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派出所时,天已经全黑了。走廊里的灯泡忽明忽暗,挂在墙上的石英钟滴答作响,指针指向八点——这个年代,县城里大多数人家已经准备熄灯睡觉了。
审讯室的灯还亮着。孙富贵缩在椅子上,头埋得更低了,听见脚步声,肩膀明显抖了一下。
赵建军推开门,一股烟味混着汗味扑面而来。老王正坐在桌前翻供词,见他们回来,抬头问:“有啥发现?”
赵建军把证物袋放在桌上,里面的布料碎片和糖纸在灯光下格外显眼:“砖窑那边确实有痕迹,布料和糖纸都找到了,跟供销社丢的对得上。还有这个。”他拿出那个装着黄铜纽扣的小信封,倒在桌上,“在砖窑洞里捡到的,不像孙富贵或刀疤脸会有的东西。”
老王捏起纽扣看了看,眉头皱得更紧:“这纽扣……看着像是干部服上的。县里穿这种中山装的,大多是机关单位的人。”
刘志强凑过来瞅了一眼:“难道刀疤脸还抢了个干部?不能吧,他有这胆子?”
赵建军没接话,径直走到孙富贵面前,把马灯往桌上挪了挪,灯光正好打在孙富贵脸上,照出他额头上密密麻麻的冷汗。
“孙富贵,”赵建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我们去砖窑看过了,你说的是实话。但你没说全,对不对?”
孙富贵猛地抬头,眼神慌乱:“我……我说全了啊,真的被抢了……”
“谁让你去偷供销社的?”赵建军突然问,语速加快,“你一个北关的,平时都在东头晃悠,怎么突然想起去中心供销社?还知道那天晚上值班的老张睡得沉?”
这一连串问题像连珠炮,打得孙富贵措手不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嘴唇哆嗦着,眼神往旁边瞟。
赵建军看在眼里,心里更确定了。这案子背后一定有人指使,或者说,有人给孙富贵透了消息。
“是不是有人告诉你,供销社那天进了新货?是不是有人告诉你,老张晚上会喝两盅,睡得死?”赵建军步步紧逼,目光死死盯着孙富贵的眼睛,“那个人是谁?”
孙富贵的脸白得像纸,双手紧紧攥着裤腿,指节都泛白了。他忽然低下头,用袖子抹了把脸,带着哭腔说:“我不知道……我就是……就是碰巧……”
“碰巧?”赵建军拿起那枚黄铜纽扣,放在孙富贵面前,“那这个,你认识吗?”
孙富贵的目光触及纽扣,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烫到一样移开视线,呼吸都乱了。
就是这个反应!
赵建军心里一凛:“你认识这纽扣的主人,对不对?是他让你去的,是不是?”
“不是!我不认识!”孙富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惧,“我不知道你们在说啥!东西是我偷的,被抢了也是真的,要抓要罚随便你们,别问了!”
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反而更可疑。赵建军看了老王一眼,老王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
赵建军放缓了语气,像是在跟他拉家常:“孙富贵,你今年多大?家里还有啥人?”
孙富贵愣了一下,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含糊道:“二……二十五,家里就我一个。”
“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赵建军笑了笑,“可你要是被判刑,蹲个三年五年,出来之后咋办?这年头政策好,找个正经活干,不比偷东西强?”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要是有人把你当枪使,让你去顶罪,你这牢不就白蹲了?”
孙富贵的肩膀动了动,显然是听进去了。
“那个让你去偷供销社的人,是不是答应给你钱?”赵建军继续说,“他是不是还告诉你,就算被抓了,也就是个小偷小摸,最多关几天?可他没告诉你,刀疤脸会抢你,更没告诉你,这背后可能还有别的事,对不对?”
孙富贵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赵建军知道,火侯差不多了。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着桌子说:“我知道你怕他。但你想想,他把你往前推,自已躲在后面,这种人能靠得住吗?你现在说了,算立功,我们还能帮你查查,他是不是跟刀疤脸一伙的,故意设套坑你。要是等我们自已查出来……”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威胁的意味很明显。
孙富贵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审讯室里只剩下石英钟的滴答声。最后,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带着豁出去的决绝:“我说!我全说!”
“是……是刘会计让我去的!”
“刘会计?哪个刘会计?”老王追问。
“就是……就是县物资局的刘会计,刘长根!”孙富贵喘着粗气,语速飞快,“前几天我在黑市跟他撞上了,他说他有个‘好路子’,让我去供销社偷点布,说事成之后给我二十块钱。他还说,供销社的老张每晚都喝酒,肯定发现不了,就算被抓了,也没啥大事……”
物资局的刘会计?
赵建军和老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物资局是管紧俏物资的,一个会计,怎么会唆使别人去偷供销社?
“他为啥让你去偷布?”赵建军问。
“不知道……”孙富贵摇头,“他就说那批布他有用,让我偷出来给他,剩下的糖让我自已处理……我当时缺钱,就答应了。”
“那这纽扣,是他的?”赵建军拿起纽扣。
孙富贵看了一眼,狠狠点头:“是!我见过他穿的中山装,就是这种纽扣!前几天在黑市跟他说话时,我还看见他衣服上掉了一颗,当时没在意……”
真相似乎豁然开朗。刘长根唆使孙富贵偷布,可能是想把这批紧俏布料弄到手倒卖(80年代的“投机倒把”),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刀疤脸,把东西抢了。而刘长根很可能去过高窑,要么是去找刀疤脸,要么是去看看情况,不小心掉了纽扣。
“那你知道刀疤脸在哪儿吗?”刘志强急忙问。
孙富贵摇头:“不知道,那人是外地的,我也是第一次见……”
老王站起身,在审讯室里踱了两圈,对刘志强说:“去,把刘长根给我‘请’到所里来。”
“现在?”刘志强看了看外面的黑天。
“就现在。”老王的语气不容置疑,“这事儿怕是不简单,夜长梦多。”
刘志强应声出去了。审讯室里又安静下来,孙富贵瘫在椅子上,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赵建军给他倒了杯热水,递过去:“你先在这儿歇着,想起来啥再跟我们说。”
他走出审讯室,老王正站在走廊里抽烟,眉头紧锁。
“王所,您觉得这刘会计……”赵建军没说完。
“不好说。”老王吐出一口烟,“物资局的人,手里管着不少紧俏东西,想搞点小动作不难。但唆使别人偷东西,风险太大,不太像个老会计能干出来的事。”
赵建军也觉得不对劲。如果刘长根真想要布料,以他的身份,完全可以通过“内部渠道”弄到手,没必要冒险唆使一个小混混去偷。这里面,肯定还有更深的原因。
“而且,”老王弹了弹烟灰,“刀疤脸是流窜犯,怎么会偏偏在那天出现在砖窑?会不会……是刘长根引来的?”
这个猜测让赵建军心里一沉。如果真是这样,那刘长根的目的就不是偷布那么简单了。他可能是想借刀疤脸的手,把事情闹大,或者……嫁祸给别人?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刘志强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进来了。男人穿着一件熨烫整齐的中山装,戴着眼镜,手里拎着个公文包,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只是脸色不太好看。
“王所长,这么晚了找我来,有啥事啊?”男人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点不耐烦,正是物资局的会计刘长根。
赵建军的目光落在他的衣服上——左胸口第二颗纽扣的位置,果然空着一个小小的洞。
这枚黄铜纽扣,确实是他的。
刘长根看到站在旁边的赵建军,眼神闪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镇定:“这位是……”
“我叫赵建军,所里的民警。”赵建军上前一步,举起手里的证物袋,里面的黄铜纽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刘会计,这枚纽扣,是你的吧?”
刘长根的脸色瞬间变了。
赵建军知道,真正的审讯,现在才开始。而这个看似普通的会计背后,藏着的秘密,可能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复杂。夜色渐深,江城派出所的灯光,在寂静的县城里显得格外明亮,仿佛要穿透这八十年代的迷雾,照亮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