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茅草屋漏雨了。
秋雨连绵了半月,屋顶的茅草被泡得发胀,夜里总能听见水珠砸在陶盆里的声响,滴答,滴答,像极了林一辞咳得喘不过气时,我给他数的呼吸声。
我踩着木凳爬上屋顶补茅草,脚下的瓦片突然松动,整个人摔下来时,后腰撞在门槛上,疼得眼前发黑。挣扎着爬起来,看见晾在绳上的那件湖蓝色半旧锦袍落在泥水里,被雨水泡得发沉——那是他留在世上唯一一件我能时常摩挲的衣物。
疯了似的扑过去捞起锦袍,指尖触到冰凉的泥水时,忽然想起他最后那夜垂落的手。也是这样的凉,这样的沉,任我怎么攥都攥不住。
把锦袍洗了三遍,皂角用了半块,领口那处被他咳过血的痕迹却总也洗不掉,像朵暗褐色的花,死死印在月白的里衬上。我抱着半干的锦袍坐在灶门前,火塘里的柴火烧得噼啪响,却暖不透心口的寒意。
有个游方的郎中路过,见我后腰肿得老高,留下些草药,叹着气说:“姑娘年纪轻轻,怎么把自已作践成这样?”
我笑了笑,给他指了去镇上的路。他不知道,这世上最疼的地方从来不在身上。
入了冬,田里的禾苗枯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田埂。我把那些枯秆捆起来堆在屋角,夜里冷得睡不着时,就抱着它们坐一会儿。秆子上还留着夏天的阳光味,混着泥土气,像极了他身上淡淡的檀香里,偶尔沾着的书卷油墨味。
邻村的王婆来提亲,说镇上有个鳏夫,为人老实,家里有两亩好地,嫁过去不愁吃穿。“你一个女人家,总不能守着这荒田过一辈子。”她看着我鬓角新添的白发,眼神里记是怜悯,“林公子……也不能陪你一辈子啊。”
我把她带来的糕点包好还回去,指尖在粗糙的布面上蹭出细屑。“王婆,我心里住着个人呢。”
她叹了口气,摇着头走了。风卷着雪沫子灌进门缝,我缩了缩脖子,摸出枕头下那枚烧得模糊的银戒指。戒面的“禾”字早就看不清了,可我总觉得,只要攥着它,就能听见他说“等我回来”。
开春时,田里又冒出新的绿芽。我佝偻着腰薅草,后腰的旧伤被潮气浸得发疼,疼得厉害了,就坐在田埂上歇会儿。有次正歇着,看见个穿月白锦袍的少年骑马从田边经过,背影挺拔,像极了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在绸缎庄门口掀开轿帘的模样。
我追着马跑了很远,直到绊倒在田埂上,膝盖磕出鲜血,才看着那抹月白色消失在路的尽头。风里飘来新翻泥土的腥气,我趴在地上,像个弄丢了糖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后来才知道,那是新科的状元郎,奉旨回乡省亲。林老爷去年冬天没熬过去,听说走的时侯,手里还攥着一辞少年时写的字。
又过了些年,京郊修水渠,茅草屋被划进拆迁的地界。官府给了些补偿银,我没要,只把屋角那堆枯禾秆捆了捆,搬到水渠边的老槐树下。
有人说我疯了,守着堆没用的禾秆过日子;也有人说,当年那个在这里种禾苗的姑娘,其实是林家少爷未过门的妻子,少爷走了,她就把心种进了土里。
我还是每天去田里看看,虽然那里早就种上了水稻。稻子抽穗时,金黄金黄的,风一吹,沙沙作响,像无数细碎的声音在喊“阿禾”。
那天傍晚,夕阳把稻穗染成琥珀色。我坐在田埂上,摸出那枚银戒指,突然看见戒指内侧,被磨得发亮的地方,似乎有个极小的刻痕。
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细看,才发现那是个“辞”字。
原来他早就刻了,只是我笨,这么多年才发现。
眼泪掉在戒指上,顺着刻痕渗进去,像要把那个字泡软,泡得和当年他递来的碎银一样,带着点温热的暖意。
风穿过稻田,稻穗摇啊摇,像在替他回答。
可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就像这田里的禾苗,枯了又荣,荣了又枯,却再也等不到那个蹲在雨里,给它取名的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