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新房是丈夫掏空积蓄买的,大哥却要求独占。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父亲磕着烟袋闷声道,你嫂子说得在理,是规矩。
母亲只会抹泪:你哥孩子多负担重,你好歹读过书…多担待些……
雨夜被赶出家门,才发现房产公证书写着丈夫的名字。
攥着150万房产证明逼哥嫂还钱,母亲却哭着拽我手臂:你哥就这一个窝!你非要他拖儿带女睡桥洞!
银行查账落空后,我直接挂出急售。
踏上开往北方的长途车,嫂子捧着孕肚扑在车窗上:那房是我儿的命!
1
雨点子越来越密,噼噼啪啪砸在老屋坑洼的水泥地上,溅起一股裹着陈年霉味的土腥气。堂屋中央悬着的那只蒙满油垢的钨丝灯泡,勉强在油腻的八仙桌上投下一团昏黄粘腻的光晕。桌上几盘菜——发蔫的青菜、黑黢黢的老咸菜、干瘪的虾皮、清可见底的冬瓜汤——在光影里越发显出灰败来。
王桂枝——我那亲嫂子,手里的筷子尖挑着碗底一粒米,稳稳占了桌子一角,像钉死了地盘。她身上那件扎眼的玫红色小开衫,在这灰暗里活像一道裂开的伤疤。嗓子清得刻意又响亮:爸,妈!掏心窝子的话!儿子养老送终,那是天经地义!女儿
那尾音拖长了,淬了毒的眼风刀子似的剐到我脸上。泼出去的水!自古没听说水倒灌回门的理儿!老江家的规矩,丢不起这人!
水倒灌几个字,她嘎嘣一声咬碎,像嚼着冰碴子。
我攥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死白,指甲抠进粗瓷碗底的刻痕里。心口堵得发硬,塞满了浸透水的朽棉花。灶房昏灯下母亲佝偻的背影、父亲烟雾后沉默里藏不住的愁苦刻纹,在眼前轮番碾过。
父亲狠咂巴一口旱烟,劣质烟叶的辛辣瞬间爆开,闷进黏稠的空气里。浑浊的眼珠盯着碗沿上剥落的一小块蓝漆,眉头锁成疙瘩,嘴皮子上叼的烟袋锅明灭着,火星子落在油渍斑斑的桌面,烫出几个焦黑小点。他从头到尾,没吐一个字。
母亲干瘦的身子哆嗦了一下,枯树枝般的手把她那只沿口崩了俩豁口的米黄色饭碗,怯懦地、小幅度地往我跟前推了推。夏…夏儿…嘴唇翕动半天,才挤出点蚊蚋般的动静,…添点虾皮…那点气音,刚出口就被沉沉的死寂吞了。
妈!大哥江海不耐烦地截断,眉头拧得死紧,眼风溜过王桂枝那张写满不满的脸,立马堆上十二分的不耐烦,跟她叨叨啥!嫂子的话你没听见祖上规矩摆着的!小夏,你就识相点!这么巴掌大的地儿,你哥嫂加俩猴崽子转个身都费劲!你那活儿又拴在镇上,不尴不尬地杵娘家,算哪门子事
赖喉咙像被砂纸搓过,吐出的字带着血锈味。我猛地抬眼,目光钉子一样扎进江海那张理所当然的脸,镇上的账本,月月对到眼皮发花,钱都进了谁的口袋妈上回胃疼住院的押金,谁垫的爸开春买地膜麦种的钱,谁掏的你家老大开学要的新电脑,嫂子脖上那条黄澄澄的金链子——
视线刀子般剐向王桂枝画得浓墨重彩的脸,从扎眼的开衫刮到油亮簇新的卷发,江海!我‘赖’在这儿的,是我牙缝里省出来、供你们吸得脑满肠肥的血汗钱!
江夏!王桂枝炸了毛,啪!筷子摔在桌上,震得碗碟乱跳。她腾地站起,腰杆挺得笔直,猩红的蔻丹指甲直戳到我鼻尖前几寸:还有脸皮算这账!没了你哥撑着门面,你爹妈喝风咽土去!你那几个铜钿够干啥塞牙缝都不够!卫国当兵了不起屁大点死工资,够谁塞牙缝还不是靠吸我们老江家的根基!爹妈心都掏出来了,房子都给置上了!你们这对讨债鬼还想咋样便宜货!没脸没皮,死乞白赖地巴着娘家这破窝!天下的便宜都让你占绝了!
卫国吸你们的血压抑的火星子终于炸开,声音却冷得像淬过冰河,县城那大三房!卫国掏空了攒了十多年的工资,连他爹咽气前压箱底那点买棺木的钱都抠出来,硬摁进那水泥盒子里的!爸!妈!当初卫国咋说的要让你们舒坦,靠近医院好拿药!这是他的孝心!现在呢倒成了卫国占你们江家便宜!
目光扫过江海瞬间僵死的胖脸,掠过父亲被烟呛得蜷缩咳嗽的脊梁,最后像钉子一样死死砸在王桂枝那张快要裂开的面具上:你们一家子住进去,抽水马桶堵了都喊我们花钱捅!我吭过一声没!
王桂枝的脸皮像被当众撕开,红白交错,浮粉簌簌往下掉。胸口起伏得像破风箱,猛地抄起我那只豁口的粗陶碗,胳膊一挥——啪嗒!碗里剩下的小半碗饭混着几片蔫菜叶子,狼狈地甩在泥水汪汪的地上。
没完了是吧!尖叫声刮得人耳朵眼疼,陈芝麻烂谷子谁爱听!泼出去的水,早该干透!滚!带上你那个面都露不了的穷当兵的,立刻给我滚出去!别污了我老江家的门楣!话音砸落的瞬间,她手臂抡圆,把那只粗碗狠狠朝我脸上掼来!
粗陶碎裂的脆响,如同最后一根被碾断的冰棱,彻底凿穿我摇摇欲坠的支撑。父亲夹烟的手指猛一哆嗦,滚烫的烟灰烫在手背上,嘶哑地痛哼出声,咳得几乎要把肺管子呕出来,腰弓成了煮熟的虾米。
母亲的眼泪早已决堤,深壑般的皱纹被浑浊的泪水冲刷成烂泥沟,浑浊的泪滴洇湿了洗得发白脱线的旧衣襟。她伸出一截枯树枝般的手臂,在半空中徒劳地抓挠了一把虚空,最终死死捂住自己淌满泪水的干瘪嘴唇。夏……破碎的呜咽被生生掐断在喉咙里,肩膀抖得像寒风中残破的叶子。
我望着母亲懦弱的泪水,望着她身上那件肩膀磨得发亮的旧褂子;望着父亲在烟雾里蜷缩的逃避姿态;望着大哥眼神躲闪地盯着墙上那幅污迹斑斑的财神年画;最终,目光定格在王桂枝那张混合了刻薄、蛮横与小人得志、在昏黄光线下泛着油光的胜利嘴脸。
一股深及骨髓的冰寒疲惫,瞬间淹没了所有知觉。
好。一个字,平得像枯井里的石子。我缓缓站起,椅腿刮过粗砺的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吱嘎——。
卫国掏空家底垒起的窝,你们住着舒坦。眼神最后一次掠过几张麻木僵硬的面孔,冰冷无波,这养了我二十几年的破屋檐,看来也容不下我这滩‘脏水’了。我滚。
转身就走。鞋底踏过地上碎裂的粗瓷片,尖锐的茬口刺进胶底也浑然不觉。冷雨裹挟着更浓郁的土腥霉味,劈头盖脸砸下。
母亲嘶哑的哭喊混在滂沱雨声里:夏儿!下着雨啊!……被狂风吹得七零八落。
院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樟树下,雨势骤然狂暴,冰凉的雨水瞬间浇透了薄衫。我抹了把脸,抹不净的雨水顺颊而下。掏出那部边角漆都蹭掉大半的旧手机。雨水在屏幕上肆意横流。划开屏幕,点开置顶的那个名字——卫国。指尖在屏幕的凉意里停留一瞬,用力按了下去。
2
嘟——嘟——长音在雨声背景里显得空洞悠远,每一声都像敲在紧绷的冰弦上。就在绝望的寒流即将封冻一切前,咔哒一声,电流杂音里传来熟悉的呼吸,和背景深处极模糊、极遥远的集合号角。
夏夏李卫国的声音像一块被雨水冲刷过却依旧温厚的岩石,穿透两千多公里的湿冷。
喉头像被冰封。千言万语哽在胸口,冻僵的嘴唇颤抖着,挤出几个浸透雨水的字:卫国……我……我去找你。
电话那端是令人窒息的死寂,电流不安的滋啦声和瓦片上如擂鼓的暴雨声交织。一秒,或是一生那么漫长。
好!斩钉截铁,毫无拖沓。等我消息,就这一两天。背景隐约传来快速有力的口令声。
通话断开。我攥着冰凉湿滑的手机,站在樟树那点聊胜于无的遮蔽下,任暴雨冲刷。卫国那个简短的好字,如同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在胸腔最寒冷的角落猝然燃起,带着灼人的温度,烧蚀着周身的冰层。
县城边那间陈旧的小单间,开门就是一股混着霉味和木头潮气的浊浪。一张铁床,一张掉漆的二手木桌,一把吱呀作响的塑料凳,墙角摞着个褪了色的塑料衣箱。灰白的墙面上糊满了照片——军装笔挺的李卫国和裹在廉价红缎旗袍里的我,在那碗浮着零星牛肉片的清汤面婚宴上,笑容耀眼得没心没肺。
毛巾用力擦过湿透的头发,冰凉的布料贴上脸,狠狠揩去脸上横流的水渍。湿透的衣服紧黏在皮肤上,寒气如细针,扎进骨头缝里。
离开!这个念头如冰海下的暗流,汹涌地冲破了堤岸。
工作维系那个家的意义早已荡然无存。目光落在墙上照片里李卫国肩章上多出来的那道杠。他的担子从未减轻。
可最沉重的锚链——县城那套所谓家的象征,那把名为血脉却浸透算计的尖刀——必须斩断!房子被他们寄生,成了颈上的枷锁!
一个落满厚尘的硬纸盒拖到摇晃的木桌上。打开盒盖,灰尘在昏灯下起舞。手指探入冰冷杂乱的底层翻找,账本、泛黄的旧照片……终于触到一个硬挺的磨砂文件袋。
房屋所有权证!深红硬质的封面被灰掩埋,像一具久封的棺椁。
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翻开,直奔核心。冰冷刻板的油墨字迹如烙铁烫入眼底:
权利人:江有福
共有情况:单独所有
……
纸张翻动,僵硬的手指停在权属来源文件栏。
呼吸瞬间凝滞!
权属来源:买卖
合同名称:《商品房买卖合同》
出卖人:绿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
买受人:李卫国
合同备案号:03-2021-379
买方签名处,那个力透纸背、笔划刚劲的落款——李卫国!
白纸黑字!冷酷!清晰!致命!
卫国一直是真正的买主!为了那份可笑的体面和所谓的孝道,为了让父母名正言顺地安心,他将自己的名字隐在江有福的冠冕之下!我们夫妻,就这样心甘情愿地被无形的锁链捆缚,血肉填进无底的黑洞!
酸楚、心疼、被愚弄的痛恨、迟来的冰冷清醒——如同极寒冰层下轰然喷发的熔岩!我死死抱着那本冰冷的红证,像落水者抱住唯一的浮木,蜷缩在那把冰凉的塑料凳上,脸深深埋进膝盖。压抑了半辈子的、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终于撕裂喉咙,在狭小空间里冲撞回荡!为那份甘之如饴的牺牲痛哭!为那些视为理所应当的抽吸血髓而痛哭!为这场彻头彻尾、自欺欺人的骗局而痛哭!哭声撞在冰冷的墙上,又碎在脚下坚硬的地面。
泪水汹涌成河,仿佛要将这些年隐忍的泥泞冲刷干净。当最后一滴灼烫的泪滚落,胸腔只剩下被烈焰灼烧后的冷硬灰烬。我猛地抬头,脸上泪痕狼藉,眼中却再不见半分脆弱,唯余两簇冰与火交织的决绝硬焰。手机屏幕被攥得滚烫而潮湿。
拨通江海的电话,只响一声就被接通,背景吵嚷着电视广告。
江海。声音冷冽如北地寒风。电话那头喧闹的电视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紧张的喘息摩擦着听筒。
县城的房子,字句清晰如冰珠坠盘,看清楚了。签合同的是李卫国。明明白白。
听筒里瞬间只剩下死寂。
房子你们住了四年整,没出过一粒米的分毫租金。冷硬陈述,不带情绪,既然嫂子认定我是泼出去的水,那我这滩‘水’也不想沾你们江家一丝腥气。还债——一百五十万。连本带息,一分钱折头。吐字清晰如刀锋,打卫国账上。
江夏你他妈疯魔了!江海像被踩了尾巴的疯狗,声音劈叉走调,炸得听筒嗡嗡作响,房本上印着爸的名字!那就是爸的产业!李卫国签字那是替爸办事!是给他老人家的孝敬钱!你个六亲不认的东西还敢提‘还钱’!臭不要脸!爸还在呢!声音虚张声势,裹着慌乱。
公证书就夹在房本里。我冷硬地斩断他毫无底气的咆哮,李卫国享有全部出资权利和处置权。法律写得一清二楚。
听筒里只剩下被扼住喉咙般的死寂。我甚至能想象那张虚胖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
三天。冰冷报数,宣告最后期限,凑齐一百五十万。准时打进李卫国的卡上。短暂的停顿,像钝刀切割皮肉,晚一分——
三天后下午两点,法院立案庭准时见。公证书、合同原件带着,告非法侵占,等着传票登门吧。声音落下,如铁块砸地。
操你妈……江海失控的污言秽语只吼出半截。
拇指干脆利落地按下红色挂断键。尖锐的忙音,是这曲荒诞家庭戏最终的回响。
三天。煎熬如置于火堆之上。
手机如烫手的山芋被塞在包底最深处,震动不休——狂怒的咆哮、哭天抢地的乞怜、撕心裂肺的哭嚎、淬了毒的咒骂——统统沦为杂乱的背景噪音。
3
第三天下午三点。雨已歇,天地间却焖着湿粘的热浪。县城工商银行光亮的玻璃门反射着刺目的惨白。推开厚重门扉,冷气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一眼便锁死在角落里——江海的脸涨成发紫的猪肝,油亮的汗珠顺着他肥腻的脸颊往下淌。旁边王桂枝面无人色,精心涂抹的粉底掩不住颊上不自然的抽搐,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印子,新烫的卷发粘在汗湿的脖颈上。看我进来,那双吊梢眼里射出的怨毒几乎凝为实体。
视若无物。径直走向柜台,递上储蓄卡。查余额。
柜员接过卡,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屏幕光映着她年轻但职业化的脸。她困惑地抬眼看向我,随即又瞥了一眼我身后那两个快被自身煎熬燃尽的火炭:您好,余额…没有大额进账记录。您是看实时动态吗她问得谨慎。
空气瞬间被抽空。
一百五十万的窟窿。意料之中更像是悬在头顶、等着最终敲破伪装的榔头。
没收到声音平板,没一丝波澜。
这三个字却像引信。江海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肉球,猛地蹿上前,肥胖的身躯几乎撞开我,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对着柜员吼:江夏,少在这儿泼脏水!还一百五十万做你的春秋大梦!他因瞬间的反杀兴奋得扭曲变形,粗短的手指几乎戳到我的眼珠。
王桂枝那张惨白的脸也瞬间被病态的潮红覆盖,声线拔得又尖又厉:我看你就是穷疯了!臆症犯了!污蔑亲骨肉!法院是吧你去告!告啊!我看哪个阎王殿信你那满嘴疯话!
我缓缓地转过身,目光第一次完整地将他们纳入眼底。看着江海那张被瞬间解套的狂喜和刻毒撑裂的胖脸,看着那双小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看着王桂枝从死白到亢奋扭曲的脸,看着那瞳孔深处淬炼出的、噬人的尖刻快意。
好。我点点头,声音静得如同幽谷深潭,既然钱凑不上——
目光最后落在父亲那张骤然灰败如死、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的脸上,母亲那双倏然瞪大、被灭顶恐惧吞噬的浑浊眼眸上。隔着冰冷的玻璃大门,外面依旧是车水马龙的喧嚣人间。
那我卖房。四个字,清晰落下,轻若羽,重如山,带着粉碎一切的回响。
世界凝固了一瞬。
你敢!!王桂枝发出母兽濒死的凄厉嘶嚎,张牙舞爪就要扑上来撕扯,被江海惊惧之下本能地拽住胳膊,硬生生拖在原地。
父亲手里的烟袋啪嗒砸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发出一声闷响。烟锅滚落。浑浊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身上,浑浊的眼白布满血丝,指着我的手抖如筛糠,喉咙里嗬嗬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身体摇晃着,摇摇欲坠。
我的儿啊——!不能啊!母亲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泪水决堤,瞬间糊满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她猛地挣脱开江海的拉扯,踉跄着,爆发出与其枯瘦身躯不符的蛮力,如扑食的野兽般撞向我!那两只枯枝样的手,指甲刮过皮肉,铁钳般死死扣住我的胳膊!力道凶狠,几乎要嵌进骨缝里!
老天爷睁眼啊!那是你哥的命根子啊!母亲的声音破了调,充满濒死的绝望和疯狂的惊惧,没了那窝…你哥嫂拖着娃娃睡天桥去!夏儿!你的心不是肉长的!是真要你哥一家的命才甘休!你这是要摘我的心肝!要我的老命啊!妈给你跪下…妈给你磕头了行不行你看在妈生你养你一场的份上……她哭嚎着,真就拽着我死命往下瘫软跪倒,那股蛮力混杂着彻底的崩溃,像沉重的磨盘要将我一同碾进尘埃里。
银行大厅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针扎一样。
冰冷的麻木感早已化为岩石。我抬起空着的那只手,不再阻止拉扯,而是如同铁钳般,一把扼住了母亲那条枯瘦、暴着青筋、几乎只剩一层皱皮包裹着骨头的胳膊!五指收拢,像要攥碎一段腐朽的枯枝。
妈,声音平静得像冰面刮擦,当年卫国把钱全砸进房款里时,谁想过他睡哪想过他爹临死前把棺材本都塞给他了吗我盯着她泪水横流、布满惊恐的浑浊眼珠,目光如同手术刀,逼她看清血淋淋的现实,这些年,钱一笔笔从我们手里流出去,填进你们家窟窿时,谁想过我和卫国挤在出租屋里难受的日子
母亲被我锥子般的问题和目光钉在原地,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只剩下浑浊的泪水无声奔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视线透过母亲颤抖的肩膀,牢牢锁定几米外呆若木鸡、面无人色的江海。王桂枝躲在他庞大的身躯投射的阴影里,眼神惊恐四窜,一只手无意识地死死揪着江海的衣角,另一只手按在明显隆起的肚子上,那微凸的弧线是她此刻唯一的砝码。
我猛地、用尽全身力气——彻底甩开了母亲枯瘦的手臂!
巨大的反作用力让早已失去重心的母亲,如同一个被丢弃的破旧麻袋,重重地摔砸在冰冷肮脏的瓷砖地板上!污水和尘土瞬间洇湿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衣服,溅起的污点玷污了那张涕泪横流、布满惊骇的脸。她没有再哭嚎,只是瘫坐在那里,瞳孔失焦,嘴巴张成一个空洞的黑洞,嗬嗬地抽着气,像一尊被狠狠摔在泥泞里的劣质泥偶。
没有再看她一眼。无视身后江海如同被割喉般爆出的粗粝嘶吼江夏!你不是人!,无视王桂枝骤然炸开的、近乎癫狂的诅咒哭骂,更无视银行保安冲过来的呵斥和围观者复杂难辨的目光。
一步,一步,踩过地上汇流的污渍,径直走向那扇映照着外面刺眼白光的玻璃大门。推开。闷热粘滞的空气夹杂着尘灰气息涌来。身后那个扭曲变形的世界,在厚重的玻璃门咔哒合上的瞬间,被隔绝成一个无声的、荒诞的默片舞台。
午后阳光白得晃眼。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路边,掏出手机,输入一个号码——县城效率最快的那家房产中介。
南城新区,江海花园,7栋301。急售。净得一百五十万。钥匙在门口的脚垫下。
4
一周后,尘埃落定。签字那沙沙的声响,是斩断绳索的钝响。
离开县城那天,天空蓝得像一块冰冷的瓦。县汽车站人声嘈杂喧哗。
我拖着那只磨损得几乎散架的旧旅行袋和鼓囊囊的蛇皮袋,硬邦邦地塞满了几季的衣和那一点点从墙头剥下的念想。一个脸蛋带着高原红的北方军嫂,不由分说往我手里塞了一小袋烤红薯,那热腾腾甜丝丝的香气是这冰冷时刻唯一的暖意。
开往北方的省际长途客车停在脏污的路边,引擎低吼,排气管突突地冒出一串黑烟。车厢陈旧,人造革座位覆着斑驳的油污。我费力地把蛇皮袋子往行李架上塞。
呜嗷——!江夏!你这杀千刀的!给我停住——!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啸,猛然撕裂了车站午后燥热的空气!
王桂枝!
她头发凌乱如杂草,沾满油污汗渍,脸上涕泪混着尘土糊成肮脏的泥壳。最刺目的是她双手死死护在滚圆隆起的肚腹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鱼般凸着,钉在我身上,燃烧着全然的疯狂和噬骨的恨毒!
房!我儿子的房啊!你真敢卖!!她嘶嚎着,声音劈裂走调,每一步都重重踏在滚烫的水泥地上,一只拖鞋早不知甩在何处,光着脚板沾满泥土碎石。她完全不顾一切,一个拖着编织袋的大爷被她凶狠地撞开,踉跄着差点跌倒。黑心烂肺的贱骨头!那是江家的命根子!是我儿落地的窝!你凭什么卖!你给我吐出来!吐出来!她不管不顾,如同护崽的母兽发狂般冲撞人群,目标直指这辆即将开动的客车!
江海臃肿笨拙的身影在她身后追赶,跑得面红耳赤气喘如牛,徒劳地挥舞着手臂嚎叫:小心肚子!桂枝!停下!声音湮没在王桂枝歇斯底里的咒骂里。
更远处,母亲被江海反手死命拖拽着,脚步跌跌撞撞,目光涣散失焦,望向客车的方向,嘴唇无声地哆嗦着,浑浊的老泪无意识地沿着深壑般的皱纹沟淌下。父亲佝偻着背,被彻底丢在人群之外,枯槁得像一截被遗忘的老树桩。
冰冷的麻木感冻结了血液。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王桂枝护着肚子猛冲过来的狰狞姿态。蛇皮袋粗糙的棱角在指腹下摩擦。
走了走了!发车了!司机在驾驶位上烦躁地吼了一声。
客车沉重的前门在尖啸中缓缓关闭!厚实的门板像一块沉重的铁幕落下。
砰!砰!砰!王桂枝的拳头和身体猛撞在冰凉紧闭的车门上!她那张扭曲变形、涕泪糊满、写满贪婪与毁灭欲的脸,死死挤压在蒙尘的车窗玻璃上,口水泪水混成肮脏的印痕。那只按在车窗上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紧贴着腹部明显的隆起形状,像在无声地示威控诉!
我的房啊——!那是我儿的——!隔着厚厚的车窗,声音闷闷地透进来,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怨毒,江夏!你吞了我儿落脚的窝!卖房钱呢藏哪里去了!强盗!贱种!你不得好死!我咒你子子孙孙断根绝户——!!
恶毒的诅咒混杂着下流的辱骂,伴随着她的指甲疯狂刮擦车窗玻璃发出的刺耳噪音。她甚至更用力地把肚子顶在冰凉的玻璃上,做出最凶狠的宣告!
引擎低吼一声,车身随之震动。那位给我烤红薯的北方嫂子在我身边坐下来,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地转向窗外。温热的甜香从脚下的纸袋里飘散出来。
车子开始移动。窗外的景物开始缓缓倒退:刺眼的白色围墙,几棵被晒蔫的绿化树,摊贩混乱的小推车……还有紧贴在车窗上的那张因愤怒和绝望而彻底扭曲的脸!
王桂枝拍打着车身,跌跌撞撞地跟着车挪了两步!她的眼神在客车加速的瞬间,似乎透过模糊肮脏的车窗锁定了我平静回望的视线!那张满是疯狂怨毒的脸更加狰狞,所有的恶意倾巢而出!她嘴唇疯狂开合,吐出的唾沫星子喷在玻璃上,口型清楚地咒骂着房和我儿!
我平静地回视着她那双被怨毒烧红的眼睛,眼底的冰层封得严严实实。
车速加快。王桂枝踉跄的步伐再也跟不上,另一只脚上的拖鞋甩飞。她光着脚踩在滚烫粗粝的地面上,身体因惯性向前趔趄,一只手徒劳地向前伸展,想抓住消失的幻影。
下一个瞬间,她如同被抽走了支撑的泥像,狼狈地、带着一种不甘的凶狠,扑倒在了滚烫的路面上!尘土和污水瞬间弄脏了她的脸、头发和那件包裹着滚圆肚腹的衣物!她挣扎着想抬起头,目光依旧怨毒地穿透扬起的尘埃,死死咬住这辆绝尘而去的长途客车。
车子将她狠狠甩开,甩远,甩成一个视域尽头微小、扭曲的点,最终被站前广场汹涌的人潮和喧嚣的烟尘彻底吞没。
尘埃落下。
客车在通往北方的公路上平稳驶离县城边界。窗外,大片大片收割过的麦茬田裸露着焦黄的土地,笔直的白杨树如沉默的卫兵挺立在道路两旁。天很高,风灌进车窗,带来干燥陌生土地的粗犷气息。脸上那层冰冷的硬壳,在凛冽的风吹拂下,终于裂开一丝细微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