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蓝光从巨大的屏幕上渗出,无情地涂抹在我脸上。我蜷缩在书房宽大的皮质转椅里,那昂贵皮革的触感此刻像一层冻僵的蛇皮,紧紧裹住我的身体,却无法提供一丝暖意。屏幕上,无声的监控画面一帧帧跳动,像一台生锈的老旧放映机在艰难地吞吐着死亡。
黑色柏油马路,刺眼的白昼阳光。一辆巨大的红色渣土车,笨拙地、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精准,缓缓倒车。车尾下方,一团模糊的、深色的物体微微抽搐着。那是妈妈。我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个微弱的、生命的痕迹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窒息的痛。
车轮碾过。那团深色猛地痉挛了一下,像是被踩扁的虫豸,随即瘫软下去,更深的颜色在地面晕开,粘稠、刺目。
我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胃里翻江倒海,胆汁的苦涩直冲喉头。
画面没有结束。那辆红色的巨兽,在碾过之后,竟然没有丝毫停留。它笨拙地、几乎是耐心地向前挪动了几米,然后,再次挂上倒挡。引擎发出沉闷的吼叫,庞大的钢铁之躯又一次,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决绝,朝着那团已经不成人形的血肉,碾压回去。
车轮抬起,落下。抬起,落下。每一次沉闷的撞击都透过无声的屏幕,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砸在我的灵魂深处。每一次碾压,都伴随着我无声的尖叫在喉咙里撕裂。那团曾经是我母亲的血肉,在反复的、机械的蹂躏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形状,融化成柏油路上一摊绝望的、深褐色的污渍。
为什么
我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灼烧着脸颊滑落。为什么那辆车要反复碾压为什么她……不逃走画面里那微弱的、却持续着的抽搐,像一个巨大的、狰狞的问号,悬在我眼前,带着血腥味。
晚晚
陈默的声音像一道不合时宜的电流,突兀地刺破死寂。我浑身一颤,惊弓之鸟般猛地扭过头。
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书房门口。走廊柔和的暖黄灯光从他身后漫溢进来,为他高大的轮廓镶上了一圈模糊的光边。他穿着舒适的灰色家居服,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袅袅的牛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疲惫与担忧的温柔。他站在那里,像一幅精心构图过的温馨家庭杂志插页,与这房间里弥漫的血腥和冰冷格格不入。
这么晚了,还在看他走近,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那杯牛奶被轻轻放在我面前的桌面上,氤氲的热气带着甜腻的奶香,试图驱散屏幕里透出的死亡气息,却只让我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他俯身,温热的掌心覆上我紧握成拳、冰凉的手背。那温度本该是安慰,此刻却像烙铁,烫得我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他察觉到了我的抗拒,手指微微收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我冰冷的手完全包裹住。另一只手越过我,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轻点了一下。
屏幕瞬间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母亲最后那摊模糊血肉的影像消失了,连同那辆反复碾压的红色恶魔一起,被强制驱逐出我的视线。
别看了,晚晚。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就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催眠般的抚慰,再看下去,除了折磨自己,没有任何意义。明天……明天你就能‘见到’她了。真正的她。
他的目光转向书桌上那份精美的、烫着金色慈恩记忆中心徽标的文件夹。那是价值不菲的彼岸花记忆移植项目的最终确认文件。签下它,就意味着我花光了父母留下的大部分遗产,以及我们夫妻这些年积蓄的一大部分,只为了换取一个机会——将母亲生前最后一段完整的记忆数据,植入我的大脑皮层。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妈妈最后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她心里藏着什么陈默的声音更轻柔了,带着诱哄的意味,指尖轻轻摩挲着我紧绷的手背皮肤,那些监控看不到的,文件里查不到的,手术完成后,你都能亲身体会到。她会‘告诉’你一切。
他的话语像裹着蜜糖的毒药。是啊,我想知道。我太想知道了。从小到大,母亲苏慧的形象在我心中就像一幅永不褪色的工笔画——温柔、娴静,带着旧式女子的温婉与坚韧。她永远穿着熨帖的素色棉布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用那双带着薄茧却异常灵巧的手,把清贫的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会在昏黄的灯光下教我认字,声音轻柔得像窗外的月光;会在父亲偶尔烦躁的呵斥声中,默默把我护在身后,用眼神示意我别怕;会在我生病发烧时,彻夜不眠地用凉毛巾敷着我的额头,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她是我们家无声的轴心,是暴风雨中永不倾覆的港湾。父亲那张总是带着阴郁和不耐烦的脸,似乎也只有在面对母亲时,才会偶尔展露出一丝松懈。这便是我记忆里关于家的全部底色——清贫、压抑,却又因母亲的存在而维持着一种摇摇欲坠的平衡和……体面
体面。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回忆的肥皂泡。
那监控录像里反复碾压的血肉模糊的画面,猛地又撞进脑海。那是我温柔娴静的母亲那个在车轮下一次次微弱抽搐、甚至……甚至像是在主动往车轮下挪动的躯体
巨大的割裂感撕扯着我。监控里冰冷残酷的死亡,与我记忆中温暖隐忍的母亲形象,如同两块无法拼合的碎片,中间是深不见底、充满血腥迷雾的鸿沟。那份彼岸花的文件在昏暗中似乎散发着微弱的幽光,带着某种不祥的诱惑。
陈默的手依旧包裹着我的手,传递着他恒定的体温。他的目光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落在我脸上。那平静之下,似乎涌动着我看不透的暗流。
晚晚,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每个字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你知道吗你妈妈……以前总爱说一句话。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刻意制造一个停顿,让接下来的话语拥有千钧的重量。
她说啊,他微微俯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令人汗毛倒竖的亲昵,暴力这东西……是会遗传的。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玩笑,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认真。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猝不及防地捅进了我混乱不堪的思绪中心。
母亲……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吗在我所有关于她温柔坚韧的记忆里,从未有过如此直白、如此绝望的控诉。一丝寒意,从被他握住的指尖,沿着脊椎,瞬间爬满了我的全身。
***
彼岸花记忆移植中心。纯白色的穹顶高耸,柔和得近乎虚假的光线从四面八方弥散开来,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新电子产品散发的微弱气味混合的味道。一切都纤尘不染,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
我躺在那张冰冷的、仿佛手术台般的记忆传输椅上,光滑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病号服渗入皮肤。无数细小的、闪着幽蓝微光的感应贴片如同冰冷的藤蔓,精准地吸附在我的头皮、太阳穴和后颈上。神经连接头盔沉重地罩下来,视野陷入一片带有微弱电流声的黑暗。
林晚女士,请放松。意识下沉,跟随引导光点……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在头盔内部响起。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更像是一种深沉的、无法抗拒的下坠感。仿佛灵魂被抽离了躯壳,坠入一片粘稠的、温暖而昏暗的海洋。视觉、听觉、嗅觉、触觉……所有感官都变得模糊而遥远,被一种更原始、更内在的感知所取代。
然后,光晕晕开。
眼前不再是冰冷的白色实验室,而是一个熟悉得令人心头发酸的场景——我童年时那个小小的、光线永远有些不足的家。糊着旧报纸的墙壁,磨得发亮的水泥地面,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球燃烧后的烟味、隔夜饭菜的馊味,还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属于母亲的栀子花头油香。那香气如此真实,瞬间将我包裹。
晚晚作业写完了吗一个声音响起。
温柔,疲惫,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轻软。是我的妈妈,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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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转头——在这记忆的洪流里,我没有身体,只是一个悬浮的、被动的意识体。我看到她了。
她正背对着我,站在那个小小的、油腻的灶台前。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单薄而略显佝偻的背影。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蓝色碎花罩衫。她正用力地翻炒着锅里的青菜,动作麻利,但肩膀的线条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和紧绷。
锅里升腾起带着焦糊味的油烟,呛得她微微偏头咳嗽了几声。那咳嗽声压抑着,带着肺部的震颤。
就在这时,沉重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由远及近,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节奏。那是父亲林国栋的脚步声。
灶台前那个单薄的身影瞬间僵直了。炒菜的铲子停在半空,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整个厨房的空气骤然凝固,只有锅里油星噼啪作响的细碎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门吱呀一声被粗暴地推开。一股浓烈的劣质白酒气味混合着汗臭,像一堵墙般压了进来。父亲高大的、带着醉意踉跄的身影堵在了门口。他脸色阴沉,像一块浸透了水的乌云,眼睛布满红血丝,直勾勾地扫视着狭小的厨房。
饭呢他开口,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
快……快好了,国栋。母亲的声音轻颤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他,只是加快了翻炒的动作,锅铲刮在铁锅上发出刺耳的噪音,你先洗把脸,坐下歇会儿,马上就能吃了。
歇会儿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回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劈开凝滞的空气。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两步,沉重的身躯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母亲的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肩膀缩得更紧,几乎要嵌进那件单薄的罩衫里。她慌乱地关小了炉火,声音带着哀求:马上就好,真的马上就好……你先坐下……
坐个屁!父亲猛地爆发了,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毫无预兆地抬脚,狠狠踹在旁边一把摇摇晃晃的木椅上。
哐当!
椅子被踢得飞起,撞在糊着旧报纸的墙上,又重重摔落在地,一条腿应声断裂。碎裂的木屑四散飞溅。
母亲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住喉咙般的惊叫,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手里的铲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终于转过身,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那双总是盛满温柔和疲惫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护在身前,做出一个防御的姿态,瘦小的身体在宽大的旧罩衫下显得格外脆弱。
废物!连个椅子都碍老子的眼!父亲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母亲,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暴戾和一种被酒精扭曲的、急需发泄的疯狂。他不再看那把破碎的椅子,而是摇摇晃晃地,一步步朝灶台边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逼近。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这个旁观者的意识。这恐惧如此真实,如此强烈,它不仅仅来自眼前的景象,更来自这记忆深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的烙印!这不是我的记忆,这是母亲的!是深深刻在她灵魂里的、对暴力和毁灭的原始恐惧!
我想尖叫,想冲过去挡在母亲那单薄得如同纸片般的身前,想用尽一切力量推开那个散发着酒臭和暴戾气息的男人!但在这个记忆的囚笼里,我只是一个被束缚的幽灵。我的意识疯狂地冲撞着无形的壁垒,徒劳地嘶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改变不了任何既定发生的事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感受着母亲那几乎要撕裂灵魂的绝望。
父亲高大的阴影,彻底笼罩了母亲。他粗糙的大手,带着一股蛮力,猛地揪住了母亲罩衫的前襟,用力将她整个人从灶台边扯了出来!
啊!母亲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被拖拽向前。
老子养你这个废物有什么用嗯父亲咆哮着,唾沫星子喷溅在母亲惨白的脸上。他揪着衣襟的手猛地向上一提,又狠狠往下一掼!
母亲瘦小的身体像一个破麻袋般被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沉闷的撞击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意识上。
唔……母亲蜷缩起来,双手本能地护住头脸,身体因为剧痛和恐惧剧烈地颤抖着。她甚至不敢大声哭喊,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和呻吟。
父亲似乎被这彻底的屈服激起了更深的暴虐。他喘着粗气,像一头红了眼的公牛,抬起穿着硬底皮鞋的脚,朝着蜷缩在地上的母亲——
爸!不要!一个稚嫩而尖锐的哭喊声猛地撕裂了这恐怖的场景。
是我的声音!童年时的我!
记忆的视角猛地一转,聚焦在厨房门口。一个小小的身影冲了进来,脸上挂满泪水,带着不顾一切的惊恐,张开细瘦的双臂,试图扑向施暴者。
父亲的动作顿住了,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门口,那目光浑浊而危险。
晚晚!别过来!快出去!蜷缩在地上的母亲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突然闯入的孩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个身影更快地冲了进来——是邻居张婶。她一把死死抱住正要扑过去的我,用力将我往门外拖,嘴里急促地喊着:晚晚乖!快跟婶子出去!别添乱!听话!
妈妈!妈妈!童年我的哭喊声被张婶强行拖离,声音迅速远去,消失在门外。
厨房里,只剩下父亲沉重的喘息,母亲压抑的啜泣,以及……一种死寂般的绝望。父亲的视线重新落回地上蜷缩的身影,那短暂的停顿似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因为孩子出现而产生的、微不足道的迟疑。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吼,抬起的脚,带着更加凶残的力道,狠狠踹了下去!
砰!
沉重的闷响。
母亲的闷哼。
骨头与硬物撞击的、令人牙酸的碎裂感……仿佛透过记忆的连接,直接传递到了我的神经末梢。
我的意识在这极致的暴力和绝望中,发出无声的尖啸,几乎要崩断。强烈的反胃感汹涌而来,现实与记忆的边界彻底模糊。头盔内部冰冷的金属触感、感应贴片细微的电流刺激,瞬间被这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烈排斥所淹没。
呃……呕……
现实中的身体率先背叛了意识。我猛地弓起身,头盔的连接线被剧烈扯动,发出警报般的蜂鸣。胃部痉挛着,酸涩的液体冲破喉咙,喷溅在冰冷的传输椅金属边缘。
林晚女士!生命体征异常!中止传输!快中止传输!电子合成音瞬间变得尖锐刺耳,盖过了我痛苦的干呕声。
粘稠的记忆之海瞬间退潮,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栀子花头油味、劣质煤球味、血腥味……如同被强行剥离的皮肤,迅速消散。冰冷的白光重新刺入眼帘,伴随着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嘈杂的呼喊。
我瘫在椅子上,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冷汗浸透了病号服,粘腻地贴在皮肤上。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混合着嘴角的秽物,狼狈不堪。
晚晚!天啊!陈默焦急的脸庞出现在视野上方,取代了那令人作呕的白色穹顶。他动作迅捷而轻柔地帮我解开头盔的束缚,用温热的湿毛巾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和污渍,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担忧和心疼,没事了,没事了,我在呢!是不是太难受了我们不看了,不看了,我们回家……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坐起来,避开我呕吐的污物,有力的臂膀支撑着我虚软的身体。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熟悉的安全气息,像一座突然出现的避风港。
然而,在他拥抱我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却猛地窜上我的脊背。那记忆里父亲林国栋身上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劣质白酒气味,似乎还顽固地残留在我的鼻腔深处。而此刻紧紧抱着我的陈默,他身上那惯用的、清冽的松木须后水味道,竟诡异地与那残留的酒臭味产生了一丝重叠。那重叠感极其微弱,稍纵即逝,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我混乱惊魂的意识深处。
我靠在他怀里,身体僵硬,胃里依旧翻江倒海。医生在旁边快速检查着,说着什么初次体验应激反应强烈、需要深度休息、建议暂停之类的话。
陈默一边安抚地拍着我的背,一边耐心地听着医生的建议,不时点头,眉头紧锁,一副忧心忡忡、完全以我为中心的体贴丈夫模样。
……先回家休养几天,等林女士状态稳定了再评估是否继续项目。医生最终下了结论。
好,好,谢谢医生。陈默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我站起来,声音低沉温柔,晚晚,我们回家。别怕,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我被他半抱着,脚步虚浮地走出那间纯白的、充满科技冷感的记忆传输室。每一步,脚下仿佛都不是坚硬的地板,而是童年家中那冰冷粘腻、沾着母亲泪水和……血迹的水泥地。
那反复碾压的红色卡车,那蜷缩在地板上承受重击的单薄身影,那浓烈的栀子花头油香下掩盖的绝望……它们没有过去。它们像鬼魅,被那场短暂的记忆风暴唤醒,牢牢地附着在我的骨髓里,随着每一次心跳而鼓噪。
而陈默温暖的怀抱,和他身上那熟悉的松木气息,此刻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慰,反而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和……陌生。
他扶着我坐进车里,细心地为我系好安全带。车子启动,汇入城市的车流。窗外的霓虹灯流光溢彩,映在车窗上,像一条条扭曲的、彩色的毒蛇。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身体的倦怠达到了顶点,但大脑深处,那个被强行中止的记忆片段,却像卡住的齿轮,固执地、一遍遍回放着厨房里那令人窒息的一幕幕。父亲的暴虐,母亲的隐忍和恐惧……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就在这混沌的意识边缘,一个模糊的、之前被恐惧淹没的念头,如同沉船般缓缓浮出记忆的水面。
那是在父亲又一次发疯般的殴打之后。小小的家一片狼藉,破碎的碗碟,翻倒的桌椅。母亲蜷缩在角落,额角渗着血,脸上带着清晰的指印。她抱着同样吓傻了的我,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声音轻得如同梦呓,破碎而绝望:
晚晚……别怕……别怕妈妈……
她的手指冰凉,颤抖着拂开我脸上被泪水粘住的头发,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记住……离那些有暴力倾向的男人……远一点……再远一点……这种东西……是刻在骨头里的……会……会跟着血……一代代传下去的……
暴力是会遗传的。
陈默低沉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回音,瞬间与记忆中母亲这破碎的呓语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车窗外,城市的流光飞速掠过,在陈默专注开车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下颌的线条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冷硬,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平时被温柔掩盖的、难以言喻的……控制感
一个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念头,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母亲苏慧,我记忆中那个永远温婉、永远在隐忍、永远在默默承受一切的女人……她最后走向那辆反复碾压的红色卡车……真的是意外吗
那个在监控里,即使在第一次碾压后,身体还在微弱地、持续地抽搐着……甚至被专家解读为挣扎着往车底爬的动作……那真的是……挣扎求生吗
有没有可能……那是另一种形式的……挣扎
一种……想要彻底解脱的、绝望的奔赴!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炸开,直冲天灵盖!
***
夜色浓稠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别墅巨大的落地窗外。整栋房子像一座华丽的水晶棺材,寂静无声。只有床头一盏昏黄的小夜灯,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让周围的阴影显得更加深重。
我躺在床上,身体疲惫得像散了架,大脑却异常亢奋,如同被无数根烧红的针反复穿刺。厨房里那场暴力的记忆片段,像失控的幻灯片,在眼前疯狂闪回:父亲揪住母亲衣领的狰狞,母亲摔在地上那沉闷的撞击,硬底皮鞋踹下去时令人牙酸的声响……每一帧画面都带着血腥味和母亲那浓烈的、绝望的栀子花头油香气。
胃里又开始翻搅。我闭上眼,试图将这些恐怖的影像驱逐出去,但眼皮之下,却猛地撞上另一幅画面——那反复碾压的红色卡车,车轮抬起,落下,抬起,落下……母亲的身体在那巨大的机械力量下,从抽搐到最终彻底失去形状,化为一滩深褐色的污渍。
因为她一直在挣扎着往车底爬。
专家的那句话,像一句恶毒的咒语,在死寂的房间里反复回响。
挣扎往车底爬
我猛地睁开眼,死死盯着天花板上那片被夜灯渲染出的、模糊的光晕。一个念头,疯狂而绝望,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如果那不是求生,而是求死呢如果那看似徒劳的爬行,是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主动将自己更深地送入那钢铁的巨轮之下,以求一个彻底的、血肉模糊的终结
这个想法带来的寒意,比窗外的夜色更深重百倍。它撕碎了我对母亲最后一点温情的想象,露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充满自毁意味的真相。泪水无声地涌出,滚烫地滑入鬓角。
就在这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我。
不是声音,不是气味,是一种……存在的重量。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如同实质般穿透了紧闭的房门,落在我的背上。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呼吸都停滞了。巨大的恐惧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比在记忆里直面父亲的暴行时更甚!那感觉如此熟悉——就在几个小时前,在彼岸花中心那冰冷的手术椅上,当那记忆头盔罩下来、坠入母亲记忆深海之前,我也曾清晰地感受到过这种……被黑暗中的野兽静静凝视的毛骨悚然!
是陈默
他就在门外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恐惧。白天他所有的温柔体贴,他坚持要我做记忆移植的执着,他在车上那句暴力会遗传的低语……无数碎片在恐惧的催化下疯狂旋转、拼接!
我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黑暗中,听觉被无限放大。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要盖过一切。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硬物碰撞的脆响,从门外传来。
像金属钥匙环轻轻磕碰了一下门把手又像是……袖口纽扣不经意擦过木门
声音轻得如同幻觉,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激起了滔天巨浪!是他!他就在外面!他在干什么他在听吗他在……等什么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长成一个世纪。门缝底下透进来的走廊灯光,纹丝不动,没有脚步靠近的阴影晃动。但那种被锁定的、冰冷粘稠的注视感,却丝毫没有减弱。
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睡衣。我蜷缩在被子里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细微地颤抖。大脑在极致的恐惧中反而陷入一种病态的清醒,开始疯狂地回溯。
他后颈!那块疤痕!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细节,如同沉船碎片般猛地浮出水面!就在昨天,在彼岸花中心签署最后确认文件时,我因为过度紧张而手指发抖,笔掉在地上。我弯腰去捡,起身的瞬间,视线无意中扫过站在我侧后方的陈默。
他当时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我签的文件,后颈的衣领被动作牵扯开了一点。
就在那衣领下,靠近发际线的位置,有一小块皮肤。颜色比周围略深一些,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微微凹陷的浅褐色。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伤后留下的陈旧疤痕
那疤痕的形状……那位置……
一股电流般的寒意瞬间贯穿全身!我猛地记起,在母亲的记忆碎片里,父亲林国栋有一次醉酒后大发雷霆,将滚烫的搪瓷茶缸狠狠砸向母亲!母亲躲开了,那冒着热气的茶缸砸在墙上,碎裂的瓷片和滚水四溅……其中一块飞溅的碎片,似乎就擦过了站在旁边、试图劝阻的父亲的……后颈!
记忆中的画面模糊而混乱,但那块被飞溅物灼伤的皮肤位置和形状……竟和陈默后颈那块浅褐色的旧疤……惊人地重合!
不……不可能!
我下意识地在心里尖叫着否定。这太荒谬了!记忆的移植才进行了一小部分,我的大脑混乱不堪,一定是将不同时间、不同人的记忆碎片错误地拼接了!是应激反应下的幻觉!
可是……父亲死于一场离奇的车祸,就在母亲出事前半年。据说是醉驾,车子撞断护栏冲下了山崖,烧得面目全非……当时警方只通过车上残留的少量生物信息和随身物品确认了身份……
一个更加疯狂、更加黑暗的念头,如同深渊裂开的口子,瞬间吞噬了我所有的理智:如果……那场车祸里烧焦的……根本不是父亲呢
这个想法带来的恐惧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我几乎要尖叫出声!我猛地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
就在这极致的惊恐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锁舌滑动的声响。
不是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更像是……钥匙被轻轻插入锁孔,然后,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拧动了那么极其微小的一点点角度。
那声音轻得如同幻觉,在死寂的夜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他……他手里有钥匙!他正在尝试……开门!
嗡——
大脑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瞬间冲垮了所有防线!我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所有的神经都在尖叫着同一个指令:逃!立刻!马上!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猛地掀开被子,甚至来不及穿鞋,赤着脚,像一道被恐惧驱动的影子,无声地扑向房间通往独立卫生间的门!那里,是这间卧室里唯一能暂时阻挡外面那道视线的地方!
我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濒死挣扎的本能。冰冷的木地板瞬间冻麻了脚心,但我毫无所觉。手指颤抖着摸到冰凉的金属门把手,用力一拧,身体撞开虚掩的门,闪身进去,反手就要将门狠狠关上、反锁!
就在门板即将合拢、将门外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隔绝开来的最后一刹那——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不受控制地、绝望地投向了卧室门的方向。
门缝底下,走廊的光线被什么挡住了。
一道长长的、属于男人的、静止不动的影子。
那影子清晰地投射在门缝透进来的那片长方形的微弱光带上,像一个无声的宣告。
紧接着,在门板彻底合拢、发出轻微咔哒声的同时,一个声音,穿透了木门,清晰地、带着一丝令人血液冻结的奇异笑意,钻入了我的耳朵:
晚晚
是陈默。
这么晚了,还不睡……在躲什么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甚至带着点慵懒的沙哑,像是在询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冻结了我全身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