑轮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急促的摩擦声。
刺眼的无影灯亮起,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围拢上来,
各种仪器连接线贴上她的皮肤,
冰冷的触感让她微微瑟缩。
患者苏晚,28岁,初步判断为胃癌晚期伴突发晕厥、呕血,头部有撞击伤……
护士快速汇报着。
立刻送抢救室!通知肿瘤科和神经外科急会诊!
主治医生语速飞快地下达指令。
一片兵荒马乱中,
傅谨之始终紧紧跟着担架床,
紧握着苏晚的手不曾松开。
他的存在,
像惊涛骇浪中唯一一块坚实的浮木,
给了濒临溺毙的苏晚一丝微弱却真实的依靠。
家属请在外面等候!
抢救室的大门在傅谨之面前重重关上,
红色的抢救中灯牌亮起,
隔绝了内外。
傅谨之被挡在门外,
高大的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寂。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缓缓滑坐下去,
双手深深插进浓密的黑发中,
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刚才在救护车上,
握着苏晚那只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气的手,
看着她苍白如纸、瘦得脱了形的脸,
看着她嘴角未擦净的暗红血迹……
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几乎让他窒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
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
神情凝重。
傅谨之猛地站起身,
因为动作太急,
眼前一阵发黑。
他踉跄一步,
扶住墙壁才站稳,
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嘶哑:
医生!她怎么样
医生摘下口罩,
露出一张疲惫的脸。
他看着傅谨之,
语气沉重:
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但是……
他顿了顿,
语气更加凝重,
情况非常不乐观。
胃癌晚期,广泛转移,
尤其是骨转移非常严重,已经侵蚀到腰椎,
这也是她之前一直说后背痛的原因。
还有肝转移……
这次晕厥主要是剧烈疼痛和情绪激动诱发的休克,
加上头部撞击。
现在人很虚弱,
癌细胞扩散太快了,
生存期……
恐怕真的不多了。
我们建议,立刻住院,
接受姑息治疗,减轻痛苦。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
狠狠砸在傅谨之心上。
虽然他早已从傅谨言那里得知苏晚生病,
但亲耳听到医生如此直白残酷的宣判,
那种冲击力还是让他瞬间脸色惨白,
高大的身躯晃了晃。
姑息……治疗
他喃喃重复着,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有办法……再争取一下吗靶向药免疫治疗或者……
医生沉重地摇摇头,
眼神里带着无能为力的悲悯:
傅先生,病人的情况已经到了终末期,
转移灶太多,身体基础太差,
已经无法承受任何积极的抗肿瘤治疗了。
强行上治疗,只会加速她的痛苦和衰竭。
现在最重要的是……减轻痛苦,
让她……尽量舒适一点,
走得……有尊严一些。
医生斟酌着用词,
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残酷的事实。
傅谨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他用力攥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留下深深的印痕,
才勉强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谢谢医生。请……请给她用最好的止痛药,让她……少受点罪。
医生点点头:
我们会尽力。病人已经转到肿瘤科特护病房了,
你可以去看看她,但尽量不要让她情绪激动。
傅谨之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病房。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推开病房门,浓重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苏晚躺在病床上,
身上插着几根管子,
连接着旁边的监护仪器。
她的脸色比床单还要白,
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
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
呼吸微弱而急促。
傅谨之轻轻走到床边,
小心翼翼地坐下,
生怕惊扰了她。
他伸出手,
想要碰碰她冰凉的手,
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怕自己的触碰会弄疼她。
就在这时,
苏晚的睫毛颤动了几下,
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起初有些茫然,
过了几秒才聚焦,
看清了坐在床边的人。
谨之哥……
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
我在。
傅谨之立刻俯身靠近,
声音放得极轻极柔,
仿佛怕惊碎了什么,
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苏晚轻轻摇了摇头,
动作微小得几乎看不见。
她的目光越过傅谨之的肩膀,
看向病房门口的方向,
眼神空洞而沉寂,
像是在期待什么,
又似乎早已知道不会有什么。
傅谨之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知道她在看什么,在等谁。
晚晚,
他艰难地开口,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医生建议……住院治疗。这段时间,我会在这里陪你。
他避开了姑息和终末期这样残酷的字眼。
苏晚的目光缓缓收回来,
落在傅谨之布满血丝却写满真诚担忧的眼睛上。
她看了他很久很久,
久到傅谨之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
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
吐出几个破碎的气音,
轻得像飘落的羽毛:
谨之哥……带我……回家。
傅谨之的心猛地一沉:
晚晚,听医生的话,住院……
回家……
苏晚固执地重复着,
那双深陷下去的眼睛里,
此刻却燃起一种近乎执拗的微光,
一种对生命最后一点自主权的坚持。我想……回家。
她的声音很轻,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那不是任性,
而是一个生命走到尽头的人,
对最后一点熟悉和温暖的卑微渴求。
傅谨之看着她眼中那点微弱却执拗的光,
看着她因为疼痛而紧蹙的眉头,
看着她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
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几乎将他淹没。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苏晚以为他不会答应。
最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才沉重地点了点头,
声音沙哑而干涩:
好。我们……回家。
5
离开医院的决定做得艰难,
执行起来更是艰难。
傅谨之动用了所有人脉,
请了最好的私人医生和护理团队,
将苏晚公寓的主卧几乎改造成了一个小型病房。
各种监测仪器、氧气瓶、止痛泵……冰冷的医疗器械环绕着那张熟悉的大床,
无声地宣告着主人生命的倒计时。
苏晚的身体每况愈下。
疼痛几乎成了她全部的世界。
强效的吗啡也只能让她获得短暂的、支离破碎的安宁。
她开始长时间地昏睡,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即使醒来,
眼神也是涣散的,
仿佛灵魂已经游离在身体之外。
顾沉舟的电话,
是在一个午后打来的。
苏晚刚注射完止痛药,
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昏沉状态。
手机在床头柜上固执地震动着,
屏幕上跳动着那个她曾烂熟于心的名字。
傅谨之看着手机,
又看了看床上呼吸微弱、毫无反应的苏晚,
犹豫了一下,
还是拿起手机走到了客厅阳台。
电话接通,
顾沉舟不耐烦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
背景音有些嘈杂:
苏晚你到底想怎么样闹够了没有
公司周年庆的酒会你到底来不来请柬早给你了!别给我玩消失这套!
傅谨之握着手机,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听着电话那头男人理直气壮的质问,
想到病房里那个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连呼吸都费力的女人,
一股冰冷的怒意直冲头顶。
顾沉舟。
傅谨之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愤怒和鄙夷。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
似乎没料到接电话的是个男人。
随即,顾沉舟的声音陡然拔高,
充满了被冒犯的惊怒和难以置信的暴戾:
傅谨之怎么是你苏晚呢让她接电话!
她接不了。
傅谨之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
一字一句,
清晰地切割过去,
顾沉舟,你还有一点人性吗
你他妈什么意思
顾沉舟的声音充满了暴躁和戾气,
傅谨之,我警告你,离苏晚远点!这是我们之间的事,轮不到你……
她快死了。
傅谨之打断他,
声音不高,
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电话两端。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连背景的嘈杂声似乎都消失了。
过了足足十几秒,
顾沉舟的声音才再次传来,
充满了荒谬和极度的不耐,
甚至带着一丝嘲讽:
傅谨之,你他妈有病吧
为了挑拨离间,连这种下三滥的谎话都编得出来苏晚她……
胃癌晚期。骨转移,肝转移。
傅谨之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平静地陈述着最残酷的事实,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
狠狠凿在顾沉舟的神经上,
确诊快六个月了。
那张她贴在冰箱门上的诊断报告,
顾总,您每天开冰箱拿水的时候,
真的,一次都没看见过吗
……
电话那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死一般的寂静。
傅谨之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讽刺的弧度:
她现在就在家里,
如果你想看她最后一眼,
随时可以来。
不过,我想顾总贵人事忙,
大概也没空理会一个‘整天要死不活’、‘装神弄鬼’的前女友是死是活。
就这样。
说完,不等对方任何反应,
傅谨之直接掐断了电话。
他握着手机,站在阳台的冷风里,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眼中是燃烧的怒火和无尽的悲凉。
他回头,
透过玻璃门看向卧室里那个静静躺着的身影,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疼得无法呼吸。
6
时间在疼痛和昏睡中无声滑过,
像指间握不住的流沙。
窗外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
如同苏晚眼中渐渐熄灭的光。
某天下午,
难得有一缕稀薄的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
斜斜地照进房间,
在苏晚盖着的米白色薄被上投下一小片温暖的光斑。
她竟然短暂地清醒了过来,
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
傅谨之正坐在床边,
小心翼翼地用沾湿的棉签,
一点点润湿她干裂起皮的嘴唇。
他的动作专注而轻柔,
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阳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
柔和了他冷硬的轮廓线条。
谨之哥……
苏晚的声音依旧微弱,
却比之前清晰了一点点。
傅谨之立刻停下动作,
惊喜地看向她:
晚晚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
苏晚缓缓地摇了摇头,
目光有些涣散地落在窗外那棵光秃秃的银杏树上。
看了很久,她才极其缓慢地转回头,
视线落在傅谨之脸上,
眼神里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
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谨之哥……帮我……拿一下床头柜的抽屉……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里面……有个……牛皮纸袋……
傅谨之的心猛地一沉。
他依言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果然在最里面,
看到了一个略显陈旧的牛皮纸文件袋。
他拿出来,
感觉轻飘飘的,
却又重得让他几乎拿不稳。
打开……
苏晚看着他,
眼神里是执拗的坚持。
傅谨之的手指有些僵硬。
他深吸一口气,
打开了文件袋。
里面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他展开——
是一份经过公证的遗嘱。
内容很简单:
她名下那套小小的、婚前由母亲留给她的老房子,
在她死后,赠与傅谨之。
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
顾沉舟给她的钱和卡,
她一分没动,
都留在了别墅的卧室抽屉里。
遗嘱的最后,
是她亲笔签下的名字——
苏晚。
字迹有些歪斜,
显然是她在极度虚弱的状态下,
拼尽全力写下的。
傅谨之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赠与傅谨之那几个字上,
眼眶瞬间变得通红。
他猛地抬头看向苏晚,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哽咽得说不出话:
晚晚……你……
别……拒绝……
苏晚费力地抬起一只手,
轻轻按在傅谨之的手背上。
她的手冰冷得吓人,
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
你……和谨言……是……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越来越轻,
眼神却异常清亮,
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和感激,
那房子……不值钱……是我……唯一……干净的……东西……收下……求你……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胸口剧烈地起伏,
仿佛说这几句话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那双深陷的眼睛里,
水光慢慢凝聚,
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傅谨之反手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
感受着她指尖微弱的颤抖。
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像海啸般将他吞没。
他用力地点着头,
声音破碎不堪:
我收下……晚晚……我收下……谢谢你……
一滴滚烫的泪,
终于挣脱了束缚,
重重地砸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苏晚看着他,
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似乎想给他一个安抚的笑,
却终究没有成功。
她的眼神开始涣散,
视线越过傅谨之的肩膀,
再次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天……好像……要下雪了……
她喃喃着,
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可惜……我看不到了……
话音未落,
她握着傅谨之的手,
倏然松开了力道,
软软地垂落在床边。
监护仪上,
代表心率的曲线猛地一跳,
随即
拉成了一条刺眼的、令人绝望的直线——
嘀————————
尖锐、单调、悠长的蜂鸣声,
瞬间撕裂了病房里死寂的空气,
也彻底撕裂了傅谨之的世界。
窗外,
第一片细小的雪花,
终于从铅灰色的云层中,
无声地、轻盈地飘落下来。
7
顾沉舟冲进这间充满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公寓时,
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傅谨之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
颓然地跪在病床边,
高大的身躯佝偻着,
脸深深埋在雪白的床单里,
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
宽厚的脊背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崩塌,
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而床上,
苏晚静静地躺着。
阳光不知何时消失了,
窗外是灰沉沉的暮色。
她瘦得脱了形的身体陷在柔软的枕头和被褥里,
盖着干净的米白色薄被,
只露出一张苍白到透明的小脸。
曾经灵动温婉的眉眼此刻紧紧闭着,
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嘴唇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干裂着,
微微张开一条缝隙,
仿佛还有未说完的话语凝固在唇边。
她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只是那沉睡的姿态,
透着一股永恒的、冰冷的沉寂。
床边,
冰冷的监护仪器屏幕一片死寂的灰暗,
只有那根象征生命终结的直线,
残酷地宣告着一切。
顾沉舟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
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和思维。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死死地盯着床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不!不可能!
这一定是假的!
是苏晚联合傅谨之在骗他!
是她对他这段时间冷落的报复!
是她为了逼他回头演的一出戏!
一股混杂着惊怒、恐慌和被愚弄的暴戾情绪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猛地冲上前,
一把抓住傅谨之的肩膀,
用尽全力将他狠狠掀开!
滚开!你对她做了什么!
顾沉舟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
嘶哑地咆哮着。
他扑到床边,
双手用力抓住苏晚瘦削的肩膀,
疯狂地摇晃着,
仿佛要将她从这场沉睡中唤醒。
苏晚!苏晚你醒醒!你给我醒过来!听见没有!
他的声音震耳欲聋,
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
你装什么死!你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吗
我告诉你,我不信!你给我起来!起来!
苏晚的身体随着他粗暴的动作无力地晃动,
头颅软软地偏向一边,
没有任何反应。
那张脸,
在惨淡的光线下,
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灰色。
顾沉舟!你他妈疯了!
傅谨之被掀倒在地,
额角撞在旁边的仪器架上,
瞬间青紫了一片。
他目眦欲裂,
怒吼着扑上来,
用尽全身力气将陷入癫狂的顾沉舟狠狠推开!
别碰她!你不配碰她!
傅谨之像一头暴怒的雄狮,
挡在病床前,
双眼赤红地瞪着顾沉舟,
胸膛剧烈起伏,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
带着刻骨的恨意和鄙夷,
她都死了!你还要怎么样顾沉舟!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死了
顾沉舟被推得踉跄几步,
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站稳。
他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扭曲的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眼神狂乱地扫视着傅谨之,
又扫向床上毫无声息的苏晚,
声音尖利而破碎,
放屁!她怎么会死
她只是跟我赌气!只是躲起来了!
她那么恨我……她恨我……她怎么舍得死!
她还没等到我娶她呢!她还没……
他的咆哮声戛然而止,
目光死死地定在床头柜上。
那里,
安静地躺着一个白色的信封。
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
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
瞬间缠住了顾沉舟的心脏,
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踉跄着扑过去,
一把抓起那个信封,
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
几乎撕不开封口。
他粗暴地扯开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信纸被抖开,
上面是苏晚娟秀却明显虚浮无力的字迹,
是她在最后清醒的时刻,
忍着剧痛,
一笔一划写下的告别。
沉舟: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不必难过,更不必愧疚。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也终于走完了。
纠缠八年,爱过,怨过,如今都放下了。这封信,算是给我自己,也给我们的过去,画一个句号。
这房子里的东西,属于你的,我一分未动,都留在卧室抽屉里。我的东西很少,已经托人处理掉了,不会给你添麻烦。
最后,只想问你一句:
顾沉舟,冰箱门上的病历,你……看见了吗
苏晚绝笔
最后那行字,
笔迹已经虚浮得几乎难以辨认,
带着生命尽头最后一丝力气的颤抖。
冰……冰箱……病历……
顾沉舟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
整个人僵在原地,
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一片骇人的死灰。
冰箱门……
那张白色的纸……
他每天开冰箱拿水、拿饮料、拿水果……
视线无数次掠过……
他记得!
他记得那张纸!
他甚至记得有一次它被蹭得卷了角,
他嫌碍事,
随手把它捋平按了回去!
是什么
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胃癌……
晚期……
生存期……
六个月……
轰——!!!
仿佛一个惊雷在顾沉舟的脑海里炸开!
所有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疯狂地倒灌、重组、清晰!
她煞白的脸,
她紧捂胃部痛苦蜷缩的样子,
她频繁的干呕,
她日渐消瘦的身体,
她空洞绝望的眼神,
她嘴角残留的猩红……
还有他无数次不耐烦的训斥:
又疼了
老毛病了!
别装神弄鬼!
闹够了没有……
原来那些不是矫情,
不是无理取闹,
不是要死不活!
那是她在向他求救!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卑微地、绝望地,
一遍遍向他呼救!
而他都做了什么!
他视而不见!
他冷嘲热讽!
他搂着别的女人指责她!
他甚至……
亲手把她贴在冰箱上、如同生命最后呐喊般的诊断报告,
像丢垃圾一样扯下来,
揉皱,
扔在一边!
呃啊——!!!
一声凄厉绝望、完全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顾沉舟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他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
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塌,
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那张轻飘飘的信纸从他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
像一片凋零的枯叶,
无声地飘落在他的脚边。
他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
用力地撕扯着,
仿佛要将那些残酷的记忆和滔天的悔恨从脑子里挖出来!
额头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坚硬冰冷的地砖,
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很快,
刺目的鲜血便从他额角蜿蜒流下,
混合着汹涌而出的、滚烫的泪水,
糊满了整张扭曲变形的脸。
不……不……晚晚……晚晚……
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
发出破碎不堪的呜咽,
声音嘶哑绝望,
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对不起……对不起……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是我混蛋……是我眼瞎……是我该死……
他猛地抬起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疯狂地看向床上那具冰冷的躯体,
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过去:
晚晚!你起来!
你起来骂我!
你打我!
你杀了我!
求你……
求你再看我一眼……
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求求你……
傅谨之冷冷地站在一旁,
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狼狈不堪、崩溃癫狂的男人。
眼中没有怜悯,
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和浓得化不开的悲哀。
他弯腰,
小心翼翼地为苏晚掖好被角,
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她。
然后,
他直起身,
目光落在窗外。
铅灰色的天空下,
细密的雪花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鹅毛大雪,
纷纷扬扬,
无声地覆盖着这个冰冷的世界,
也试图掩盖所有的悲伤、悔恨和……
迟来的、无用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