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霍启峥将我扔进了悔犬司。
只因我冲撞了他体弱多病的白月光,林未见。
悔犬司里,圈养着十数条未经驯化的恶犬。
每日午时,下人会从高墙上扔下一块带血的生肉。
那是我们所有活物,一天的口粮。
霍启峥会站在墙头,像看一出有趣的杂耍,看我与群犬争食,看我被撕咬得遍体鳞伤。
他要我跪地求饶。
要我哭着承认自己错了,要我学乖。
所有人都说,相府千金南凌,活不过三天。
她们看见我身上的伤痕,便会露出悲悯的神色:你受苦了。
我告诉她们,我不苦。
她们不懂。
她们不知道,我并非什么娇养的相府千金。
我是在南疆的万兽谷长大的,与毒蛇猛兽为伴。
霍启峥以为,他给了我一群刽子手。
他不知道。
他给了我一支只听从我号令的,军队。
**1**
夜色,是悔犬司唯一的仁慈。
白日里那些黏腻、嘲弄、幸灾乐祸的视线,都会随着太阳一同沉入地平线。
寂静中,我盘腿坐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闭着眼。
四周,是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声。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每一条恶犬肌肉的抽动,感受到它们在饥饿与本能的驱使下,对我这个外来者最原始的敌意。
一个下人曾偷偷议论:不出三日,相府千金的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她们以为这是折磨。
我缓缓睁开眼,视线精准地落在不远处那只体型最大、毛色最凶悍的头犬身上。
它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獠牙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森白的寒光。
我没有动。
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极低、极短促的音节。
那不是人类的语言。
那是在南疆万兽谷,从我驯服第一条毒蛇时,就已刻入骨血的音律。
是命令,是威压,是王对臣子的宣告。
头犬的低吼戛然而止,庞大的身躯瞬间僵住,那双凶残的兽瞳里,第一次浮现出茫然与困惑。
我对着它,再次发出了一个音节。
这一次,音调稍长,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
它眼中的凶光褪去,巨大的头颅慢慢垂下,收起了獠牙,伏下了身体。
其余的十几条恶犬,也随之安静下来,匍匐在地,形成一个以我为绝对中心的、恭敬的圆。
霍启峥,你以为你给了我一群刽子手。
你不知道,你给了我一支只听从我命令的军队。
吱呀——
高墙上的小门被推开,负责投喂的下人张三探出头来,那张脸上堆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
开饭了,畜生们!
他期待着看到我惊恐地缩在角落,看着群犬为了一块肉疯狂撕咬,最好再有几只不长眼的扑上来,撕烂我的裙子,咬掉我一块血肉。
他把木桶一歪,一块带着暗红血筋的生肉啪地一声,掉在院子中央的泥地上。
然而,预想中的疯抢没有发生。
整个悔犬司,死一样的寂静。
十几条恶犬只是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一眼那块肉,然后又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我。
仿佛在等待我的命令。
张三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在诡异的寂静中,那只头犬站了起来。
它小心翼翼地走到肉块前,没有下口,而是用鼻子,一点一点,将那块唯一的、沾满泥土的生肉,恭敬地推到了我的脚边。
我垂眸,看着那块脏污的肉。
然后我伸出手,只撕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小块,扔回给头犬。
它立刻摇着尾巴,温顺地将肉一口吞下,姿态虔诚,像是在接受无上的赏赐。
我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土。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墙头。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肉太少,不够我的兵分。
张三吓得一个哆嗦,手里的木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能感觉到。
高墙之上,那道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视线,正牢牢地锁着我。
霍启峥就站在那里,一身锦衣华服,与这肮脏的悔犬司格格不入。
他预期的恐惧和求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诡异的秩序。
我能想象他此刻的心情。
就像一个自以为掌控全局的棋手,却发现棋子自己活了过来,还他妈的另起了一盘棋。
南凌。
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听不出喜怒。
你总能给本王带来一些……惊喜。
我抬起头,迎上他探究的目光,笑了。
惊喜不,这叫专业对口。王爷,您这次可算找对人了。
他大概没听懂,但这不重要。
本王以为,你会跪下来求我,哭着说你错了,求我放你出去见未见一面。
我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霍启峥,你是不是除了精神控制和自我感动,就没别的爱好了
林未见那种级别的绿茶,也就骗骗你这种被偏爱就有恃无恐的自大狂。
他沉默了。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话语里终于带上了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看来是本王太仁慈了。
你和你的这些……新朋友,似乎还不够饿。
他拂袖,对身后的侍卫冷声下令。
从明天起,把食物减半!
我只是静静看着他,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轻轻说了一句。
慢走不送啊,我的……狱卒先生。
霍启峥的食物减半令,并没有造成任何困扰。
因为第二天,根本就没有食物送来。
取而代之的,是林未见。
**2**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仿佛一朵不染尘埃的莲花,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出现在悔犬司的高墙外。
她没有进来,只是隔着冰冷的铁栏,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我。
姐姐,她开口,声音柔弱得像能被风吹散,听说王爷断了你的吃食……你怎么这么倔强呢
启峥他也是为了你好,只要你肯低头认个错,我再去求求他,他一定会心软的。
她身边的侍女适时地捧上一个精致的食盒,打开来,是几块码放整齐的桂花糕,香气甜腻。
姐姐,你肯定饿坏了。我特意让厨房给你做的,你快趁热吃吧。
就算……就算你恨我,也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呀。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仿佛我受的苦,都是她心头的伤。
好一朵悲天悯人的盛世白莲。
我面无表情地接过下人从栏杆缝隙里递过来的食盒。
桂花糕的甜香之下,藏着一丝极淡、极不易察觉的腥苦气。
是软筋散的味道。
一种南疆的慢性毒药,少量服用不会致命,但会让人四肢无力,神志不清,彻底沦为一个任人摆布的废人。
前世,我就是吃了她送来的爱心糕点,最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被她按在地上,亲手灌下了致命的毒药。
怎么了,姐姐林未见看我迟迟不动,脸上的关切更甚,是不合胃口吗还是……你信不过我
她的表演无懈可击,连她身后的侍女都露出了我们小姐真是太善良了的感动表情。
我笑了笑,对她说:怎么会呢妹妹亲手送来的东西,我自然是信得过的。
说着,我拿起一块桂花糕。
却没有放进自己嘴里。
而是随手一掰,扔向了脚边的头犬。
林未见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
姐姐,你怎么能把这么精致的糕点给畜生吃!这是我……
她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那只头犬,在吃下糕点后,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
随即,它四肢剧烈抽搐,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口中涌出大量的白沫。
它在我脚边无声地挣扎了两下,便彻底不动了。
呈现出一种标准的中毒假死状态。
这是我昨晚,教它的新把戏。
啊——!
一声刺破天际的尖叫,不是来自我,而是来自墙外那朵娇弱的白莲花。
林未见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吓得花容失色,她那张永远带着悲天悯人表情的脸,此刻写满了最真实的惊恐和慌乱。
死……死了!狗死了!
她尖叫着,连连后退,脚下被石子一绊,整个人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
侍女们手忙脚乱地去扶她,场面一片混乱。
她体弱多病的伪装,在这一刻,碎得彻彻底底。
我慢条斯理地将食盒里剩下的桂花糕,一块,一块,全部扔在地上。
然后抬起脚,将它们一一碾碎,深深地踩进污泥里。
我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林未见惨白的脸上。
妹妹,你看。
你的糕点,连狗都不吃呢。
下次下毒,记得换个好点的配方。
林未见被侍女搀扶着,仓皇地逃离了。
那背影,像一只被吓破了胆的丧家之犬。
3
我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内心毫无波澜。
这才只是个开始,林未见。
你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我会让你用你最在乎的东西,一点一点,加倍偿还。
林未见的毒计失败,彻底激怒了霍启峥。
他似乎终于意识到,我和他想象中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相府千金,完全是两个物种。
于是,他下了最狠的命令。
彻底断绝悔犬司的一切食物供给。
他要用极致的饥饿,来逼出野兽最原始的凶性,逼出我这个人与兽之间,为了生存而上演的血腥惨剧。
本王倒要看看,饿到极致,是你吃了它们,还是它们吃了你。
这是他派人传来的话,充满了暴虐的快意。
下人们在高墙外窃窃私语,赌我什么时候会疯,什么时候会和狗抢食,什么时候会被分尸。
断粮的第一天,悔犬司内很安静。
第二天,依旧安静。
到了第三天,墙外的人已经开始期待听到我的惨叫,但悔犬-司内,却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他们不知道,饥饿,是我在万兽谷最熟悉的伙伴。
这悔犬司虽然贫瘠,但墙角的石缝里,长着一种叫石芥的草根,味苦,却能充饥。潮湿的土堆下,藏着冬眠的地鼠和蛇虫。
我凭借着刻在骨子里的知识,指挥着我的犬群,精准地挖掘、捕捉。
我们建立起了一个微型的、脆弱但有效的食物链。
我,是这个食物链的顶端。
这天下午,霍启峥又来了。
他大概是终于按捺不住,想来亲眼看看我被饥饿折磨成什么鬼样子。
他站在高墙上,锦衣玉带,居高临下。
然而,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奄奄一息、与群犬对峙的囚徒。
我正坐在一堆燃着微弱火光的干草前,手里用树枝串着一只烤得滋滋冒油的地鼠。
十几条恶犬,安静地围坐在我身边,它们看着那只地鼠,喉咙里发出渴望的呜咽,却没有一只敢上前。
它们都在等我。
等它们的女王,进行分配。
我能感觉到霍启峥投在我身上的视线,那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挫败。
他所有的手段,所有的预期,在我这里,全部落空。
南凌!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怒火。
你到底是什么妖物!
4
我慢悠悠地将烤熟的地鼠从火上拿开,吹了吹,然后撕下一条后腿,递给一直表现最顺从的头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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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欢快地吃掉了。
我这才抬起头,看向墙上的他。
王爷,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只是求生欲比较强而已。
求生他冷笑,你把这里当成了你的王宫吗你以为驯服了几条狗,你就能跟我抗衡
不敢抗衡,我平静地回答,我只是想告诉你,在这里,我的规矩,才是规矩。你定的那些,不好使。
这种精神上的藐视,远比任何恶毒的咒骂更能刺痛他高高在上的自尊心。
我看到他紧紧握住了墙头的砖石,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想用饥饿击垮我,我却活得比谁都滋润。
他想看人犬相食,我却上演了一出君臣和睦。
他所有的掌控,都成了一个笑话。
很好,南凌。他一字一句地开口,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很有骨气。本王最喜欢做的,就是把有骨气的人,骨头一寸一寸地敲碎。
说完,他拂袖而去。
我知道,他被我逼到了墙角。
一个被逼到墙角的暴君,会做出更疯狂、更没有底线的事情。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将最后一块鼠肉扔进嘴里。
来吧,霍启峥。
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5
霍启峥的报复,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也更毒。
物理折磨对我无效,他就开始攻击我唯一的软肋。
第二天清晨,悔犬司的上空传来锁链拖拽的刺耳声响。一座巨大的、特制的玄铁囚笼,被缓缓吊了进来,重重地落在院子中央。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
笼子里,囚禁的并非什么新的猛兽。
而是一个人。
一个衣衫褴褛、头发枯槁、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人。
她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囚服,脸上布满了污秽,眼神空洞而涣散,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只是像野兽一样,抱着膝盖,警惕地畏缩着。
可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哪怕她化成灰,我也认得。
那是我失踪多年、被宣告暴毙的亲生母亲——曾经名动京城、风华绝代的相府夫人。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一直以为,母亲早已不在人世。我复仇的信念,我强大的内心防线,我所有赖以生存的冷静和坚韧,在看到她那副模样时,瞬间崩塌。
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四肢百骸,一片冰冷。
南凌。
霍启峥的声音,如恶魔的低语,从高墙上传来。这一次,他的身边,还站着巧笑倩兮的林未见。
本王为你准备的这份大礼,还喜欢吗
他欣赏着我脸上第一次出现的、无法掩饰的绝望和痛苦,嘴角的笑意愈发残忍。
这是林尚书献上的妙计,本王觉得,有趣极了。
他宣布了新的游戏规则。
从今天起,每天午时,本王会命人在笼中和笼外,各投一块生肉。南凌,你若想让你母亲吃到,就必须与你的这群‘军队’,争夺笼外的那一块,然后,亲手递进去。
我死死地盯着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他这是在用我最擅长的能力,来反讽我,来凌迟我。
我能与兽为伍,却救不了我那被兽化的亲人。
你看,她好像很饿。林未见柔柔地开口,语气里满是虚伪的同情,姐姐,你快想想办法呀。不然,她会饿死的。
笼中的母亲似乎闻到了生人的气息,开始不安地躁动,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
她不认得我了。
她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了。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天翻地覆。
霍启峥将我的痛苦尽收眼底,他终于得到了他一直想要的满足感。他看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提出了那个最终极的、最恶毒的要求。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般的语调。
南凌,本王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现在,跪下。
学狗叫。
叫得好听,本王就心情愉悦,赏你母亲多一块肉。
怎么样这笔买卖,很划算吧
我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的视线里,是笼中那个如同惊弓之鸟的女人,是我血脉相连的母亲。
我的脚下,是下人刚刚扔下的、那块带着血的、肮脏的生肉。
我的耳边,是霍启峥和林未见恶毒的催促和轻笑。
我的身后,是我的犬群,它们感受到了我情绪的崩溃,开始焦躁地踱步,发出低低的呜咽。
跪下
还是看着母亲,活活饿死
我的信念,我的尊严,我的一切,都被放在了这一个选择上,被他们肆意践踏。
霍启峥在等。
林未见在等。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等我跪下的那一刻。
在他们得意的注视下,我的膝盖,缓缓弯曲。
林未见的嘴角,勾起一抹胜利的微笑。
霍启峥的脸上,是掌控一切的快意。
然而,我的膝盖并未触地。
我只是半蹲下来,保持着一个随时可以发力的姿势。
然后,我张开了嘴。
我没有学狗叫,更没有求饶。
我口中发出的,是一种奇异的、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山谷的哼鸣。
那调子很怪,不属于人间的任何一支曲子,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这不是求饶。
这是万兽谷的摇篮曲。
是阿妈在我小时候,抱着受伤的幼狼,哄它入睡时,哼唱的歌谣。
这声音对犬群无效,它们依旧焦躁。
但奇迹发生了。
铁笼里,那个狂躁不安、如同野兽般的母亲,在听到这哼鸣的瞬间,猛地安静了下来。
她空洞的眼神,第一次有了焦点,她怔怔地看着我,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清明。
……阿……凌
一个模糊的、几乎听不清的音节,从她干裂的嘴唇里溢出。
足够了。
就是现在!
就在霍启峥和林未见因这意外而分神的瞬间,我对着我的犬群,下达了酝酿已久的总攻命令!
吼!
十几条恶犬不再压抑,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凶性。
但它们的目标,并非铁笼,也不是我。
而是支撑着铁笼悬在半空的那根脆弱的木架!
头犬一马当先,用它庞大的身躯狠狠撞了上去!
砰!
木架剧烈晃动。
与此同时,几只体型较小的犬,如黑色的闪电,从我早已暗中挖松的围栏缺口钻了出去,直扑高墙下猝不及防的看守!
有狗跑出来了!
快!拦住它们!
外面瞬间大乱。
霍启峥脸色剧变,他厉声喝道:放箭!杀了那些狗!
但已经晚了。
砰!砰!砰!
犬群协作,一次又一次地猛烈撞击。
咔嚓——
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轰然倒塌!
玄铁囚笼重重地摔落在地,巨大的冲击力将那简陋的笼门直接震开。
我像一支离弦的箭,冲了上去。
娘!
我冲进笼子,将虚弱不堪的母亲一把背起。她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硌得我心口生疼。
抓住她!南凌要跑!霍启峥在高墙上气急败坏地咆哮。
犬群立刻调转方向,在我身前组成一道血肉防线,龇着獠牙,对着冲过来的侍卫发出致命的威胁。
我背着母亲,在犬群的掩护下,头也不回地冲向悔犬司最东边的那面墙。
那里,有一处墙基,早已被我用石块和兽骨,日复一日地暗中凿松。
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了上去!
轰隆!
砖石坍塌,尘土飞扬。
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出现在眼前。
洞口的另一边,是京城复杂的、无人知晓的地下水路,是我为自己留的最后一条生路。
我没有回头再看霍启峥那张铁青的脸。
背着母亲,我毅然决然地钻进了那片无边的黑暗之中。
霍启峥,你的游戏,结束了。
现在,轮到我的了。
6
钻入黑暗水路的瞬间,腥臭和湿冷扑面而来。
我背上的母亲很轻,轻得像一团没有重量的枯草。
身后,悔犬司的骚乱和霍启峥气急败坏的咆哮被墙壁隔断,渐渐远去。
我的犬群会在地面上制造足够的混乱,为我们争取时间。
它们是最好的士兵。
我在齐腰深的污水中艰难前行,辨认着父亲曾带我走过的、刻在墙壁上的隐秘记号。
那是我年幼时,他当作游戏教给我的逃生之路。
当时我只觉得好玩,现在却成了我唯一的生机。
终于,我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摸到了那块松动的砖石。
我取下发髻上唯一一支朴素的木簪,那是母亲的东西,也是信物。
我将木簪的尾部,按特定序列敲击砖石。
三长,两短,一重。
片刻的死寂后,面前的墙壁无声地向内旋开。
一道黑影出现在门口,单膝跪地。
属下参见小姐。
是父亲生前布下的暗线,是南家最忠诚的影子。
我背着母亲走进去,双腿一软,几乎跪倒。
暗卫立刻扶住我。
小姐,安全了。
我们被带到城南一处僻静的宅院,这里的一切都早已备好。
干净的衣物,滚烫的热水,还有……一张柔软的床。
母亲被安置在床上,她依旧昏睡着,眉头紧锁,似乎在梦中也在受苦。
我为她擦拭干净脸庞,那张曾经风华绝代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伤痕。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小姐,神医到了。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提着药箱走进来,他看到我母亲的瞬间,手顿了一下。
南夫人
他是我父亲的至交,京城最有名的神医,张伯。
我对他跪下。
张伯,求您救救我娘。
张伯扶起我,快步走到床边,开始为母亲诊脉。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许久,他才收回手。
夫人这不是疯病。
我心头一震。
那是什么
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南疆奇毒,名为‘浮屠梦’。
张伯的话像一把锥子,刺进我的脑海。
此毒不会立刻致命,但会日复一日地侵蚀人的神智,让人活在真假难辨的噩梦里,最终彻底沦为行尸走肉。下毒之人,用心何其歹毒!
我浑身的血液都冷了。
林未见。
她的家族,就发迹于南疆边境。
张伯,这毒……可有解法
解药难寻,但并非没有线索。此毒的引子,是一种名为‘血见愁’的伴生草。而‘血见愁’,只在林尚书的老家,那片瘴气弥漫的山谷里生长。
果然是他们。
偷梁换柱,囚禁主母,用最阴毒的手段,毁掉我母亲的一生。
好,好得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身披铠甲、气势威严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是护国大将军,赵信。
是我父亲一手提拔的门生,也是我南家最坚实的盟友。
他看到我的模样,又看到床上的母亲,虎目瞬间红了。
小姐!末将……末将来迟了!
他对着我,一个铁骨铮铮的将军,竟要跪下。
我拦住了他。
将军,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我把张伯的诊断,把林家的所作所为,一字一句地告诉了他。
每说一个字,赵信将军身上的杀气就重一分。
等我说完,他腰间的佩刀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嗡鸣。
欺人太甚!
赵信一拳砸在桌上,坚实的木桌四分五裂。
林家小儿,竖子老贼!竟敢如此残害忠良之后!
他转向我,郑重地抱拳。
小姐,您打算怎么做末将这十万兵马,任凭您调遣!
我看着床上母亲沉睡的脸,心中那股被压抑的恨意,终于化为了冰冷的杀意。
我不需要十万兵马。
我只需要一个时机。
一个让霍启峥和林家,在最风光、最得意的时候,摔得粉身碎骨的时机。
将军,您附耳过来。
我将我的计划,轻声告诉了他。
赵信听着,原本暴怒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惊愕,最后化为全然的敬佩和决然。
他站直身体,对我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末将,领命!
7
三日后,林尚书府张灯结彩。
为庆祝林未见被册封为峥王侧妃,也为庆祝我这个心腹大患意外身亡,他们高调地举办了一场寿宴。
京中百官云集,王公贵族齐聚。
霍启峥坐在主位,春风得意。
他身边的林未见,穿着一身华美的妃子服饰,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娇羞和幸福。
她对着前来道贺的宾客,一遍遍地说着。
姐姐她……唉,都是未见的错,若是我早些劝住她,她也不会想不开,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
启峥心里也难过得很,只是他不善言辞罢了。
以后,我会连着姐姐那一份,好好侍奉王爷的。
多会演啊。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是情深义重的好妹妹。
宴会正酣,酒过三巡。
林尚书站起身,满面红光地举起酒杯。
今日小女得王爷垂青,老夫不胜荣幸!感谢诸位同僚赏光……
他的话还没说完。
轰隆!
宴会厅厚重的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瞬间的死寂。
所有人都惊愕地望向门口。
赵信将军一身戎装,手按佩刀,率领一队杀气腾腾的亲兵,将整个宴会厅团团包围。
宾客们吓得魂飞魄散,现场一片大乱。
霍启峥猛地站起来,厉声喝问。
赵信!你敢带兵闯入王府宴会你是想造反吗!
赵信根本不看他,只是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在数百道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我缓缓走了进来。
我换下囚服,穿上一身属于相府嫡女的锦绣华服。
我身后,是两名暗卫,他们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
我的出现,像一颗炸雷,在人群中炸响。
南……南凌她不是死了吗!
是人是鬼
林未见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她手里的酒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林尚书更是如遭雷击,指着我,抖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
霍启峥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在我脸上看出一个洞来。
我无视所有人,径直走到大厅中央。
我停下脚步,一把扯下身边人身上的斗篷。
露出来的,是我母亲的脸。
她虽然依旧虚弱,但在张伯的调理下,神智已经清醒了许多。
她看着满堂宾客,虽然有些畏惧,却没有再像野兽一样嘶吼。
诸位,别来无恙。
我开了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
我,南凌,相府嫡女,回来了。
今日,我要在这里,揭露一桩惊天丑闻!
我指向抖成一团的林家父女。
林家偷梁换柱,将我母亲,当朝一品相国夫人,囚禁于暗无天日的地牢数年,用南疆奇毒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
又构陷于我,将我打入悔犬司,欲置我于死地!
他们犯下的,是欺君罔上、残害忠良家眷的滔天大罪!
林尚书立刻尖叫起来。
一派胡言!你这个妖女,死而复生,定是用了什么妖法!大家不要信她!
林未见也哭倒在霍启峥怀里。
王爷,我没有……我们家没有……她是污蔑我们的……
霍启峥扶着她,对着我。
南凌,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
我笑了。
我的证据,马上就到。
我从怀中,取出一枚用兽骨打磨而成的骨哨。
我将它放在唇边,吹出了一个尖锐而悠长的音节。
哨声穿透了宴会厅的喧嚣,传向四面八方。
起初,没什么反应。
林尚书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
装神弄鬼!
但很快,他的笑就凝固了。
呼啦啦——
窗外,门外,甚至屋顶的缝隙里,涌入了无数黑色的影子。
是成群的乌鸦,是满地的野猫,是京城各家富户府上意外走失的名贵犬种。
它们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涌入宴会厅。
它们不伤人,却目标明确。
它们精准地扑向大厅一角,那里堆放着林家为今日寿宴准备的、送给各位宾客的贺礼。
撕咬声,布帛破裂声,此起彼伏。
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一只又一只动物,从那些包装精美的礼盒里,叼出了一包又一包用油纸裹着的……药粉。
那些药粉,散发着和林未见送我的桂花糕里,一模一样的腥苦气。
一只黑猫,将一包毒药,恭敬地放在了赵信将军的脚下。
铁证如山。
霍启峥试图下令镇压。
来人!把这些畜生都给本王杀了!
但赵信的军队纹丝不动,而那些诡异的兽军,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任务,悄无声息地退去。
满地狼藉的贺礼,和散落一地的毒药,成了最讽刺的画面。
满堂百官,一片哗然。
林家父女,面如死灰。
我走到霍启峥面前,看着他那张写满震惊和失控的脸。
王爷,这份‘兽宴’,您可还满意
8
人证物证俱在,百官哗然。
皇帝连夜下旨,将林家满门抄家,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雷霆之怒,无人敢求情。
霍启峥因包庇之罪,被夺去所有实权,禁足于王府,形同废人。
圣旨下达的那一刻,我正在宫中。
我向皇帝,请了一个恩典。
陛下,林家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但臣女斗胆,恳请陛下将林未见一人,交由臣女处置。
皇帝看着我,沉默了许久。
最后,他点了点头。
准。
暗卫将林未见从天牢里提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疯了。
她扯着自己的头发,嘴里不停地咒骂着。
南凌!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
王爷会来救我的!他一定会来救我的!
我没有理会她的叫嚣。
我让人给她换上了我当初在悔犬司穿过的那身囚服。
然后,将她带到了那个我永生难忘的地方。
悔犬司。
高墙依旧,恶臭依旧。
只是里面,空空如也。
我的犬群,在我逃出来的那天,就被霍启峥下令全部射杀了。
我站在高墙上,就像当初霍启峥看我一样。
林未见被两个暗卫粗暴地推进了院子中央。
她摔在地上,抬起头,看到了我。
南凌!你要干什么你这个毒妇!有本事你杀了我!
她还在嘴硬。
我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手。
悔犬司的铁门,被缓缓打开。
一群新的恶犬,被放了进来。
它们比我当初面对的那些,更瘦,更饿,更凶残。
它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幽绿色的、属于野兽最原始的饥饿光芒。
林未见吓得尖叫起来。
不……不要!南凌!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求求你!看在我们是姐妹的份上!你放过我吧!
我把王爷让给你!我什么都给你!求你让它们别过来!
她开始磕头,一下又一下,把额头都磕破了。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狼狈不堪。
她那套体弱多病的伪装,此刻看起来像个天大的笑话。
姐妹
她把我母亲关进地牢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姐妹
她往我的糕点里下毒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姐妹
她看着霍启峥要我学狗叫的时候,又何曾想过姐妹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林未见,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
我学着她当初那悲天悯人的语气。
‘姐姐,你怎么能把这么精致的糕点给畜生吃呢’
现在,轮到你了。
你猜猜看,这些‘畜生’,会不会嫌弃你这身皮肉呢
我对着暗卫下令。
把门锁上。
从今天起,断绝一切食物。
铁门哐当一声,被重重锁上。
林未见的哭喊和求饶,变成了绝望的嘶吼。
犬群在长久的饥饿和被背叛后,已经恢复了最原始的野性。
它们不再听从任何人的命令。
这里没有食物。
也没有一个能安抚它们的王。
饥饿的野兽,和唯一的食物。
结局,早已注定。
我没有再看下去。
我只是站在高墙上,平静地听着。
听着她的尖叫,从惊恐,到痛苦,到最后被群犬的低吼和撕咬声彻底淹没。
就像当初,霍启峥和她,一起欣赏我的惨状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悔犬司里,再也没有人会悔过。
这里,只有因果报应。
我转身,离开。
身后那座人间地狱里的任何声音,都再也无法在我心里,激起一丝波澜。
9
霍启峥被软禁在王府。
他就像一头被拔了牙齿和爪子的老虎,终日咆哮,却无能为力。
他不甘心。
一个习惯了掌控一切的暴君,怎么可能甘心就此沦为阶下囚。
他开始秘密联络旧部,散尽家财,收买死士。
他要兵变。
他要夺回他失去的一切。
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他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监视之下。
或者说,在我的朋友们的监视之下。
京城里,无处不在的飞鸟、野猫、甚至是阴沟里的老鼠,都是我的眼睛和耳朵。
他选在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叛军的号角吹响。
他引以为傲的精锐部队,从城外秘密集结,准备里应外合,攻占皇城。
他站在王府的高楼上,等待着胜利的消息。
但他等来的,是一片混乱。
他派去传递军令的信鸽,在半空中就迷失了方向,胡乱飞舞,最终力竭而亡。
他精锐部队的战马,像是集体发了疯,挣脱缰绳,四处狂奔,将自己的主人掀翻在地,踩踏而过。
他藏在城内粮草库的军粮,被无数的老鼠引燃,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夜空。
整个兵变,从一开始,就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赵信将军率领大军,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这群乌合之众轻松平叛。
当赵将军的兵马包围峥王府时,我正带着我的头犬,一步一步,走上那座高楼。
霍启峥看到我,脸上没有恐惧,只有疯狂的恨意。
南凌!又是你!你这个妖女!
他拔出剑,朝我刺来。
困兽犹斗。
可惜,他面对的,不是我。
我甚至没有动。
我身边的头犬,那只曾为我叼来生肉的忠诚卫士,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扑了上去。
霍启峥的剑法很好。
但在绝对的速度和力量面前,毫无用处。
啊——!
一声惨叫。
他的手腕,被头犬的利齿死死咬住,用力一甩。
骨头断裂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长剑落地。
紧接着,是另一声惨叫。
他的脚筋,也被头犬精准地咬断。
他像一滩烂泥,瘫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他引以为傲的武功,他最后的挣扎,就这么被废了。
彻底,沦为了一个废人。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
霍启峥,你输了。
他趴在地上,像一条狗一样喘着粗气,用淬毒的目光瞪着我。
杀了我!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杀了你
我笑了。
太便宜你了。
死亡,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
而我,偏偏不想让你解脱。
我站起身,对着随后赶到的赵信将军下令。
废除他的王位,收回他的一切。
但,留他一命。
我指了指王府对面,那座高高的、可以俯瞰整个悔犬司的角楼。
把他囚禁在那座塔顶,每日粗茶淡饭,让他活着。
让他余生,每一天,每一刻,都能看到那片他亲手为我打造的地狱。
让他日日夜夜,都活在自己制造的恐惧、失败和悔恨里。
直到他疯,直到他死。
这,才是对他这个暴君,最残忍,也最公平的惩罚。
赵信领命而去。
霍启峥被拖走的时候,嘴里还在疯狂地咒骂。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
头犬走到我脚边,用头蹭了蹭我的手。
我摸了摸它的头。
京城的风,终于,不再那么冷了。
10
数年后,京城的风云变幻,早已与我无关。
我为母亲洗刷了所有冤屈,为南家恢复了相府的荣耀。
新皇登基,感念我平叛有功,许我高官厚禄,权倾朝野。
但我都拒绝了。
京城的繁华,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座更大、更精致的牢笼。
我带着母亲,回到了我真正长大的地方。
南疆。
回到那片有万兽谷的,自由而原始的土地。
凭借着我的能力,和南家在边境累积的威望,我整合了万兽谷周边的数十个部族。
我教他们耕种,教他们驯兽,教他们如何在这片贫瘠又危险的土地上,更好地生存下去。
我为他们划分牧场,建立秩序,抵御外敌。
渐渐地,我不再是相府千金南凌。
他们尊称我为,南境女王。
我的母亲,在南疆清新的空气和我的陪伴下,身体和神智都已大好。
她不再是那个被囚禁的、惊恐的妇人。
她又开始哼唱起了那些古老的歌谣,脸上有了安详的笑容。
她会在阳光下,为我缝制带着花草香气的衣裳,安享着她迟到了太久的晚年。
我的王国,生机勃勃。
而千里之外,京城的高塔之上。
霍启峥还活着。
他已经老了,头发全白,疯疯癫癫。
他每日唯一做的事情,就是趴在窗前,死死地盯着对面那片早已荒草丛生的悔犬司。
他嘴里永远念叨着两个字。
南凌……妖女……
这一天,一只神骏的雄鹰,从遥远的南方飞来。
它落在了霍启峥的窗台上,锐利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
霍启峥浑浊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那只鹰隼的影子。
也倒映出,他自己那张苍老、疯癫、写满了无尽悔恨的脸。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伸手去抓。
雄鹰发出一声清越的长鸣,振翅高飞,消失在天际。
而在千里之外的南境。
我正站在最高的山巅之上。
那只雄鹰盘旋着,落在了我的肩头。
我忠诚的头犬,安静地伏在我的脚边,它的后代,已经成了守护这片土地最勇猛的卫士。
我俯瞰着山下。
我的子民,我的牛羊,我生机勃勃的王国。
风从山谷吹来,带着自由和新生的气息。
我,南凌。
曾是囚徒,亦是复仇者。
但从今往后,我只是这南境,独一无二的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