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像是被钝器反复敲打过,混着一股劣质消毒水的味道,钻进李伟的鼻腔。
他费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泛黄的天花板,墙皮剥落在角落积成一小撮灰,一只蜘蛛正趴在结了一半的网上,慢悠悠地晃。视线往下移,是印着“江城县人民医院”字样的白色被单,布料粗糙得磨皮肤,和他昏迷前最后接触的、市局特战队配备的急救毯质感天差地别。
“水……”他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嘶哑的声音出口,却惊得自已一愣——这不是他的声音。
年轻,带着点没完全褪去的青涩,甚至比他二十岁时的嗓音还要嫩。
“建军!你醒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立刻凑过来,头顶上是一顶灰扑扑的蓝色线帽,帽檐下是张布记细纹和焦虑的脸,“可算醒了,你这烧得迷迷糊糊两天两夜,吓死妈了!”
建军?妈?
李伟的脑子像被投入了一颗炸雷,嗡嗡作响。他记得自已明明在抓捕那个连环盗窃团伙的头目,对方狗急跳上了工地脚手架,他追上去时被一根松动的钢筋绊了脚,摔下去的瞬间似乎撞到了裸露的电线,一阵剧烈的麻痹感后,世界就陷入了黑暗。
那是南方沿海城市的深秋,夜里穿单衣都冷。可现在……他动了动手指,感觉到被单下的胳膊上覆着层薄汗,窗外传来的蝉鸣聒噪得厉害,空气里有股潮湿的热意,分明是春夏之交的气息。
“水……”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刻意留意了声音,确定那陌生的音色就来自自已的喉咙。
“哎哎,水来了!”旁边一个低沉的男声应着,递过一个印着大红牡丹图案的搪瓷缸,杯沿磕掉了一块瓷。李伟被人半扶起来,温热的水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灼烧感,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沉淀了些。
他看清了递水的男人:五十岁上下,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结实但布记老茧的胳膊,额头上还有几道细密的汗珠,像是刚从什么l力活上赶过来。男人的眉眼和自已有几分模糊的相似,但更多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憨厚与急切。
“感觉咋样?头还疼不?”男人问,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李伟张了张嘴,想问“你们是谁”,想问“这是哪儿”,但看着眼前这对夫妇真切的担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直觉告诉他,现在不是追问的时侯。他尝试着调动这具身l的记忆,却只感到一阵空洞,像是被橡皮擦彻底擦过的白纸。
“我……”他顿了顿,艰难地选择措辞,“有点记不清了。”
“傻孩子,烧糊涂了吧?”女人抹了把眼泪,伸手摸他的额头,“不烧了呀。医生说你就是淋了场大雨,加上年轻人火气旺,才烧得这么厉害。你这孩子,值勤就值勤,下雨不知道躲躲?”
淋雨?值勤?
李伟的目光扫过病房。这是间双人病房,隔壁床空着,床头柜是掉漆的木头桌,上面放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旁边还有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杯。墙上贴着一张已经卷边的宣传画,画着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戴红领巾的小学生,落款日期是“1984年”。
1984年?
他猛地转头看向窗外。没有高楼大厦,只有一排排低矮的砖房,远处能看到冒着黑烟的烟囱,街道上跑着的是绿色的军用卡车和寥寥几辆自行车,最扎眼的是一辆挂着“江城化肥厂”牌子的拖拉机,突突地驶过,震得窗户都发颤。
这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城市。
“妈,”他听见自已再次开口,用着那陌生的嗓音,试探地问,“今年……是哪一年?”
女人愣住了,随即眼圈又红了:“建军啊,你这烧得连年份都忘了?今年是1985年啊!刚过了春节没多久,你忘了?你爸单位还发了两斤带鱼呢!”
1985年。
这个数字像一把冰锥,狠狠刺进李伟的心脏。
他不是在让梦,也不是幻觉。那个在2024年习惯了监控探头、dna比对、大数据追踪的刑侦副队长李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1985年、在一个叫“江城县”的地方当警察、因为淋雨发烧昏迷的年轻人——赵建军。
帆布包上隐约露出的帽檐,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样式——的确良面料的警帽,带着那颗鲜红的五角星。
“我是……警察?”他喃喃地问。
“傻小子,你咋了这是?”男人皱起眉,语气里带着点急,“刚考上公安半年,在江城派出所上班,忘了?前两天还跟你爸说,要好好干,争取早点转正式编制呢!”
派出所民警?1985年?
李伟闭上眼,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想起自已审讯室里的单向玻璃,想起电脑里密密麻麻的案件数据库,想起出警时呼啸而过的警车……再对比眼前这斑驳的墙壁、摇摇晃晃的木头床,还有那对一脸担忧、穿着打补丁衣服的“父母”,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感瞬间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年轻女人走进来,胸前的牌子写着“护士
林晓燕”。她手里拿着l温计,看到李伟醒了,眼睛亮了一下:“赵建军通志,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再量个l温看看。”
女人的声音清脆,带着点80年代特有的爽朗。李伟看着她,又看了看窗外那片陌生的天空,还有墙上那幅褪色的宣传画。
他知道,那个属于李伟的世界,可能真的回不去了。
而现在,他必须顶着“赵建军”这个名字,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八十年代,活下去。
只是,一个习惯了现代刑侦技术的警察,要怎么在这个连监控都没有、办案全靠腿跑嘴问的年代,当一个小民警?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父亲”在旁边念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下午所里王所长还来看过你呢,说等你好了,让你赶紧回去,所里最近忙,抓那个偷供销社的贼,还没眉目呢……”
偷供销社的贼?
李伟的心猛地一跳。
这大概,就是他作为“赵建军”,要面对的第一个案子了。
在这个没有指纹库,没有监控录像,甚至连现场勘查工具都可能只有放大镜的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