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医妃:撕碎白月光后我重生了
>我是尚书府最卑贱的庶女,被嫡姐沈清漪推出去,替她嫁给病得快死的镇北王冲喜。
>你只配用我的脸,做我的影子。她绞尽我的面皮,鲜血淋漓。
>楚寰醒来第一眼,却死死攥住我的手腕:阿芜是你救了我
>他书房的密室挂满画像,画中女子眉眼与我七分相似,名唤阿芜。
>沈清漪疯了,她砸碎所有镜子尖叫:我才是阿芜!那年猎场救你的是我!
>我笑着递上染血的旧帕,角落绣着真正的芜字。
>姐姐,猎场那日,你鞋底沾的泥,是城南胭脂铺独有的朱砂泥呢。
>楚寰目眦欲裂时,我转身跃下山崖。
>三年后,北境神医阿芜救下重伤的镇北王。
>他攥着我腕间旧疤:知微,跟我回家。
>我掀开面纱,露出猎场坠崖时被树枝划破的半张脸:王爷,阿芜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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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的雪,下得没完没了,簌簌地打在尚书府后罩房糊着厚厚桑皮纸的破旧窗棂上。寒气像毒蛇,丝丝缕缕从缝隙里钻进来。屋里没炭盆,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灭,映着铜镜里一张惨白如纸的脸。
镜中的人,是我,沈知微。尚书府最不起眼、也最卑贱的庶女。
粗糙的麻绳死死勒进我的手腕和脚踝,磨破了皮,渗出血丝,火辣辣地疼。我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偶,被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死死按在冰冷的绣墩上。挣扎是徒劳的,只会换来更粗暴的压制和唾骂。
铜镜里,映出另一个身影。
沈清漪。
我的嫡姐。尚书府千娇百媚、金尊玉贵的嫡长女。她穿着一身簇新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袄,外罩火狐裘,通身的富贵气派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此刻,她正悠闲地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圈椅里,纤细莹白的手指拈着一枚小小的、打磨得极其锋利的薄刃小刀,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擦拭着刀锋。
那刀刃反射着油灯微弱的光,寒芒刺目。
好妹妹,她开口了,声音娇柔婉转,如同出谷黄莺,可吐出的字句却淬着毒,镇北王病得快死了,冲喜是圣上的意思。爹娘舍不得我去守活寡,更舍不得我这副花容月貌埋进那活死人墓里。
她微微倾身,带着香风凑近,那张与我足有七八分相似、却比我精致明媚得多的脸在镜子里放大。她涂着鲜红蔻丹的冰凉指尖,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亲昵,轻轻划过我冰冷麻木的脸颊,最终停留在我的左眼角。
你这张脸,她叹息般地说,眼底却全是刻骨的鄙夷和残忍的快意,生得倒有几分像我。可惜了,终究是个下贱胚子的底子,粗鄙不堪。不过……
她话锋一转,那薄如柳叶的刀锋,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轻轻贴上了我的左脸颧骨。冰冷的金属触感,激得我皮肤瞬间绷紧,寒毛倒竖。
替姐姐分忧,是你的福分。她嘴角勾起一抹艳丽又残忍的弧度,声音甜腻得如同浸了蜜糖的砒霜,姐姐给你个恩典,帮你修修这张脸,让它更像姐姐一点。这样啊,你顶着这张脸去伺候那个活死人,也不算太辱没了他镇北王府的门楣。
话音未落,手腕猛地用力!
呃——!
剧痛!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从左脸炸开,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了皮肉上!尖锐的刀锋毫无怜悯地割开皮肤,深入肌理,冰冷之后是滚烫的血液汹涌而出!我身体猛地一弹,喉咙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惨嚎,却被身后的婆子死死捂住了嘴,只能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血,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血,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滴落在灰扑扑的粗布衣襟上,迅速洇开暗红的污迹。铜镜里,沈清漪那张美丽的脸庞因为兴奋而微微扭曲,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施虐般的狂热。她下手极稳,也极狠,那薄刃小刀如同最灵巧的刻刀,在我脸上细细地、缓慢地切割、修整。
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皮肉被割裂的细微声响和深入骨髓的痛楚。汗水和泪水模糊了视线,血腥味充斥了整个鼻腔。我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更浓烈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抠进掌心,试图用另一处的痛楚来抵抗脸上的酷刑。
她在修整我的脸,用最残忍的方式,抹去沈知微的痕迹,刻上沈清漪的影子。她要的不是一个替身,而是一个顶着她的脸、却比她低贱百倍的傀儡。
不知过了多久,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酷刑终于停了。
沈清漪满意地直起身,随手将染满鲜血的小刀扔给旁边的丫鬟。她接过另一块干净的雪白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纤尘不染的手指,仿佛刚才沾上的不是人血,而是什么脏污的灰尘。
好了。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绣墩上、浑身被冷汗和血水浸透的我,眼神如同打量一件刚刚完工、还算满意的赝品,抬下去,给她上药。明日花轿临门,可别顶着一张烂脸,丢了我们尚书府的脸面。
手腕脚踝的绳索被解开,留下深紫色的勒痕。身体被粗暴地拖拽起来,像破麻袋一样丢回冰冷的床铺。脸上敷上刺痛的药膏,又被粗糙的布条紧紧包裹。黑暗和剧痛吞噬了我。
花轿是第二天黄昏抬进镇北王府侧门的。
没有鼓乐,没有鞭炮,没有宾客。只有漫天灰蒙蒙的雪,无声地飘落。王府高大的门楣在暮色中如同沉默的巨兽,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压抑。两个面无表情、穿着素色棉袄的婆子把我从一顶灰扑扑的小轿里搀扶出来。我穿着临时赶制的、并不合身的劣质红嫁衣,头上盖着同样粗糙的红盖头。脸上包裹伤口的布条被拆掉了,厚厚的脂粉掩盖了伤痕和苍白,却掩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和僵硬。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陈年木头和灰尘的气息。我被引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空旷寂寥的游廊下。廊下挂着惨白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投下鬼魅般晃动的光影。偶尔有穿着素服的下人匆匆走过,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新房设在王府最深处一处僻静的院落。房间很大,陈设却异常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清冷。一张挂着灰青色帐幔的拔步床占据了内室大半空间。空气里药味更浓了,源头就在那张床上。
婆子将我引到床边,低声交代了几句好好伺候王爷,便如同躲避瘟疫般迅速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床上那个无声无息的丈夫。
死寂。
我僵硬地站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红盖头遮住了视线,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床上传来的、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呼吸声。那呼吸声轻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许久,久到双腿都开始麻木。我缓缓抬起手,指尖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颤抖着,一点点掀开了那沉重的红盖头。
视线终于清晰。
拔步床上,锦被之下,躺着一个男人。
他瘦得脱了形。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脸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浓密的剑眉紧锁着,即使在昏迷中,也透着一股化不开的痛苦和挣扎。正是权倾朝野、却在一场恶战后重伤濒死、昏迷了整整三个月的镇北王——楚寰。
这就是我的归宿。一个活死人墓,一个用血肉换来的囚笼。
脸上被修整过的地方,在厚厚脂粉的掩盖下,依旧传来一阵阵闷钝的、连绵不绝的抽痛。我看着床上那张枯槁却依旧能看出深刻轮廓的脸,心头一片冰封的死寂。没有恨,没有怨,只有无边无际的荒凉和麻木。
夜,深得如同凝固的墨汁。
我蜷缩在拔步床脚踏旁一张冰冷的短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旧毯子。寒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骨头缝里都透着冷。脸上伤口的钝痛在寂静的深夜里变得格外清晰,像无数细小的针在反复戳刺。床上的呼吸声依旧微弱得可怜,时有时无。
就在意识昏沉,半梦半醒之间——
呃…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破碎的呛咳声猛地从床上传来!那声音虚弱至极,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死寂!
我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心脏在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借着窗外雪地映进的微弱天光,我看见床上那具几乎被判定为活死人的身躯,竟在微微颤抖!楚寰枯瘦的手死死攥着胸口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灰败的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潮红,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
本能快过了思考。
我几乎是扑到床边的!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顾不上尊卑身份,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能在我冲喜的第一晚就死掉!那尚书府、那沈清漪,会把我生吞活剥!
床边矮几上常年温着清水和干净的布巾。我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温水,又绞了一块半湿的布巾。一手试图去扶他沉重的头,一手将杯沿凑近他干裂出血的唇边。
王爷…王爷您喝点水…顺一顺…我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恐惧而抖得不成样子。
就在我的指尖刚刚触碰到他滚烫汗湿的额头时——
床上的人,那双紧闭了三个月的眼睛,倏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因为久病和突如其来的痛苦而布满骇人的血丝,眼窝深陷如同骷髅,可那瞳孔深处,却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濒死挣扎的凶悍和锐利!仿佛沉睡的凶兽被强行惊醒,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攫住了我!
我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水杯哐当一声脱手摔在地上,碎裂开来,温水溅湿了裙摆和鞋袜。我下意识地想抽回扶着他额头的手,想后退逃离这骇人的目光。
然而,晚了!
一只枯瘦却依旧如同铁钳般的大手,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猛地攥住了我正欲抽离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呃啊——!剧痛让我忍不住痛呼出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楚寰死死地盯着我,那双血红的、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穿透昏暗的光线,穿透我脸上厚厚的脂粉,牢牢地锁在我的脸上。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眼神里的凶悍和锐利在看清我面容的刹那,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狂喜的希冀
阿…阿芜……他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声音嘶哑破碎得如同沙砾摩擦,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刻骨铭心的颤抖,是…是你…救了我
阿芜
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劈进我的脑海!手腕上的剧痛和心头的惊骇混杂在一起,让我一时竟忘了反应,只是僵在那里,任由他滚烫枯瘦的手指死死地攥着我的腕骨,仿佛那是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浮木。
王爷…王爷您认错人了…我强忍着剧痛和恐惧,试图抽回手,声音抖得不成调,妾身…妾身是沈知微…是…是来冲喜的…
沈…知微楚寰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血红的眼中闪过一丝浓重的迷茫和混乱。他死死地盯着我的脸,目光近乎贪婪地扫过我的眉眼、鼻梁、嘴唇,仿佛要在上面找出某个烙印。那眼神专注得可怕,带着一种要将人吸进去的魔力,全然不顾我因疼痛而扭曲的表情和惨白的脸色。
不…不会错…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偏执的笃定,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这眉眼…这…这感觉…是你…阿芜!一定是你!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魔怔,完全听不进我的话,沉浸在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里,枯槁的脸上竟奇迹般地焕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光彩。
来人…来人啊!他猛地朝着门外嘶吼,声音虽依旧嘶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势和急切,传太医!快!传太医!王妃醒了!王妃…王妃回来了!
王妃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手腕几乎要被捏碎的剧痛,此刻竟比不上心头那片瞬间蔓延开来的、冰冷的荒谬和恐惧。
阿芜王妃
楚寰口中那刻骨铭心的名字,那被他错认的身份……究竟是谁
手腕上的淤青紫得吓人,足足三日才稍稍褪去些骇人的颜色。楚寰那日短暂的清醒和癫狂的错认之后,又陷入了昏睡,只是气息比之前平稳了许多。太医们进进出出,脸上终于有了点活气,看向我这个冲喜王妃的眼神也复杂难辨,敬畏中带着探究。
王府里死寂的气氛被打破了。下人们不再像躲避瘟疫般对我视而不见,虽然依旧恭敬疏离,但该有的份例、炭火、吃食,再无人敢克扣。我那偏僻冷清的院落,也多了几个沉默但手脚麻利的粗使丫头。
脸上的伤结了痂,又痒又痛。对着模糊的铜镜,我仔细端详这张被沈清漪修整过的脸。脂粉掩盖下,那刻意模仿她神韵的痕迹依旧明显,尤其是左眼角被利刃加深的弧度,与沈清漪惯常挑眉时的神态如出一辙。
阿芜……楚寰昏迷中唤的,醒来时死死攥着我的手认错的……是这张像极了沈清漪的脸还是别的什么
心头那点荒谬的猜测如同野草,在死寂中疯狂滋长。我需要答案。
楚寰的书房在主院,守卫森严。但他重伤初醒,精力不济,大部分时间仍在静养,书房反而成了灯下黑。借着给前院管事送绣样的由头,我小心地避开了偶尔路过的仆役。那管事的书房紧邻着楚寰的书房,只隔着一道不起眼的月洞门。
管事不在。我闪身进了月洞门后的回廊,心跳如擂鼓。楚寰的书房外静悄悄的,廊下无人。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着,却并未落锁——或许是下人疏忽,又或许是他病中觉得无人敢擅闯。
我屏住呼吸,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侧身挤了进去,又迅速将门掩好。
一股浓重的墨香、陈年书卷和上好沉水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书房极大,三面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塞满了典籍舆图,巨大的紫檀书案上堆着高高的文书,笔架上挂着几支狼毫。一切井然有序,透着一种冷硬的、属于铁血藩王的威严。
我的目光快速扫过。没有画像。
沈清漪那张脸,或者那个阿芜的脸,并未堂而皇之地悬挂在这里。
心头那点荒谬的猜测几乎要熄灭。难道真是我多心了楚寰只是病得糊涂,错认了这张酷似沈清漪的脸
不。
视线猛地顿住。
在书房最内侧,靠墙摆放着一架巨大的、雕着云龙纹的紫檀木屏风。屏风并非严丝合缝地贴着墙壁,而是微微倾斜着。屏风边缘与墙壁之间,似乎有一道极其狭窄的缝隙,光线比别处更暗沉。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
屏风沉重异常,我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将它挪开一掌宽的缝隙。一股更加陈旧、带着淡淡灰尘的味道涌了出来。后面露出的,竟不是墙壁,而是一扇极为隐蔽的、与墙壁同色的窄小木门!门上没有锁,只有一个不起眼的黄铜旋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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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答案就在这扇门后。
我颤抖着手,拧动旋钮。
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陈旧颜料、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空间不大,像是一个狭长的储藏室。没有窗户,光线极其昏暗。我摸索着点燃了门边小几上一盏积满灰尘的油灯。
昏黄跳跃的光晕,如同鬼火,瞬间照亮了斗室。
也照亮了斗室两侧的墙壁。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了。
墙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画!
全是同一个女子!
宣纸泛黄,墨迹和颜料都显出岁月的痕迹。有的画得精细入微,连发丝都纤毫毕现;有的只是寥寥数笔的写意勾勒。姿态各异:或凭栏远眺,或低头抚琴,或拈花浅笑,或策马挽弓……唯一不变的,是画中人的容颜。
那张脸……那张脸!
眉眼清丽,鼻梁秀挺,唇形柔美……竟与铜镜里我那张被修整过的脸,有着惊人的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的形状,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
然而,画中人左眼角下方,一点小小的、宛若泪滴的褐色小痣,如同造物主最精心的点染,让她整张脸瞬间灵动起来,多了一份我这张赝品脸上永远无法企及的、独特的清冷与鲜活。
所有的画作右下角,都题着两个清隽的小字:**阿芜**。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眼前所有的画纸都在旋转、扭曲!巨大的眩晕感攫住了我,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死死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没有倒下。
阿芜!真的是阿芜!
楚寰书房密室里的阿芜!他昏迷中呼唤、醒来时错认的阿芜!
她的眉眼…竟真的…与我和沈清漪如此相似!尤其是那颗泪痣的位置……
一个模糊而恐怖的念头,带着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沈清漪…她绞我的脸…逼我替嫁…不仅仅是为了逃避冲喜……难道……难道她早就知道知道楚寰心里有这样一个阿芜知道这张脸的价值所以她要我顶着这张酷似阿芜的脸,来做她的替身,替她承受楚寰可能的清醒后的怒火或……错认后的恩宠
而我,沈知微,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块被利用得彻彻底底、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垫脚石!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的味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冷静。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眼前晃动,画中阿芜那双带着泪痣、清冷鲜活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泛黄的纸张,静静地、悲悯地看着我这个顶着相似面孔的可怜虫。
恨意,如同冰封的岩浆,在死寂的心湖下疯狂翻涌、积聚。
沈清漪,楚寰……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阿芜……
你们欠我的,我要一笔一笔,亲手讨回来!
镇北王府压抑的死气,被王爷楚寰的骤然苏醒彻底驱散。这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京城权贵圈里炸开了锅。圣心大悦,流水般的赏赐抬进王府。太医们轮番诊治,药方子换了又换,楚寰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那张枯槁的脸渐渐有了血色,深邃的轮廓重新显现出往日的冷峻威仪,只是那双眼睛,在看向我时,总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探寻和挥之不去的偏执。
他固执地认定我是阿芜,认定是我救了他。无论我如何解释,如何强调自己是沈知微,是尚书府送来冲喜的庶女,他都置若罔闻。那日书房密室里的画像,成了悬在我头顶的利剑,也成了沈清漪眼中淬毒的钉子。
果然,楚寰苏醒的消息传开不过三日,尚书府的拜帖就递到了王府。沈清漪,顶着探望重病初愈的妹夫和关心庶妹的名头,堂而皇之地来了。
花厅里,熏着上好的沉水香。楚寰靠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榻上,虽然依旧带着几分病容,但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严已然重新凝聚。我垂眸坐在下首的绣墩上,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沈清漪进来了。
她穿着一身精心挑选的缕金穿花百蝶云锦裙,外罩雪白的狐裘,梳着时下最流行的飞仙髻,簪着赤金点翠的步摇,通身华贵,光彩照人。脸上薄施脂粉,眉目如画,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她莲步轻移,仪态万方,走到厅中,对着楚寰盈盈一拜,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清漪见过王爷。王爷大病初愈,清漪特来请安。愿王爷福寿安康。
她的目光,如同带着钩子,缠绵又大胆地落在楚寰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慕和关切。眼角的余光,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楚寰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她,点了点头,语气疏离:沈大小姐有心了。
那目光平静无波,如同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全然没有半分沈清漪期待的惊艳或波澜。
沈清漪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绽开更明媚的笑意。她款款走到我面前,亲热地拉住我的手,做足了嫡姐关爱庶妹的姿态:知微妹妹,在王府可还习惯姐姐真是担心死了。王爷病着,你一个人定是辛苦了。
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用力捏着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我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冷意,低声道:劳姐姐挂心,一切都好。
那就好,那就好。沈清漪笑着,目光却再次飘向楚寰,带着一丝试探和委屈,王爷您是不知道,当初得知您病重,圣上要沈家女儿冲喜,妹妹她…年纪小不懂事,是有些害怕的。我这个做姐姐的,心疼妹妹,也担忧王爷,真是日夜悬心,恨不能以身相替呢…
她声音微颤,眼圈恰到好处地泛红,一副情真意切、姐妹情深的模样。
楚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浮沫,并未接话,深邃的目光似乎落在了窗棂外飘落的雪花上,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沈清漪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她咬了咬唇,决定下一剂猛药。她微微侧过身,正对着楚寰,刻意将自己最完美的左脸侧影展现出来,同时,她抬手,状似无意地轻轻拂过自己的左眼角下方——那颗与我被修整后刻意模仿的、位置几乎一模一样的泪痣。
说起来,王爷病中,可曾梦见过什么她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意味,清漪幼时随父亲去京郊别庄小住,曾有幸……
她的话还未说完,楚寰的目光倏地转了过来!那目光锐利如电,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牢牢地锁住了沈清漪的脸,准确地说是锁住了她左眼角下那颗刻意点上的泪痣!
沈清漪心头一喜,以为终于引起了楚寰的注意。她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优美脆弱的颈项线条,眼中含着恰到好处的、欲说还休的羞怯和情意,等待着楚寰的反应。
然而,楚寰的眼神,在最初的锐利之后,迅速沉淀下去,变成了一种极其深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那目光太过复杂,太过冰冷,让沈清漪脸上的娇羞瞬间凝固。
就在这微妙而尴尬的寂静中——
王爷,我轻轻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僵局,您该喝药了。
我端起旁边小几上温着的药碗,走到楚寰榻前,垂眸奉上。
楚寰的目光从我脸上掠过,又扫了一眼旁边表情僵硬的沈清漪,最终落在我手中的药碗上。他沉默地接过,一饮而尽。
沈清漪精心营造的氛围被彻底打破。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精心描画的指甲死死掐进了掌心。她看着楚寰接过我手中的药碗,看着他虽未言语却并未排斥我的靠近,看着他对自己视若无睹……
嫉妒、愤怒、不甘,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心。她苦心经营的形象,她处心积虑的暗示,在这个男人眼中,竟比不上一个卑贱庶女奉上的一碗苦药!
姐姐脸色不太好,我放下空碗,转过身,迎上沈清漪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脸上带着温顺得体的浅笑,可是路上受了风寒妹妹这里有刚温好的参茶,姐姐用一些暖暖身子吧
我端起另一杯参茶,递向她。
沈清漪死死地盯着我,盯着我这张被修整得酷似她、却又被楚寰错认的脸。那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将我烧穿!她猛地抬手!
啪——!
滚烫的参茶连同青瓷茶杯被她狠狠打翻在地!褐色的茶汤溅了我一身,也泼湿了她华丽的裙裾!
沈知微!她再也维持不住那副温婉嫡姐的面具,声音尖利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你这张脸!你这张下贱的脸!不过是我的影子!只配做我的影子!
她指着自己的脸,又指向我的脸,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精心梳理的发髻都散乱了几分:王爷!王爷您看清楚!她是我不要的替身!她这张脸是我给她的!我才是您要找的人!我才是阿芜!那年皇家猎场!是我!是我救的您!您忘了吗猎场!是我啊!
她嘶吼着,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猛地转身扑向花厅一侧摆放着装饰用的铜镜!她双手抓住那沉重的铜镜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它掼在地上!
咣当——哗啦——!
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花厅都在颤抖!光亮的铜镜砸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无数破碎的镜片如同碎裂的星辰,飞溅开来!映出无数个沈清漪那张因疯狂嫉妒而扭曲变形的脸!
我才是阿芜!我才是!她站在一地狼藉的碎镜中间,尖叫声穿透屋顶,带着泣血般的绝望和疯狂,沈知微!你只是个影子!你永远只配做我的影子!
花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沈清漪粗重绝望的喘息和满地碎镜片折射出的、无数张扭曲变形的疯狂面孔。
楚寰的脸色,在沈清漪喊出猎场二字的瞬间,就彻底沉了下去。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审视、怀疑、被愚弄的震怒……种种情绪激烈地交织碰撞。他死死地盯着状若疯癫的沈清漪,又猛地转向一旁被泼了一身茶汤、脸色苍白却依旧站得笔直的我。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我缓缓抬起手。
没有理会满身的狼藉,也没有去看地上疯狂嘶吼的沈清漪。我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残忍的平静。手伸进怀中——那件被滚烫参茶浸透、紧紧贴在身上的粗布夹袄内袋里。
指尖触碰到一方柔软却坚韧的布料。带着我微弱的体温。
我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将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方旧帕子。
颜色已经洗得发白泛黄,边缘甚至有些毛糙,显然年代久远。素白的绢布上,沾染着大片大片早已干涸凝固、呈现出暗褐色的污迹——那是早已渗入纤维、再也无法洗去的陈旧血迹!
整块帕子最引人注目的,是右下角。
那里用极其纤细的丝线,绣着一个字。
针脚细密,字体娟秀,带着一种旧时闺阁的雅致,却因岁月的侵蚀而略显黯淡。
那是一个——
**芜**
字。
这方染血的旧帕,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攫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楚寰的瞳孔骤然收缩!那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瞬间凝固,化为一种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方旧帕上,钉在那个娟秀的芜字上,仿佛要将它烧穿!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前倾,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了紫檀木榻的扶手,指节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而刚刚还在疯狂嘶吼、砸碎铜镜的沈清漪,像是被人猛地扼住了喉咙!所有的尖叫和动作都戛然而止!她脸上的疯狂和怨毒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见了鬼般的惊骇和茫然!她死死地盯着我手中那块染血的旧帕,尤其是那个芜字,眼珠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仿佛那方旧帕是什么择人而噬的恐怖之物!
花厅里落针可闻。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碎镜片偶尔发出的轻微咯吱声。
我拿着那方旧帕,一步步走向楚寰。脚步很轻,踩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却像踏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在他榻前站定,我微微躬身,双手将那块带着体温和血腥记忆的旧帕,轻轻递向他。动作恭敬,姿态温顺,如同一个真正的、逆来顺受的冲喜王妃。
王爷,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花厅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此物,是妾身当年在猎场所拾。见其染血,绣字清雅,想着或许是哪位贵人遗落的心爱之物,便一直…小心收着。
楚寰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黏在那方旧帕上。他枯瘦的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缓缓抬起,伸向那方承载着太多血腥和谜团的旧物。指尖离那暗褐色的血迹和娟秀的芜字越来越近……
沈清漪的脸色已经惨白如鬼,身体摇摇欲坠。她看着楚寰伸出的手,看着那方即将被触碰的旧帕,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就在楚寰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旧帕的瞬间,我微微抬眸,目光平静地越过他紧绷的肩线,落在了他身后不远处、僵立如木偶的沈清漪身上。
我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极浅、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嘲弄。
然后,我开口了。声音依旧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沈知微的怯懦和困惑,清晰地传入楚寰的耳中,也如同冰锥般狠狠扎进沈清漪的耳膜:
说起来…姐姐方才提到猎场……
我微微歪了歪头,眼神无辜地看向面无人色的沈清漪,语气是纯粹的、不谙世事的好奇:
**妹妹记得,那日随姐姐回府后,姐姐特意吩咐贴身丫鬟,把你那双沾了泥的绣鞋拿去仔细刷洗,还叮嘱要刷干净鞋底沾的…那城南胭脂铺子后院才有的、独一份儿的朱砂泥呢。**
朱砂泥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同时在楚寰和沈清漪的头顶炸响!
楚寰伸向旧帕的手,猛地僵在半空!那枯瘦的手指因为极致的震惊和瞬间涌起的滔天怒意而剧烈颤抖起来!他霍然转头!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已布满骇人的血丝,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带着毁天灭地的狂暴和难以置信的震怒,死死地钉在了沈清漪的脸上!
那眼神,不再是审视,不再是怀疑,而是赤裸裸的、要将人凌迟的杀意!仿佛要将她每一寸皮肉、每一个谎言都彻底撕碎!
噗通!
沈清漪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瘫软在地!精心梳理的发髻彻底散乱,珠钗步摇叮叮当当滚落一地,沾满了地上的茶渍和碎镜屑。她瘫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脸上是彻底的、灭顶的绝望和灰败!嘴唇哆嗦着,想辩解,想否认,却在对上楚寰那双嗜血的眼眸时,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她精心编织的谎言,她处心积虑的谋划,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冒认……在这方染血的旧帕和一句轻飘飘的朱砂泥面前,被彻底撕得粉碎,露出底下最肮脏丑陋的真相!
楚寰目眦欲裂!巨大的被愚弄的愤怒和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恐惧于自己认错了人)如同岩浆在他胸腔里奔涌咆哮!他死死盯着瘫软在地、如同烂泥般的沈清漪,枯瘦的手掌猛地抬起,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谁也没有料到!
一直垂眸敛目、恭敬温顺地捧着旧帕站在楚寰榻前的我,沈知微,那个被当作替身、被绞脸、被推出来冲喜的卑贱庶女,突然动了!
我的身体如同蓄满了力量的弓弦,猛地向后弹开!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在楚寰那蕴含着狂暴力量的手掌尚未落下之前,我已如一道离弦之箭,决绝地、义无反顾地冲向了花厅洞开的、正对着王府后花园的雕花长窗!
哐啷——!
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厚重的雕花木窗连同糊着的昂贵霞影纱,被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开!木屑纷飞,纱帛撕裂!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雪片,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刀子,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我宽大的粗布裙摆猎猎作响,吹散了我额前凌乱的碎发!
窗外,是镇北王府后花园的悬崖!深不见底!崖下是湍急咆哮、卷着冰凌的玉带河!寒风卷着雪沫,发出呜咽般的嘶吼!
沈知微——!
楚寰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野兽,带着惊骇欲绝和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恐慌,猛地炸响!他下意识地朝我冲来,动作因为重伤初愈和极致的震惊而显得踉跄!
太迟了。
我站在大开的窗边,悬崖边缘的寒风卷起我的衣袂和发丝。我最后回了一次头。
目光平静地扫过花厅内。
扫过楚寰那张因惊怒而扭曲、正不顾一切扑过来的脸。
扫过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眼中只剩下死灰般绝望的沈清漪。
扫过一地狼藉的碎镜片,映照着这出荒诞悲剧的无数碎片。
然后,我的唇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勾起。
这一次,不再是温顺,不再是怯懦,不再是模仿沈清漪的弧度。那是一个真正属于沈知微的笑容。冰冷,嘲讽,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和……解脱。
再没有一丝留恋。
我张开双臂,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飞鸟,朝着窗外那风雪咆哮、深不见底的悬崖,决然地——
**纵身一跃!**
不——!!!
楚寰撕心裂肺的吼叫,沈清漪短促刺耳的尖叫,被瞬间吞没在呼啸的寒风和身体急速下坠的失重感中!
风声在耳边尖锐地嘶吼,冰冷的雪片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失重感带来强烈的眩晕和恶心,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然后又被狠狠地抛向无底的深渊!眼前是飞速掠过的、模糊的崖壁和灰蒙蒙的天空。
就在身体即将被那咆哮的玉带河吞噬的刹那!
我猛地抬手,将一直死死攥在掌心的一枚蜡封药丸塞进口中!牙齿狠狠咬破蜡壳!
一股极其辛辣苦涩、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液体瞬间涌入口腔,顺着喉咙滑下!
噗通——!
刺骨的冰寒瞬间包裹了全身!巨大的冲击力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胸口!湍急冰冷的河水带着万钧之力,卷着我狠狠撞向河底嶙峋的怪石!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冰冷的河水疯狂地灌入眼耳口鼻!
意识在极致的冰冷和撞击带来的剧痛中迅速模糊、沉沦……
三年后。北境,雁回关。
风是这里永恒的主宰。裹挟着砂砾和雪沫,刀子般刮过裸露的岩石和低矮的灌木,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呜咽。空气干燥冷冽,吸进肺里都带着刺疼。举目望去,是无边无际的、苍凉的灰黄色调,只有远处连绵的雪山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泛着冰冷的寒光。
一座用巨大石块和夯土垒成的简易医庐,如同一个倔强的疤,牢牢地钉在关隘避风的山坳里。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门口挂着一块被风沙打磨得粗糙的木牌,上面用炭笔潦草地写着两个字:阿芜。
医庐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混合着血腥和汗气。光线有些昏暗,只有角落的火塘噼啪燃烧着,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几张痛苦疲惫的伤兵脸庞。他们或躺或坐,身上裹着沾满血污和尘土的布条,压抑的呻吟声在低矮的土屋里回荡。
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同样沾着不少药渍和尘土的粗布袄裙,头发简单地用一根木簪挽在脑后,脸上覆着半幅素色的棉布面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此刻,我正蹲在一个昏迷的年轻士兵身边,动作麻利而沉稳地清理着他小腿上一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刀伤。伤口周围沾满了砂砾和凝固发黑的血块。
旁边一个烧得滚烫的小炭炉上,煨着半盆浑浊的药水,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我拿起一块干净的粗布,浸入滚烫的药水中,拧得半干,忍着灼热,仔细地擦拭着伤口边缘的污物。布巾擦过腐烂发炎的皮肉,带起一阵轻微的抽搐。士兵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闷哼。
清理干净腐肉,露出底下惨白的骨头和鲜红的肌理。我拿起一旁打磨得还算锋利的薄刃小刀,在火上燎了一下。没有犹豫,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切掉边缘无法愈合的坏死皮肉。动作精准,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利落。
唔……士兵的身体猛地一弹,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
按住他。我的声音透过面纱传出,有些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旁边一个伤势较轻的老兵立刻上前,用仅剩的一条完好的胳膊死死按住士兵挣扎的肩膀。
我放下刀,迅速拿起针线——那是用烈酒浸泡过的普通缝衣针和粗麻线。针尖刺入翻卷的皮肉,穿过,拉紧……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针线在皮肉间穿梭,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嗤嗤声。没有麻沸散,只有冰冷的刀锋和针线带来的、最直接的剧痛。
士兵的惨嚎被死死压抑在喉咙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下来,浸透了身下肮脏的草垫。
最后一针落下,打结,剪断线头。伤口被粗糙的麻线强行缝合在一起,像一条狰狞的蜈蚣。我从旁边一个粗糙的陶罐里挖出一大块黑乎乎、散发着浓重草药和油脂味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缝合好的伤口上,再用干净的粗布条紧紧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我直起身,微微松了口气。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薄汗。面纱下的呼吸有些急促。
好了。按住伤口别让他乱动。两个时辰后喂他喝那碗退热的药。我指了指旁边小炉上温着的另一个陶碗,对那老兵交代。
老兵连连点头,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敬畏:谢…谢谢阿芜大夫!
我摆摆手,没说话,走到角落的木盆前,舀起冰冷的雪水,用力搓洗着沾满血污和药膏的双手。粗糙的布巾擦干手,指尖被冻得通红。
就在这时,医庐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猛地撞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和浓重的血腥味猛地灌了进来!
阿芜大夫!快!快救人!一个浑身是血、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士兵踉跄着冲了进来,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恐,是…是王爷!王爷遇袭了!伤…伤得很重!
整个医庐瞬间死寂!
所有的呻吟声都停了,所有伤兵的目光都惊恐地投向门口!火塘跳跃的火光映照着门口那人身上的血,如同泼墨。
王爷
镇北王楚寰!
我的动作猛地顿住。正在擦拭的手指悬在半空,冰冷的雪水顺着指尖滴落,砸在粗糙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心脏在胸腔里,毫无预兆地、沉重地撞击了一下。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
面纱下的嘴唇,无声地抿紧了。
雁回关简陋的守备府邸里,此刻弥漫着比医庐更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临时被征用的正堂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压抑的哭泣和急促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我背着那个沉甸甸、边角都磨得发亮的旧藤药箱,跟着那报信的士兵,穿过惶惶不安的人群,径直走向最里间。
门推开。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房间中央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静静躺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玄色的衣袍几乎被暗红的血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床边围着几个军医模样的人,个个面如土色,额头冒汗,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无措。地上扔着染血的布巾和水盆,一片狼藉。
我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那张熟悉的、此刻却毫无生气的脸上。
楚寰。
比三年前更瘦削了,轮廓也更深,如同刀劈斧凿。常年征战的风霜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此刻,他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失血过多的惨白,嘴唇干裂灰败。一道狰狞的伤口从他左侧额角斜斜划过眉骨,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鲜血还在汩汩地往外渗,染红了半边脸颊和身下的粗布垫子。胸口的衣襟被撕开,露出下面一道更深的、几乎贯穿胸腹的刀伤,血肉模糊,隐约可见森白的肋骨!
他像一尊被彻底打碎的玉像,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
阿芜大夫!您快看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军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都在抖,箭上有毒!伤口太深了!我们…我们止不住血!王爷他…他快不行了!
我没有说话。面纱下的目光沉静如水,不起一丝波澜。快步走到床边,放下药箱。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伸手直接探向楚寰血肉模糊的胸口伤处!指尖沾满粘稠温热的血液,触碰到那可怕的创口边缘。
周围的军医和将领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我没有理会。手指仔细地按压、探查着伤口的深度、走向,感受着皮肉的韧性和下面骨头的状况。然后,又迅速检查了他额角那道同样深可见骨的伤口,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
烈酒,沸水,干净布巾,越多越好。我的声音透过面纱,冷静得没有一丝温度,像在吩咐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把灯都挪近些。按住他。
命令简洁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慌乱的下属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动了起来。
滚烫的沸水端来,浓烈的烧刀子烈酒也备好。我迅速清洗双手,然后拿起一把在沸水中煮过的、薄如柳叶的锋利小刀。火光下,刀锋闪着寒芒。
没有丝毫犹豫,手起刀落!
锋利的刀尖精准地切入额角伤口边缘发黑坏死的皮肉!动作快、准、狠!腐烂的皮肉被干脆利落地剔下,露出底下惨白的额骨和鲜红的肌肉纤维!鲜血瞬间涌出更多!
呃……昏迷中的楚寰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
按住!我的声音依旧平稳。
几条壮硕的胳膊立刻死死压住了他挣扎的身体。
刀锋继续游走,清理腐肉,修整创面。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利落和高效。额角的伤口清理干净,露出底下被砍裂的眉骨。我拿起一把小巧的骨锉,在沸水里烫过,开始仔细地打磨那断裂骨头的尖锐边缘,防止它刺破血管或压迫神经。
骨头摩擦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周围的将领和军医们脸色煞白,有人甚至忍不住别开了脸。
处理完额头的伤,我放下工具,拿起烈酒浸泡过的粗布,直接按在楚寰胸口那道最致命的贯穿伤上!烈酒刺激伤口带来的剧痛让昏迷中的楚寰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嘶吼!
啊——!
按住!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几个按住他的士兵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移开布巾,伤口被烈酒冲洗后,翻卷的皮肉和断裂的血管更加清晰地暴露出来。我拿起穿好粗麻线的缝针,没有丝毫迟疑,针尖刺入翻卷的皮肉,穿过,拉紧……针线在血肉间快速穿梭,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嗤嗤声。一针,又一针,强行将那可怕的创口缝合、收紧。
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浸湿了覆面的棉布。面纱紧贴在脸上,有些闷热。但我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或颤抖,稳定得如同最精密的器械。缝合完最深的创口,又迅速处理其他几处较小的刀伤。撒上厚厚一层黑褐色的止血消炎药粉,再用干净布条紧紧包扎。
时间在紧张而压抑的气氛中一点点流逝。
当最后一根布带打好结,我直起身,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背脊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
楚寰依旧昏迷着,但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脸上和身上狰狞的伤口都被妥善处理包扎好,不再有鲜血疯狂涌出。
毒……那老军医颤巍巍地提醒。
我从旧药箱最底层取出一个小巧的青色瓷瓶,倒出三颗乌黑发亮、散发着奇异苦香的药丸。撬开楚寰的牙关,将药丸塞进去,再灌入一点温水。
做完这一切,我才退开一步。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高强度动作而微微发颤。
伤口处理了,毒也暂时压下了。我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能不能熬过去,看他的命数,也看天意。让人守着,两个时辰后若发热,用烈酒擦拭四肢心口降温。明早我再来看。
说完,我背起药箱,转身就朝门外走去。没有多看床上的楚寰一眼,也没有理会周围那些充满了感激、敬畏和探究的目光。
阿芜大夫!一个副将模样的壮汉猛地拦在我面前,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哽咽,您救了王爷!救了我们镇北军!大恩大德……
分内之事。我打断他,声音隔着面纱,平静无波,让开。
那副将一愣,被我的冷淡噎住,下意识地让开了路。
我径直走出房间,穿过依旧弥漫着血腥和恐慌气息的厅堂,走向外面寒冷漆黑的夜。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吹在汗湿的背上,刺骨的冰凉。
身后,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低低的议论。
阿芜大夫真乃神人也……
王爷有救了!
就是性子太冷了些……
那些声音,被呼啸的北风迅速吹散。
楚寰的身体底子,强悍得如同北境最坚韧的岩石。加上那三颗压制的解毒丸和我处理伤口的手段足够利落,他竟真的从鬼门关前挣回了一条命。
第三天傍晚,我背着药箱再次踏入那间弥漫着药味和血腥气的房间时,他已经醒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糊着厚厚棉纸的窗棂,给昏暗的室内镀上了一层暖橘色的光晕。楚寰靠坐在堆高的枕头上,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已经睁开,虽然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疲惫,却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和沉静。额角和胸口的伤口被厚厚的布条包裹着。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守卫都在门外。
我走到床边,放下药箱,如同面对任何一个普通伤患一样,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试温,动作自然。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刹那——
一只滚烫的、带着厚茧的大手,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腕骨捏碎!
我身体猛地一僵!动作瞬间停滞!
楚寰的手枯瘦却依旧有力,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袖灼烧着我的皮肤。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探针,带着重伤初醒的锐利和一种不容错辨的急切,死死地锁住我!那眼神穿透我覆面的棉布,似乎要看清面纱下的一切!
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我被他攥住的那只手腕上!
宽大的粗布袖口因为动作而微微滑落,露出一截同样瘦削的手腕。在那手腕内侧,一道扭曲狰狞的、如同蜈蚣般的旧疤,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那是我替嫁前夜,被沈清漪的婆子用麻绳死死捆绑挣扎时,被粗糙的绳索反复磨砺、最终皮开肉绽留下的烙印!三年来,从未消退!
楚寰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他死死盯着那道疤,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关节泛出骇人的青白色!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我覆面的棉布,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般的急切!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砾摩擦,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颤抖和不容置疑的笃定,一字一句,重重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知微……**
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仿佛要将那脆弱的骨头捏碎,声音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急迫:
**…跟我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也扎进那片早已冰封死寂的心湖。
空气凝固了。夕阳暖橘色的光晕落在他急切而偏执的脸上,落在他死死攥着我手腕、青筋暴起的手上,也落在我手腕内侧那道狰狞扭曲的旧疤上。
手腕上的剧痛清晰地传来,提醒着我三年前那场彻骨的冰冷和绝望。尚书府后罩房刺骨的寒风,脸上被利刃切割的剧痛,花厅里刺耳的尖叫和满地碎镜……还有那悬崖边呼啸的寒风和刺骨的河水……
家
我的家,早就在七年前那场大火里烧成了灰烬。我的家,在那场替嫁的闹剧里,被彻底碾成了齑粉。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戾气,从心底最深的冻土下翻涌而上,瞬间冲散了那片刻的僵硬。
我没有挣扎,也没有试图抽回手。
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另一只手。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指尖,轻轻捻住了覆在脸上的、那半幅素色棉布面纱的边缘。
然后,在楚寰骤然收缩、充满了惊骇欲绝和某种可怕预感的瞳孔注视下——
猛地,向下一扯!
面纱滑落。
昏黄的灯光,再无遮拦地照亮了我的脸。
左半边脸,光洁依旧,眉眼沉静。
而右半边脸……
从额角开始,一道狰狞扭曲、如同巨大蜈蚣般的深紫色疤痕,斜斜地贯穿了整个脸颊!它粗暴地撕裂了原本还算清秀的眉眼,爬过鼻梁,一直延伸到下颌!那疤痕深嵌在皮肉里,凸起、挛缩,呈现出一种陈旧的、却依旧触目惊心的紫红色!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永远地烙印在这张脸上!
那是猎场悬崖下,湍急冰冷的玉带河中,被尖锐的礁石和断裂的枯枝,在翻滚撞击中,生生撕裂的印记!
三年风霜,未曾磨平其万一!
我迎上楚寰那双瞬间被巨大的惊骇、难以置信和一种灭顶般的痛苦所吞噬的眼眸。
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
这一次,不再有冰冷,不再有嘲讽,不再有恨意。那笑容空洞得如同荒漠,平静得如同深潭,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燃尽一切的灰烬般的死寂。
我的声音不高,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在死寂的房间里:
**王爷,您认错人了。**
目光平静地掠过他瞬间惨白如鬼的脸,掠过他眼中那片崩塌的世界,最终落向窗外北境苍茫冰冷的暮色。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沈知微,三年前就死了。**
**死在猎场悬崖下,玉带河的冰水里。**
**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