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玉佩为聘 > 第一章

1
雨夜诀别
许吟萧被师父苏默救下时,只有八岁。
她流浪街头,浑身脏污,唯独胸前那枚刻着许字的玉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十年后,她与苏默的女儿苏澜朝夕相处,情愫暗生。
苏澜十八岁生辰那夜,借着酒意吻了她:姐姐,我心悦你。
许吟萧却落荒而逃。
她不敢回应,怕辜负师父的恩情,更怕耽误苏澜的前程。
直到仇家血洗苏家,师父临终托付:替我……护好阿澜……
为引开追兵,许吟萧将玉佩塞给苏澜:去岫远县许家,以后你就是许书澜。
她跛着脚逃出生天,却不敢相认。
一年后,许府门外,她远远望见苏澜被众星捧月。
却不知,苏澜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为等她归来——
姐姐,你还要躲我到几时
雨,下得没完没了。
冰冷的雨水顺着残破的屋檐瓦片淌下,砸在泥泞的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苏家小院,这个曾经充满烟火气与练武呼喝声的地方,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无声的死亡。
许吟萧背靠着半塌的灶房门框,粗重地喘息着。
每一次吸气,左肋下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要将她的意识扯碎。温热的血混着冰凉的雨水,不断从伤口涌出,浸透了半边衣襟,又顺着衣角滴落,在她脚边积起一小滩刺目的红。
她右臂无力地垂着,肩胛骨的位置被一枚淬毒的袖箭穿透,整条手臂连同半边身子都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只有毒素带来的冰冷灼烧感在血脉里疯狂蔓延。
她死死咬着下唇,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用仅存的意志力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视线被雨水和血水模糊,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蜷缩在灶台角落里的苏澜。
苏澜紧紧抱着膝盖,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她身上那件素雅的衣裙早已被泥泞和不知是谁的血染得污浊不堪,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几缕湿透的黑发贴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
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或是闪烁着狡黠光芒的杏眼,此刻空洞地望着不远处倒在血泊中的身影——那是她的母亲,苏默。
苏默仰面躺在冰冷的泥水里,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血污,却冲不散那双至死都圆睁着的、带着无尽担忧和不甘的眼睛。她的胸口插着一把断刀,身下的血水蜿蜒流淌,与雨水汇合,染红了大片地面。
在她身侧不远处,是同样没了声息的苏醒,那个总是温润如玉、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姐姐,此刻也安静地躺在泥泞中,像两朵被狂风骤雨无情摧折的花。
阿澜……许吟萧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别怕……别怕……
苏澜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目光聚焦在许吟萧身上。
当看清许吟萧浑身浴血、摇摇欲坠的模样时,巨大的恐惧和悲痛瞬间淹没了她。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冰凉颤抖的手紧紧抓住许吟萧那只还能动弹的左臂。
姐!姐!你怎么样你别吓我!苏澜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眼泪混着雨水汹涌而下,娘……娘和姐姐她们……我们怎么办那些人……他们还会回来的!
许吟萧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窒息。她看着苏澜绝望无助的脸,看着她眼中映出的自己狼狈濒死的倒影,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从残破的身体深处爆发出来。
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反手用力握住苏澜冰冷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听我说,阿澜!许吟萧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拖不了多久……你……你必须走!立刻走!
不!我不走!苏澜拼命摇头,泪水飞溅,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我们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闭嘴!许吟萧厉声喝道,因为激动牵动了伤口,剧烈的咳嗽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嘴角又溢出一缕鲜血。
她强压下翻涌的气血,眼神凌厉如刀,死死盯着苏澜,你想让师父和醒姐白死吗!你想让苏家……就此绝后吗!苏澜!你给我清醒点!
苏澜被她吼得浑身一颤,泪水凝固在脸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茫然。
许吟萧知道时间不多了。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如同催命的符咒,正从院墙外由远及近地传来,越来越清晰。她甚至能听到刀刃刮过墙壁的刺耳声响。
她颤抖着抬起左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探入自己早已被血水浸透的衣襟内侧。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凉的东西——那枚伴随了她二十年,刻着许字的玉佩。它贴身戴着,竟奇迹般地在这场血腥屠戮中完好无损。
她猛地将玉佩扯下,带着她残存的体温和浓重的血腥气,不由分说地塞进苏澜冰冷僵硬的手心里。
拿着它!许吟萧的声音急促而低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去岫远县!找许家!主君是许攸宁的那个许家!
苏澜低头,怔怔地看着掌心那枚沾着血污却依旧温润的羊脂玉佩,上面那个古朴的许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只是茫然地抬头看着许吟萧。
阿澜,你听着!许吟萧双手用力捧住苏澜的脸颊,迫使她看着自己,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进她的耳朵里,从今往后,你就是许书澜!是许攸宁失散多年的长女许书澜!忘掉苏澜!忘掉这里的一切!活下去!用这个身份,好好地活下去!
不……我不要……苏澜的嘴唇哆嗦着,泪水再次决堤,我是苏澜……我是你的阿澜啊……姐……我们一起……
没有时间了!许吟萧粗暴地打断她,眼中是近乎残忍的决绝,记住我的话!活下去!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天涯海角,我一定会去找你!一定!
她猛地将苏澜往灶房后那个被杂物半掩着的狗洞方向狠狠一推:走!快走!别回头!
苏澜被她推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她抬起头,隔着朦胧的泪水和密集的雨帘,最后看了一眼许吟萧。
那张沾满血污和雨水的脸,苍白得可怕,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还有……深不见底的、让她心碎的诀别。
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澜的心上。她读懂了里面的所有含义——活下去,替我活下去,连同我那份一起。
巨大的悲痛和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揉碎,痛得她无法呼吸。她想尖叫,想扑回去抱住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想和她一起面对即将到来的刀锋。可是,许吟萧那双决绝的眼睛,母亲和姐姐冰冷的尸体,还有那越来越近的、如同恶鬼索命般的脚步声,像无形的枷锁,死死地钉住了她的双脚。
走啊——!许吟萧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再次朝她吼道,声音撕裂在风雨中。
苏澜浑身剧烈地一颤,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她用尽毕生的力气,猛地从泥水中爬起,最后深深地、绝望地看了许吟萧一眼,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转身,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带着满身的泥泞和深入骨髓的痛楚,手脚并用地钻进了那个狭窄的狗洞,消失在院墙之外的风雨夜色中。
就在苏澜身影消失的刹那,前院轰然一声巨响,本就摇摇欲坠的院门被人一脚踹开,木屑纷飞。
搜!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一个阴冷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
许吟萧背靠着门框,听着那催命的脚步声迅速逼近,嘴角却缓缓扯开一个近乎解脱的弧度。她成功了。阿澜走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玉佩的微凉和苏澜指尖的冰冷。也好。这样也好。那枚玉佩,那个身份,是她唯一能给阿澜的护身符了。至于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更多的血沫涌出嘴角。左肋下的伤口和右肩的毒素,如同两条毒蛇,疯狂啃噬着她的生命。她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绝无可能再逃出生天。
但,她还能做最后一件事。
用尽身体里最后残存的那点力气,许吟萧猛地一蹬身后的门框,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朝着与苏澜逃离方向完全相反的、前院正门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人在那边!追!追兵的呼喝声立刻被引动。
许吟萧的身影在风雨飘摇的夜色中,像一道燃烧殆尽的流星,义无反顾地冲向更深的黑暗。她故意弄出巨大的声响,跌跌撞撞,将所有的追兵都吸引了过来。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剧痛撕扯着她的神经,但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远些,再跑远些!离阿澜越远越好!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只知道身后的追兵如跗骨之蛆,甩脱一批,很快又有新的循着踪迹追上来。她像一头被围猎的困兽,在泥泞的山林间亡命奔逃。
终于,在一次慌不择路的攀爬中,脚下湿滑的岩石猛地一松!
许吟萧甚至来不及惊呼,整个人便失去了平衡,朝着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直直地坠落下去!
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脸上。下坠的失重感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苏澜最后那双含泪的、绝望的眼睛,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意识深处。
阿澜……
对不起……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仿佛听到自己右腿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清脆的骨裂声。
……
2
跛足归魂
一年后。岫远县。
初秋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过县城的青石板街道。午后的阳光不再那么灼人,懒洋洋地洒在行人身上。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幅太平盛世的烟火画卷。
许吟萧蜷缩在一条僻静小巷的角落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她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夹袄,沾满了污垢和尘土,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馊气味。头发如同枯草般纠结在一起,脸上布满污垢,只露出一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睛。
她的右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弯曲着,脚踝处肿胀变形,即使隔着破烂的裤管也能看出明显的畸形。一年前那场坠崖,摔断了她的腿骨,也几乎摔碎了她所有的希望。没有及时救治,又在荒野中挣扎求生,最终留下了这伴随终身的跛足。
她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一动不动。只有当巷子口偶尔有衣着光鲜的行人经过,投来或鄙夷或怜悯的一瞥时,她才会微微垂下眼帘,将眼底深处那点微弱的光彻底掩藏。
一年了。整整一年。
从那个地狱般的雨夜挣扎着爬出来,拖着这条废腿,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在荒野、在城镇的边缘苟延残喘。伤口感染、高烧、饥饿、追捕……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支撑她活下来的唯一念头,就是阿澜。
她必须活着,至少要确认阿澜安全抵达了许家,活得好好的。
几个月前,她终于拖着残躯,一路乞讨,回到了岫远县。却只敢像一抹幽魂,在许府高大的围墙外徘徊。她不敢靠近,更不敢打听。直到那天,许府大门洞开,仆从簇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是苏澜。
不,现在应该叫她许书澜了。
许吟萧躲在街角肮脏的阴影里,贪婪又痛苦地看着。
阿澜变了。一身云锦裁成的月白色衣裙,衬得她身姿越发窈窕挺拔。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一支素雅的玉簪。
眉眼依旧是那熟悉的温婉,但眉宇间却多了几分过去没有的沉稳和疏离,那是真正世家贵女才有的气度。
她正侧首听着身边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汇报着什么,神情专注而从容,偶尔点头,言简意赅地吩咐几句,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威仪。
许吟萧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欣慰、还有铺天盖地的自卑,瞬间将她淹没。阿澜过得很好。比她想象中还要好。她真的成了许家的大小姐,许书澜。
那一刻,许吟萧悬了一年多的心,终于重重地落回了肚子里。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绝望和自惭形秽。
她看着许书澜被众人簇拥着上了精致的马车,车帘放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骨碌碌的轻响,渐渐远去。
许吟萧依旧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块被遗忘的垃圾。她抬起自己肮脏枯瘦的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扭曲的右腿和一身褴褛。
她想起许书澜那身光鲜的云锦,想起她发间温润的玉簪,想起她从容不迫的气度。
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冰冷:她们之间,早已隔开了天堑。她是云端皎洁的明月,而自己,是泥沼里腐烂的枯草。
她怎么配怎么敢
自己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贸然出现,只会是阿澜的耻辱,是许家的污点。那个许吟萧,那个苏默的徒弟,那个曾经能和苏澜并肩而立的许吟萧,早该死在一年前的雨夜里了。
更何况……许吟萧的耳朵捕捉到巷子口飘来的零星议论。
……许家大小姐真是了不得!听说那‘织云坊’的纺车就是她改良的,现在织出的细布又匀又密,连州府的大商号都抢着要呢!
可不是嘛!还有城外的引水渠,也是她画的图,找的工匠,今年咱们县东边的旱地可算有救了!许主君真是好福气,找回这么个能干的长女!
何止能干!听说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性子又稳重,求亲的人家都快踏破许家门槛了!许主君好像已经在相看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要给大小姐娶夫郎进门喽……
娶夫郎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许吟萧的耳膜,刺得她浑身一颤。一股尖锐的痛楚从心脏蔓延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麻木的刺痛。
是啊。许书澜。许家嫡长女。她需要的是一个门当户对、能光耀门楣的夫郎,而不是一个跛了脚、满身污秽、朝不保夕的乞丐,更不是一个……曾经与她有过悖逆伦常情愫的姐姐。
那些在苏家小院里的点点滴滴,那些被苏澜撩拨得心慌意乱又强自压抑的瞬间,那些她刻意躲避却又忍不住偷偷回望的时光……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反复凌迟着她残破不堪的心。
苏澜……不,许书澜,她大概……早就放下了吧放下了那段不合时宜的、属于苏澜的过去。放下了那个叫许吟萧的、不知死活的人。
这样……也好。
许吟萧缓缓地、缓缓地将头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巷子外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死寂,将她紧紧包裹。
她像一尊彻底失去生气的石像,蜷缩在肮脏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只有偶尔因腿伤传来钻心的疼痛时,身体才会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
3
天罗地网
许府,清澜院。
书房内,熏香袅袅。许书澜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卷账册,旁边还放着几张绘有精巧器械的图纸。烛火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提笔,在账册的某处轻轻划了一个圈,朱砂的印记鲜艳夺目。动作从容,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
贴身侍女云袖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放在案角,低声道:小姐,您吩咐留意城西乞儿聚集之处,还有各医馆药铺近一年收治的伤患记录,都整理好了。她将一叠纸轻轻放在账册旁边。
许书澜的目光从账册上移开,落在那些记录上,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专注。她拿起最上面一张,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城西几个破庙、桥洞下常驻乞丐的大致情况。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指尖划过那些潦草的字迹,继续留意。特别是……腿脚有严重残疾,年纪在二十岁上下,身形……偏瘦高的女子。她的声音很平静,但云袖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力压抑的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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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姐。云袖垂首应道,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小姐,您已经找了快一年了……或许……
没有或许。许书澜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继续找。活要见人,死……她顿了一下,握着纸张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死要见尸。
云袖心头一凛,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里恢复了寂静。许书澜放下手中的记录,却没有再看账册。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月色清冷,洒在庭院里精心打理的花木上。她推开窗,夜风带着凉意吹进来,拂动她额前的碎发。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心口位置。隔着柔软的衣料,能感觉到那枚贴身佩戴的玉佩坚硬的轮廓。一年了。三百多个日夜。
她成了许书澜,在许家站稳了脚跟,赢得了许攸宁的信任和愧疚,甚至开始参与家族产业,做出了一些成绩。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具光鲜亮丽的躯壳里,藏着一个怎样焦灼、怎样夜不能寐的灵魂。
每一个夜晚,她闭上眼,就是那个雨夜,就是许吟萧浑身浴血、将她狠狠推开时那双决绝的眼睛,就是她坠下山崖时那声隐约的骨裂脆响……
姐……一声低不可闻的呢喃逸出唇瓣,带着刻骨的思念和深入骨髓的痛楚,你到底在哪里……
她不相信许吟萧死了。那个像野草一样坚韧、像磐石一样可靠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死了可一年了,音讯全无。她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明里暗里地寻找,却如同石沉大海。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怕,怕时间拖得越久,希望就越渺茫。怕许吟萧真的伤重不治,倒在了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更怕……怕她明明活着,却因为自卑,因为那该死的顾虑,而选择永远躲着她,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了此残生。
这个念头让许书澜的心猛地一抽,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委屈瞬间涌了上来。她猛地攥紧了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
许吟萧!你这个懦夫!你这个……笨蛋!
如果……如果你真的还活着……如果你敢躲着我……
许书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被强行压下,重新覆上一层冰封般的冷静。她不能乱。她必须找到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她转身回到书案前,拿起笔,在一张干净的宣纸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字。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加派人手,重点排查城西靠近山林、人迹罕至的区域。若有发现可疑踪迹,立刻汇报,不得惊动。
……
4
重逢之痛
日子在许吟萧的麻木和许书澜的焦灼中,一天天滑过。
许吟萧依旧蜷缩在那条阴暗小巷的角落,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她靠着路人偶尔施舍的残羹冷炙和从馊水桶里翻找出来的食物残渣维持着生命。
腿伤在阴冷潮湿的环境里反复发作,每一次疼痛都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她刻意避开任何可能听到许家消息的地方,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所有关于许书澜的念想。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
这天午后,阳光难得有些暖意。许吟萧拖着那条废腿,艰难地挪到巷子口稍微能晒到太阳的地方,靠着墙根坐下,希望能驱散一些骨头缝里的寒气。她闭着眼,昏昏沉沉。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由远及近,在巷子口停了下来。
许吟萧下意识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扫过去。
只见一辆装饰雅致却不失贵气的马车停在巷口不远处。车帘被一只白皙纤秀的手掀开一角,露出半张脸。
是许书澜!
许吟萧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低下头,用破毡帽死死盖住自己的脸,身体拼命地往墙角更深的阴影里缩去,恨不得将自己嵌进墙壁里。
她听到许书澜清冷的声音传来,似乎在吩咐车夫什么。然后,是脚步声。
不是朝着她这边来的。许书澜似乎只是路过,下车走向了巷子对面那家新开的书局。
许吟萧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点点,却依旧不敢抬头,只敢用眼角的余光,贪婪又痛苦地追随着那个身影。
许书澜今日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半臂,素雅清新。阳光落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步履从容地走进书局,侧影挺拔而优雅。
许吟萧看得痴了。一年不见,阿澜似乎又长开了一些,褪去了最后一点少女的青涩,眉眼间的气韵更加沉静内敛,像一块被时光打磨得越发温润的美玉。只是那沉静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忧虑
许吟萧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在忧虑什么是因为许家的事务太繁重了吗还是因为……那些议亲的烦扰
这个念头让她瞬间如坠冰窟。她猛地收回目光,再次将头深深埋下。自卑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插曲发生了。
一个约莫五六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个刚买的糖人,蹦蹦跳跳地从书局门口跑过。她只顾着看手里亮晶晶的糖人,没注意脚下,被一块凸起的石板绊了一下!
啊!小女孩惊呼一声,小小的身体失去平衡,直直地朝着地面摔去!而她摔倒的方向,正对着书局门口摆放的一个青石花盆,棱角尖锐!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巷子口的阴影里窜出!
许吟萧甚至没有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了大脑的指令。她像一只离弦的箭,拖着那条跛足,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在那小女孩的脑袋即将撞上花盆尖锐棱角的刹那,用自己的身体垫在了下面!
砰!一声闷响。
小女孩结结实实地摔在了许吟萧的怀里,被她牢牢护住。糖人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小女孩吓懵了,随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而许书澜,在听到小女孩惊呼的瞬间就已经转身冲了出来。她只看到一个灰色的、佝偻的身影闪电般扑出,护住了孩子,然后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她的心猛地一跳!目光死死锁住那个倒地的灰色身影。
那人穿着破烂不堪的夹袄,头发脏污打结,脸上满是泥垢,根本看不清面容。她的一条腿蜷曲着,姿势怪异。此刻正挣扎着想爬起来,动作笨拙而艰难。
但就在那人试图撑起上半身,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小女孩是否受伤的瞬间——
许书澜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双眼睛!
尽管沾满污垢,尽管深陷在眼窝里,尽管充满了痛苦和一丝惊慌……但那双眼睛的形状,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熟悉的关切和隐忍……是她!是她日思夜想、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的那个人!
是许吟萧!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许书澜的全身,让她几乎站立不稳。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因为她看清了许吟萧此刻的模样!那褴褛的衣衫,那枯瘦的身形,那……那条明显扭曲变形的腿!
一年!她竟然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像个真正的乞丐一样,蜷缩在离许府不过几条街的肮脏角落里!
许书澜只觉得一股滔天的怒火混合着撕心裂肺的心疼猛地冲上咽喉,烧得她眼眶赤红!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强克制住没有当场失态。
小女孩的家人已经闻声赶来,惊慌失措地抱起孩子,对着许吟萧连连道谢。许吟萧低着头,胡乱地摆着手,声音嘶哑含混:没……没事……快看看孩子……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离开,那条跛足却使不上力,一个趔趄又差点摔倒。
就在这时,一只白皙却带着不容抗拒力道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许吟萧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她僵硬地、一点点地抬起头。
许书澜就站在她面前,近在咫尺。那双沉静的杏眼,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焚心蚀骨的怒火,有痛彻心扉的怜惜,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和控诉!
所有伪装的镇定,所有强撑的冷漠,在看清许书澜眼中情绪的刹那,土崩瓦解。许吟萧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她下意识地想抽回自己的胳膊,想再次躲进阴影里。
但许书澜的手像铁钳一样,牢牢地抓住了她,根本不给她任何逃离的机会。
你……许书澜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许吟萧心上,还要躲我到几时
许吟萧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巨大的愧疚和自惭形秽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狼狈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许书澜看着她这副鸵鸟般的样子,心头的怒火更炽,可更多的却是针扎般密密麻麻的疼。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手上微微用力,声音却放缓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跟我回家。

这个字眼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许吟萧心中最脆弱的那道闸门。酸楚、委屈、长久以来压抑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冲垮了她所有的伪装和防线。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冲刷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许书澜看着她的眼泪,心尖像是被狠狠拧了一把,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不再多言,手上用力,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这个浑身颤抖、脆弱不堪的人揽住,用自己单薄却坚定的身体支撑住她全部的重量。
云袖!她扬声唤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备车!回府!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回许府的路上。车厢内,熏香袅袅,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许吟萧蜷缩在柔软的锦垫上,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低垂着头,长发散乱地遮住了脸,像一只受惊过度、伤痕累累的幼兽。那条跛足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摆放着,显得格外刺眼。
许书澜坐在她对面,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一寸寸地扫过她褴褛的衣衫、枯瘦的手腕、以及那条明显变形的腿。每多看一分,她眼底的寒意就深一分,心口的疼痛也加剧一分。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骨碌声和许吟萧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气声。
终于,许书澜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痛楚:
一年。
许吟萧,你躲了我整整一年。
就在离我几条街的地方。
把自己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满世界找你。
看着我……她的声音哽了一下,眼底泛起一层水光,又被她强行逼了回去,看着我夜夜难眠,生怕听到的下一句是找到你的尸首……
看着我……快要撑不下去……
她每说一句,许吟萧的身体就颤抖得更厉害一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自己的胸膛里。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几乎要将她撕裂。
为什么许书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质问和无法理解的愤怒,许吟萧!你告诉我为什么!
你答应过娘什么!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会来找我的!你就是这样来找我的!像个乞丐一样躲在阴沟里等死!看着我……看着我……她说不下去了,胸口剧烈起伏,眼泪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对不起……许吟萧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从散乱的长发下传来,阿澜……对不起……我……我没用……我……
你闭嘴!许书澜厉声打断她,猛地倾身向前,双手用力抓住许吟萧的肩膀,强迫她抬起头。
四目相对。
许吟萧的脸上满是泪水和污垢的混合物,狼狈不堪。那双总是带着豁达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痛苦、自卑和无尽的悔恨。
许书澜看着这双眼睛,看着这张苍白瘦削、布满风霜的脸,看着她额角一道被乱发遮掩的、已经淡化的旧疤,看着她干裂出血的嘴唇……积攒了一年的怒火、委屈、担忧、恐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却又在看到对方眼中同样深切的痛苦时,化作了无边的心疼。
谁要你的对不起!许书澜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滴在许吟萧的手背上,滚烫,许吟萧!你这个骗子!懦夫!笨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有多想你!我……
她再也说不下去,猛地俯身,用尽全身力气,将眼前这个颤抖不止的人紧紧、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迟到了一年。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带着焚心蚀骨的愤怒,带着深入骨髓的心疼,也带着……再也无法压抑的、汹涌澎湃的爱意。
许吟萧的身体瞬间僵硬,随即在许书澜温暖而坚定的怀抱里,彻底软化下来。那熟悉的、带着淡淡书卷气的馨香将她包围,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冰冷和肮脏。一直强撑着的堤坝轰然倒塌,她像个迷路已久终于归家的孩子,反手死死抱住了许书澜的腰,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彻底爆发出来。
呜……阿澜……阿澜……对不起……对不起……她语无伦次,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道歉和呼唤,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许书澜肩头的衣料。
许书澜感受到颈窝处的湿热和怀中人剧烈的颤抖,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搓,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收紧了手臂,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要分开。
别说了……都过去了……她哽咽着,声音温柔下来,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失而复得的庆幸,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姐姐……我找到你了……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
她轻轻抚摸着许吟萧瘦骨嶙峋的脊背,感受着她急促的心跳和滚烫的泪水,心中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言。愤怒、心疼、后怕、狂喜……最终都沉淀为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和一种沉甸甸的、再也不会放手的决心。
马车在许府侧门停下。许书澜亲自扶着许吟萧下车,无视门房惊愕的目光,径直将她带回了自己的清澜院。
备热水!要最热的!还有干净的衣物!让厨房立刻熬参汤!再派人去请回春堂的刘大夫!快!一进院门,许书澜便一连串地吩咐下去,语气急促而不容置疑。
侍女们从未见过自家小姐如此失态,又看到被小姐半扶半抱着进来的那个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跛足女子,心中惊疑不定,但无人敢多问一句,立刻领命而去。
许吟萧被安置在许书澜卧房隔壁的暖阁里。她坐在柔软的床榻边,依旧有些局促不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临时找来的干净中衣的衣角。温暖舒适的环境让她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置身梦境。
许书澜屏退了所有下人,亲自拧了热毛巾,走到许吟萧面前。
把脸擦擦。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仔细听,尾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许吟萧迟疑了一下,才接过温热的毛巾。粗糙的毛巾擦过脸上的泥垢和泪痕,带来微微的刺痛感,却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抬起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许书澜。
烛光下,许书澜的侧脸线条柔和,长长的睫毛低垂着,专注地看着她擦脸的动作。一年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些,下颌的线条更加清晰,眉眼间那份属于许家大小姐的沉稳气度下,隐隐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许吟萧的心又揪了一下。是因为找她吗还是因为许家的担子太重了
腿……许书澜的目光落在她那条蜷曲着的、明显变形的右腿上,声音低沉下去,怎么伤的
许吟萧擦脸的动作顿住了。她垂下眼帘,避开许书澜的目光,声音干涩:摔的……从山上……掉下去……
简单的几个字,却让许书澜瞬间想起了那个雨夜,想起了许吟萧引开追兵时决绝的背影,想起了那声隐约传来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她的呼吸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她蹲下身,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许吟萧肿胀变形的脚踝。
许吟萧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缩回脚,却被许书澜轻轻按住。
别动。许书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柔。她的指尖冰凉,动作却异常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她仔细查看着那狰狞的伤处,看着那错位的骨骼和扭曲的筋肉,看着那因长期磨损和缺乏护理而留下的丑陋疤痕……每看清一分,她的脸色就白一分,眼底的痛色就深一分。
一年。整整一年。她就拖着这样一条腿,在荒野里爬,在城镇里乞讨,在生死边缘挣扎……而她,就在离她几条街的地方,锦衣玉食,却一无所知!
巨大的自责和心疼如同毒蛇般噬咬着许书澜的心。她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再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沉沉的痛楚和坚定。
刘大夫很快就到。她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会治好你的。一定会。
许吟萧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张了张嘴,想说没用的,已经废了,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个低低的:嗯。
热水很快备好。许书澜亲自试了水温,才扶着许吟萧慢慢挪到屏风后的浴桶边。
我……我自己来……许吟萧看着那氤氲着热气的浴桶,又看看站在一旁的许书澜,脸上闪过一丝窘迫。
许书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坚持,只是将干净的布巾和中衣放在一旁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她说完,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屏风。
温热的水包裹住身体的那一刻,许吟萧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太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和洁净了。她将自己沉入水中,任由热水洗去一身经年的污垢和疲惫,也仿佛洗去了些许心头的沉重。
屏风外,许书澜静静地站着,听着里面细微的水声。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月色上,眼神却有些空茫。直到此刻,将人真真切切地带回了家,安置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那颗悬了一年、几乎要熬干心血的心,才终于缓缓落回了实处。
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忧虑。许吟萧的腿伤……还有,她们之间那无法言说的关系……以及,母亲临终的托付……
她抬手,轻轻抚上心口的位置,隔着衣料,那枚玉佩的轮廓清晰可辨。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复杂而坚定。
无论如何,人回来了。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让她离开。也绝不会……再让她独自承受任何风雨。
沐浴更衣后,刘大夫也到了。这位岫远县最有名的骨科圣手,在仔细检查了许吟萧的腿伤后,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许小姐,刘大夫捋着胡须,面色凝重,这位姑娘的腿伤……拖得太久了。胫骨和腓骨断裂后严重错位,未能及时接续,如今已畸形愈合。踝关节亦有严重损伤,筋腱挛缩……这……
他顿了顿,看着许书澜瞬间变得苍白的脸,斟酌着词句:想要恢复如初,怕是……难了。老夫只能尽力施针用药,再辅以药浴和按摩,或可减轻些疼痛,改善些行走的姿态,不至于……不至于完全跛行。但想要健步如飞,甚至恢复武功……唉,恕老夫直言,怕是回天乏术了。
回天乏术。
这四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许书澜心上,也砸在屏风后竖着耳朵听的许吟萧心上。
许吟萧闭上眼,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果然如此。她早就知道了。只是亲耳听到大夫宣判,心口还是像被剜了一刀。
许书澜的脸色白得吓人,她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有劳刘大夫。无论如何,请您尽力施为。需要什么药材,许家定当全力寻来。
送走了刘大夫,许书澜回到暖阁。许吟萧已经换上了干净的素色中衣,靠坐在床头,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暖阁里一片沉寂,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姐……许书澜走到床边,声音有些干涩。
许吟萧缓缓抬起头,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激动和脆弱,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没事的,阿澜。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老天开眼了。这条腿……废了就废了吧。我习惯了。
她越是说得云淡风轻,许书澜的心就越疼。她太了解许吟萧了。这个曾经像风一样自由、像豹子一样矫健的人,如今却要拖着一条残腿,余生都活在别人的异样眼光里……这比杀了她还要痛苦。
不会的!许书澜猛地抓住她的手,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刘大夫说了,还能治!能减轻疼痛,能走得好些!我们慢慢来!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我陪你!我许书澜发誓,倾尽所有,也定要让你重新站起来!
她的眼神炽热而执着,像两簇燃烧的火焰,不容许吟萧有丝毫退缩。
许吟萧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不顾一切的决心,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一股暖流夹杂着更深的酸楚,缓缓淌过冰冷的心田。她反手,轻轻握住了许书澜的手。
好。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侍女恭敬的声音:大小姐,主君听闻您带了客人回来,想请您过去一趟。
许书澜和许吟萧同时一僵。
该来的,终究要来。
许书澜深吸一口气,迅速整理好情绪,拍了拍许吟萧的手背,低声道:别怕,有我。她站起身,对门外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她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深深地看了许吟萧一眼,眼神复杂,带着安抚,也带着某种决断。
等我回来。
5
母女情深
书房里,烛火通明。许攸宁端坐在书案后,手里捧着一杯茶,却没有喝。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岁月的痕迹,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和……某种深藏的期待。
书澜,看到女儿进来,许攸宁放下茶杯,语气温和,听说你带了个姑娘回来还惊动了刘大夫怎么回事
许书澜走到书案前,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许攸宁,看着这个一年来对她倾注了全部愧疚和疼爱的母亲,心中百感交集。她深吸一口气,撩起裙摆,缓缓地、郑重地跪了下去。
许攸宁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愣:书澜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母亲,许书澜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许攸宁的眼睛,女儿今日带回之人,并非寻常客人。她……才是您失散了整整二十年的亲生骨肉,许家真正的长女,许吟萧。
什么!许攸宁猛地站起身,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角,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许书澜,声音因为震惊而变了调,你……你说什么!
女儿不敢欺瞒母亲。许书澜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一年前,女儿流落江湖,幸得吟萧姐姐拼死相救,才得以活命,并凭她所赠的信物玉佩,寻回许家。
彼时女儿重伤濒死,神志不清,只记得‘许家’二字和玉佩,便误以为自己是许家走失的女儿。母亲怜惜,女儿感念于心,却一直心有不安。直至今日,女儿在街头偶遇真正的吟萧姐姐,方知一切真相!
她顿了顿,看着许攸宁剧烈变幻的脸色,继续道:吟萧姐姐当年并非失踪,而是被歹人弃于河中,幸得渔村百姓搭救,后辗转流落江湖,历经磨难。她身上,一直佩戴着那枚刻有‘许’字的玉佩,此乃铁证!母亲若不信,可亲自查验!
许攸宁的身体晃了晃,扶着书案才勉强站稳。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脸色先是震惊,随即是狂喜,紧接着又被巨大的痛楚所取代。她失散二十年的女儿……竟然还活着而且,就在府中那书澜……她这一年倾注了全部感情和愧疚的女儿……
她……她现在何处许攸宁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和恐惧,她……她还好吗
许书澜看着许攸宁眼中瞬间涌起的泪光和那份毫不作伪的急切,心中微定。她沉声道:姐姐就在女儿院中。只是……她这些年吃了太多苦,身体……多有损伤,尤其腿脚……落下了残疾。母亲,姐姐她……受了很多罪。
残疾……许攸宁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心口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失散的女儿,她找了二十年的骨肉,竟然……竟然拖着残躯,流落在外这么多年
巨大的愧疚和心疼瞬间淹没了她。她再也顾不上其他,绕过书案,一把扶起许书澜,急切道:快!快带我去见她!
清澜院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
许攸宁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目光急切地搜寻着,最终定格在靠坐在床头的那个身影上。
当看清那张脸的刹那,许攸宁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像!太像了!
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那下颌的线条……几乎和她书房暗格里珍藏的那幅亡夫年轻时的画像,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的形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眼前这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盛满了风霜、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再无画像中少年郎的意气风发。
这就是她的女儿!她找了二十年的吟萧!
许攸宁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几步冲到床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许吟萧的脸颊,却又怕惊扰了她,手停在半空,哽咽着,泣不成声:孩子……我的孩子……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娘……娘对不起你……娘让你受苦了……
许吟萧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情绪激动的妇人。这就是她的生母那个在她襁褓中就失去了她的许家主君看着对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汹涌澎湃的愧疚和心疼,许吟萧心中筑起的高墙,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她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最终只低低地唤了一声:……母亲。
这一声母亲,彻底击溃了许攸宁。她再也忍不住,俯身紧紧抱住了许吟萧,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放声痛哭起来:我的儿啊……我的吟萧……娘终于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
许书澜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相拥而泣的母女俩,眼眶也微微泛红。她轻轻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这对历经劫难才得以重逢的母女。
这一夜,许攸宁守在许吟萧床边,寸步不离。她拉着许吟萧的手,听她断断续续、语焉不详地讲述着这些年的遭遇——被弃河中、渔村获救、抚孤院、人贩子、流浪、遇到师父苏默……那些轻描淡写带过的苦难,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割在许攸宁的心上。当听到苏默一家惨遭灭门,许吟萧为救苏澜重伤坠崖时,许攸宁更是心痛如绞,泪流不止。
苦了你了……我的儿……都是娘没用……娘没护住你……许攸宁一遍遍地抚摸着许吟萧瘦削的脸颊和那条残腿,恨不得以身代之。
许吟萧看着母亲眼中深切的痛苦和自责,心中长久以来对亲生父母的怨怼和疏离,终于一点点消融。她反握住母亲的手,低声道:都过去了……母亲……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接下来的日子,许府上下都知道了这位突然归来的、真正的大小姐。许攸宁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许吟萧身上,亲自过问她的饮食起居、延请名医为她诊治腿伤,恨不得将过去二十年缺失的疼爱一股脑儿补偿回来。
许吟萧的腿伤在名贵药材和精心护理下,疼痛减轻了不少,行走时虽然依旧跛足,但姿态已不像之前那般狼狈。刘大夫每日施针按摩,配合药浴,效果虽缓慢,却也让她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而许书澜,则恢复了苏澜的本名,被许攸宁正式收为义女。许攸宁感念她在许吟萧最危难时的陪伴,更感激她将女儿带回自己身边,待她视如己出,甚至比之前更为亲近。
日子似乎朝着平静温馨的方向滑去。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深夜。
许攸宁因白日里处理一桩棘手的商事,睡得有些不安稳。半夜口渴醒来,想起白日里苏澜似乎提过给吟萧新配了一味安神的药,效果不错,便想去女儿院里问问。她未惊动下人,只提了一盏小灯,独自穿过寂静的回廊。
行至清澜院外,却见许吟萧卧房的窗户还隐隐透着光。这么晚了,吟萧还没睡许攸宁有些担心,怕她腿伤又疼,便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窗户并未关严,留着一道缝隙。
许攸宁下意识地透过缝隙朝里望去。
烛光摇曳。她看到自己的女儿许吟萧靠坐在床头,而她的义女苏澜,正端着一碗药,坐在床边。这画面本没什么,但接下来的一幕,却让许攸宁如遭雷击,瞬间僵在了原地!
只见苏澜舀起一勺药,并未直接喂给许吟萧,而是先放在自己唇边,轻轻吹了吹。然后,她微微倾身,将药勺递到许吟萧唇边,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而许吟萧,并没有立刻喝药。她抬起头,看向苏澜。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炸开。许吟萧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沉寂或隐忍,而是带着一种许攸宁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缱绻和……依赖
接着,许攸宁看到苏澜的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她并没有收回药勺,反而就着这个姿势,极其自然地、轻轻地在许吟萧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那个吻,轻柔,珍重,带着不容错辨的爱怜。
许吟萧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随即,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非但没有推开,反而像一只终于找到港湾的小船,轻轻地将头靠在了苏澜的肩膀上。苏澜顺势放下药碗,伸出手臂,极其自然地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两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构成一幅静谧而……惊世骇俗的画面。
许攸宁手中的小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灯罩碎裂,烛火瞬间熄灭。
屋内的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猛地分开,同时看向窗外!
许攸宁脸色煞白,如同见了鬼一般,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随即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消失在黑暗的回廊尽头。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吟萧和苏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了然。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许攸宁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半日。没有传唤任何人,也不许任何人打扰。
她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卷账册,目光却空洞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昨夜看到的那一幕——苏澜温柔地亲吻吟萧的额头,吟萧依赖地靠在她怀里……
震惊、愤怒、荒谬、不解……种种激烈的情绪如同沸水般在她心中翻腾。这成何体统!她们是姐妹啊!虽然不是血亲,但也是名义上的姐妹!更何况,吟萧是她的亲生女儿,是许家未来的继承人!她怎么能……怎么能和一个女子……做出这等悖逆人伦之事!
许攸宁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烧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
荒唐!简直荒唐透顶!
她甚至开始怀疑,苏澜当初拿着玉佩找上门来,是不是就存了别样的心思她是不是早就对吟萧……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愤怒过后,是更深的无力感和痛楚。她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吃了那么多苦,如今又拖着残躯,难道余生就要和一个女子纠缠不清,受人指摘,断送前程吗还有苏澜……她也是真心疼爱过的孩子……她们怎么能……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许攸宁猛地回过神,厉声道:谁!
门外沉默了一下,传来许吟萧低哑而平静的声音:母亲,是我。
许攸宁胸口剧烈起伏,她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情绪,沉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许吟萧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木杖,跛着脚,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地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跟着同样面色平静的苏澜。
许吟萧走到书案前,没有看许攸宁,而是缓缓地、艰难地跪了下去。
母亲,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昨夜之事,您都看到了。女儿……无话可说。但此事与阿澜无关,是我……是我心慕于她,纠缠于她。母亲若要责罚,女儿一力承担。
你承担你拿什么承担!许攸宁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看着她那条刺眼的残腿,听着她将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心疼,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你是许家的嫡长女!你的肩上担着整个许家的未来!你怎么能……怎么能如此糊涂!和一个女子……你们……你们这是要毁了你自己!毁了许家!
母亲!苏澜也跪了下来,跪在许吟萧身边。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毫无畏惧地迎上许攸宁盛怒的目光,此事非姐姐一人之过。是我,是我先动的心,是我先招惹的她!母亲若要怪罪,请责罚阿澜!
你……许攸宁看着并肩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人,看着她们眼中那份如出一辙的坚定和无畏,看着她们下意识地、在衣袖遮掩下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她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她想起了亡夫。想起了他临终前拉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攸宁……若……若我们的孩儿……日后行事有悖常理……只要她……她开心……平安……你……你多担待些……
她想起了吟萧流落在外二十年吃尽的苦头,想起了她拖着残腿、像乞丐一样蜷缩在街角的模样,想起了她眼中那份沉寂了太久、却在苏澜身边才重新焕发出的微弱光彩……
愤怒的火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和茫然。
你们……许攸宁的声音沙哑下来,带着深深的疲惫,你们可知……这条路有多难走世人会如何看你们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吟萧,你是许家未来的主君,你的名声……
母亲,许吟萧抬起头,打断了她的话。她的脸上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和豁达,女儿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女儿这条腿,也废了。什么名声,什么前程,女儿早就不在乎了。女儿只在乎,往后余生,能和真正在意的人,平安相守。
她顿了顿,看向身旁的苏澜,眼神温柔而坚定:阿澜就是那个人。没有她,女儿活不到今天。女儿这条命,早就是她的了。
苏澜紧紧回握着她的手,眼中泪光闪烁,却带着笑:母亲,我亦是如此。若无姐姐,我早已死在一年前的雨夜里。什么世俗礼法,什么闲言碎语,我都不怕。我只怕……不能和她在一起。
许攸宁看着她们交握的手,看着她们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深情和生死相随的决绝,久久无言。
书房里一片沉寂,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声响。
许久,许攸宁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奈、妥协,还有一丝释然。
她缓缓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两人面前。
她没有扶她们起来,只是伸出手,分别拍了拍许吟萧和苏澜的肩膀。
罢了……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却也透着一丝如释重负,你们……都起来吧。
许吟萧和苏澜同时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希冀。
许攸宁看着她们,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叹息:你们的路……自己选。日后……莫要后悔便是。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许吟萧的腿上,又看向苏澜,语气变得郑重:吟萧的腿……还需好生将养。许家的担子……她如今这般,怕是难以独力支撑。
她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片刻,最终做出了决定:族中过继之事,我会着手去办。选一个品性纯良、天资聪颖的幼子,养在你们名下,承继许家香火。
她看着许吟萧,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至于你,吟萧,还有阿澜……你们既心意已决,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只能成全。只是,日后行事,需得谨慎,莫要……莫要太过张扬,徒惹是非。
许吟萧和苏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她们本以为会面临一场狂风暴雨,却没想到母亲最终选择了理解和成全!
多谢母亲成全!两人异口同声,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哽咽,重重地磕下头去。
许攸宁看着她们相携离去的背影,看着许吟萧拄着杖、苏澜小心翼翼搀扶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凉意吹了进来。
她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低声自语,像是说给亡夫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她们平安喜乐……便……随她们去吧。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许府静谧的庭院里,也温柔地笼罩着那两个相互依偎、渐行渐远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