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散尽家财,终于为我求来尚公主的殊荣。
全京城都在羡慕我即将迎娶皇帝最宠爱的淑德公主。
可大婚当夜,我抱着被子在洞房外嚎啕大哭。
公主殿下,求您放我回家吧!
人人都说公主温良贤淑,是天下女子的典范。
却不知她每日卯时准时掀我被褥,逼我背诵《男诫》。
狩猎时我射中老虎,她逼我向老虎道歉不该杀生。
连皇帝打个喷嚏,她都要翻开《礼记》纠正礼仪。
终于忍无可忍的皇帝撕了赐婚圣旨:
朕宁可当个昏君,也不要这贤德儿媳妇了!
大红的绸缎从朱雀门一路铺到郑府新漆的朱红大门前,扎眼的颜色灼烤着整条崇仁坊。锣鼓喧天,震得人耳膜生疼,喜乐班子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俩馒头,铆足了劲儿吹打那支《凤求凰》,调子欢快得能把死人吵醒。街坊邻居踮着脚,脑袋挤在坊墙豁口和临时搭起的木架子上,目光里混杂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嫉妒,还有一丝看大戏的兴味。
啧,瞧瞧人家郑大富!祖坟冒青烟喽!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酸溜溜地咂嘴,担子里的货品随着他踮脚的节奏晃悠,散尽金山银山,真叫他搏出个驸马爷来!那可是淑德公主!陛下心尖尖上的肉!
旁边卖炊饼的老汉抹了把被锣鼓声震出来的汗,眼睛黏在郑府门口那两尊崭新的、刷着金漆的石狮子上:谁说不是呢听说光这聘礼单子,就耗尽了郑家三代的积蓄,外加典当了三间祖传的铺子!啧啧,豁出命去换富贵,值了!那可是‘淑德’啊!他把淑德两个字咬得极重,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通天符咒。
郑府里头,更是乱成了一锅滚沸的八宝粥。仆役们穿着崭新的靛蓝短褂,脚不沾地地穿梭,手里捧着、抬着、扛着各色扎眼的红物事。管家郑福嗓子已然劈叉,挥舞着一卷红纸名册,指挥若定,唾沫星子在炽热的空气里划出短促的弧线:快!快!那对儿三尺高的珊瑚树,小心着点!磕掉个枝杈卖了你也赔不起!喜饼呢城南王记的喜饼送到哪儿了误了吉时仔细你们的皮!
喧天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波波涌进郑府后院那间相对僻静的书房,却撞在一尊沉默的金佛上,瞬间消弭无形。郑大富,这位新晋的皇亲国丈,今日穿了一身绛紫色的簇新锦袍,袍子上用金线密密匝匝绣满了硕大的铜钱纹样,在午后的阳光里熠熠生辉,几乎要晃瞎人眼。他胖大的身躯深深陷在铺了厚厚软垫的紫檀木太师椅里,手里托着一个精巧的紫砂茶壶,却没喝,只是眯缝着那双被肥肉挤得更小的眼睛,嘴角咧到了耳根,笑得无声而满足,活像一尊刚被香油刷了三遍、供上了神龛的弥勒佛。
他的目光,穿透洞开的雕花窗棂,黏在前院忙碌喧嚣的人群上,仿佛在看一幅价值连城的泼金画卷。那画卷的轴心,正是他那即将一步登天的独苗儿子——郑钱。
此刻,郑钱正像个提线木偶,被一群手巧的婆子围在中间。他身量中等,面容清秀,此刻却被套上了一身沉重得几乎要压垮他的行头。大红的驸马吉服,金线绣着繁复的麒麟云纹,头上那顶七梁进贤冠镶着鸽子蛋大小的东珠,压得他脖子发酸。婆子们用沾了桂花油的头油,一丝不苟地将他额前的碎发尽数抿上去,露出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额头,再小心翼翼地戴上那顶象征无上荣宠的冠。
少爷,您可是有福之人呐!一个婆子一边用细线绞着他脸上细微的绒毛,一边喋喋不休,语气里满是艳羡,淑德公主!那可是天下女子的圭臬!温良恭俭让,样样拔尖!能尚这样的公主,是少爷您几辈子修来的大福分!日后入了公主府,万事有公主殿下提点着,前程不可限量啊!
郑钱像个泥塑木雕,任由她们摆布。婆子们嘴里喷出的淑德、圭臬、福分这些滚烫的词儿,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脸上,他却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往上爬,冻得他指尖都在微微发颤。眼前婆子们讨好的笑脸模糊起来,扭曲成一张张令人窒息的符咒。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反复回想着三天前,那个改变他命运走向的午后。
也是在御书房,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沉郁的气息。皇帝李晟,这位天下至尊,端坐在宽大的御案后,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慈祥的笑意,看着跪在下面、抖如筛糠的郑大富和他自己。
郑爱卿,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散尽家财,只为求朕赐婚,这份诚心,朕很感动。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郑钱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深长的考量,贤德啊……朕这个女儿,别的或许寻常,唯独这‘贤德’二字,当得起天下表率。郑钱,你可知,‘淑德’二字,分量几何
郑钱当时只觉得膝盖下的金砖冷硬彻骨,头埋得更低,喉咙发干,一个字也答不上来。皇帝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冰锥,凿进郑钱心里:
淑德者,言必有据,行必有典。晨昏定省,不可废弛;坐卧行止,必合礼度。譬如,皇帝端起御案上的青玉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卯时初刻,人当起身,诵读圣贤,此乃养气明理之道。若贪恋枕席,荒废晨光,便是德行有亏。他放下茶盏,目光扫过郑钱瞬间煞白的脸,继续道,再如,君子仁心,泽被万物。射猎杀生,看似勇武,实则暴戾之气已生,非仁者所为。便是面对虎豹,亦当存悲悯之念,导其向善,方为仁恕……
皇帝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像在宣读一篇枯燥的祭文。可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冰冷的巨石,接连不断地砸在郑钱的心窝上。他偷偷抬眼,瞥见皇帝脸上那抹深不可测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满意的笑容时,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贤德……原来,这就是皇帝陛下眼中,他那最宠爱的淑德公主的贤德!这哪里是娶妻这分明是请回了一座由《礼记》、《女诫》堆砌而成的、会呼吸的活牌坊!一座即将把他余生牢牢钉死在规矩方圆里的冰冷石碑!
少爷少爷!时辰到了!该去迎亲了!管家郑福焦急的声音刺破了回忆的寒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郑钱耳边炸响。
郑钱猛地一哆嗦,回过神来。眼前是婆子们催促的笑脸,窗外是震耳欲聋的喜乐。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沉重的大红吉服,又看看镜子里那个被打扮得油头粉面、却面无血色的新郎官。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泥浆,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淹没。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迎亲去迎娶那位贤德的活牌坊他只觉得双腿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
然而,命运的车轮裹挟着喧嚣的声浪和郑大富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期盼目光,已不容他退缩。两个膀大腰圆的健仆不由分说地架住了他的胳膊,半扶半拖,将他从那令人窒息的书房架了出去,硬生生塞进了那顶描金绘彩、奢华无比的驸马迎亲八抬大轿。
起——轿——!
司礼官拖长了调子的唱喏,尖利地刺破长空。
锣鼓声、鞭炮声、人群的欢呼声……所有的喧嚣在他被塞进轿子的那一刻,仿佛被隔开了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郑钱像个被抽掉了骨头的泥人,瘫软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轿厢里。那身沉重华丽的吉服,此刻成了束缚他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轿子有节奏地颠簸着,每一次起伏,都像是在把他往一个深不见底、名为淑德的寒潭里推进一步。
他闭上眼,皇帝那平淡却字字诛心的话语,再次在耳边清晰回响:卯时初刻,人当起身……若贪恋枕席,荒废晨光,便是德行有亏……便是面对虎豹,亦当存悲悯之念……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猛地睁开眼,透过晃动的轿帘缝隙,外面是夕阳熔金般泼洒的辉煌,是连绵不绝的喜庆红色,是无数张写满艳羡与祝福的脸孔。这一切,在他眼中却都扭曲变形,化作一片令人窒息的、绝望的血色汪洋。
淑德公主府,坐落在皇城西侧,毗邻太液池。府邸规制宏大,殿宇巍峨,飞檐斗拱在暮色中勾勒出庄严的轮廓。然而,与寻常富贵之家的喧嚣热闹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肃穆。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却映照不出多少暖意,反而在青砖黛瓦的冷色调衬托下,显出几分格格不入的诡异。府内行走的宫女太监,个个敛眉垂目,脚步轻得如同狸猫,偌大的庭院里,竟听不到多少喧哗,只有风声拂过庭前古松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仿佛被刻意压低的鼓乐。
郑钱像个被押赴刑场的囚徒,浑浑噩噩地完成了所有繁复的皇家婚礼仪程。拜天地,拜高堂(皇帝皇后端坐其上,如同两尊镀金的神祇),夫妻对拜……每一次弯腰,每一次叩首,都感觉膝盖骨在嘎吱作响。公主始终隔着那顶沉重的珠玉凤冠和一层朦胧的红纱,身影绰约,仪态万方,连一丝多余的动作也无,完美得像一幅工笔画里的人儿。那份沉静,那份无懈可击的端庄,非但没让郑钱感到一丝新妇的羞怯或温存,反而像无形的冰霜,一层层覆盖在他心头。
好不容易熬到礼成,送入洞房。喧闹被隔绝在门外,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龙凤喜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空气里浮动着名贵熏香的气息,沉甸甸的,压得人胸口发闷。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如同落锁。郑钱僵立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殿心,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这宫殿本身蕴含的某种森严律令。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那端坐在宽大无比的、铺着百子千孙被的紫檀木拔步床沿的身影。
公主已自行揭开了红盖头。凤冠依旧璀璨夺目,衬得那张脸白皙如玉,眉眼精致得无可挑剔。她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两弯浅浅的阴影。鼻梁挺直,唇色是淡淡的樱粉,紧抿着,透着一股近乎刻板的端庄。她穿着一身繁复华丽的正红宫装,金线密绣的凤凰纹样流光溢彩,却更衬得她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冷。那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被无数规矩条框打磨出来的、剔除了所有人间烟火气的冰冷。
郑钱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窖最底层。这哪里是活色生香的新妇这分明是一尊供奉在神龛里、由玉雕琢而成的完美偶像!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喉咙里干涩得发疼,搜肠刮肚,才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带着颤音的开场白:公……公主殿下……夜深了……您,您是否……安歇
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寝殿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微弱。
李贤缓缓抬起眼帘。那双眸子,大而清澈,眼尾微微上挑,本应是顾盼生辉的妙目,此刻却像两口幽深的古井,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新婚女子该有的羞涩或喜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审视的清明。她的目光落在郑钱身上,没有温度,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是否摆放端正。
她没有回答郑钱那磕磕绊绊的问话,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只是优雅地、缓慢地站起身。那身繁复沉重的宫装随着她的动作,竟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她步履沉稳,无声地走向靠墙放置的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雕花条案。
郑钱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移动。只见条案上,赫然放着一个……东西。
那绝不是什么小巧精致的妆奁或把玩之物。那是一个巨大的、用上等楠木制成的匣子!长约三尺,宽近两尺,厚也足有一尺有余!匣子表面打磨得极其光滑,能清晰地映出跳跃的烛光,上面没有雕刻任何花鸟鱼虫的装饰,只有四个端端正正、用最标准的馆阁体刻出的、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的漆黑大字——
《驸马规仪》。
李贤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抚过那光滑冰凉的匣盖。她的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然后,她手腕微一用力,那沉重的楠木匣盖被缓缓掀开,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寝殿里回荡,听得郑钱头皮一阵发麻。
匣子里面,没有珠光宝气,没有金银玉器。
只有竹简。
一卷卷,一捆捆,码放得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竹简!每一卷都用深青色的丝带仔细捆扎好。竹片陈旧,颜色深沉,散发着岁月沉淀下的木料和墨汁混合的、特有的、带着腐朽书卷气的味道。那数量之多,几乎塞满了整个巨大的楠木匣子!
郑钱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瞪出来。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李贤转过身,面向郑钱。烛光在她完美的侧脸上跳跃,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肃穆感。她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从那如同小型书库的匣子里,捧出了最上面的一卷竹简。
那竹简显然分量不轻,捧在她手中,沉甸甸地坠着。她缓步走回拔步床前,将竹简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张宽大的、铺着大红锦被的婚床上。然后,她抬起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看向郑钱,红唇轻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平稳、冰冷,如同玉磬敲击:
驸马郑钱。
郑钱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仿佛士兵听到了将军的点名。
此乃本宫于深宫之中,历时七载,遍览诸子百家、三坟五典,尤以《礼记》、《仪礼》、《周礼》为宗,兼采《女诫》、《内训》之精义,参酌古今贤良典范,呕心沥血所著之《驸马规仪》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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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字字清晰地钻进郑钱的耳朵里,每个字都像一块冰坨子砸在他心上。
此卷,凡九章,八十一节,三百六十条细则。上至忠君体国、立身持正之大节,下至晨起盥漱、夜寝熄灯之微末,皆有规可循,有仪可依。譬如,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郑钱有些发白的脸,第一章,首节,明定:人君效法天地,驸马亦当效法日月。卯时初刻(清晨五点),阳气升腾,万物昭苏,乃起身诵读、涵养德行之良辰。凡贪恋枕席,过卯时三刻仍鼾声如雷者,视为惰气侵体,德行有亏。当于庭院之中,面东而立,高声诵读《孝经》三遍,以涤荡昏惰之气。
郑钱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看到无数个寒冷刺骨的清晨,自己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揪出来,站在冰天雪地里扯着嗓子念书的情景。
李贤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平稳地继续着,如同在宣读庄严的圣旨:再如,第五章,第三十七节,详述:君子仁德,泽被苍生。杀伐之事,非仁者所取。纵是田猎演武,亦当心存慈悲。凡射杀走兽飞禽,无论大小,皆需……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郑钱身上,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皆需,亲至其殒命之处,焚香祷祝,深揖致歉,诵《往生咒》七七四十九遍,以慰其魂灵,消弭己身杀孽戾气。
轰——!
郑钱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给……给被射死的猎物……道歉还要念四十九遍咒他仿佛看到自己射中一只兔子,然后在一片哄笑声中,对着兔子的尸体焚香作揖念念有词……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极致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李贤仿佛没有看到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和惨白如纸的脸色,她的目光落回那卷厚重的竹简上,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竹片,语气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肃穆与执着:
驸马,你我既奉旨结为夫妇,自当同心同德,共修贤良。此《规仪》,便是你我日后立身处世之圭臬,持身守正之宝鉴。望驸马……她抬起眼,那双清澈却冰冷的眸子直视着郑钱已然失焦的瞳孔,望驸马,自今夜起,焚膏继晷,潜心研读,务必将此卷三百六十条细则,字字句句,铭刻于心,践之于行。每日晨昏,本宫将亲自考校。
她微微侧身,目光投向寝殿深处那张铺着大红锦被、象征着洞房花烛夜的奢华拔步床,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今夜,驸马便在此处,通读此卷,直至烂熟。本宫于内间歇息,若有疑难不解之处,可随时唤人通传。
说完,李贤不再看郑钱一眼,仿佛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交接仪式。她优雅地转过身,那身繁复华丽的宫装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步履沉稳而无声,径直走向寝殿深处那被重重纱幔隔开的里间。厚重的锦缎门帘在她身后轻轻落下,隔绝了内外。
哐当!
一声闷响。郑钱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上。他感觉不到疼痛,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那卷厚重的、散发着腐朽书卷气的竹简,静静地躺在铺满象征多子多福图案的大红锦被上,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活着的噩梦,正无声地嘲笑着他和他爹散尽家财求来的泼天富贵。
寝殿内死寂一片。龙凤喜烛兀自燃烧着,烛泪无声地滑落,堆积在鎏金的烛台上,凝结成扭曲怪异的形状,像极了郑钱此刻被恐惧彻底扭曲的心。他瘫坐在地,目光空洞地盯着那卷《驸马规仪》,只觉得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活了过来,化作一条条冰冷的毒蛇,正嘶嘶地吐着信子,缠绕上他的脖颈,越收越紧……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嚎叫,骤然撕裂了公主府内苑死水般的寂静!
郑钱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从冰冷的地砖上弹了起来。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表情。什么驸马仪态,什么皇家体面,什么锦绣前程,在眼前这座由竹简垒成的恐怖大山面前,统统被碾成了齑粉!
他踉跄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那张巨大的婚床,目标却不是那卷令人窒息的竹简,而是床上堆叠的、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大红锦被。他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那沉重的锦被死死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然后,他转过身,如同身后有厉鬼索命,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扇紧闭的、描绘着祥云仙鹤的厚重殿门。
哐当!
他用肩膀,用整个身体的重量,狠狠撞开了那扇象征着他无上荣光的洞房之门!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他单薄的寝衣紧贴在身上,激得他一个哆嗦。门外,是公主府内苑的庭院。汉白玉铺就的甬道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值夜的两个小太监正缩在廊柱的阴影里打着盹,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嚎叫声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跳了起来,手里的灯笼差点掉在地上。
谁!何人喧哗!一个太监尖着嗓子喝道,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待看清撞出来的是穿着大红寝衣、状若疯癫的新驸马爷时,两个小太监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驸……驸马爷息怒!驸马爷您……您这是……
郑钱根本看也不看他们。他抱着那床大红锦被,像抱着最后的护身符,连滚带爬地冲出殿门,扑倒在冰冷坚硬的汉白玉台阶上。刺骨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寝衣和锦被传来,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心中那灭顶的恐惧和绝望。
他抬起头,对着那轮高悬于森严殿宇飞檐之上的、清冷孤寂的月亮,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惨绝人寰的哭嚎:
公主殿下!求求您!开恩啊!放我回家吧——!!!
我不要当驸马了!我背不下来!我真的背不下来啊——!!!
凄厉的哭喊声在寂静的公主府内苑久久回荡,惊起了远处梧桐树上栖息的寒鸦,扑棱棱地飞向墨黑的夜空。值夜的小太监们吓得瘫软在地,抖如筛糠,连大气都不敢出。寝殿深处,那垂落的锦缎门帘纹丝不动,如同隔绝了另一个冰冷无声的世界。
郑钱的嚎哭声渐渐变成了绝望的呜咽,他抱着冰冷的锦被,蜷缩在汉白玉台阶上,像一只被抛弃在寒夜里的幼兽。月光惨白,照亮了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也照亮了他眼中那彻底破碎的、名为驸马的幻梦。
寅时末刻(凌晨五点不到),夜色最浓,寒气最重。
郑钱感觉自己刚刚坠入一片混沌的、没有竹简和《规仪》的黑暗深渊不到片刻,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骤然席卷全身!仿佛一桶刚从冰窖里拎出的雪水,兜头浇下!
嘶——!他倒抽一口冷气,猛地从短暂的、充满惊恐的浅眠中惊醒。
眼前不是他熟悉的、可以赖到日上三竿的温暖被窝。是公主府寝殿那高得令人压抑的描金彩绘承尘。身上那床象征温暖和安眠的锦被,早已不翼而飞。他像一条被甩在砧板上的鱼,只穿着单薄的寝衣,暴露在寅末卯初冰冷的空气里,冻得牙齿咯咯打颤。
床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着两个宫女。她们穿着素净的宫装,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如同两尊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其中一个宫女手里,正稳稳地抱着郑钱那床被强行剥夺的大红锦被。
驸马爷,
另一个宫女开口了,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丝毫起伏,像在宣读一份公文,卯时初刻已至。公主殿下懿旨,请驸马即刻起身,于庭院中面东而立,诵读《孝经》三遍,以养浩然之气,涤荡昏惰。
郑钱懵了。巨大的困倦和刺骨的寒冷让他脑子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裹紧了仅剩的寝衣,身体本能地往床榻里缩了缩,试图找回一丝暖意,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冷……再睡会儿……就一会儿……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哀求。
然而,他的抗拒如同石沉大海。那两个宫女仿佛根本没听见,脸上连一丝涟漪也无。其中一个上前一步,动作迅捷而精准,一把攥住了郑钱冰凉的手腕!那力道之大,根本不像一个纤弱的宫女,更像一个训练有素的侍卫!
驸马爷,请!
声音依旧是平板的命令式,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郑钱只觉得一股不容抗拒的大力猛地将他从床榻上拽了起来!他赤脚踩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冻得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随即是巨大的屈辱和愤怒涌上心头:你们……你们大胆!放开我!我是驸马!
他试图挣扎,可那宫女的手如同铁钳,纹丝不动。
另一个宫女则面无表情地拿起床边早就备好的一套素色常服,动作麻利地开始往郑钱身上套。整个过程粗暴、高效,毫无温情可言。郑钱像个提线木偶,被两人架着,踉踉跄跄地拖出了温暖的寝殿,拖进了外面那寒风凛冽、天色尚未破晓的庭院。
庭院中央,汉白玉铺就的空地上,早已摆好了一个蒲团,旁边放着一本摊开的、簇新的《孝经》。寒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郑钱只穿着单薄的常服,冻得瑟瑟发抖,嘴唇发紫。
驸马爷,请面东诵读。
宫女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更加冰冷。她们松开了手,却像两尊门神,一左一右,盯在了郑钱身后,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锁定着他。
郑钱环顾四周,高高的宫墙在熹微的晨光中投下森严的阴影。他抱着双臂,牙齿打着颤,看着地上那本《孝经》,只觉得一股悲愤直冲脑门。他猛地抬起头,对着公主寝殿紧闭的窗户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李贤!你讲不讲道理!这才什么时辰!天都没亮!你让我读什么书!你疯了吗!
吼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回音。
寝殿的窗户纹丝不动,里面没有任何回音。只有他身后的两个宫女,依旧面无表情,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郑钱脚边掠过。他冻得浑身僵硬,看着那本在晨风中微微翻动书页的《孝经》,再看看身后两尊门神,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彻底攫住了他。反抗在这深宫高墙之内,面对那位贤德的活法典,他的反抗显得如此可笑而徒劳。
他认命般地、带着满腔的悲愤和屈辱,哆哆嗦嗦地跪坐在冰冷的蒲团上。手指冻得僵硬,几乎握不住书卷。他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对着东方那片鱼肚白尚未完全驱散的黑暗,开始了他驸马生涯的第一次晨课:
仲……仲尼居,曾……曾子侍……
声音抖得不成调子,被寒风吹得七零八落。
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
他一边念,一边控制不住地打着寒颤,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下来,狼狈不堪。身后的宫女如同冰冷的影子,沉默地见证着这位新晋驸马爷涤荡昏惰的庄严仪式。郑钱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呜咽,在清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凉。
日子,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规仪中,一天天捱过。每一个清晨,都是那准时得如同上刑般的寅末夺被、卯初诵经。郑钱感觉自己活成了一具被上了发条的木偶,一举一动,都被那卷《驸马规仪》和无处不在的贤德目光所操控。
这日,皇帝李晟兴致颇高,带着一众宗室勋贵子弟前往京郊的皇家围场秋狩。旌旗招展,骏马嘶鸣,一派热闹景象。李贤作为皇帝最贤德的女儿,自然随驾在侧。郑钱作为新晋驸马,也只得硬着头皮,骑在一匹温顺的御马上,跟在队伍末尾,神情恹恹,活像霜打的茄子。
围场内,秋高气爽,猎物肥美。号角长鸣,猎犬兴奋地吠叫着冲入林间。很快,便有人射中了麋鹿、獐子,引来阵阵喝彩。郑钱原本对这些毫无兴趣,只想找个角落打盹。可偏偏,一只不知死活的肥硕野兔,大概是被马蹄声惊得昏了头,竟慌不择路,一头撞到了郑钱的马前,距离近得几乎触手可及!
郑钱被这突如其来的猎物吓了一跳,手忙脚乱间,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猛地一勒缰绳,顺手操起挂在马鞍旁那张装饰意义大于实用价值的骑弓,搭上一支轻箭,凭着本能,嗖地一箭射了出去!
噗!
箭矢歪打正着,竟然精准地射中了那只肥兔的后腿!兔子惨叫一声,翻滚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枯黄的草叶。
周围瞬间爆发出几声喝彩和善意的哄笑:哈哈!郑驸马好箭法!驸马爷,开门红啊!
郑钱自己也愣住了,看着在地上挣扎哀鸣的兔子,一股久违的、属于普通人的、狩猎成功的兴奋感刚冒了个头,还没来得及品味……
驸马!
一个冰冷、清晰、带着强烈谴责意味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利箭,骤然穿透了周围的喧嚣,精准地钉在郑钱耳膜上!
郑钱浑身一僵,那点刚冒出来的兴奋瞬间被冻得粉碎。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
只见李贤骑在一匹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玉花骢上,正缓缓策马而来。她今日穿着一身便于骑射的杏黄色胡服,剪裁利落,衬得身姿挺拔,却依旧掩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端肃。她的脸色,比这秋日的晨霜还要冷上三分,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正死死盯着地上哀鸣的兔子,以及兔子腿上那支犹自颤动、带着郑钱姓氏标记的箭矢,目光锐利得像是要在他身上剜出两个洞来!
你……李贤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审判意味,你竟敢妄动杀伐!
她策马走到兔子跟前,翻身下马,动作依旧优雅流畅。她看也不看面如土色的郑钱,径直走到那受伤的兔子旁边,竟毫不避讳地蹲下身,伸出带着雪白鹿皮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轻柔地抱起了那只不断抽搐的可怜生灵。那温柔的动作,与她脸上冰封般的严厉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她抱着兔子,站起身,转向郑钱。阳光照在她脸上,却融化不了半分寒意。
《驸马规仪》第五章,第三十七节,你是如何诵读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君子仁德,泽被苍生!杀伐戾气,最是损德!纵是演武狩猎,亦当心存悲悯!凡伤及生灵,无论大小,皆需亲至其前,焚香祷祝,深揖致歉,诵《往生咒》七七四十九遍,以慰其魂灵,消弭己身杀孽!
她目光如电,扫过周围那些看热闹看得目瞪口呆的勋贵子弟,最后牢牢钉在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郑钱身上,一字一顿地下令:
郑钱!即刻!于此地!向此无辜生灵!行——礼——致——歉!
整个围场,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连猎犬都仿佛被这肃杀的气氛震慑,停止了吠叫。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尊贵的淑德公主,抱着一只流血的兔子,厉声命令她的驸马当众向兔子道歉!
郑钱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巨大的羞耻感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遍全身!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勋贵子弟投来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荒唐、以及拼命压抑的、快要喷出来的笑意!
我……我……郑钱嘴唇哆嗦着,想辩解,想拒绝,可对上李贤那双冰冷决绝、毫无转圜余地的眼睛,所有的勇气都瞬间泄了个干净。他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秋日空旷的围场上,在瑟瑟的寒风中,对着李贤怀里那只奄奄一息的兔子……
深深地、屈辱地、弯下了他驸马的腰。
对……对不住……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哭腔。
李贤眉头紧蹙,显然对这敷衍的态度极其不满:大声些!心诚否!
郑钱闭了闭眼,屈辱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他猛地直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只兔子嘶吼出来:兔子!对不住!我不该射你!我错了!我给你道歉——!!!
吼声在空旷的围场上回荡,带着无尽的悲愤和绝望。周围死寂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几声再也压抑不住的、短促而古怪的嗤笑声。郑钱只觉得天旋地转,恨不得地上裂开条缝让他钻进去。这哪里是狩猎这分明是一场公开的、对他精神和尊严的凌迟!
而这场贤德风暴的中心,李贤,却仿佛浑然不觉周围的异样。她只是抱着兔子,微微颔首,似乎对郑钱这声嘶力竭的道歉勉强表示了接受。然后,她转向旁边一个早已看傻了眼的内侍,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取本宫的檀香与《往生咒》来。驸马需在此诵经四十九遍,为这生灵超度。你,在此监督,一遍不可少。
说完,她抱着那只兔子,翻身上马,动作依旧优雅流畅,策马缓缓离去,留下郑钱一个人,对着那只半死不活的兔子和摊开的《往生咒》,在深秋的寒风中,在无数道含义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开始了漫长而屈辱的超度仪式。
日子在规仪的冰冷齿轮下艰难碾过,郑钱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反复捶打的铁,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形状和温度。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空洞,只有在无人处,才会对着墙角他偷偷藏起的一小卷皱巴巴的春宫图册(那是他冒着巨大风险,用最后一点私房钱从一个老太监手里买来的、唯一能证明他还喘着气的违禁品)发呆,眼神里才偶尔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转眼到了春祭大典。这是皇家一年中最重要的祭祀活动,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地点设在皇城东郊的圜丘。圜丘坛高九丈,通体以汉白玉砌成,巍峨肃穆。坛下,文武百官、宗室勋贵,按品阶肃立,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松柏燃烧的清香和一种近乎凝固的庄严。
皇帝李晟,身着最隆重的十二章纹衮冕,神情肃穆,在司礼官的引导下,缓步登上高高的祭坛。他手持玉圭,步履沉稳,准备开始诵读祭告天地的祷文。郑钱作为驸马,位置靠前,他低垂着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只盼着这冗长的仪式早点结束。
李贤的位置就在皇帝斜后方稍低一阶的平台上。她今日穿着最庄重的祭服,玄衣纁裳,头戴九翚四凤冠,神情端凝,目不斜视,如同祭坛上一尊完美的玉雕。她手中,捧着的不是寻常女子祭祀时用的香花或玉帛,而是一卷摊开的、边缘磨损得有些毛糙的《礼记》,以及一卷用细绳仔细扎好的竹简——那赫然是《驸马规仪》的某一部分摘录!她看得极其专注,仿佛那祭坛之下芸芸众生和即将开始的宏大仪式,都不及手中典籍里的微言大义来得重要。
祭坛上,气氛庄重到了极点。司礼官高亢悠长的唱喏声在圜丘上空回荡:……维天眷命,佑我皇图……皇帝陛下,敬告皇天后土……
李晟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准备开口诵读那精心准备的祷文。或许是昨夜批阅奏折着了凉,又或许是这清晨的寒风过于凛冽,就在他气沉丹田,将要发出第一个庄严音节的瞬间——
阿——嚏!!!
一个惊天动地、毫无预兆的喷嚏,骤然从九五至尊的鼻腔里爆发出来!声音洪亮、突兀,带着十足的爆发力,如同平地炸响了一个惊雷!
……
整个圜丘,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风似乎都停了。松柏燃烧的噼啪声清晰可闻。坛下肃立的数千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愕、茫然、难以置信,齐刷刷地聚焦在祭坛最高处,那个刚刚打了一个石破天惊喷嚏的皇帝身上。
李晟自己也僵住了!保持着张嘴欲言的姿势,一只手还尴尬地捂在鼻子上,脸上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脖子根!威严的衮冕似乎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失仪而失去了光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尴尬和惶恐——在如此神圣庄严的祭天大典上,当着祖宗神灵和满朝文武的面,他,天子,竟然……打了个喷嚏!
这简直是……简直是……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尴尬时刻,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无比坚定力量的女声,如同玉磬敲击,清晰地、毫无阻滞地响起,打破了这凝固的空气:
陛下!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从尴尬的皇帝身上,转向了声音的来源——淑德公主李贤。
只见李贤已然放下了手中的《礼记》,将那卷《驸马规仪》的摘录竹简郑重地交给身后的女官。她神色肃穆,如同一位即将登上辩经台的大儒,缓步上前,走到皇帝身侧稍前的位置,正好让坛下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到她。
她先是对着祭坛正中的神位方向,深深一揖,仪态无可挑剔。然后,她转过身,面向坛下黑压压的人群,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写满惊愕的面孔,最后,落回她那位还僵在原地、捂着鼻子的父皇身上。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圜丘:
《礼记·曲礼上》有云:‘毋侧听,毋噭应,毋淫视,毋怠荒。’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皇帝,语气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规劝意味,陛下适才喷嚏,虽属情急,然其声洪亮,几近‘噭应’(指应答时声音过大、失礼),且发于告祭天地神灵之庄敬时刻,实有怠慢神祇之嫌。
坛下传来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无数官员的眼珠子瞪得溜圆,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她在说什么!她在指责皇帝……在祭天大典上打喷嚏失仪!
李贤仿佛没有看到那些惊骇欲绝的目光,她微微侧身,面向坛下众人,像是在进行一次公开的学术演讲:
《礼记·玉藻》又言:‘君子之容舒迟,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
盖言君子之仪态,当从容稳重,言语声息,皆需合乎礼度,不可轻佻躁动。陛下身系社稷,为天下表率,一举一动,关乎礼法纲常。适才喷嚏,声震四野,有违‘声容静’之训,恐非……
够了!!!
一声暴怒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猛虎发出的嘶吼,猛地打断了李贤那引经据典、义正辞严的学术发言!声音来自祭坛最高处,带着雷霆万钧的怒意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狂躁!
所有人都被这声怒吼震得浑身一抖,惊恐万分地看向祭坛顶端。
只见皇帝李晟,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天子的威仪他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额头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根根暴起!他一把扯下头上那顶象征至高权力的十二旒冕冠,狠狠地掼在冰冷的汉白玉祭坛地面上!
哐当——哗啦!
沉重的冕冠砸在地上,冕板碎裂,晶莹的玉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在光滑的玉石上弹跳着,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那顶镶嵌着东珠、象征着无上尊荣的冕旒,顷刻间变成了一堆狼藉的碎片!
李晟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手指颤抖着,指向被他这狂暴举动惊得后退了半步、但脸上依旧带着困惑和坚持神色的李贤,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
李贤!你……你这个……你这个……
他气得浑身发抖,目光如喷火的利剑,似乎想找出最恶毒的词句来宣泄这积压已久的、几乎要将他撑爆的怒火和憋屈!他猛地转头,看向侍立在祭坛下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的秉笔太监王德顺。
王德顺!
皇帝的咆哮声震得整个圜丘都在颤抖。
奴……奴才在!
王德顺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台阶下,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
去!立刻!马上!给朕滚回宫里去!
李晟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王德顺的鼻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疯狂,把……把三个月前赐婚的那个……那个混账圣旨!给朕找出来!拿来!立刻拿来——!!!
王德顺彻底懵了,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应着:是……是……圣旨……奴才……奴才这就去……
他连滚带爬地起身,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坛下跑。
站住!
皇帝又是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王德顺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惊恐万分地停住脚步,僵硬地转过身。
李晟死死地盯着他,那双被怒火烧得通红的眼睛,缓缓扫过祭坛上僵立的李贤,扫过坛下噤若寒蝉、如同石化般的满朝文武,最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圜丘上空炸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豁出去的意味:
找到了!给朕当着所有人的面!撕了!撕成碎片!一片都不许剩!
他猛地抬手,指向脸色终于开始发白、眼中第一次流露出难以置信和巨大困惑的李贤,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变得异常高亢、尖锐,甚至带上了一丝破音:
朕!宁可!背上个出尔反尔、朝令夕改的昏君骂名!
也绝不再要这个‘贤德’的儿媳妇了——!!!!
皇帝的咆哮如同九天惊雷,裹挟着积压已久的冲天怨愤,在空旷的圜丘上空疯狂炸响、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也震碎了所有凝固的、僵硬的、名为规矩的躯壳。
撕了!撕成碎片!一片都不许剩!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死寂的祭坛上。
王德顺那张圆胖的老脸,此刻煞白得如同刚刷过的宫墙,汗珠争先恐后地从他光亮的脑门和鬓角滚落,汇成小溪流进他微微颤抖的衣领里。他像一截被雷劈中的朽木,僵在原地,双腿抖得几乎支撑不住那身肥硕的皮囊。撕……撕圣旨!还是赐婚公主的圣旨!这……这是诛九族都嫌不够的滔天大罪啊!他眼前阵阵发黑,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挂在西市旗杆上随风摇摆的景象。
陛……陛下……王德顺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咯咯声,膝盖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汉白玉台阶上,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声音带着哭腔,圣……圣旨乃……乃天家颜面……祖宗法度……奴才……奴才万死不敢……
不敢!皇帝李晟的怒吼如同受伤暴龙的咆哮,震得祭坛顶端似乎都在簌簌发抖。他此刻全然不顾九五之尊的体统,衮冕歪斜,龙袍的前襟因为刚才的暴怒而扯开些许,露出里面明黄的中衣。他几步冲到王德顺面前,双眼赤红,布满血丝,额角青筋突突狂跳,那神情,活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择人而噬的凶兽。
好!好你个不敢!李晟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朕亲自撕!朕亲自撕给你看!他猛地一撩龙袍下摆,竟不再看瘫软在地的王德顺,更不再看旁边僵立如冰雕、脸色惨白如纸的李贤,抬脚就向祭坛下方冲去!那动作,急切得近乎踉跄,仿佛身后追着洪水猛兽,又仿佛那卷该死的圣旨是唯一能解救他的稻草。
陛下!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几个反应稍快的老臣魂飞魄散,扑上去想阻拦。可盛怒之下的皇帝力气大得惊人,猛地一甩胳膊,将两个拽住他袍袖的老臣甩得一个趔趄,差点滚下台阶。
滚开!都给朕滚开!李晟嘶吼着,像一头彻底挣脱了枷锁的疯牛,不管不顾地冲下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九丈高台。
坛下数千名官员勋贵,此刻早已没了任何肃立的心思。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蚁巢,轰然炸开!惊骇的抽气声、压抑的议论声、不知所措的惊呼声交织在一起,嗡嗡作响。所有人伸长脖子,目光死死追随着那个不顾一切冲下祭坛的明黄色身影,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茫然和一种荒诞绝伦的震动——祭天大典,皇帝暴走,当众撕毁赐婚圣旨这简直是亘古未有的惊天奇闻!
郑钱就站在人群靠前的位置,整个人已经完全傻了。他像一尊风化的石像,嘴巴无意识地大张着,足以塞进一个鸡蛋。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极致的震惊和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之中。刚才公主引经据典指责皇帝喷嚏失仪时,他只觉得荒谬和羞耻;皇帝暴怒摔冠时,他感到了灭顶的恐惧;而现在……皇帝亲自冲下去撕圣旨
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猛地冲垮了他被规仪禁锢已久的心防!自由!回家!逃离那座由竹简和《礼记》构筑的冰冷宫殿!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海中的所有混沌!
他猛地一个激灵,如同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浮木!身体里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他不再看祭坛上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公主,也顾不上什么仪态规矩,猛地一猫腰,使出吃奶的劲儿,像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在同样震惊混乱、尚未反应过来的官员缝隙中,拼命地向外挤去!
让让!劳驾让让!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急切和兴奋,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片是非之地,逃离那个贤德的噩梦!
与此同时,祭坛下早已乱成一锅沸粥。皇帝的贴身侍卫们终于回过神来,如梦初醒般冲上前,试图护住状若疯魔的皇帝。李晟却不管不顾,目标明确地冲向祭坛下临时搭建的、供皇帝更衣休息的明黄大帐。那卷赐婚的圣旨副本,作为最重要的仪典文件之一,此刻正供奉在帐内的香案之上!
圣旨!朕的圣旨呢!李晟如同旋风般冲进大帐,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疯狂扫视。帐内侍候的几个小太监早已吓得跪伏在地,抖成一团。
在……在香案上……一个小太监抖着手指向帐内深处。
李晟一眼就看到了那卷明黄色的、用上好蚕丝绫锦制成的卷轴,它被端正地供奉在紫檀木的圣旨架上,在烛光下散发着不容亵渎的威严光泽。然而此刻,在李晟眼中,那卷轴却仿佛化作了勒紧他脖颈的毒蛇!
他几步冲过去,一把将那卷轴从圣旨架上粗暴地扯了下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的香炉,香灰撒了一地。
他双手死死攥住卷轴的两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了数月的憋屈、愤怒、难堪和绝望,连同肺腔里的最后一丝空气都挤压出来,然后——
嘶啦——!!!
一声布帛被强行撕裂的、刺耳无比的脆响,骤然从大帐内传出!清晰地穿透了帐外混乱的人声!
那声音,如同一个信号,让帐外所有混乱的喧哗瞬间停滞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带着惊骇欲绝的神情,死死盯住了那顶明黄色的御帐门帘。
紧接着,嘶啦——嘶啦——嘶啦——!!!
更加密集、更加狂暴的撕裂声如同爆豆般接连不断地响起!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疯狂!仿佛那不是一卷承载着天家威严的圣旨,而是一张令人深恶痛绝的废纸!
明黄色的、印着祥云瑞鹤图案的绫锦碎片,如同被狂风撕碎的蝴蝶,开始从微微掀动的帐帘缝隙里,一片片地飘飞出来!
在众人惊骇到麻木的目光注视下,那些象征着无上皇权、象征着淑德荣光、也象征着郑钱数月炼狱生活的碎片,在春日微寒的风中,无助地打着旋儿,缓缓飘落,散在冰冷的汉白玉地砖上,散在官员们华贵的袍服衣角上,散在枯黄返青的草叶间……
如同,一场盛大而荒诞的葬礼。
郑钱终于从混乱的人堆里挤了出来,像一条终于挣脱了渔网的鱼,头也不回地朝着远离圜丘、远离皇城的方向,撒开腿狂奔。春日微凉的风灌进他因为奔跑而张开的嘴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却让他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名为自由的甘甜。他跑得气喘吁吁,肺叶火烧火燎地疼,脸上却控制不住地咧开一个大大的、带着泪痕的、劫后余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