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李姐踩着护士站的瓷砖快步过来时,白大褂的下摆还带着风,手里攥着的排班表边角都被捏得起了褶。她往小宁面前一站,语气里带着点急茬的恳切:小林,今天上午你帮我盯下班成不302床那个高干病人,你替我多照看两眼。
我刚给12床换完输液袋,手背上还沾着点酒精的凉意,闻言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七点四十五,离早交班还有一刻钟。她瞅着李姐鬓角碎发都有些乱,显然是真急了,便点了点头:李姐您有事
可不是嘛,李姐往走廊尽头瞥了眼,压低声音,我家那口子今早送孩子上学,车在半路抛锚了,俩大人手忙脚乱的,我得过去搭把手。本来跟302的护工约好今早核对用药清单,这节骨眼上实在走不开……
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牛皮纸小本递给小宁:这是302床的基本情况,你先对对。病人是荣升集团的二公子,姓沈,叫沈砚。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前阵子不知受了什么大刺激,整个人跟垮了似的,在国外顶尖的疗养院待了小半年,这才转回咱们这儿疗养。
我翻开本子,第一页就贴着张病人信息卡,照片上的男人看着二十七八岁,眉眼清俊,只是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沉郁,不像寻常富家子弟那样张扬。她指尖划过既往史一栏,只写着焦虑状态,伴睡眠障碍,其余的都用横线划掉了,显然是保密信息。
荣升集团小宁愣了下,就是那个做新能源的沈氏家族
可不是嘛,李姐叹了口气,他家老爷子是老革命,家里规矩大得很。听说这位二公子原本是集团里最被看好的,性子也活络,前几年还常上财经杂志封面呢。谁知道突然就出了这档子事,听说在国外的时候,人瘦得脱了形,整夜整夜睡不着,连家里人都不敢多提刺激他的事。
她往302病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这病房是特护级的,里外两间,外间住着护工,里间才是病人。他不喜欢人多,每天除了固定的检查和用药,基本不出门,连护工都得隔着门说话,脾气算不上坏,但就是……透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劲儿,像揣着一肚子没处说的事。
小宁指尖顿在护理重点那行字上——观察情绪波动,避免强光噪音,每日协助进行30分钟放松训练。她抬头看向李姐:那他今早的药……
我已经让药房提前配好了,放在治疗盘里,八点准时送过去就行。李姐拍了拍她的胳膊,眼里带着信赖,你细心,比我会照看人。我尽量赶在十一点前回来,这一上午就拜托你了。
话音刚落,走廊那头传来护士站的呼叫铃,李姐应了声来了,又叮嘱了句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私人物品,尤其是床头柜上那个黑皮本子,千万别动,便转身快步走了。
我捏着那个牛皮本,站在原地往302的方向望了眼。那间病房在走廊最尽头,门虚掩着,从门缝里能瞥见里面拉着厚厚的遮光帘,只漏进一丝灰蒙蒙的光,静得连隔壁病房的说话声都飘不进去,像个被世界暂时隔绝的小角落。她深吸了口气,将本子塞进白大褂口袋,转身走向治疗室——得先去把沈砚的晨间药准备好。
我端着治疗盘往302病房走,盘沿的不锈钢被晨间的空调风吹得有点凉,指尖搭在上面,能清晰摸到盘里玻璃药瓶的弧度。离病房还有两步远时,就觉出不对劲——别家病房这会儿多半敞着窗,晨光混着消毒水的味道漫出来,可这扇门却关得严实,连门缝里都没漏出多少光亮。
推门时,合页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惊扰了什么。果然,病房里暗得厉害,厚重的遮光帘拉得密不透风,只在窗帘底边和地面的缝隙处,泄进一缕极淡的、近乎灰色的光,勉强勾勒出病床的轮廓。空气里除了惯常的消毒水味,还飘着点若有似无的雪松香气,大概是病人用的香薰,可被这暗沉的光线一裹,竟透出点压抑的滞重感。
沈砚先生我放轻脚步,治疗盘在手里稳了稳,声音压得比平时更低,该晨间用药了。
病房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回应我的只有窗帘被风掀起的细微声响。
我又往前挪了两步,离病床更近了些。借着那点微光,能看见被子隆起一个明显的人形,看轮廓像是缩在床中央,连头都埋在被角里,只露出几缕深黑的发梢。
沈砚先生我稍稍提高了音量,怕他没听见,我是今天的值班护士,来给您送药。
还是没动静。
心里隐隐泛起一丝不安。李姐早上提过他有睡眠障碍,难不成是睡得太沉可这姿势……总觉得透着股紧绷。我犹豫了一下,走到床边,指尖轻轻往被子上碰了碰——想试试他是不是醒着,又怕动作太猛惊扰了他。
被子下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
我放柔了动作,指尖贴着棉质被面,极轻地拍了拍:沈砚先生,醒着吗该吃药了。
就在指尖离开被面的瞬间,被子里猛地炸开一声尖叫。那声音淬着惊惶,像是被什么猛地攥住了喉咙,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我下意识往后缩了一步,治疗盘在手里晃了晃,盘里的药瓶相撞,发出叮铃的脆响。
你怎么了!我心头一紧,忙上前想掀开被子看看情况,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我在——
走开!
一声低吼打断了我的话,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还带着没散尽的惊惶颤音,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抗拒。
我停住脚步,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子里又传来一声,比刚才更急,更凶,带着点濒临崩溃的戾气:不要过来!滚出去!
遮光帘缝隙里的那点光,刚好落在被角掀起的地方,隐约能看见底下攥紧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在死死抓住什么,又像在抗拒整个世界的靠近。病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他粗重的、带着喘息的呼吸声,和我手里治疗盘轻轻晃动的余响。
病房里的尖叫还没散尽,外间的门就被砰地推开,两个穿着深蓝色护工服的男人快步冲了进来。我认得他们,是专门负责沈砚日常照护的老陈和小李,平时总是沉默寡言,此刻脸上却带着职业性的紧绷——显然是听见了里面的动静。
沈先生,沈先生老陈一边快步走向床边,一边低声唤着,声音里带着刻意放柔的安抚。小李已经绕到床的另一侧,两人对视一眼,动作默契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被子里的挣扎还在继续,沈砚的闷吼声从被角钻出来,混着粗重的喘息,像困在笼子里的兽。别碰我……滚开……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却还在徒劳地扭动,床单被搅得皱成一团,连床脚的输液架都被带得晃了晃。
按住他,快。老陈的声音沉了沉,话音刚落,两人已经伸手按住了被子下的肢体。老陈按住他的肩膀,小李压着他的膝盖,力度不大却很稳,像两块沉在水里的石头,稳稳制住了那股狂躁的劲儿。被按住的瞬间,沈砚发出一声更响的闷哼,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喉咙里梗着,挣扎的幅度却明显小了下去。
我站在原地没动,指尖还残留着刚才碰过被子的触感,此刻却觉得那触感烫得惊人。老陈腾出一只手,拉开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白色药瓶和一小杯温水。瓶盖拧开的瞬间,我看见里面是些白色的小药片——大概是镇定类的药物。
小李已经掀开了被子的一角,露出沈砚的侧脸。他的眼睛闭得很紧,睫毛湿哒哒地黏在眼睑上,额头上全是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把深色的发丝浸得发亮。刚才那股拒人千里的冷劲儿荡然无存,此刻的他像块被雨水浸透的海绵,浑身透着脱力的狼狈。老陈把药片递到他嘴边,他却死死抿着唇,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抗拒声。
沈先生,吃了药就好了,听话。老陈耐着性子哄,另一只手轻轻按着他的下巴,小李趁机把水杯凑过去。药片最终还是被灌了下去,沈砚呛了一下,咳得肩膀发颤,眼睛却在这时睁开了。
那是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像蒙着一层雾,没什么焦点,却直直地朝我这边扫过来。我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看清了他眼底翻涌的东西——有惊惶,有愤怒,还有一丝藏在最深处的、近乎破碎的难堪。他被两个男人按着肩膀和膝盖,半仰在床上,头发凌乱,汗湿的衣领歪在一边,那副样子,真的像极了被缚住的困兽,连最后一点体面都被剥得干干净净。
林护士。小李突然转头看我,语气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客气,药放这儿就行,我们来喂剩下的。您先出去吧,这里有我们。
我这才回过神,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治疗盘,盘里的药瓶还安安静静地立着,瓶身映着窗帘缝里漏进的微光。好。我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发飘,把治疗盘轻轻放在外间的桌子上,转身往门口走。
脚步像踩着棉花,快到门口时,不知怎么就顿住了。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里间的遮光帘还拉得严实,昏暗的光线下,老陈和小李已经松开了手,正拿着纸巾给他擦汗。沈砚重新缩回了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眼睛闭着,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刚才的挣扎像是耗尽了他所有力气,此刻安安静静地躺着,像个被抽走了骨头的人。
病房里又恢复了死寂,只有他偶尔响起的、带着药味的呼吸声。我轻轻带上了门,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涌进鼻腔,刚才那一幕却像块湿抹布,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那一幕像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脑子里。之后的一个小时,走廊里的呼叫铃、换药时的核对声、同事间的低语,都像隔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唯独他被按在病床上时那双充血的眼、汗湿的发、还有那声破碎的滚开,清晰得像就贴在眼前,一闭眼就能撞见。
等手里的活儿告一段落,按规定去巡视病房时,刚好过了一个钟头。推开302的门,外间的护工正低头整理用物,见我进来,只抬眼朝里间努了努嘴。
我放轻脚步走进去。
他睡着了。
遮光帘只掀开了一道细缝,漏进的光刚够看清床沿,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混着他呼吸的节奏。他整个人像只受惊后收拢羽翼的鸟,蜷在床中央,肩膀微微耸着,被单只盖到腰际,露出的小臂线条清瘦,手还攥着被角,指节泛白,像是梦里还在抵抗什么。额前的碎发耷拉着,沾着没干透的汗渍,几缕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平日里从财经杂志上看到的那种清俊锐利,此刻全被揉碎了,只剩下一种脆弱的、近乎孩子气的蜷缩感。
我站在床边看了会儿,窗帘缝里的光落在他眼睫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呼吸倒是平稳了,只是每一次起伏都轻得像怕惊扰了谁。
退到外间,我压低声音问守在门口的护工老陈:他这会没事了吧
老陈正用酒精棉球擦着托盘,闻言抬头,叹了口气:没事了,药劲上来就睡沉了。他顿了顿,手里的棉球转了个圈,哎,不常这样,就是偶尔受了刺激才犯,平时大多时候安安静静的,除了不爱说话,跟常人也没两样。
我指尖在白大褂口袋里蜷了蜷,又问:那……主治大夫知道他这情况的根由吗
老陈把棉球丢进垃圾桶,声音压得更低了些:王主任知道的,病历里记着呢。具体啥原因……他朝里间瞥了眼,没再说下去,只含糊道,家里人交代过,少提过去的事,咱照着流程来就行。
我嗯了一声,没再追问。走廊里的脚步声从门口经过,我回头望了眼里间那道紧闭的帘缝,昏暗中,他蜷缩的身影像片被风雨打落的叶子,悄无声息地伏在那里,连呼吸都轻得怕人听见。
临近下班时,走廊里的日光已经淡了,窗户玻璃映着渐沉的暮色,护士站的打印机咔哒响了最后一声,吐出今天的最后一张护理记录。我把记录单归进档案夹,指尖划过302床的编号时,还是顿了顿。
换好便服,我没直接走,绕了个弯往尽头的病房去。外间的护工正收拾东西,见我来,放轻了手里的动作:林护士还没走
嗯,过来看看。我朝里间抬了抬下巴,声音压得低。
护工点点头,拉开了半扇门。
还是那片昏暗。遮光帘比上午松了些,西边的霞光从帘缝里挤进来,斜斜地落在床脚,像道细瘦的金边。他还睡着,姿势没怎么变,依旧是蜷着的,膝盖抵着胸口,被子被蹭到腰侧,露出的后颈线条很细,像根绷得太紧的弦。头发比上午更乱了些,几缕长的垂在枕头上,随着呼吸轻轻动。
霞光恰好落在他的侧脸,能看清他眼下淡淡的青黑,还有睫毛在眼睑投下的阴影。没了上午那副惊惶挣扎的样子,睡着的他显得格外安静,连呼吸都放轻了,像怕惊扰了这满室的暮色。
我站在门口没进去,就那么看着。霞光慢慢移,从床脚爬到被单上,又一点点淡下去,病房里的光线跟着暗下来,最后只剩下窗帘外透进的、发蓝的天光。他还是没醒,眉头舒展着,嘴唇抿成浅浅的弧线,倒像是做了个安稳的梦。
从上午睡到现在了我问护工,声音轻得像怕吹散了这安静。
嗯,中间翻了两次身,没醒。护工收拾好东西,药劲过了估计就醒了,这一觉睡得沉,也好。
我嗯了一声,又看了两眼。床不算小,可他蜷着的样子,总显得那片空间格外空旷,他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小心翼翼地缩在自己的角落里。
走廊里传来下班的打卡声,我收回目光,轻轻带上门。麻烦你们多照看。
放心吧林护士。
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风带着点热意,可脑子里反复晃过的,还是病房里那片昏暗,和他蜷在霞光里的样子。像颗被遗忘在角落的糖,裹着层硬壳,内里却藏着说不出的软。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切过走廊,把护士站的玻璃柜照得发亮时,李姐回来了。她手里拎着个帆布包,额角还带着点赶路的薄汗,一进护士站就冲我扬了扬手里的面包:谢了小宁,家里那摊子总算收拾利索了。302床没出啥岔子吧
我正低头核对着输液卡,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抬头时刚好撞见她眼里的关切。没大事,我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上午闹了阵,后来睡沉了,护工说现在安稳着呢。没提那幕挣扎的狼狈,也没说他蜷在昏暗里的样子,总觉得那些细节像裹着隐私的茧,不该由我这个临时顶替的人随意抖开。
李姐哦了一声,把帆布包往柜子里塞,一边换白大褂一边念叨:他就是这样,一阵一阵的,前阵子在国外也总这样,家里人急得不行才转回来的。她系着扣子往病房走,路过我身边时拍了拍我的胳膊,辛苦你了,剩下的我来盯,你去忙别的吧。
我看着她的背影拐进302的方向,白大褂的下摆扫过走廊的扶手,带起一阵很轻的风。手里的输液卡突然变得没那么急了,指尖划过病人的名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走廊尽头飘——那扇门已经被李姐推开条缝,能看见她弯腰和护工说话的侧影。
之后的大半个下午,我推着治疗车走了三趟病房,从内科区绕到外科区,又转回来核对晚间的用药。每次路过302门口,脚步总会下意识地慢半拍。门大多时候是虚掩着的,能听见里面隐约传来李姐的声音,很轻,像在哄什么易碎的东西,偶尔还夹杂着护工挪动椅子的轻响。
有一次治疗车的轮子卡在地板缝里,我弯腰去掰的瞬间,正对着那扇门。门缝里漏出点微光,像是李姐拉开了半扇窗帘,能瞥见床尾露出的一截被角,安安静静的,没再听见上午那种压抑的喘息。我直起身时,心里莫名松了口气,推着车快步走开了。
其实不是不能进去。按规定,巡视病房时每个床位都得走到,可脚像被什么绊着似的,总也迈不过那道门槛。大概是李姐在里面的缘故,她是他的责任护士,手里攥着他更完整的病历,知道他藏在那些偶尔发作背后的故事,轮不到我这个只见过一面狼狈的临时顶替者再去窥探。又或许是上午那幕太刺眼,他蜷缩在昏暗中的样子,像块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心上,让人觉得不该再用任何多余的目光去惊扰。
夕阳把走廊的影子拉得老长时,我交完班往外走,302的门还关着。李姐大概还在里面,也许在给他量血压,也许在轻声说着什么。我拎着包走过那扇门,脚步没停,连头都没回。
那之后,直到下班铃响,直到我走出医院大门,被傍晚的风卷着往地铁站走,都没再踏进去过。像有根无形的线划在那里,一边是我该守的分寸,一边是他被责任护士妥帖照看着的安稳,跨不过去,也不必跨过去。只是偶尔想起时,总会先看见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昏暗,和他蜷在光影里的、像被世界暂时遗忘的轮廓。
一连好几天,302病房像是从我的日常里被悄悄摘了出去。
走廊里的脚步总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巡视时会刻意绕开最尽头那段路,哪怕要多走两圈;护士站闲聊时,听到护工提起沈先生,也只是低头整理输液贴,装作没听见;连李姐偶尔说起他夜里睡得安稳,我也只淡淡应一声那就好,再没多问过一句细节。
不是忘了。那片昏暗中蜷缩的身影,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总在某个给病人换药的间隙,或深夜值夜班的空当,悄悄冒出来。只是心里像有个声音在说,不必再靠近了——他有熟悉他脾性的责任护士,有默契的护工,我的那一次撞见,本就是意外,不该再用多余的目光去惊扰。
于是,那扇门就成了走廊里一道沉默的界碑,我在这边按部就班地穿梭于各个病房,量血压、换吊瓶、写记录,日子像往常一样被填满,只是路过302时,脚步总会不自觉地快半拍,目光也早早地偏向另一边。
凌晨三点的走廊,只剩下应急灯的光晕在地面洇开片浅黄。消毒水的味道比白日里更浓,混着窗外渗进的夜凉,贴在白大褂上,带着点清冽的冷。我推着巡视车慢慢走,车轮碾过地砖的声响被拉得很长,在空荡的走廊里撞出细碎的回音。
快到高干病房区时,脚步下意识放轻了。这片区域的门大多关得严实,只有302的门虚掩着,露出道窄缝。外间的折叠床上,护工老陈歪着头打盹,呼吸均匀,盖在身上的薄毯滑到了腰际。
我轻轻推开门,里间的遮光帘没拉严,月辉从缝隙里漏进来,刚好落在病床边。
他坐着。
不是蜷在被子里,也不是靠在床头,就那么直直地坐在床沿,背脊挺得有些僵。身上还穿着那件深蓝色的病号服,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的锁骨线条清晰得硌眼。双手交握放在膝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缝里塞着半卷没展开的纸巾——大概是刚擦过什么,又或是单纯想攥着点什么。头发还是乱的,几缕长的垂在额前,遮住了半只眼睛,却遮不住那双眼看向我的时候,空得像被抽走了所有光的深潭。
沈先生我停在离床两步远的地方,声音压得比呼吸还轻,怕惊了这深夜的静,今天……好点了吗
他没立刻应声。过了几秒,才缓缓抬眼。那目光扫过我胸前的工牌,没什么停留,又落回虚空里。没有焦点,没有波澜,像蒙了层厚灰的玻璃,照不出任何东西,也映不进半点生气。白日里财经杂志上那个清俊锐利的影子,此刻被这空洞的眼神磨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副单薄的骨架,撑着件宽大的病号服,在月光里透着股易碎的孤。
护工在外间翻了个身,毯子彻底滑到地上。我没回头,只望着他交握的手——指节还在微微发颤,像是在克制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力气去抓了。
心尖突然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下,酸意顺着血管漫开。想起那天他被按在病床上的挣扎,想起他蜷在昏暗中的狼狈,再看此刻这双空得连光都留不住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行尸走肉四个字,原来不是夸张。
他终究没说话,只是那双空洞的眼又垂了下去,落在自己交握的手上。我站了会儿,没再追问,悄悄退出去时,替老陈把毯子拉回肩头。
走廊的应急灯还亮着,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车轮碾过地砖的声响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心里像坠了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带着点说不出的闷。
心尖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了,发紧,发酸,那股钝钝的疼顺着血管往四肢漫,连指尖都泛起些微的麻。
从护校毕业那天,老师就站在礼堂台阶上叮嘱:记住,你们是医者,不是救世主。共情是软肋,会拖垮你,更会耽误事。这话在护士站的白板上贴了三年,我每天擦桌子时都能看见,也确实靠着这份清醒,在急诊室见过濒死的挣扎,在ICU听过绝望的哭嚎,始终能稳稳地握住手里的针管。
可此刻,望着他那双蒙着层雾的眼,什么大忌什么清醒,全成了飘在半空的字。那眼里没有光,没有火,甚至没有那天挣扎时的戾气,就只是空,空得像深冬结了冰的湖,连月亮落进去都漾不起半点涟漪。他就那么坐着,背脊挺得僵,仿佛稍微弯一点,整个人就会散架,可那双空眼偏偏又像带着钩子,把人心里最软的那块地方勾得生疼。
我悄悄攥紧了白大褂的下摆,布料被捏出褶皱,指尖触到冰凉的听诊器。理智在耳边敲警钟,说这是职业失当,说你该转身去测体温、记心率,说他的故事与你无关。可目光移不开,心也收不住,那点疼像初春的草,不管不顾地从冻土缝里钻出来,带着点固执的、没道理的软。
护士长办公室的排班表换了新的,红笔圈住我的名字时,李姐正坐在对面揉着太阳穴。家里那小子中考前闹别扭,非说夜里见不着我睡不着。她叹着气把保温杯往桌上推了推,跟主任申请了连值半个月夜班,委屈你先顶上白班,负责内科后区那片,病人都熟,好照看。
我捏着排班表笑了笑:您放心,没问题。其实心里松了口气——后区病房离302隔着两道走廊,或许能少些莫名的牵挂。
第二天早上出门时,天刚蒙蒙亮。骑着电动车拐过街角,忽然被一阵甜香勾住了车把。是家开了许多年的老店,木招牌上晴窗花事四个字被雨水浸得发深,门口的竹筐里堆着刚到的向日葵,金黄金黄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像把攥住了整个夏天的光。
车筐里的饭盒磕了下膝盖,我盯着那些向日葵忽然愣了神。302病房的样子在脑子里冒出来:遮光帘永远拉得严实,空气里飘着雪松味的冷香,家具是深棕色的,连床单都偏灰调,整个屋子像被抽走了所有颜色,只剩下沉沉的暗。
姑娘,要束花吗店主掀开塑料布,露出里面扎得整整齐齐的花束,新到的向日葵,朝气着呢。
我鬼使神差地下了车。来一束吧,不用太花哨。
店主手脚麻利地用牛皮纸裹好,又往里面插了两支浅黄的小菊。这个配着好看,清爽。花束递过来时沉甸甸的,向日葵的花盘蹭着我的手腕,糙糙的,却带着股鲜活的热乎气。
推着治疗车往后区走时,路过302门口,脚步又不听话地慢了。门没关严,能看见沈砚坐在窗边的沙发上——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离开病床,他穿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背对着门口,肩膀还是挺得有些僵,手里捏着本书,却没翻页,只望着窗帘缝里漏进的光斑发呆。
护工老陈在走廊尽头拖地,看见我手里的花,愣了下,随即朝里间努了努嘴,放轻了脚步。
我深吸口气,轻轻推开门。他大概是听见了动静,转过头来。
目光落在我手里的花束上时,他明显怔了怔。那双总蒙着层雾的眼睛,先是掠过向日葵亮得扎眼的花瓣,又扫过牛皮纸边缘露出的小菊,最后才慢慢抬起来,落在我脸上。
刚路过花店,我把花往他面前递了递,声音有点发飘,看你这儿太素净了,添点颜色。说完又觉得这话太随意,赶紧补了句,书上说,多看亮色心情会好点。
他没接,就那么坐着,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摩挲。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刚好落在他眼下的泪痣上,那点浅褐色忽然变得清晰。过了几秒,他才伸出手。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只是指腹有点凉。接过花束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背,像片薄冰擦过,我下意识缩了缩手。
他把花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向日葵的花盘朝着他,花瓣微微颤了颤。然后,他抬眼看向我。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他眼里的雾好像散了点。
不是那种亮得惊人的光,就只是一点点,很淡,像清晨湖面刚泛起的涟漪。是惊讶是疑惑我说不清,只知道那双之前空得能盛下整个黑夜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别的东西——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了一圈极浅的、带着温度的波纹。
谢谢。他开口时,声音还是有点哑,却比之前清晰了些。
我愣在原地,忘了该说什么。护工在外间轻咳了一声,我这才回过神,摆摆手:那你......好好休息。
转身往外走时,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大概是他在调整花束的位置。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混着淡淡的花香飘过来,我摸了摸发烫的耳根,脚步却轻快了许多。
后区病房的呼叫铃响了,我推着治疗车快步走去,心里却总想着那束向日葵——在302昏暗的光里,它们一定正努力地,把光往那个角落里递吧。
午后换完最后一瓶吊瓶时,走廊里的日光正斜斜地淌过护士站的玻璃窗。我把治疗盘塞进消毒间,转身往高干病房区走——这成了近段时间的习惯,不忙的时候,总会绕去302门口站一站,有时是借着巡视的由头,有时就只是远远看一眼那扇虚掩的门。
沈砚不发病的时候,其实很安静。大多时候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看书,指尖捏着书页的动作很轻,指腹偶尔会摩挲过烫金的书脊;偶尔也会对着窗帘缝里漏进的光斑发呆,侧脸的轮廓在光里显得格外清俊,眉骨高挺,睫毛投下的阴影落在眼下,冲淡了平日里的阴郁。他说话不多,但偶尔护工提起什么话题,他接话时总能说到点子上——护工老陈说前阵子聊起国外的建筑,他随口就能说出某个教堂的穹顶结构,眼神里会闪过一点不属于病房的亮,那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从容与见识,像被尘埃盖住的玉,擦净了角,就透着温润的光。
林护士,帮我盯会儿老陈常在下楼取药时朝我招手,沈先生不爱让人盯着,你在这儿他倒安生。我便会借故在门口多站会儿,有时递杯温水,有时捡拾起他掉在地上的书签,他会低声说句谢谢,声音里的哑淡比初见时浅了些。
这样安稳的日子过了一周。向日葵在茶几上开得正好,花瓣边缘微微卷了,却依旧透着股蓬勃的劲儿,连病房的遮光帘都被拉开了半扇,日光能漫到沙发脚边。
变故发生在周三中午。老陈下去拿家属送来的饭,我刚给隔壁床换完敷料,正站在302外间写记录,忽然听见楼道尽头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像是平车的轮子卡进地砖缝,又被猛地拽出来,紧接着是家属的争执声,尖锐的女声刺破走廊的安静,撞得玻璃都发颤。
里间的沙发突然传来响动。我心里咯噔一下,推门进去时,正看见沈砚从沙发上滑下来,整个人蜷缩在地毯上,后背死死抵着墙角。他在发抖,不是轻微的颤,是从肩膀到指尖都在剧烈地抖,像寒风里被冻僵的鸟。双手抱着头,指缝里漏出压抑的呜咽,额角正一下下往墙壁上撞,咚、咚的闷响敲得人心里发紧。
别碰我……滚出去!他听见脚步声,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又涌了上来,比上次更甚,瞳孔缩得很小,盛满了惊惶,别过来!吵死了……都闭嘴!
楼道里的争吵还在继续,平车的轮子又发出一阵刮擦声。他的头撞得更狠了,额角已经泛红。我不敢退,也顾不上什么分寸了,快步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身。
沈砚!我放柔了声音,尽量盖过外面的嘈杂,看着我,外面没事的。
他像没听见,依旧用头撞着墙,嘴里反复念叨着吵死了……不是这里……。我心一横,伸手环住了他的肩膀。
他的身体僵得像块冰,猛地想挣开,力气大得惊人。我没松手,把他往怀里带了带,另一只手轻轻按住他往墙上撞的头,掌心贴着他发烫的额角。
没事了,没事了。我的声音发颤,却努力保持平稳,一遍遍地重复,外面是平车的声音,保洁在挪东西呢,不是别的。我们在医院里,在国内,很安全的。
他的挣扎渐渐弱了下去,发抖的频率慢了些,头抵在我的肩窝,呼吸滚烫地喷在颈侧,带着点潮湿的水汽。我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脊背慢慢松了,像根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泄了力。
外面……没事了他哑着嗓子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真的没事了。我抬手顺了顺他汗湿的头发,指尖触到他发间的温度,你听,声音停了。
楼道里的争执不知何时歇了,只剩下空调的嗡鸣。他在我怀里静了会儿,忽然抬手,抓住了我按在他肩上的手。他的手指还是凉的,却不再是紧绷的蜷着,而是轻轻攥着,像抓住了根浮木。
阳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茶几上的向日葵微微晃了晃,花瓣上的光斑也跟着动,像在轻轻拍着谁的背。
日子像病房窗台上那束向日葵,慢慢舒展着,把淡金色的光一点点铺进日常里。
走廊里碰面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是我推着治疗车经过,他正坐在沙发上翻杂志,会抬头朝我晃一晃手里的书签——那是我上次捡给他的银杏叶,被他压得平平整整;有时是他在护士站等护工取药,看见我写记录时咬着笔杆,会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放在桌角,是橘子味的,糖纸在日光下闪着细亮的光。
他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护工老陈收拾东西时总念叨:前阵子还得盯着他别撞墙,现在倒好,能自己下楼晒半小时太阳了。连主治医生查房时都松了口气,在病历本上写情绪稳定,可考虑逐步减少用药
上下班的路像是被悄悄系上了根线,一头拴着医院的白大褂,一头牵着沈砚住的那栋楼。
清晨路过巷口的糖画摊,看见老师傅正用糖稀画孙悟空,金箍棒翘得老高,金灿灿的在朝阳里闪。我站着看了会儿,等那糖稀凝住,小心翼翼用纸托着递过去:小时候总觉得这糖画能甜到心里,你试试他接过去时,指尖碰到纸托边缘,低头咬了口,糖渣沾在嘴角,眼里漾开点浅淡的笑,像被糖泡软了似的。
傍晚交班早,会绕去街角的卤味摊。老板娘总给我留着刚出锅的虎皮鸡爪,油亮亮的裹着酱汁,装在牛皮纸包里还冒热气。敲开沈砚家门时,他多半在看文件,听见动静抬头,看见我举着纸包,会先把钢笔搁在桌角:今天又带了什么好东西
花也成了日常里的小习惯。有时是上班路上遇见的野菊,紫莹莹的开在路边草里,掐两把用玻璃瓶装着,摆在他客厅的茶几上,添点野趣;有时是花店新到的洋桔梗,粉白相间的,看着温柔,就想着他看书时抬眼能撞见点软乎乎的颜色;赶上雨天,没处买花,就从自家阳台剪两支月季,带着水珠递给他,我种的,有点蔫,但香得很。
他从不说什么,只是每次都会找个合适的瓶子插好。野菊摆在窗台,洋桔梗放在餐桌,月季就搁在他常坐的沙发边。有时我推门进去,看见那些花被打理得好好的,花瓣上还沾着新喷的水珠,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下,软乎乎的。
原来日子里的甜,从来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这一路捡来的细碎欢喜,带着烟火气,慢慢把两个人的日子,熏得暖融融的。
家属依旧每天送饭,保温桶用深蓝色的布包着,规规矩矩放在护士站的柜子上,附张便签写着今日餐食:小米粥、清蒸鱼。护工下去拿时,偶尔会撞见沈家人站在走廊尽头,西装革履的,却总在离病房还有三截楼梯时停住脚,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家里人忙,有次我替老陈拿饭,沈砚正坐在窗边看云,头也没回地说,这样挺好。
入秋时,他忽然说想出院。那天我刚给向日葵换了水,新插的雏菊还带着露水,他盯着花瓣上的光,声音很轻:总住着不像样子。
我正往花瓶里添营养液,闻言动作顿了顿:你一个人住
嗯。他指尖划过窗沿的木纹,以前的公寓还空着。
那怎么行我直起身,眉头皱了皱,你夜里要是……话没说完,却见他转过头,眼里带着点浅淡的笑意,不是之前那种空茫,是真真切切的、带着温度的笑。
我打听了,他往前倾了倾身,阳光落在他睫毛上,你住的小区离这儿不远,有套两居室刚挂牌。我要是租下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手里的喷水壶上,语气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不就成你邻居了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飘过,病房里的雏菊轻轻晃了晃,空气里除了消毒水味,好像还多了点别的什么,像刚剥开的橘子糖,甜丝丝的,漫在光里。
我正用指尖敲着药板上的铝箔,听见他那句当你邻居,手还没停,头先摇成了拨浪鼓似的:可以啊可以啊,求之不得!
话音落才觉出自己答得太急,脸颊有点发烫,赶紧低头去撕药粒——心里却早炸开了烟花。谁会拒绝一个养眼的帅哥邻居呢何况是上次替他盖被时,偶然撞见他掀开病号服擦汗,腰线以下那几道分明的腹肌轮廓,像被上帝精心雕刻过,当时吓得我手忙脚乱扯过被子,心跳却擂鼓似的响了半宿。承认吧,林薇,你就是有点好色,这没什么好装的。
这天下午给沈砚送口服药,他正坐在沙发上看书,阳光从落地窗涌进来,把他浅灰色的家居服染得发暖。我把药放在茶几上,顺手拿起他拆到一半的书:《建筑史》看不出来你还好这口。
门上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指尖顿在药板上,我和沈砚对视一眼,都有点愣。他住院期间。除了护工连他家里人都只打过电话,从没踏进门过。
谁啊沈砚扬声问。
门外没应声,敲门声却又响了两下,不急不缓的,透着股礼貌的执着。
我放下药盒起身去开门,心里还嘀咕着会不会是物业来催物业费。门拉开一条缝,看清门外人的瞬间,我彻底卡壳了。
站在门口的姑娘,穿条米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侧,耳坠是细碎的珍珠,随着她抬头的动作轻轻晃,晃得人眼晕。皮肤白得像瓷,眉眼却带着点清冷的艳,笑起来时嘴角弯出浅弧,礼貌得恰到好处,又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白大褂上沾着的药渍,突然觉得手里的药板烫得厉害,连呼吸都忘了调。
你好。姑娘先开了口,声音清润得像山泉水,目光越过我往屋里扫了眼,落在沈砚身上时,笑意深了点,麻烦你换完药,可以先出去一下吗我有些话想单独跟沈砚说。
啊哦......可以,可以。我脑子里像被按了暂停键,嘴比脑子先动,忙不迭地往后退,差点撞到鞋柜。手里的药板啪嗒掉在地上,我也顾不上捡,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低着头从姑娘身边挤过去,连句再见都忘了说。
关上门的瞬间,听见屋里传来沈砚的声音,比平时沉了些:你怎么来了
脚步像踩着棉花,我摸着发烫的耳垂往电梯口走,心里乱糟糟的——那姑娘是谁看沈砚的眼神,明明不一般啊。
我还在盯着自己白大褂下的衣角发愣。刚才那姑娘的样子总在眼前晃——连衣裙裹着的细腰,脚踝露在凉鞋外,连走路时裙摆扫过小腿的弧度都透着精致。再低头瞅自己,洗手服里的T恤被汗水浸得发皱,小肚子上的肉一坐就堆成圈,上次穿牛仔裤还得把腰带松两个扣,跟人家站一块儿,活像个刚从食堂抢完饭的大妈。
腰比缸粗这话真没夸张。我对着护士站的玻璃照了照,白大褂敞着,能看见腰腹那圈松垮的肉,连自己都忍不住叹气。论长相,人家是水墨画里走出来的,我顶多算张糙纸;论气质,人家站着就是幅画,我走快了像阵风卷着的麻袋。从头到脚,愣是找不出一处能跟拿得出手沾边的地方。
走廊里的呼叫铃响了两回,我才慢吞吞接起。给3床换吊瓶时,手都有点抖,脑子里反复冒沈砚和那姑娘说话的样子——他会不会对那样的姑娘动心也是,谁不喜欢漂亮又体面的呢。
就这么愣着愣着,窗外的太阳都往西斜了。手里的手机亮了又暗,屏幕上沈砚的微信头像还是那束向日葵,我点开对话框,手指在输入框上悬了半天。打刚才那是谁啊,觉得太八卦;打你们聊啥呢,又像查岗;删删改改,最后只留下五个字,盯着看了快一分钟,才咬咬牙点了发送。
你没事吧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心里突然松了口气,又有点慌。手机揣回口袋时,指尖还在发烫,像怕他回得太快,又怕他根本不回。
手机揣在白大褂口袋里,震没震动都分不清了。手心黏糊糊的,全是汗,攥着笔写护理记录时,笔尖在纸上戳出好几个墨点。
糟糕……我对着那团晕开的墨迹,无意识地念叨出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旁边的实习生抬头看我:林姐,咋了我慌忙摆手:没事没事,笔漏墨了。
可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似的,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
刚才发微信时没觉得,这会儿静下来,那五个字像根针,把心里那层蒙着的薄纸戳了个窟窿。你没事吧——这话问得太自然了,自然得像每天问病人今天胃口好吗,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敲下那行字时,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多久,心里揣着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盼头。
盼他说没事,盼他多回几个字,甚至盼他像之前那样,带着点无奈的笑意说你是不是又在瞎想。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狠狠按下去。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我咬着下唇,往走廊尽头瞥了眼——302的方向,此刻空无一人,可沈砚坐在沙发上的样子,他低头拆书时睫毛扫过书页的弧度,甚至他说当你邻居时眼里藏着的那点笑意,突然就像电影片段似的,一帧帧在脑子里滚。
更要命的是,想起他掀开病号服擦汗时那几道分明的腹肌,想起他那套能俯瞰半个城景的公寓,想起他随手放在茶几上的那支钢笔——上次护工说,那笔够普通人挣小半年。
贪财好色这四个字,像块冰锥,咚地砸在天灵盖上。
我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些因为他长得好看,家境优越,连皱眉的样子都比旁人耐看,所以才会在他发病时心慌,在他说当邻居时窃喜,在看见漂亮姑娘找他时心里泛酸
我明明该是清醒的,工资刚够糊口,每天被吊瓶缠得脚不沾地,哪有资格对那种活在云端的人动心更何况,动心的由头若是这些——贪图他的脸,惦记他的条件,那也太难看了,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俗物。
护士站的吊扇慢悠悠转着,风里混着消毒水和午饭的味道。我盯着墙上的时钟,秒针咔哒咔哒地走,每一声都像在说你完了。
原来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那每次路过302时加快的心跳,那看见他眼里有光时偷偷的开心,根本不是什么邻居情谊,也不是什么医者仁心。
是心动啊。
这个认知像颗炸雷,在脑子里轰然炸开。我捂着发烫的额头,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把年纪,竟还像个没断奶的小姑娘,对着点皮毛就晕头转向,连自己那点心思都藏不住,还净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贪他的好看,慕他的体面,最后竟真的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糟糕透顶了……我把脸埋进白大褂里,听见自己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想哭的慌
活了三十年,母胎单身的日子早就过成了习惯,连朋友打趣你是不是爱不上人,我都能笑着回自由最香。可偏偏,头一遭动心的人,像悬在天上的月亮,看得见光晕,却连指尖都够不着边。
不敢再想了。夜里躺在床上,只要一闭眼就冒出他的样子,赶紧翻个身扯过被子蒙住头——连往深处想都觉得是僭越,人家那样的人,哪是我能肖想的。
更不敢问那姑娘是谁。是青梅竹马还是门当户对的未婚妻光是这念头冒出来,心口就发紧,怕听到任何一个答案,都会把那点刚冒头的喜欢碾成渣。
后来索性开始躲。巡房时专挑他不在家的点绕过去,该送的药托护工转交,明明那么近,却硬生生隔开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像只受惊的蜗牛,把自己缩在壳里,连触角都不敢再伸出去。
出院那天是个起雾的清晨。
我刚交完夜班,白大褂还没换下,就看见沈砚站在住院部大厅的旋转门旁。他穿了件深灰色西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表在雾蒙蒙的光里闪着细亮的光。助理拎着行李箱跟在身后,他微微侧头听着什么,嘴角噙着点浅淡的笑,是那种属于商场的、从容又疏离的笑,和在病房里蜷着看云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站在导诊台后面,隔着攒动的人影望着他。那天他说当你邻居时眼里的光,突然就像雾里的灯,散得没了踪迹。原来那句话,从头到尾都像句随口的玩笑,是我自己当了真,还在心里翻来覆去揣了那么久。
手机在口袋里硌着,屏幕亮着,停在和他的对话框。恭喜出院四个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指尖悬在发送键上,还是慢慢收了回来。锁屏的瞬间,看见自己映在黑屏上的脸,眼里的红血丝还没褪,像昨夜没睡够的痕迹。
转身往护士站走时,听见旋转门嗡地转开,他的身影消失在雾里。
日子果然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每天给病房换药、量血压,听家属念叨家长里短,夜里趴在沙发上写护理记录。沈砚这两个字,像片被风吹走的叶子,没在生活里留下一点声响。
路过302时,总会下意识往里瞥。遮光帘被拉开了,阳光漫到空荡荡的病床,消毒水的味道里,再也闻不到那点雪松香。茶几上的向日葵早就撤了,留着个浅浅的水印,像谁没擦干净的痕迹。
有时护工会提起:沈先生家派人来收拾东西了,说那套公寓真租出去了。我低头整理输液贴,嗯一声,没接话。
其实也明白,他本就不属于这里。我们的交集,不过是他生病时的一段插曲,像两条直线,在某个点短暂相交,之后便各奔东西,再无牵扯。
只是某个值夜班的深夜,巡视到空荡的302,看着月光落在地板上,突然想起他蜷在地毯上发抖的样子,想起他接过向日葵时眼里那点浅淡的光。
然后轻轻叹口气,关上门,把那些细碎的影子,都关在了身后。
第一次心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散了,像春天没留住的一阵风。
后来的日子,总有些说不清的空落。给病人扎针时会突然走神,看输液管里的液滴慢悠悠往下掉,就想起沈砚接过向日葵时,指尖碰过我手背的凉意;下班路过小区那家花店,看见新到的向日葵,脚步总会顿一下,然后赶紧绕开走。
跟护士长请年假时,她正低头核对着报表,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早该歇歇了,看你这阵子眼圈黑的。我笑着应是呢,转身收拾东西时,才发现行李箱里塞的全是宽松的衣服——好像穿得随意点,就能把心里那点沉甸甸的失落也裹得松快些。
没做任何攻略,在车站自助机前随便点了个南方的小城,听名字就带着水汽,适合漫无目的地晃。动车启动时,窗外的树影往后退,手机里存着的恭喜出院还躺在草稿箱,我盯着那行字看了会儿,终于按了删除。
车厢里很静,空调风带着点凉。我靠在椅背上,把帽檐往下压了压,刚要眯过去,身侧传来轻轻的响动。
麻烦,让一下。
那声音不高,带着点旅途的微哑,却像根细针,噌地扎进耳朵里。
我愣了愣,以为是错觉,缓缓抬起头。
逆光里,男人正弯腰放行李箱,深灰色的冲锋衣拉链拉到顶,露出的下颌线在窗外阳光里泛着浅淡的光。他放好箱子直起身,转过头来,目光落在我脸上时,明显也顿了。
是沈砚。
他瘦了点,眼下的青黑淡了,眼神里那层总蒙着的雾彻底散了,亮得像洗过的天空。看见我时,他眼里先是闪过点惊讶,随即漾开点浅淡的笑意,像春风突然吹进了车厢。
那一刻,整个世界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邻座小孩的哭闹声、车厢广播的报站声、空调的嗡鸣,全都远了。只有阳光透过车窗,斜斜地落在他肩头,把他冲锋衣上的绒毛照得根根分明,也把我心里那片阴了许久的角落,一下子照得亮堂堂的。
原来有些心动,不是散了,是在等一场不期而遇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