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渠边的老槐树落了第三场叶时,我在树根下挖出个木匣子。
是当年从茅草屋带出来的,埋得太深,被树根盘绕着,费了半天才刨出来。匣子边角已经朽了,打开时簌簌掉着木屑,里面的《诗经》早被潮气浸得发胀,纸页黏在一起,却仍能认出封面上他题的“阿禾存念”四个字,笔锋清瘦,和他最后那些日子的模样重合。
最底下压着张素笺,是他写的药方子。字迹被水洇得发蓝,“川贝”“麦冬”几个字却依旧清晰——原来他早知道自已肺疾难愈,那些不肯好好喝药的日子,不过是怕我看着熬药时更添心焦。
我把药方子凑到鼻尖,似乎还能闻到当年药罐里飘出的苦香。风卷着槐叶落在匣子里,像替我盖住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入了冬,水渠冻成了冰。有个挑着货担的货郎路过,见我在槐树下缩着,扔过来个热乎的烤红薯。“大姐,这荒郊野地的,你守着啥呢?”
我把红薯掰成两半,热气扑在脸上,暖得眼眶发酸。“守着个名字。”
“啥名字?”货郎挠挠头,“值钱?”
“嗯。”我咬了口红薯,甜香混着苦涩漫开,“比金子值钱。”
货郎走时,留了本边角卷折的话本,说是从京城书肆收的旧物。夜里蜷在槐树下的窝棚里翻着看,竟在最后一页看到个熟悉的落款——“林一辞录”。
是段《洛神赋》,字迹比他少年时沉稳了些,却仍能看出笔锋里的清润。只是“翩若惊鸿”的“鸿”字,最后一笔拖得太长,划破了纸页,像只没飞起来的鸟。
我想起他教我写“鸿”字时说,这字要写得舒展,才像鸟雀展翅。那时他站在廊下,阳光落在他发间,我偷偷数他落在纸上的影子,以为这样的日子能长过巷口的石板路。
开春时,水渠解了冻。有群孩童在冰融后的水洼里捉蝌蚪,其中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裤脚沾着泥,仰头看我的模样,像极了当年蹲在绸缎庄门口的自已。
“阿婆,你在看啥?”她举着玻璃瓶跑过来,里面的蝌蚪甩着尾巴。
我指着田埂上刚冒头的新绿:“看禾苗。”
“禾苗有啥好看的?”她皱皱鼻子,“先生说,要好好念书,才能去京城见大官。”
“京城是个好地方。”我摸了摸她的头,掌心触到她粗布头巾下的碎发,“就是风太硬,能吹断鸟的翅膀。”
小姑娘似懂非懂,举着瓶子跑远了。她的笑声落在水洼里,溅起细碎的光,像极了很多年前,他在雨里对我笑时,睫毛上沾的雨珠。
槐花开得最盛时,来了个穿青衫的书生。他站在树下打量我,犹豫半晌才开口:“敢问……可是阿禾姑娘?”
我抬头看他,见他眉眼间有几分林一辞的影子,只是更硬朗些。
“在下是林公子的通窗,姓沈。”他从袖中取出封信,“公子去前,托我若有机会来京郊,便把这个交给您。”
信封已经泛黄,上面盖着翰林院的朱印,是他出事前就写好的。我捏着信纸的手抖得厉害,展开时,见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阿禾,见字如面。
田埂上的禾苗该抽穗了,勿念。
若有来生,换我等你。”
“等”字最后一笔,也拖得很长,像根没系牢的线,一头拴着他走的那年春天,一头拴着我守的这些秋冬。
沈书生看着我手里的信纸,低声道:“公子当年总说,您是田埂上的禾,他是檐下的燕,燕去禾仍在,总有重逢时。”
我望着远处翻滚的稻浪,忽然笑了。风穿过花海,槐花落在信纸上,像替他画了个未完的句点。
是啊,燕去禾仍在。
只是这一次,换我站成田埂上的守望,等一阵风,把那句“来生”,吹进下一个春天里。
而稻穗还在摇,槐花还在落,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