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太傅家的女儿。
阿姐是名动京城的世家闺秀,我却样样不行,混子开局。
女学的先生说,我是个装货,我想那是对我一肚子墨水的肯定。
果然,我一入门话本圈就写出了京城最畅销话本。
京城一季一度的话本集会,我开始了人生第一次签售。
当我满怀激动地准备给榜一大哥特签时,却见到了我的青梅竹马兼同样是废柴的裴子怜。
裴子怜说好一起当废柴,怎么你偷偷变了凤凰
我二话不说在话本子上给他画下一只王八。
裴子怜怒极反笑。
你才是王八,小爷我应该是雄鹰,再不济也是猛虎。
1
作为太傅家最小的女儿,我与阿姐却大相径庭。
阿姐十岁便精通琴棋书画,女红手工,更是跳得一曲霓裳舞,名动京城。
阿姐还未及笄,京中各家有适婚公子的早已经派了媒婆上门,跟我阿娘东扯西拉,就差直接把婚书贴脸。
我嘛,不会那些闺秀课程,上房揭瓦,翻墙逗狗,倒是天赋异禀。
阿爹阿娘早前试图对我加以严厉管教,棍棒出闺秀。
正当我每日鬼哭狼嚎之际,我的大恩人,一个秃头道士出现了。
他救下了我那狩猎时被猪不小心推翻晕倒的阿哥,整个太傅府将他视为座上宾。
小娃娃,我看你灵根微薄,怕是难成大气之才啊。
他摸了摸莫须有的胡须,45度角看天,又微微闭眼,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我听女学的先生说过,这种叫
装货。
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先生骂的人是我。
其实我也没有很装,我只是在眼皮画了两只眼睛打瞌睡。
那时候我不知道装货是什么意思,应该是说我肚子脑子都很有墨水吧。
下了学,我高高兴兴地跟爹娘分享这个殊荣,并决定再接再厉。
再接着,我就被退学了。
先生说我已经墨水饱和了,世上无人能为我师。
我太高兴了,顺手捞走了学堂的小金鱼做个纪念。
2
我给那个道士翻了个鱼肚皮大的白眼。
对了我的小金鱼死掉了,大抵是水土不服。
阿娘让我练习仪态,我正左右肩膀顶着两叠瓷碗呢,不然我就动手薅他眉毛。
我这辈子最恨文化人,他这不就是说我是傻子吗,当我傻看不出来呀。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再急也没用,天命难改,余力再多也是白费的。
这秃子又说话了。
真是六月初六卯时中,隔壁侯府小侯爷贾昊都没他能装。
再吵小心本小姐拿瓷片沾火划你屁股。
桄榔啷噼里啪啦,瓷片又碎了一地。
吵闹声吸引来了阿爹阿娘。
那秃头道士跟爹娘不知说了些什么,我爹娘竟然同意对我放弃治疗了。
我很惊喜,原来福祸相依,恩怨相携,是箴言。
那秃子羞辱我,但救我脱离苦海。
我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一码归一码,他帮我恢复自由身,我决定好好报答他。
在秃子的送行宴上,我把珍藏已久的金鱼尸首交给了膳房炖汤。
鱼头小,给秃子一碗特制鱼汤,刚刚好。
这鱼可是在书院读过书的文化鱼,配他绰绰有余。
3
阿爹阿娘说从此山高路远,只要我不是杀人放火,干啥都行。
实在不行,安守本分做个小姐就好。
我一听,这不成啊。
在女学睁眼的时间虽然不久,但我的双耳是灵光的。
女先生说过,天生我材必有用。
湿柴也好,废柴也罢,总归是有用处的,我决心要干一番大事业。
我让婢女阿金去替我打听当下最火热的生意。
阿金说,满月楼的话本集会每次都人山人海,想必是很有前景的。
京城的满月楼每逢换季都会举办一场话本子大集会。
现场还有限时的签售打榜,第一批在那卖糖水豆花的贩子,听说都成大户了。
我想起我那好几本搜罗来的话本子,永远是老套的《霸道王爷爱上奴》,《绝世公主深深爱》
我都看腻了,何不开个新赛道
于是我写下人生第一本话本子,《纯情太傅和矫情侯爷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4
果不其然,我爆了。
我的书一出世,就红爆京城。
茶楼里到处都有说书先生热情满满的推送。
我爹跟裴子怜他爹是出了名的水火不容,根据我掌握的第一手资料和我天赋异禀的胡说八道才华,可谓是真情实感,厨艺杠杠。
就连太傅府上的小丫鬟茶余饭后都在磕我造出来cp。
虽然我用的是花名,暂时没人认出我的真实身份。
但脸上有光的感觉,真让人暗地里爽爽的。
秋末,很快就到了新一季的话本子集会,我的人生第一次签售。
我让阿金给我翻出了最华美的衣服,最闪的金钗,整个人打扮地就像老皇帝养的大孔雀。
小姐,这会不会太浮夸了些你平日不是最讨厌这些繁重的华服吗
你不懂,人生四大喜事其一金榜题名时啊,我很有预感,这次的金榜肯定是我的,最次也有个三甲,该装时还是要装的
我挑出了金丝绣的面纱蒙上精致的妆面,笑得肆意。
5
来到满月楼,我坐在了常定的翠云间。
这里是整个满月楼视野最广阔的位置,给人一种位极人臣,俯瞰众生体验感。
我心想要是我是皇帝就好了,谁不想坐上那人上人的位置呢
不过我也只能暗搓戳地想想罢了,说出来可是要杀头的。
集会开始了,满月楼里人声鼎沸,对,乱成了一锅粥。
仔细一看,才发现一堆脸熟人物
我为《高冷婢子逆袭一代皇后》框框举大旗,现场投这本的我消费全买单!
是满月楼掌柜的,听说他爹宠妾灭妻,他娘出身农女,看来是要望母成凤。
庸俗!听我说,投《花心花魁对我一见倾心》,到潘记豆花每天都能打折!
太好了是潘记豆花的少爷,他哥嫂知道要把他打成猪脑花了。
穿着红褂子的小二是集会的主持,他撕着嗓子,面颊通红,我忽然想到了招牌菜红烧酱爆鸭。
各位安静!让我们现在宣告本季度榜单第一的话本子!
是他!挑灯夜读数载,只为高中,与心中那个他相携!
是他!征战黄沙苦寒之地,只为换一身功勋,与心中之人厮守!
没错!本次第一,就是《纯情太傅和矫情侯爷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作者红烧酱爆鸭!
小二话语刚落,我激动得猛拍大腿,只觉肌肉又紧致了些,有劲。
阿金你看到没,这女学没白上啊,没白上啊,天生我才必有用哈哈哈哈。
等等,好像有什么碎了。
我一低头,才发现地上碎了一盘红豆糕,躺着一个满脸糕点屑的阿金。
阿金跟着我真是受苦了。
6
榜大哥的真相
只要所投话本子拔得榜单头筹,参加投榜的人人可获得限量版话本外加隐藏番外,作者的特签。
最佳氪银两读者甚至能够与作者合画肖像的机会。
即将要见到我的榜一大哥,我激动得搓手手。
这么赏识我的佳作,必定是同道中人,知音,知音呀。
他来了,他穿着一身湖蓝金丝长袍,衣摆绣着瑰丽的红莲花,腰间叮叮当当好几个各种各样的荷包。
一股浓重的龙井茶香扑鼻。
我的心嘎巴一下凉透了,能这副打扮的,只有我那死对头裴子怜,难道这世间有这般巧事。
那人推开珠帘走进来,本来傻笑着的脸也嘎巴一下定格了。
你你你你你江锦穗你在这里干嘛难道你就是红烧酱爆鸭他一副如临大敌,梦碎人间的模样。
呵呵真巧,谢谢你啊我的榜一大哥。
我尴尬地笑笑,果然是他。
说好了一起当废物,怎么你瞒着我偷偷做凤凰了去,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裴子怜抹了一把莫须有的泪水,满脸恨铁不成钢。
还穿得跟我一个路子,难道你还要跟我争这个京城第一美男子吗
我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咋了,那什么来着,大鸟安知鸿鹄之志向。
我站起身来,背着手俯瞰翠云间窗外的车水马龙。
我郑重地闭了闭眼说等你到了吾这个年岁,便了然了。
7
裴子怜是武昌侯的独子。
武昌侯征战一辈子满身军功,却不曾想生了十足十的纨绔。
裴子怜练武三天打鱼两日晒网,读书跟我一样是个闭眼户,天天就知道打扮地跟个花孔雀一样,喝酒听曲。
因着是独子,他娘又死的早,武昌侯年纪大了,妾室也并无所出,只能继续练这个号。
侯府的鸡起的比打更人还要准时,别人都想打听武昌侯哪里得来的宝鸡,叫得洪亮福气。
只有我知道,真神另有其人。
武昌侯是个负责的爹,对裴子怜言传身教,每天逼着他晨起习武,一言不合就棍棒教育。
那鸡,就是被裴子怜的哭喊声给吓醒的。
我跟裴子怜的相识,是在墙头。
我的院子种了一棵巨大的梨树,结的果那叫一个硕大鲜美。然后在我一次翻墙出府时,在墙头上与来偷摘梨子的裴子怜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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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胆子可小,哪里是经得起吓的,于是我一言不合就给了他两拳。
裴子怜美美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不打不相识,一问我才知道,原来他便是裴子怜。
我爹娘常说,儿啊儿啊你再废柴也不能让那裴子怜比了去。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替我负重前行。
我心一狠,打算送他几个梨子,为的就是让他再接再厉,千万别想开了。
但他这人真记仇,我推他一把他就恨上了我,处处与我作对。
不曾想我们都是一样的废柴货色,竟然也玩得来,还决心比一比谁能当个纯正血统的混子。
还好他想不开。
8
无事,签售还是要继续的。
来吧,我勉为其难地给你个最特别的签,看在你给我花了那么多银子的份上。
我拿起毛笔,用肥金体落下红烧酱爆鸭,最后画了个大乌龟,炯炯有神。
裴子怜看着我笑,眼里好像掺了砒霜。
你这是何意呢
什么王八,小爷我应该是雄鹰,再不济也是猛虎。
他站起身来,腰间的环佩叮当发出瘆人的声响,好想要把这小小的翠云间拆了。
江!锦!穗!
我嘿嘿干笑两声,还是妥协给他在王八左右各画上雄鹰和猛虎。
只不过一个折了翅膀,一个睡的四仰八叉。
不过我精湛的画技,他没品的眼光,楞谁也看不出来。
你看,满意了吧,水满则溢的道理听过没有画个王八削弱削弱。
还是读过书的会想啊!我听你的。
裴子捧着特签的话本子,悠哉悠哉地走了,留下一串叮当叮当的回音。
这傻子还真是好骗。
忙忙碌碌了一天,终于完成了第一次签售,我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
不得不说,这赛道也是让我硬闯进来了,书的热度拉上去后,我接到了一堆定制话本子的活计。
数着白花花的银子,我感觉比把院子的梨都吃完了还要甜。
这银子够我买100000只红烧酱爆鸭了。
用功才知道,出人头地的感觉真妙。
9
跟裴子怜偷鸡摸狗这么多年,我又多了两个小跟班。
我一共有三个小跟班。
其实是两个,还有个舔着脸非要跟过来的裴子怜。
美其名曰防止我金盆洗手,超越他京城第一废柴的名号。
满月楼太子爷金大龙和潘记豆花的潘小白,不知道从哪得知了我的身份,硬要跟着我混。
金大龙有个小娘生的弟弟,他娘常年卧病床榻,他爹只管他小娘和庶弟,金家的产业只给金大龙留了一家满月楼,可是他长得像煞神,不知道哪来的传言说他娘的病是他克的,谣言这东西,说的人多了就成了真,他也并无朋友,我们四个就数他年纪和长相相符,稳重。
潘小白的爹娘早就死了,跟着哥哥嫂嫂卖豆花,把潘记做大做强。他听起来还好,可是他长得白净纤细,别人嫌弃他娘娘腔,总被欺负。
京城贵女圈子我混不进去,裴子怜被别的公子哥嫌弃是废物不愿意带上他玩,裴子怜他爹放了狠话,哪家的纨绔子弟敢带上裴子怜一起的通通追责。
四个孤家寡人,半混不混的,倒是结了盟。
10
阿金说今天是黄道吉日,适合烧鸡。
我叫上潘小白,金大龙,带上鸡和冰豆花来赴宴。
两个人到了我院中架好鸡架,摆好豆花,发现好像忘记了什么。
潘小白摸了摸脑子,扭捏着说哎呀,我们不叫上裴小侯爷吗
我嘴里正塞着一嘴豆花,正嘟囔。
牛......牛用叫......他闻到香味会自己翻过来的。
话音刚落,墙头爬上了今天第三个人,裴子怜双脚一蹬,完美落地。
潘金二人一见,给我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京城双废!
呵呵,夸的真好。
茶余饭饱,夜幕也渐渐到来。
阿金吃的太饱,早已经趴在石头桌子上熟睡。
我们四个躺在院中间,秋风阵阵,好不凉快。
天上的星星一个个地冒了头,都在期盼着黑夜,期盼着他们的闪光被这黑夜衬托的更鲜明些。
我嘴巴里叼着两根狗尾巴草,没嚼出什么味来。
我说这天上的星星个个都是有志的主,都攥紧了拳,谋一份出头的机会,你们几个,有没有啥志向
金大龙最先开了口,酒喝多了他开口就是嗝嗝,我想把满月楼开得更红火些,赚多点银子,捐给白山寺庙添多点香火,希望佛祖保佑我阿娘身子好一点。对,我挣得银子要更多些,到时候啊我就带着阿娘去江南,阿娘总说江南的水土养人,她总念叨想去看看。
好啊好啊,我说我多去捧场你的红烧酱爆鸭,你可要做的好吃些,不然不给你银子。
潘小白犹犹豫豫很久,还是很不好意思,比我这姑娘还姑娘。我捏了一把他羞红的脸,我说你大胆说。
我真想开家胭脂铺,只跟姑娘家打交道,空闲时就画画扇子剪剪花,想来以后没人再叫我豆花娘子了。
潘小白说着说着抽抽噎噎挤出了泪,我赶紧拿擦嘴的帕子给他抹了两把。
我躺成了个饼子,双手双脚摊开。裴子怜装得很,躺着还要翘起双腿来,显得他俊了。我给他踹散了形,我说你就,没啥要发表的
我盼着我老爹早点死,我继承他的爵位,从此闲散快乐一辈子。
不是,这能说嘛,这对吗
你爹吃了那么多年黄沙,你就不打算去磨练磨练
没苦硬吃啊,我爹顶了一辈子,我哪能抢了他的风头
他说的太有道理,我反驳不来。
我也有个志向,我想当皇帝,可是这能说吗我想还是悄悄藏在心里。
11
新年过后,便是阿姐的及笄礼。
时间过得真快,我竟然一步步坐稳了京城第一话本写手这位置,睡梦中惊奇,仿佛被爹娘罚练仪态还是在昨日。
我以为阿姐会嫁给姜丞相家的少爷,那个时常给阿姐送点心的人。
我早就替阿姐掌过眼了,那姜家的少爷科考中了进士,以后一定会前途无量。
裴子怜也说,那姜少爷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他在秦楼楚馆从未见过姜家少爷。
我给了楚子怜一拳头,我说我们这一行混归混,但不准吃花酒,要洁身自好。
我想啊,阿姐和裴少爷在一起,一定会和和美美的,就跟我阿爹阿娘一样。
但是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宫里来了圣旨,封了阿姐做娘娘。
娘娘也好,做娘娘就是人上人了,跟皇帝差不多的位置,这是天大的喜事呀。
我用写话本的钱财给阿姐打了一箱子的金首饰。
金灿灿的,一看就是富贵吉祥。
阿姐出嫁那天,大红色的嫁衣衬得他艳若桃李,美得不可方物。
但是阿姐一直在哭,阿娘也在哭,阿爹背过身去,盯着墙上的画发呆。
那画上落下前朝旧诗,写的是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我看不懂这些,我想,爹娘舍不得阿姐,阿姐舍不得家。
我说,阿姐进了宫,肯定会一路平安顺遂,阿姐那么有才华的人,肯定会混的很好很好。
阿姐握着我的手,递给我一枚小鹿状的玉佩,只说我这一生一定要活的肆意昂扬,要做个开心的太傅府小姐。
阿姐踏上了那座奢华的花轿,我第一次见如此华美的轿子。
彼时我还不知道,那珠光宝气的外壳,套着一个渗着血的窟窿,人这辈子踏进去了,便再也走不出来了。
12
送走了阿姐,宴席就开始了。
桌上摆了我最爱的满月楼红烧酱爆鸭,阿姐特地命人请来满月楼师傅做的,可我却忽然觉得没有味道。
阿爹在会客,平日里舍不得挖出来的桃花坛酒,此刻他正大口大口地喝着比灌开水还猛。
阿爹真是真小气鬼,上次我偷偷挖了他一坛,罚我跪了一天祠堂。
我偷偷挪走了一坛酒,跑回了我的院子。
这酒真不错,才没喝几口,我就看到头顶的梨子结了满树,那梨子还砸了下来,真疼。
傻子醒醒,再睡成雪人了。
裴子怜的脸在我面前放大,我竟然觉得他好看了几分。
怪不得那些老婆子说男人进了花楼,吃了酒,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是人是鬼,都能吃的下去。
我闹腾着站了起来,又一屁股跌回了树下。
我说,裴子怜,你陪我坐坐吧,我请你吃梨子。
他还是用看酱爆鸭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裴子怜,你说人活这一辈子是求什么呢阿姐是这京中最负盛名的才女,爹娘的骄傲,不像我,不像我,我就是个混子。阿姐今天过后,就是那至高无上的娘娘了,可是阿姐啊一点都不高兴,阿姐还没我这个混子高兴呢……
我仰头,想再倒几滴酒,可坛中已经尽了。
裴子怜说了很多话,说了很多大道理,可是我脑袋发了昏,阵阵地疼。
他说起话来真像书院的先生,我眼皮要撑不住了。
我记不太得他说了些什么,但我听清了他一句话。
穗穗,或许每个人的人生,都捆住一把难挣脱的麻绳,若是烧掉了,保不得会一损俱损。
我仿佛做了一场梦,那天梨子没有结果,天上倒是结了一朵又一朵雪花,砸的我的心里噼里啪啦,冰冰的。
13
太平兴国三年,这一年,我十四岁。
今年的雪,下得很大很大,就像要淹没什么,掩盖什么一般。
本应该是临了春,雪将要退去,换一方枝新柳绿的。
可不知怎么得,依旧是冰封万里。
京城里人畜冻死无数,红烧酱爆鸭,京中没了鸭子供应,我再也没吃上。
爹娘将我关在府里,不准我出去,街中流民无数,虽然都是无辜之辈,但人在绝境中是没有黑白之分的,保不准会发生些什么。
这雪不能够再下了
,再下,我真的永远也吃不到红烧酱爆鸭了。
我叫来了阿金,让她翻出许多首饰,悉数当了去。
小姐,这些都是贵重的头面,你都当了哪能行这得值好几百个糕点呢。
阿金吞了吞口水,心痛写在了面上。
我拿这些有甚子用我又不是裴子怜那个花花孔雀。我向来素惯了,这些只会影响我翻墙,留几只小钗环就够了,别的你都当了去,换了银子,叫上几个有力气的奴才到布庄换些棉衣来,然后派给街上的流民,先紧着那些妇女幼儿。
剩下的钱你拿去满月楼,还有潘记豆花,你就说是我的话头,让他们少爷拿着这些钱粮去街上施粥去。
哎呀,不这么干,我的红烧酱爆鸭哪来得吃嘞,我真馋那个味道,大家好了,我的鸭子才能好起来……
我抓着手里的帕子,痛心疾首。
满月楼的金公子和潘记豆花的潘公子,都是我江湖上的弟兄。
我们混归混,但是该干人事的时候,还是要干的。
阿金回来后,他两行动作很快,立马在这寒天里让街上升起几分暖意。
14
我正围着窦帽在檐下看雪,猛地发现院中多了个雪人。
那雪人丑的要命,像没煮熟的鸭子被拧了翅膀。
阿金,你堆的这么丑。
没啊小姐,我哪里堆过人,我都是堆鸭崽子,你不最喜欢鸭崽子了吗
我一听,虎躯一震。
快给我拿把铲子来。
我拎着铁铲,真打算一铲子掀翻这雪人。
停停停手!是我!是我!
雪堆里面冒出了个人,是裴子怜。
这事给我吓得,我一头栽进了身后雪堆,差点又成了另一个雪人。
裴子怜连刮带刨地将我从雪堆里面捞出来。
不是你阎王爷降世啊,哪有人对雪人也能下死手,摔疼了吧,活该。
他拍了拍身上的雪,将我拉回了檐下。
我就想吓吓你来着。
我回瞪他一眼,只觉得这人幼稚。
你怎得只叫了金家潘家那两个龟孙,没叫我你说你是不打小就看不起小爷我
那两小子有什么能耐一个爹不疼被流放到酒楼当混子,一个娘不爱就知道天天磨豆花,你见过哪家真少爷要亲自当掌柜的,要亲自五更起来磨豆花你找他两帮忙你还不如找小爷我呢。
我暗自腹诽,心想他又好到哪去,也是爹不疼娘不爱呀。他娘死的早,府里有个小娘,他爹关心的是侯府嫡子,哪里是裴子怜呢。
那你说说你有哪行得过他两不如回去练练怎么不吵醒晚睡的鸡。
我虽然文不行武不行,但我有一善心啊,不信,你摸摸
他抓着我的手,放到他湖蓝金绣衣裳上,放到胸腔心口。
我只觉得手一抖一抖地,肯定是天冷的厉害。
男女授受不亲,你爹没教过你吗,也是你,从来不听你爹的。
我猛地扯回手,感觉再多几秒,就要变成红烧酱爆鸭。
穗穗,今年大寒,匈奴蠢蠢欲动了。
你说我去参军,击退了匈奴,圣上给我的赏钱能买多少万只红烧酱爆鸭
我怀疑我耳朵被雪砸聋了,居然大白天听见鬼话你莫不是吃醉了酒连侯府的鸡都干不过,打什么匈奴你不说你不抢你爹的风头你现在又逞什么能
我抓着他的双肩不停地摇啊摇啊摇,想把他的脑子摇清醒。
你咋知道我不行都说了我是雄鹰,再不济也是猛虎。
他顺手将我虚虚揽入怀里,我没挣扎,只觉得恰好别让他看清我的泪水。
如果我活着回来,就带着媒婆来你家求亲。圣上赏的银子,全给你买红烧酱爆鸭,好不好
别看金家潘家那两小子,看看我好不好,我们是京城两大废柴,我们才是最般配的。
真是给我气笑了,冒出了个大大的鼻涕泡。
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嫁给金大龙,他就是做红烧酱爆鸭的,我吃一辈子都吃不完
不久后京城都在议论,武昌侯府的小侯爷丢了,武昌侯立马过继了一个宗族小辈,有意让他袭爵。
听者无不拍手称好,侯府少了个祸害,多了份光耀门楣的希冀。
此后京中谁人再认得裴子怜
雪花飘飘,夹杂着风雨,生生堆砌了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15
三月冒头,大雪寒天终于没了影子,迟来的柳枝终于懒懒地开始抽条。
京城的生气在一点点地涨潮,也不知道边境的状况可还好。
裴子怜来信说他混得很不错,多亏了早年偷鸡摸狗,游荡街巷的本事,他很快就在军队里当了个小领头。
趁着天气转好,我带着阿金去了一趟广福寺,一愿我的话本子越卖越好,二愿裴子怜给我带回红烧酱爆鸭万只。
三跪九叩,虔诚拜三拜,财来鸭来。
听说广福寺的祈福牌特别灵验,灵得不管死活。
金大龙祈愿满月楼能接个大单,满月楼一月后便迎来了劫匪,抢的一塌糊涂,
金大龙差点气昏过去,提着刀就去了山里最凶的寇匪窝,秋刀帮。
那寇匪窝在秋名山,进窝的都要守一份体面,只劫富济贫,只帮忠义正辈。
金大龙本就长得凶煞,身量高大,他说他要加入,帮主双眼放光,直接免了入帮考试。
不出一月,满京城都震惊了。当初端了满月楼的黑鼠帮被秋刀帮灭了,那秋刀帮新任的帮主,就是满月楼的掌柜金大龙。
黑鼠帮是十足十的败类,欺男霸女烧杀抢掠是家常便饭,官府也奈何不得这些恶霸。如今被端了个干净,可不是造福百姓嘛
满月楼的名声大涨,天天都是大爆单。
我好不容易排队排到最火的方丈跟前,却给我吓了一大跳。
眼前人,正是前些年说我是废物的秃子道士,居然转行从了佛,吃得可真广。
那秃子见了,也很欣喜。
原来是穗穗小姐。
好巧啊师傅,看来我的金鱼汤大补,让你融会贯通,吃了佛道两家饭。
秃子丝毫不觉得尴尬,反倒转了话头。
施主请回吧,人各有天命,贫道从不替人改命格。
我气得摔了眼前的杯盏,果然是招摇撞骗的臭和尚,我靠他,不如我多写几本话本子,捐多点香火钱。
我还未问出口,他又怎知我所求,我偏不信这天命,倒真能唬了人。
16
日子好像下了一场雨,光阴跟着雨露走,快得惊人。
我用写话本子赚的银子,盘下了京城最大的胭脂铺。潘小白用做豆花功法融合做胭脂,研制出了能让人肤若凝脂的胭脂,一时间火遍了京城。潘小白本就生得柔美
,活生生的招牌门面,京中贵女无人不护着他,再也没有人敢骂他娘娘腔了去。
我又赚得盆满钵满,银子能铺满太傅府,还能在上面滚几圈不见底。
宫中传来好消息,阿姐有了身孕,被封了贵妃,此后富贵荣华更是无限。来太傅府的宾客走了一批又一批,道贺连连。我却不由得想起姜家少爷来,他入仕之后平步青云,位极人臣,却仍旧孤身一人,并未娶妻。
真好啊,他们都有了光明的路。
我想起了裴子怜,他生的白净,不知可否被那黄沙熏成酱鸭子
京中人人都在讨论着边境的那场战役,我朝迎来了开国以来最大的胜,从此太平盛世。领战的是个新晋的将军,听说颇有武昌侯当年的风范,开战以来捷报连连。
我知道,武昌侯的后代,他怎么可能是废柴纨绔。武昌侯不需要裴子怜,需要的是能延续侯府光耀的纸娃娃。
裴子怜最喜欢绣着金丝的衣服,最喜欢环佩叮当的腰饰,喜欢走起路来像开屏花孔雀,
闪闪发亮的衣服盖住他一身的伤痕,叮当的响声掩埋伤痛的苦涩,花孔雀的羽翼是他自己的。
裴子怜只会是裴子怜,裴将军的光芒是他自己挣得的,不需要侯府来叠高。
好像一切都在慢慢好了起来,当年的混子,如今走上各自的雪路,来时的脚印被层叠的时间掩埋,等待着的,是前路的白雪皑皑,又何尝不是亮着光的呢。
17
我想起自己藏在心间的那个梦想,那个永远也不会实现的夙愿。
当时年岁小,只知道皇帝是权力的制高点。
我想我如果当了皇帝,阿姐不会因为一张圣旨捏碎了与姜少爷的情缘。
我想我当了皇帝,京城的贵女可以随心追求自己的远方,不会被困在方寸宅院中,困在条条框框中。
我想我当了皇帝,家族不会是束缚人的缰绳子,不会逼着裴子怜在父亲的血鞭里丰满羽翼。
潘小白不会因为相貌性格被欺负,金大龙不会因为父亲的宠妾灭妻活在泥泞里。
秃子道士当年跟爹娘说,江家子女,摆脱不了服务于皇权的宿命。那宫墙背后,是吃人的血窟窿,爹娘只盼江家的女儿平安顺遂一生,又怎愿阿姐与我卷入那吃人不见底的牢笼
爹娘惶恐,顺了我的心意,不再硬学那些个繁文缛节,能保一个是一个。可我的阿姐样样聪慧,这一身的贵女典范,又怎能逃脱王权裹挟着的宿命
不,我从不信命,我坚信自己努力着挣扎,路能走出自己的印子。
我写话本子,帮了雪灾的流民,帮了金大龙,帮了潘小白,我已经改变了许许多多不是吗
我想人定胜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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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人真的很难胜天。开得灼灼的桃花,只要风猛雨强,弹指间即可不复繁华。河边嫩绿的细柳,只要河水大涨,管你粗根还是细芽,都不过过眼云烟。
满月楼的说书先生常讲些惹人嫌的故事,故事中的角儿万苦千辛还是落得悲剧的下场。台下的听客哪里接受得了这样的结局
但是很难的,宿命的事情,又怎能说的准呢
我终究是没有等到裴子怜。
周国企图与我国交好,宫里没有适龄公主,皇帝需要一位宗室子女与周国交换和亲。
宗室中才貌双全的女子甚多,本不应该是我的。
可在宫宴上,周太子却一眼点中了我,只因我长得像逝去的前太子妃。周国给出的条件很诱人,皇帝根本就没有犹豫。
天子的话,谁又能够驳
纵使父亲位高权重,我们谁人又不过是皇权的牺牲品
和亲前夕,我站在院中的梨树下不言。
我望着那熟悉的墙头,盼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翻过墙来,说一句穗穗,我带你走,我们去吃红烧酱爆鸭。
我的话本子里,全都是好结局,我盼望着人人都能够一生圆满。
阿金突然从房中跑了出来,说前朝又传来喜报,说边境的匈奴终于全数击溃,只是舍了一名年轻的将军。
她话语刚落,我瞬间溃不成堤。
只是是折了一名将军,只是折了我的裴子怜。可怜我的裴将军还没能班师回朝,封勋受赏,还没能让他那个所谓的父亲瞧一眼,他裴子怜根本就不是什么废柴纨绔。
我瘫倒在院中的雪地,任由着飘落的雪花将我掩埋。
我想起了阿姐出家那个夜晚,我偷偷喝了好多酒,裴子怜说每个人身上都绑着一捆麻绳。
这麻绳挣不脱,解不散,大火一烧,只能一焚俱焚。
我还是没有赌赢天命。
裴子怜,淋过那场雪,我们此生也算共白头。下辈子,希望我们都能走留得下印记的雪路,不受这麻绳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