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生走后,那封信被我压在槐树根下的石缝里。雨水冲刷过无数次,字迹早已模糊,可每次指尖抚过那粗糙的纸页,仍能想起他落笔时的模样——或许是在翰林院的烛火下,或许是在小院的病榻上,笔尖悬在纸上许久,才落下那短短几行。
入夏时,水渠边来了个扎竹筏的老汉。他见我总在槐树下坐着,便说:“这树有年头了,前几日雷雨天,劈掉了半枝,我看呐,撑不了几年了。”
我抬头望那老槐树,断枝处露出惨白的木茬,像道永远合不上的伤口。可剩下的半树绿叶,却依旧在风里招摇,蝉在枝头声嘶力竭地唱,唱得人心里发空。
“大爷,能帮我个忙不?”我摸出藏在怀里的碎银,“把那断枝锯下来,我有用。”
老汉接过银子,眯眼打量我:“这破木头,能当柴烧就不错了。”
断枝被锯成几段,其中段弯弯的,倒像个天然的书架。我用砂纸慢慢打磨掉上面的毛刺,掌心被磨出细茧,却不觉得疼。打磨光滑后,把那本浸潮的《诗经》和沈书生留下的话本放上去,正好能卡在树杈间。
路过的孩童见了,总好奇地凑过来看。有次那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又跑过来,指着书页上的“蒹葭苍苍”问:“阿婆,这字念啥?”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念,像当年林一辞教我那样。她学得很快,念到“所谓伊人”时,歪着头问:“伊人是谁呀?是像我阿娘那样好看的人吗?”
“是个很干净的人。”我望着远处的稻田,风掀起绿浪,“像春天的雨,像冬天的雪,碰着了,就忘不了。”
小姑娘似懂非懂,却把这几句记在了心里。第二天她背着小布包来,说要学更多字,包里还揣着个烤得焦香的玉米,非要塞给我:“阿婆,这是我阿爹种的,甜着呢。”
玉米的香气混着槐花香漫开来,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林一辞递给我的那包桂花糕。也是这样的甜,甜得让人想掉眼泪。
秋分时,老汉的竹筏翻了。他在水里扑腾时,我用那根打磨光滑的断枝伸过去,他攥着树枝被拉上岸,呛了好几口泥水,却咧着嘴笑:“多亏了你这木头,比我那竹篙结实。”
后来他总往槐树下送些东西,有时是几条刚钓的鱼,有时是半袋新收的豆子。他说:“我那过世的婆娘,也总爱坐在树下看书,跟你一个模样。”
我知道他说的不是我,是他心里的念想。这世上的人,谁心里没藏着个放不下的人呢?就像老槐树藏着年轮里的风雨,稻田藏着季复一季的枯荣。
这天夜里,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雨。雨滴打在树杈间的书架上,“嗒嗒”地响,像有人在轻轻翻书。我裹紧身上的旧棉袄,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是那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在田埂上唱着我教她的“蒹葭苍苍”,跑调跑得厉害,却唱得格外认真。
歌声混着雨声飘过来,落在老槐树的叶上,落在树杈间的书页上,落在我揣着银戒指的胸口。
我摸了摸那枚被磨得发亮的戒指,戒面的“禾”字早已看不清,可每次触碰,仍能想起那个春夜,他执起我的手,把戒指套上来时,指尖的温度。
雨还在下,歌声渐渐远了,可树影里的书架还在,田埂上的新苗还在,我藏在石缝里的那封信,也还在。
天总会亮的,雨总会停的,就像那年他说的“等我回来”,虽然等成了空,却让这漫长的日子,有了个念想牵着。
风吹过断枝,发出呜呜的响,像在替谁应着。
而我,还要坐在这槐树下,看明年的新绿,听孩童的歌声,等一场雨过天晴。
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