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时侯,那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没来田埂上唱歌。
邻村的王婆挎着篮子路过,叹着气说:“那丫头随她爹娘去江南了,说是那边水土好,能让她好好念书。”她放下两个刚蒸的馒头,“临走前还哭着问,阿婆会不会忘了教她的诗。”
我把馒头揣进怀里,指尖触到温热的面,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林一辞在雨里递给我的那包桂花糕。原来有些温暖,真的能隔着年月,烫得人心头发颤。
老槐树抽新芽时,我在树洞里发现了个布包。是那小姑娘留下的,里面裹着块半大的砚台,边缘磕掉了角,却洗得干干净净。还有张歪歪扭扭的字条,写着“阿婆,等我回来教你新学的诗”,末尾画了个咧嘴笑的小人,像极了当年蹲在绸缎庄门口的自已。
把布包放进树杈间的书架,和那本《诗经》并排摆着。风拂过新叶,沙沙地响,像在替我应下那个约定。
入夏后,水渠涨了水。有个走江湖的说书人,在槐树下搭了个草棚,每天午后都来摆场子。他的故事里总少不了才子佳人,有次说到“寒门女与富家子”,听客里有人唏嘘:“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圆记,大多是求而不得。”
说书人敲了敲醒木,朗声道:“求而不得又如何?心里揣着个念想,日子就有奔头。就像这老槐树,劈了半枝还能发新芽,只要根还在,就总有叶绿花红的时侯。”
我坐在树影里,摸出那枚银戒指。阳光透过叶隙落在戒面上,映出细碎的光斑,像极了那年他轿帘掀开时,睫毛上沾的雨珠。
散场后,说书人凑过来讨水喝,看见树杈上的书,眼睛亮了:“老人家也爱读这个?”
“认得几个字罢了。”我给他倒了碗渠水。
他翻了翻那本《诗经》,指着“蒹葭”篇笑道:“这诗我熟!前几日有个江南来的书生,还为这两句写了首新词,说是纪念故人的。”他清了清嗓子,吟道,“‘蒹葭白露依旧,不见当年执伞人。风过处,禾苗青,似闻旧名’。”
“旧名”两个字落进风里,水渠的水忽然漾起圈涟漪,像有人在水底轻轻应了一声。
我望着远处翻滚的绿浪,忽然想起那去了江南的小姑娘。或许很多年后,她也会在某个雨日,想起京郊田埂上的阿婆,想起那首跑调的“蒹葭苍苍”。就像我总会想起那个雨日的绸缎庄,想起那个叫我“阿禾”的少年。
说书人收拾摊子时,把那首新词抄在纸上递给我:“留着吧,说不定哪天,有懂诗的人路过,能和你说上几句。”
我把纸折成小方块,塞进《诗经》的封皮里。树影在书页上摇晃,像谁的指尖,轻轻按住了那行未完的“似闻旧名”。
暮色漫上来时,水渠边的蛙鸣起了头。老槐树的新叶在晚风里轻轻晃,树杈上的树脊闪着微光,像盏没点的灯。
我知道,明天太阳还会升起,田埂上的禾苗还会拔节,说书人还会来敲醒木,而我藏在心里的那个名字,会随着风,随着雨,随着一季又一季的稻浪,慢慢往下走。
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