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烟雨辞舟 > 第5章 病重

住进那方小院的第三个月,林一辞的咳嗽渐渐重了。
起初只是晨起时喉间发紧,后来夜里也常常咳醒,绢帕上偶尔会沾着点刺目的红。他总说是京城的风太燥,不肯好好喝药,反倒时常拿着那本被翻得卷边的《诗经》,教我认那些生僻的草木名。
“这个是‘苌楚’,”他指着书页上的字,指尖因咳嗽泛着青白,“就是猕猴桃的古名。你看这三个字,多像挂在枝头的果子。”
我握着他冰凉的手,往炭盆边挪了挪:“先喝药吧,书什么时侯都能看。”
药碗里飘着苦涩的气味,是他托人从城外药铺抓的。自科场案后,林家虽没彻底败落,却也元气大伤,林老爷把值钱的物件当了大半,才勉强保住林一辞的功名,如今连上好的药材都舍不得买。
“苦。”他皱着眉抿了一口,像个撒娇的孩子。
我从怀里掏出颗用剩下的碎银买的糖,剥开糖纸递到他嘴边。他含着糖,眉眼弯了弯,忽然低声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格外凶,帕子上的红痕比前几日深了许多。
“我去找大夫!”我慌得起身,却被他拉住。
“没用的。”他喘着气,脸色苍白如纸,“京城最好的大夫都看过了,说是……忧思过度伤了肺腑。”
我知道他说的“忧思”是什么。林老爷虽没再赶我走,却也从未给过好脸色,日日在他耳边念叨门当户对,逼他娶吏部侍郎家的千金。而他一面要应付父亲,一面要处理衙门里的事,夜里还要替人抄书补贴家用,身子早就熬空了。
“要不……”我咬着唇,声音发颤,“我们回小城去吧?回那个有青石板路、有绸缎庄的地方,什么都不管了。”
他笑了,抬手替我理了理鬓发,指尖的凉意让我心口发疼:“回不去了。我若走了,林家最后的l面就没了。”他望着炭盆里跳动的火苗,轻声道,“阿禾,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说不要我的银子吗?”
“记得。”
“那时我就想,这丫头真犟。”他咳了两声,眼神渐渐恍惚,“后来教你写字,看你捧着书在角落里啃,又觉得……你像株野草,不管扔在哪里都能长。”
我捂住嘴,眼泪掉在他手背上,烫得他瑟缩了一下。
入秋时,林老爷终究是松了口。那天他拄着拐杖来小院,看了眼躺在榻上的林一辞,又看了眼正在缝补冬衣的我,半晌才叹了口气:“罢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我以为日子总要慢慢好起来了。林一辞的精神好了些,甚至能在晴日里扶着我的手,在院里走两圈。他说等他好了,就去求陛下恩准,让我们在京郊置个小院子,种记我喜欢的禾苗。
可他终究没能等到那一天。
冬至前夜,雪下得很大,把小院的青瓦都盖得白茫茫一片。林一辞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他攥着我的手,指节冰凉,却攥得很紧。
“阿禾,”他气若游丝,“那支玉簪……”
“我带着呢。”我把簪子从发髻上取下,塞进他手里,“你看,好好的。”
他的指尖划过簪子上的禾苗纹路,忽然笑了,像初见时雨里那个清润的少年:“等到来年……春……”
后面的话没说完,他的手便垂了下去。
我抱着他渐渐冷透的身子,听着窗外的风雪声,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雨天。他月白色的袍角沾着雨珠,蹲在我面前,说:“那我叫你阿禾吧。”
那天的雨,和今夜的雪一样,都带着化不开的凉。
林老爷来接他的遗l时,我把那支玉簪、那本《诗经》,还有他画的青石板路,都塞进了他的棺木里。林老爷看了我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
出殡那日,京城飘着细雨。我站在送葬的队伍后面,看着那口黑漆棺材越走越远,像看着我前半生所有的光,都被埋进了土里。
回到空荡荡的小院,窗台上的禾苗早就枯了,被寒风卷得七零八落。我在炭盆里找到了那枚素银戒指,是他咳得厉害的那天,不小心掉进去的,戒面的“禾”字被烧得模糊不清。
开春时,我离开了京城。没回小城,也没去别处,就在京郊找了片荒地,搭了间茅草屋。田里种记了禾苗,春风一吹,绿浪滚滚,像极了他说的“野草”。
有路过的农人问我,这田里该种麦子高粱,种这些没用的禾苗让什么。
我总是笑着不说话。
他们不知道,很多年前,有个穿雨过天青色锦袍的少年,在雨里给了我一个名字。
他们也不知道,那个名字,是我这辈子,最暖也最冷的念想。
禾苗抽穗时,我坐在田埂上,摸着那枚被烧得模糊的银戒指,忽然听见风里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极了他教我认字时,书页翻动的声音。
抬头望去,只有漫无边际的绿,和天上流云,悠悠地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