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西山的层林被寒霜点染,漫山遍野泼洒着浓烈的赤金与焦褐。枯叶在风中打着旋坠落,堆积在林间,又被疾驰的铁蹄踏碎,发出干脆而密集的爆裂声。
高智升一马当先。他筋骨如铁铸成,身披沉重铁甲,座下乌骓马神骏异常。一声短促的呼喝从他喉间迸出,数十名剽悍家将轰然应诺,紧随其后。他们背负硬弓,腰挎钢刀,马蹄踏碎枯枝败叶,直扑西山深处。蹄声隆隆,如同沉雷碾过幽深的山谷。锦鸡惊得扑棱棱窜向灰蒙的天际,麋鹿没命地奔逃,撞得灌木丛哗啦作响,树顶的猿猴发出尖利刺耳的哀鸣,在林木间惊慌跳跃。
弓弦霹雳炸响,撕裂沉闷的空气。箭镞带着尖锐的啸音没入树丛或奔逃的兽影,必有一声凄厉的惨嚎随之响起。众人只顾纵马追逐,呼喝声在山壁间碰撞、回荡,震得枝头残叶簌簌而下。不知不觉,他们闯入了一处从未踏足的险峻深谷。
古木参天,枝桠虬结,遮蔽了天光。粗壮的藤蔓从高处垂挂下来,如同无数道厚重的帷幕。日光费力地从枝叶缝隙中挤入,在地上投下无数破碎摇曳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陈年落叶腐殖的湿冷气息,混杂着泥土的腥味。
高智升眼角猛地一跳。一点极其耀目的金光刺破幽暗,瞬间攫住了他的视线。那绝非寻常野兽或死物能有的光华。他猛地勒紧缰绳,坐下乌骓马长嘶着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在空中狂暴地刨动。高智升左手高抬,紧握成拳,示意整个队伍戛然而止。他鹰隼般的目光穿透前方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
一头雄健得超乎想象的巨犀,矗立在林间空地!它通体灿金,仿佛熔化的纯金被赋予了生命,正缓缓流淌成形。一根粗壮锐利的独角,如同淬火的精金长矛,直刺向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在幽谷浓重的阴影里,这头金犀宛如一盏移动的金灯,周身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它巨大的蹄子每一次踏下,厚厚的苔藓上便印下一个清晰的凹痕,凹痕边缘竟也晕染开细碎跳跃的金芒。
高智升全身的血液轰然上涌,直冲头顶。一股滚烫的征服烈焰瞬间吞没了他的心神,烧灼着每一寸筋骨。他猛地一夹马腹,双腿如铁箍般收拢。乌骓马如离弦之箭,狂飙而出!家将们猝不及防,惊呼着慌忙催动坐骑追赶。
金犀在虬结的古树间腾挪闪转,庞大如山的身躯展现出不可思议的轻灵。它轻松跃过布满乱石的溪涧,蹄子踏在石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始终领先马队数十丈之遥。高智升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冰冷的铁甲内衬已被汗水浸透,紧贴皮肤。他连连挥鞭抽打坐骑,马臀上泛起道道血痕,但距离却丝毫未能拉近。
前方豁然开朗,一堵刀削般陡峭的黑色巨壁拔地而起,横亘在深谷尽头,截断了去路。金犀庞大的身躯在那堵山壁下一晃,悄无声息地没入一片浓密如黑色瀑布、深不见底的藤蔓之后。如同滚烫的金水骤然倾入浓墨之中,瞬息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那片藤叶还在微微颤抖。
高智升猛勒缰绳,乌骓马长嘶着再次人立而起。他惊疑不定地四顾,山谷死寂一片,唯有山风穿过岩缝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金犀消失处的峭壁前,异象陡生!大片大片乳白色的云气无端蒸腾而起,氤氲弥漫,流转不息。在这片奇异的光雾之中,柔和而内蕴力量的宝光隐隐透出。
高智升与身后的家将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骇然凝望——一位宝相庄严的神僧端坐于流转的云端!他身披的仿佛是由朝霞织就的霞光,手执一柄温润无瑕的白玉拂尘。僧人嘴唇无声开合,没有声音传来,但一句句清晰的真言却仿佛直接注入了高智升燥热鼓胀的心田。一股清冽如雪山融水般的凉意,瞬间浇灭了他胸膛中翻腾的杀伐之气和炽烈的贪嗔之念。心湖澄澈空明,天地间似乎有无声的梵唱在寂静中回荡。
高智升滚鞍下马,沉重的甲胄撞在地上发出闷响。他毫不迟疑地五体投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山石上,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一个念头如闪电劈开他混沌的脑海:佛光普照之地,岂容弓矢亵渎金犀引路,神僧显圣,此非凡俗之土,当为佛门清净道场!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在山谷中激起回音:传令!开山建寺,供奉如来!
号令如山。四方巧匠被征召而来,云集于那道令人敬畏的黑色巨壁之下。开凿大殿地基的第一锤刚落下,铛的一声金属撞击岩石的脆响尚在谷中回荡,碧蓝如洗的晴空骤然变色!墨绒般的阴云从四面八方急速四合,眨眼间便遮蔽了天日。云层深处滚动着沉闷的雷音,如同远古巨兽压抑的咆哮,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笼罩了整片山谷,滔天的怒意在其中蓄势待发。
工匠们面面相觑,心头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住,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有人不安地搓着手,低声嘟囔:这天,变得也太邪门……工头强自镇定,抹了把额角的冷汗,哑着嗓子吼:看什么看!老天爷的事少管!接着挖!众人只得埋头,锄头铁锹再次撞击岩石,发出单调而紧张的声响。
翌日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去,湿冷的空气粘在皮肤上。工匠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工地,却全都僵在了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昨日掘出的丈许深壑,竟被不知何处而来的泥土填得平平整整,光滑如镜!地面平整得没有一丝挖掘过的痕迹,仿佛昨日那震天的开凿声和飞溅的汗水从未存在过。
工头后背的冷汗瞬间沁透了粗布衣衫,凉飕飕地贴着脊梁骨。他不信邪,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亲自抄起一把铁镐,哑着嗓子吼道:都给我打起精神!再挖!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他指挥着重挖,又特意留下两名以胆大心细著称的工匠:柱子,铁头,你们俩今晚给我守在这儿,眼睛瞪大点!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在捣鬼!
入夜。山风凄紧,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尖啸,卷起地上的枯叶碎石,打在脸上生疼。篝火在风中明灭不定,扭曲跳动的火苗将周围古树的影子拉扯得如同幢幢鬼魅,在黑暗中窥伺。柱子与铁头紧靠在一起,背对着火堆取暖,手里握着的钢钎被攥得指节发白。两人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白日里被填平的深坑,耳朵捕捉着风中的每一丝异响。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连风声都诡异地停了片刻。脚下坚实的大地深处,猛然传来一声沉闷到极致的轰隆巨响!仿佛有难以想象的庞然巨物在泥石深处狂暴地穿行。那声浪震得人骨髓都在发麻,五脏六腑都在跟着那恐怖的节奏颤抖。脚下的土地如同滚开的沸水般诡异地波动起伏起来,土石簌簌滚落。
娘啊——!柱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手中钢钎当啷落地。铁头脸色惨白如纸,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向山下逃去。两人跌跌撞撞,连滚带爬,转眼消失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再无人敢在夜间靠近这片被诅咒的山谷。恐惧如同瘟疫,在工匠和家将中迅速弥漫开来。工程彻底停滞,山谷陷入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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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火速传到鄯阐府。高智升浓眉紧锁如两把出鞘的钢刀,面沉似铁。他霍然起身,甲叶铿锵作响:备马!速召圆通法师!急骤的马蹄声踏碎了府邸的宁静。
须发皆白的老僧圆通被引入厅中。高智升目光灼灼,声音低沉:法师,那山谷……究竟有何玄机开不得圆通法师闭目凝神,枯瘦如竹枝的手指掐着玄奥的法诀,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良久,他才缓缓睁开双眼,眸中忧色深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侯爷,此谷非凡!贫僧……感应到一股沛然莫御的灵气冲霄而起,其中更隐透无上龙威……此地有主啊!我等动土,已是触怒了盘踞此山的龙神,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
龙神高智升如遭万钧重锤猛击,一股刺骨的寒意自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传说竟是真的!然而,骨子里那份与生俱来的刚烈,与立寺供奉如来以赎杀业的执念,瞬间压倒了那彻骨的惧意,倔强地升腾起来,在胸中燃烧。他面上不见丝毫惧色,目光反而更加灼灼逼人。
择定吉日。高智升沐浴斋戒三日,洗去一身风尘与血腥气。他换上洁净的素色布衣,屏退所有扈从,独自一人携一坛上等祭酒,迈着沉重的步伐,再次登上了那令人心悸的山崖之巅。谷中死寂,唯有松涛呜咽,如泣如诉,山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他肃然跪在嶙峋冰冷的山石上,拔开酒坛泥封,将浓烈醇香的烈酒倾洒在冰冷的岩石上。酒液迅速渗入石缝,浓烈刺鼻的酒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气沉丹田,朗声祷祝,清越而坚定的声音撞向巨大的峭壁,激起层层叠叠、越来越弱的回响:
龙神尊驾在上!弟子高智升肉眼凡胎,不识仙家洞府玄机,冒昧动土,只为供奉如来金身,广种福田,泽被苍生,绝非有意侵扰尊驾清修,若蒙慈悲,垂怜弟子一片赤诚,肯将此寸土相让,高某必倾尽家财心力,为您另觅钟灵毓秀之福地,兴建祠庙,塑金身,燃明灯,四时供奉鲜果醴酒,香火永世不绝!此心此志,天地日月,山川神灵,共鉴!字字铿锵,如同金铁交击,在山谷中回荡。
话音落下,呜咽的山风骤然止息。天地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死寂。高智升只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擂鼓般咚咚狂跳的声音,撞击着耳膜。
蓦地——
嗷——吼——
一声蕴含焚星之怒、仿佛要撕裂寰宇的咆哮,自九幽地底轰然炸响!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来,而是直接贯入高智升的颅腔、骨髓、灵魂深处,猛烈地撕扯震荡!脚下的坚硬山岩瞬间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疯狂地颠簸、跳跃起来!
咔嚓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巨大碎裂声密集响起!无数道深黑狰狞的巨大裂缝如同活物般在山岩上急速蔓延、张开巨口!碎石滚落深渊的闷响连绵不绝,如同大地痛苦的呻吟。整座山峦都在剧烈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塌。
紧接着,一道惨白刺目、粗逾殿柱的巨型闪电,撕裂墨稠的天幕,挟着洞穿九幽的毁灭之威,不偏不倚,狠狠劈在崖下那片被填平的、作为未来大殿地基的空地上。
轰隆——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震得高智升双耳瞬间失聪!雷火爆燃,腾起数丈高的惨白烈焰,瞬间吞噬了堆放在那里的上好楠木和刚刚垒砌出雏形的石基!更骇人的是,冲天火光与翻滚的浓烟之中,一条覆盖着幽暗深邃巨鳞、庞大超乎想象的恐怖龙尾虚影,挟碾碎万钧之势横扫而过!那需数人方能合抱的巨大梁木、千斤重的巨石,在这龙尾虚影之下,如同朽木枯草,瞬间崩解!漫天焦黑的木屑与尖锐的碎石如同暴雨激射,带着刺耳的尖啸,将周遭的树木、岩石打得千疮百孔!烈焰与烟尘疯狂翻滚,凝聚成一个巨大、威严、冰冷如同万载玄冰摩擦的森然之声,狠狠烙印进高智升剧痛的识海:
区区蝼蚁凡夫,也敢觊觎神明万古清修道场速退!若再动此方寸土分毫,定教尔粉身碎骨,神魂永坠无间幽冥,业火焚身,万劫不复!
高智升被这无上神威震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喉头猛地一甜,哇地喷出一口滚烫的鲜血!他踉跄着连退七八步,背脊砰地一声重重撞上身后冰冷的巨石,才勉强稳住身形,险些直接坠入深不见底的断崖。豆大的冰冷雨点随即倾盆而下,噼啪抽打着山岩,浇灭了熊熊山火,冲刷着遍地焦黑狼藉和那一道道狰狞如大地伤疤的巨坑裂缝。
巨大的挫败感与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倚靠着冰冷的岩石,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混合着嘴角的血迹。然而,在这绝望深渊的边缘,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沉沉的夜幕:龙神有毁天灭地之能,却并未立时取我性命,那雷霆万钧的警告,是绝对的死亡宣判,还是……竟暗藏着一线极其微弱、如同蛛丝般的转圜之机这揣测如同绝壁罅隙中透出的一丝熹微天光,瞬间攫住了他全部心神,点燃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火。他瞬间彻悟:之前的征服之欲与此刻的建寺之念,若掺杂丝毫强占之心,皆是对此地神圣的亵渎!唯有至诚,方有一线渺茫生机。
他猛地抹去脸上的雨水血水,眼神变得无比决然。他推开闻讯赶来、面无人色、试图搀扶他的随从家将,不顾一切劝阻,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都退下!离谷!独自一人留在了那片焦土废墟之间。
整整三日三夜。他不饮不食,衣不解带,任凭冰冷的山风吹透单衣,任凭冰冷的秋雨浇透全身。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槁下去,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出血,如同失去水分的老藤。他只在泥泞刺鼻、遍布焦黑碎石与断木的废墟上反复徘徊、叩拜。额头一次次重重抵着冰冷的碎石和焦黑的泥土,渗出的血迹混着泥水,染污了前额,也浑然不觉。口中反反复复,只念那八个字的重诺:另建祠庙,永享供奉……另建祠庙,永享供奉……声音由最初的洪亮坚定,逐渐变得嘶哑如砂纸摩擦,最终只剩下苍白干裂的唇齿在无声地翕动,每一次开合都牵扯着干涸的痛楚。风雨浸透他冰冷的身体,寒气刺骨,无边的疲惫如潮水般一次次将他淹没,眼前阵阵发黑,唯有心中那点执念之火还在顽强地燃烧,不肯熄灭。
第四日破晓前。心力交瘁至极的高智升,最后一点气力终于耗尽。他双膝一软,倒在一片冰冷湿滑的乱石堆中,沉沉睡去,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迷离恍惚之际,他竟再度立于云雾翻腾的悬崖之巅!眼前浩瀚的云海剧烈地沸腾起来,如同翻滚的熔岩,发出低沉雄浑的轰响。一声悠远苍茫、仿佛源自洪荒太古、直透魂魄的龙吟自沸腾的云海深处传来:
昂——!
云层轰然向两侧破开!一条通体如玄铁铸就、每一片鳞甲都闪烁着幽邃寒光、庞大无比的巨龙,自翻涌咆哮的云雾中显露真身!龙首如山岳般巍峨,双目如同两轮熔化的黄金太阳,漠然而威严地俯瞰着渺小如蚁的高智升。龙须飘拂间,带出远古洪荒的苍莽气息。那苍凉、宏大、如同天地法则本身构成的浩荡声音,轰然响彻高智升的识海:
凡人之执着,竟至于斯……汝三日夜祷念不息,精诚所至,金石可开……汝之意志,撼动吾心!巨龙熔金般的眼眸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且观汝建寺初心,供奉如来,泽被苍生,尚存一丝善念公心……吾虽清修,亦非不近情理。
那声音陡然转为雷霆般的肃穆,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高智升的灵魂上:
然需谨记:此约乃汝以命为质所立!若敢违今日血誓,稍有怠慢吾祠庙香火,或心存丝毫欺瞒,必降无边灾劫!令汝基业尽毁,子孙凋零,追悔莫及,永世不得翻身!
高智升在梦中激动得浑身剧颤,滚烫的热泪混着冰冷的雨水滑过枯槁如树皮的面颊。他挣扎着想要再次伏地行礼。玄铁巨龙昂起那山岳般的巨大头颅,发出一声穿云裂石、震动寰宇的悠长龙吟!
昂——
庞大无匹的龙躯搅动风云,漫天云气奔涌汇聚!巨龙竟化作一道横贯天地、气势磅礴的玄色长虹,挟裹着风雷激荡的轰鸣之声,朝着远方烟波浩渺、水天一色的滇池方向,倏然远遁!唯有那撼人心魄的龙吟余音,如同有形之物,久久回荡在层峦叠嶂与翻滚的云海之间,久久不息。
高智升猛地一个激灵,从冰冷的乱石堆中惊坐而起!冷汗与冰冷的露水早已浸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梦中那穿云裂石的龙吟,犹在耳畔、在心间轰鸣震荡。他顾不上整理形容,强撑起几乎散架的身体,踉跄着奔下山崖,嘶哑着召集工匠与圆通法师。
他亲自拄着一根临时削制的粗糙木杖,每一步都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在圆通法师的指引下,于主寺选址山崖的侧翼,仔细避开当初金犀消失、神僧显现的峭壁核心——那无疑是龙神原初的道场所在。在其侧下方,选定了一处背倚青峰、面朝深谷的所在。清冽的山泉自石隙中汩汩涌出,汇成一条叮咚作响的小溪。古木参天,枝叶蔽日,自成一片清幽祥和的天地。此地地势稍低,却能俯瞰滇池浩渺烟波,灵气盎然,与上方的主寺选址既相互呼应,又泾渭分明,绝不争锋。
号令再次传下。工匠们感佩于侯爷舍命换来的诚心,更震慑于龙神展现的无上威能,心怀敬畏,戮力同心,日夜赶工。木石砖瓦由高氏侯府倾尽全力筹措,车马络绎于崎岖陡峭的山道,沉重的喘息声和车轮碾压石块的吱呀声终日不绝。
营建依旧艰辛异常。然而,自龙王堂开工奠基那一刻起,天气竟奇迹般地持续晴好。搬运沉重木石时,工匠们常常觉得肩头莫名一轻,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暗中托扶;夯打地基异常顺利,石杵落下,泥土应声而实,仿佛冥冥之中有股无形的力量在默许、在襄助。
不过旬日,一座虽不宏大却庄严肃穆、飞檐翘角的龙王堂已拔地而起!黑瓦覆盖的屋顶在秋阳下泛着幽光,黄泥夯就的墙壁厚实稳重,肃穆地矗立在清幽的山谷之中,与溪流古木相伴。
高智升亲率僚属工匠,以最丰盛的三牲醴酒、最虔诚的顶礼焚香,行三跪九叩大礼!香烛青烟袅袅升腾,缭绕着新落成的殿堂。高智升的声音依旧嘶哑,却无比清晰地在山谷中回荡:恭奉龙神移驾新居!永享香火!此誓,世代不渝!
龙王堂落成祭祀之后,笼罩山谷数月之久的阴郁戾气一扫而空。圆觉寺(暂定名)的营建进程陡然变得出奇顺利。沉重的木石仿佛被赋予了灵性,搬运时脚步轻快了许多;地基夯打得异常坚固密实;梁柱矗立又快又稳,沉重的柱础仿佛自己找到了位置,榫卯结合处严丝合缝,天衣无缝。山间云雾依旧飘渺,却再无半分往日的压抑与戾气,反而透出一种沁人心脾的清灵、祥和与隐隐的瑞霭之气。连鸟鸣兽叫也变得格外悦耳动听。工匠们劳作虽苦,汗水浸透衣衫,但心境却是一片从未有过的平和安宁。
数月艰辛,耗尽心血资财。巍峨雄浑、气象庄严的佛寺主体大殿终于落成。巨大的斗拱托起深远的出檐,在秋日晴空下投下厚重的阴影。
吉日良辰,新筑的高台之上香烟缭绕。巨大的铜香炉内,檀香燃烧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法器金光在阳光下闪耀。高智升虽比数月前清瘦了许多,脸颊凹陷,但双目炯炯有神,深邃中透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平和。他与须发愈显苍白的圆通法师并肩立于高台之上,面对下方如潮水般涌来的四方信众。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一直蔓延到谷口之外。梵呗悠扬,僧侣们诵经的声音如同天籁,清越地回荡在群山之间。
高智升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宣布寺名圆觉。就在此时,下方人群中骤然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惊呼!声浪直冲云霄,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天啊!快看天上!
佛祖显灵了!
数万信众,无论男女老幼,皆不由自主地仰首望天,目瞪口呆,手指苍穹,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撼与至诚的虔诚。
只见山巅终年缭绕的乳白色云雾,此刻如同沸腾的水银般剧烈地翻腾滚涌!浩瀚无边的云气奔腾流转,霞光万道,七彩隐现!在无数道惊愕敬畏的目光注视下,那翻滚奔腾的云海竟不可思议地自行凝聚、塑形。
须臾之间,一座宏伟绝伦、气象万千的空中琼楼玉宇清晰地显现在云端!玉柱擎天,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精巧绝伦,门窗廊柱纤毫毕现!通体流转着温润如极品羊脂白玉般的圣洁光华,仿佛是由纯净的光霞直接雕琢而成!更令人心旌摇曳、几欲当场顶礼膜拜的是,阵阵清越缥缈、非丝非竹、绝非人间可闻的仙乐妙音,如自九天之上悠悠传来!那乐音如同甘霖,洒落人间,涤荡着每一个尘世灵魂的疲惫与烦忧。
这云化天宫的旷世奇景,在金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神圣庄严,足足持续了一炷香之久!方才随着清凉的山风,缓缓舒卷、飘散,复归为漫天素纱般的云絮。仿佛一场宏大而飘渺的神圣幻梦,只留下无尽的震撼与余韵。
山谷中数万信众,一片死寂。人人仍沉醉于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天象奇观之中,心神俱醉,久久难以回神。许多人已是泪流满面,匍匐于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土地。许久,圆通法师苍老而激动得颤抖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片神圣的寂静: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法师双手合十,仰望云天消散之处,声音带着洞彻的明悟与难以抑制的激动,祥云化华亭!仙乐动九霄!此乃佛国净土、兜率天宫显化尘世的无上瑞兆啊!他缓缓转向身旁同样仰望苍穹的高智升,目光灼灼:侯爷,‘圆觉’二字虽寓佛法奥义,然观此天赐异象,‘华亭’二字,方契此地灵山圣境之神髓!昔日金犀引路,指向佛缘;今朝云化华亭,彰显佛境!此乃天意昭昭!
高智升仰望云天消散之处,胸中波澜壮阔,难以自已。过去数月经历的一切:龙神毁天灭地之怒与生死考验,梦中玄龙远遁的震撼,此刻云化华亭、佛国显现的神圣启示……如同炽热的烙印,深深镌刻进他的神魂。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天地间所有的灵韵与那无边的佛光尽数纳入胸中。霍然转身,面向高台下方万千翘首以待、目光热切如火的信众,朗声宣告!声若洪钟,响彻山谷,激起群峰连绵不绝、如同共鸣的回响:
天降瑞相!云化华亭!此乃佛祖垂慈,龙神共鉴,共赐之名!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自今日起,此寺,当名——‘华亭寺’!愿此佛门宝刹,永为苍生祈福纳祥之无上福田!亦为天地万物和谐共生之清净净土,香火绵延不绝,佛光永耀滇南!
声落,万众欢呼!声浪如海啸般骤然爆发,震动着山林树樾,直冲九,无数双手臂高高举起,无数香烛被点燃,青烟袅袅,汇成一道洪流,直上重霄!
自此,在西山层峦叠翠之畔,滇池碧波万顷之滨,华亭寺晨钟暮鼓,悠悠回荡了千年岁月。善信如云,香火鼎盛,梵音日夜不绝于耳。而在主寺旁侧清幽处,那座小小的龙王堂青烟袅袅,四时鲜果香烛供奉不绝,恪守着那位侯爷以生命敬畏换来的古老契约。金犀引路、龙神震怒让地、云化华亭定名之旷世奇缘,如同山间聚散无常却永不消逝的云雾,在春城百姓的口耳相传中,代代绵延,历久弥新,成为这片红土地最瑰丽深沉的文化胎记。
千年古刹的根基,原是凡人以命立下的敬畏之约。高智升建寺时那份至诚初心——对佛门虔诚敬畏与对冥冥机缘的无比珍重,以及龙神最后的庄严托付——对其祠庙香火万世守护之约,如同华亭寺大雄宝殿中最坚固深沉的两根顶梁巨柱,共同撑起了千年古刹不灭的佛光与绵长的祥瑞。它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穿越时空的古老智慧:真正的神圣与永恒,从不源于强硬的占有与征服,而始于一份对天地万灵深切的敬畏与谦卑,成于一个至诚无悔、以生命为证的庄严承诺。人心若能常怀此等虔诚、包容与信义,纵然方寸之地,亦能化为照耀尘世的、永恒不灭的华美云亭,庇护一方生灵,福泽绵延万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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