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辞走后,我把那枚银戒指用红绳串了,贴身戴着。钱袋里的银子沉甸甸的,我没舍得雇帮工,只把屋顶漏雨的地方补了补,又在窗台上多摆了几盆禾苗——听卖花的说,这东西好养活,给点水就能疯长,像极了我。
每日照旧缝补浆洗,只是夜里读的书换了他留下的笔记。那些娟秀的字迹旁,密密麻麻写着注解,“‘懋’字难写,记成‘矛下有木,木上有草’便好”,“‘睿’字像极了有人瞪着大眼睛看书,聪慧之意便在其中”。看到会心处,指尖划过纸页上他刻意画的小禾苗,总能笑出声来。
初秋时,福安偷偷跑来找我,带来个锦盒。“少爷在京城受了御史赏识,补了个翰林院编修的缺。”他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得意,打开盒子,里面是支青玉笔杆,“少爷说您如今认得字了,该有支好笔。”
我摩挲着冰凉的笔杆,想起他教我握笔时,指尖不经意触到的温度。“他……还好吗?”
“好是好,就是总熬夜。”福安撇撇嘴,“老爷每月都派人去送信,不是催他相亲就是骂他不懂事,少爷每次看了信都要闷坐半晌。”他压低声音,“前几日还有位尚书家的小姐递了帖子,少爷直接给退回去了。”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暖烘烘地裹住,我把笔小心收好:“劳烦你转告少爷,我一切都好,让他安心让事,别惦记家里。”
福安走后,我把那支玉笔插在笔洗里,每日写完字便细细擦拭。有次替隔壁张婶缝嫁衣,见她在红绸上绣鸳鸯,忽然也想学。买了最便宜的素布和丝线,对着《诗经》里的“鸳鸯于飞”,一针一线地绣起来。针脚歪歪扭扭,倒像是两只打架的鸭子,却也绣得记心欢喜。
转眼冬去春来,街面上的积雪化了又冻,冻了又化。我攒的银子足够盘下街角那家要转让的小布店,正盘算着请个绣娘,福安却又带着消息来了,这次他的脸色有些凝重。
“少爷……被卷进案子里了。”他搓着手,声音发紧,“说是去年科场有舞弊案,御史台查下来,牵连了好几位新科进士,少爷也被圈进去了。”
我的手猛地一抖,刚穿好的线断在手里。“严重吗?”
“老爷已经赶去京城了,”福安叹气,“听说把家里的铺子都典当了些,才凑够打点的银子。少爷不让告诉你,怕你担心,可我想着……”
“我要去京城。”
三个字说出口,连我自已都愣了愣。福安更是瞪大了眼:“姑娘,您去了也帮不上忙啊!京城不比咱们这小城,规矩多着呢!”
“我知道。”我摸了摸胸口的银戒指,那里还带着l温,“可我不能让他一个人扛着。他为我对抗家里的时侯没怕过,现在我也不能怕。”
连夜收拾了包袱,把那本《诗经》、他画的青石板路、还有那只没绣完的鸳鸯帕子都仔细包好。布店转让的事托给张婶,又把攒下的银子分成两半,一半留给常去接济的几个街头孩子,一半揣在怀里。
临走前,我站在空荡荡的小屋里,看了眼窗台上长得郁郁葱葱的禾苗。它们已经高过窗台,叶片在春风里轻轻摇晃,像在替我点头。
雇了辆去京城的骡车,一路颠簸。车夫说京城大得很,富人住的内城和穷人混住的外城,隔着好几道城门。我攥着怀里的银子,想着该怎么找到林一辞,又该怎么帮他,心里既慌又定。
到京城时已是半月后。城外的柳树抽出新绿,和小城的春色没什么两样,可城门楼子却气派得让人腿软。我按着福安给的地址找去,在南城一条窄巷里看到家小小的客栈。
“找林公子?”掌柜的上下打量我,“他前几日搬去西头了,说是……家里来人接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是林老爷?他把一辞接回府了?那案子……
正慌神,身后忽然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依旧清润:“阿禾?”
我猛地回头,看见林一辞站在巷口。他瘦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身上的锦袍换了件半旧的湖蓝色,却依旧挺拔。看到我时,他愣住了,眼里先是惊讶,随即漫上狂喜,快步走上前,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你怎么来了?”他的指尖滚烫,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谁告诉你的?”
“福安。”我望着他,眼眶一热,“你的案子……”
“已经没事了。”他笑了笑,眼角却泛红,“父亲帮着疏通了关系,御史台查清楚了,与我无关。只是……”他低头看了看自已的衣袍,“家里的钱都用得差不多了,只能先住在这里。”
我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小院虽小,却收拾得干净。墙角堆着些书,还有个小小的石臼,里面放着些没磨完的草药——他在给自已调理身l?
“我带了银子来。”我想把怀里的钱袋给他,却被他按住手。
“不用。”他望着我,眸子里映着巷口的春光,亮得惊人,“你来了,比什么都好。”
正说着,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林老爷拄着拐杖站在门内,看到我们握在一起的手,脸色沉得像要下雨。只是这一次,他没再骂“孽障”,也没再用冰冷的眼神看我,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进来吧。”他转身走进院子,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的声响,“外头风大。”
林一辞惊讶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阳光穿过巷口的柳枝,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那枚银戒指在春光里,闪着细碎而坚定的光。
我知道,京城的路一定比小城难走,林老爷的芥蒂也不会一朝散去。可只要我们还能这样牵着彼此的手,就像窗台上那些被风雨打过却依旧向上长的禾苗,总有一天,能把日子过成想要的模样。
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一场温柔的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