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第一场雾来得很早,浓得像化不开的奶,把田埂和水渠都裹成了白茫茫一片。
我蹲在老槐树下翻找那枚滚进草丛的银戒指,指尖忽然触到片温热的布料。抬头时,雾里站着个穿雨过天青色锦袍的人,袍角沾着草屑,发间凝着雾珠,正弯腰看着我。
“找这个?”
他摊开的掌心里,躺着那枚被磨得发亮的银戒指,戒面模糊的“禾”字,在雾里竟像是清晰了些。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眼前的人明明瘦了些,下巴的线条更利落了,可那双眼睛,那垂眸时睫毛投下的阴影,分明是刻在我心口多年的模样。
“怎么不说话?”他笑了笑,眼角的纹路比记忆里深了些,却依旧清润,“不认得我了?”
雾珠从他发梢滚落,滴在我手背上,烫得我猛地缩回手。这才发现自已的指甲缝里全是泥,掌心还沾着草汁,和他干净的锦袍比起来,像块见不得光的顽石。
“你……”我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不是……”
“不是什么?”他蹲下身,和我平视。雾气流过他的眉眼,竟让那双眼眸添了几分真实的暖意,“不是该躺在坟里?”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里。那里面映着我的影子——一个记脸风霜的大姐,哪还有半分当年梳丫髻的模样。
“当年的事,说来话长。”他捡起我掉在地上的布包,里面是刚收的几把草药,“父亲怕我留在京城再卷入纷争,用了个假死脱身。本想带你一起走,可那时你……”
他没说下去,只是用指腹轻轻擦过我手背上的草汁。那触感真实得可怕,带着人该有的温度,不像梦里那样总是冰凉。
“我找了你很多年。”他的声音低了些,雾里的轮廓忽然有些模糊,“去了我们的小城,见了你住过的小屋,掌柜的说你去了京城。我在京城找了三年,才听人说,京郊有个守着稻田的大姐,总爱在槐树下念诗。”
我摸着胸口的银戒指,那里跳得厉害,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可看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看着他锦袍袖口磨出的毛边,又觉得这一切像场醒不来的梦。
“你看。”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匣子,打开时,里面躺着支熟悉的禾苗玉簪。玉色依旧温润,只是簪头缺了个小口,“当年从棺木里取出来的,总想着有天能亲手给你戴上。”
雾渐渐散了些,远处的稻田露出金黄的轮廓。有风吹过,稻穗沙沙作响,像无数双眼睛在看我们。
我望着他手里的玉簪,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在雨里说“等我回来”。原来有些约定,真的能穿过岁月的雾,在某个寻常的秋日清晨,带着记身风霜,站到你面前。
“阿禾。”他执起我的手,把那枚银戒指重新套回我的无名指,然后举起那支玉簪,指尖微微发颤,“现在……还来得及吗?”
风卷着稻浪涌过来,老槐树的叶子在头顶轻轻摇。我看着他眼里的自已,记脸疲惫,早不是当年那个能在雨里倔强抬头的丫头了。
可他眼里的光,却和初见时一样,亮得能照透所有的雾。
我慢慢点了点头,听见自已的声音混着风声,轻得像片稻叶:
“来得及。”
雾还没散尽,阳光正一点点爬过田埂。远处隐约传来孩童的笑声,像很多年前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又像很多年前那个在雨里笑出声的少年。
日子还长着呢,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