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宫红的压迫
我妈那根涂着正宫红的指头,几乎要戳进我眉心骨里的时候,我刚用手机替她交了这个月第五千块的家庭贡献费。
账单页面上那串冰冷的数字,还散发着刚从我银行账户里剥离出去的余温。
那根食指,她保养得极好,新做的延长甲在客厅水晶灯下折射出一片咄咄逼人的红光,像手术刀的刀尖,精准地对准了我身上最柔软的地方。
林棠,我真是上辈子造了孽,才养出你这么个铁公鸡!
我妈刘芸女士的嗓门,自带一种能穿透三层楼板的杀伤力。
你瞅瞅,瞅瞅你妹!给她男朋友买块表,一万多块,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我让你给小茜凑个车首付,你倒好,跟我哭穷!
你那点钱是打算烧给自己,带到棺材里去花啊!
一句比一句狠,一句比一句毒,像淬了毒的冰锥子,嗖嗖地往我心口上扎。
我木然地瞅着她。
再瞅瞅她身旁那个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把无辜白莲花这个角色焊死在身上的亲妹妹,林茜。
忽然之间,我就觉着,这活了二十八年,我他娘的好像活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巨大的、会喘气儿的、能挣钱的、奔跑的笑话。
我叫林棠,一个听起来就很温柔的名字,可惜人不如其名。
今年二十八,在一家别人嘴里的大厂里做项目管理,有个听着洋气、实则土鳖的称呼——大厂女工。
我的人生,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deadline,拿命换钱,拼死拼活熬了这几年,挣的钱嘛,不算顶天,离财务自由还差着二十万八千里。
但,养活我自己,再顺带补贴一下我那永远缺钱的家,也还算过得去。
你知道吗
就是这三个字,过得去,成了我往后所有痛苦和挣扎的根源。
因为在我妈刘芸女士那本厚黑学的词典里,我的过得去,就约等于一张额度无限、随刷随有的银行金卡。
而我的亲妹妹林茜,她的人生信条就简单多了——我负责貌美如花,姐姐负责赚钱养家。
她比我小整整四岁,长得像我妈,那张小嘴跟抹了蜜似的,特会来事儿。
大学毕业证拿到手那天起,就没正经上过一天班。
在小红薯上捣鼓自己那个半红不紫的美妆博主账号,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把自己P成另外一个人,然后绞尽脑汁想那些矫情的文案。
哦,对了,还有一项最重要的工作。
就是理直气壮地管我要钱,买新的化妆品、新的衣服、新的包包,美其名曰——工作需要,属于内容投资!
她换男朋友的速度,比她视频更新的速度还快。
对外宣称,个个都是高富帅、富二代。
可我瞅着,没一个正儿八经地给她花过什么大钱。
反倒是她,像个冤大头似的,为了死死撑住自己那个名媛女友的人设,没少往里倒贴钱。
就拿眼下这事儿来说吧。
为了给她新勾搭上的那个富二代买那块一万多的表,她把自己好几张信用卡全都刷爆了。
现在窟窿堵不上了,就故技重施,回家一哭二闹三上吊。
我妈刘芸女士立刻就心疼得跟什么似的,掏心掏肺,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掏出来给她。
可我妈自己没钱啊。
于是乎,就有了开头那一幕,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对准了我。
让我,给她那个素未谋面的富二代男友,凑钱买车。
我当时死死地攥着手机,屏幕上还亮着。
【您已向我最爱的刘女士转账3000.00元】
刺眼。
真他妈的刺眼。
这是我每个月雷打不动,必须上缴的孝敬钱。
除此之外,家里的水电煤气、物业费、她和我爸的意外险、每年的体检套餐费,哪一笔不是从我工资卡里划出去的
还有林茜。
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哪一件不是我掏的钱
她做博主用的那台顶配的苹果电脑,我买的。
她去年过生日,在地上撒泼打滚、哭着喊着非要的那个驴牌包,也是我,刷了三个月信用卡分期给她买的。
我到底图个什么呢
我以前总安慰自己,我图的,大概就是我妈也能像对林茜那样,对我咧开嘴笑一笑。
能摸着我的头,跟街坊邻居炫耀一句:瞧见没,这还是我们家大闺女,能干!
可我等啊等,等了二十多年。
等到我眼角都快爬出细纹了,什么都没等到。
等到的,只有一句冰冷刺骨的——你比你妹妹抠门。
就在那一瞬间。
我清晰地听见,自己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应声而断。
那不是委屈,也不是愤怒。
是一种特别诡异的平静。
就像一根绷了太久的橡皮筋,你常年累月地抻着它,拉着它,你以为它坚不可摧,能承受你施加的所有压力。
直到有那么一天,它毫无征兆地,在你手上,断了。
2
断弦的瞬间
你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哦,原来它也是有极限的。
我的极限,到了。
我抬起眼,静静地看着还在唾沫横飞、声泪俱下地历数我十大罪状的妈。
再看看旁边那个,把头埋得更深,用纸巾假惺惺地蘸着眼角,实际上连一滴眼泪都没挤出来的林茜。
我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开了口。
那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妈,你是不是觉着,我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我妈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是她这辈子都没料到,我这只绵羊,居然敢顶嘴。
林棠!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音量瞬间拔高了八度,脸因为愤怒而涨成了猪肝色。
你一个月挣那么多,给你妹妹花点怎么了那可是你一奶同胞的亲妹妹!
亲妹妹
我笑了,那笑声从我喉咙里滚出来,带着一股子冷气。
她用着我买的电脑,住着我付物业费的房子,张嘴闭嘴管我要钱的时候,她是亲妹妹。
现在,她为了一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野男人,要掏空我的积蓄,她也是亲妹妹。
那妈,你告诉我,我是什么
我是不是当年你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那个
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惊了。
原来,这句话,在我心里已经埋了这么多年。
你……你个死丫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手都在哆嗦。
我没胡说。
我从沙发上站起身,动作缓慢但坚定地拿起我的包。
从今天起,我不会再给你和林茜一分钱。
一分,都不会。
你敢!我妈发出了一声尖叫。
你看我敢不敢。
我拉开门,身后是我妈气急败坏的咒骂,和我妹那句嗲得能拧出水来的哭腔:姐,你怎么能这样跟妈说话,她会伤心的!
我懒得回头。
一脚油门踩下去,我的小破车发出一声咆哮,把那些污言秽语,连同我二十八年的卑微和讨好,全都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车子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在城市的夜色里横冲直撞。
我也不知道开了多久,开了多远。
直到车里的油量表开始报警,我才把车刺啦一声,停在了一个荒无人烟的江边。
我趴在方向盘上。
我没哭。
一滴眼leèi都没有。
就是觉得心脏那个地方,空落落的。
像是被人硬生生用勺子挖走了一大块,现在,冷风正呼呼地往那个血窟窿里灌。
我掏出手机,手指机械地滑动着,点开了那个被我置顶,却很少在里面说话的家庭微信群。
【相亲相爱一家人】
多讽刺。
我爸林振国,刚刚发了条消息:棠棠,别跟你妈置气,她就是那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她也是心疼你妹妹。你先回来,有什么话,咱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说。
又是这样。
永远都是这样。
我爸,是个老好人。
说得难听点,就是个懦弱了一辈子的男人。
在这场持续了二十多年的家庭失衡伦理剧里,他永远扮演着那个和稀泥的调解员。
他从不敢对我妈说一个不字,只会跟在我屁股后面,苦口婆心地劝我。
棠棠啊,你是姐姐,要大度点。
棠棠啊,让着点妹妹,她还小。
我盯着屏幕上那行字,眼神空洞。
手指在那个红色的删除并退出按钮上,悬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按了下去。
【您已退出群聊】
世界,清净了。
做完这一切,我重新发动车子,开回了我自己的小公寓。
那个我用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血汗钱付了首付,每个月用工资一点一点还着房贷,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小小的,避风港。
推开门的一瞬间,看着玄关那盏为我而亮的暖黄色小灯。
我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接下来的几天,出乎意料的,风平浪静。
我妈没给我打电话,我猜,她是在等。
等我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自己扛不住,灰溜溜地滚回去,跪在她面前认错求饶。
林茜也没来烦我,估计是笃定了,我不过是在闹小孩子脾气,过几天就好了。
我乐得清静。
我把以前每个月固定要转给家里的那笔钱,连同准备给林茜凑首付的那笔,全部转进了自己的理财账户。
看着账户里那串不断增长的红色数字,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金钱带来的,踏实的安全感。
我给自己报了一个早就想学,却一直舍不得花钱的油画班。
周末的午后,阳光透过画室巨大的落地窗,懒洋洋地洒在画架上。
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气味,那种气味,竟然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还约了几个朋友,去吃了一顿早就被种草,但一看人均五百就打了退堂鼓的日料。
当鲜美的海胆和软糯的米饭在舌尖融化的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靠自己努力挣钱,然后心安理得地尽情享受,这种感觉,他妈的这么爽!
我的男朋友周煜,是个典型的程序员,格子衫是他的战袍。
性格跟我差不多,务实,话不多,但总能精准地get到我每一个点。
他敏锐地看出了我的变化,在我往嘴里塞第三块甜虾寿司的时候,他问我:最近心情很好捡钱了
我把前几天家里发生的政变跟他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我以为,他会像我爸一样,劝我家和万事兴,毕竟那是生我养我的家人。
没想到他听完,只是放下了筷子,伸过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住了我的。
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林棠,你早就该这样了。
你不是他们的提款机,也不是他们的出气筒。你是林棠,你首先,是你自己。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
一股热流直冲眼眶,眼泪差点就这么不争气地掉下来。
你看,有时候,一个外人一句轻描淡写的理解,真的比血脉至亲二十多年理所当然的你应该,要暖心一百倍。
平静的日子,像湖面上的涟漪,短暂而美好。
3
医院的抉择
在第五天,被一颗石子,彻底打破了。
是我爸打来的电话,他的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慌张和颤抖,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棠棠!你……你快来医院!你妈……你妈她……摔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用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血液瞬间就凉了半截。
等我疯了一样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妈刚从急诊室被推出来。
她的右腿,被厚厚的白色石膏固定着,像一截笨重的木桩。
她躺在移动病床上,那张平时总是神采飞扬的脸,此刻惨白得像一张纸。
我爸跟在病床旁边,整个人像被抽了主心骨,六神无主,眼圈红得像只兔子。
林茜也在。
她居然还在,正拿着手机,眉头紧锁地跟谁发着微信,脸上全是焦躁和不耐烦,仿佛躺在那里的不是她妈,而是一个麻烦的陌生人。
到底怎么回事我冲过去,抓住我爸的手臂。
你妈……你妈早上出门去菜市场,没注意脚下那个台阶,一脚踩空……就……就摔了一跤。
我爸说着,声音都哽咽了,老泪纵横。
医生说是……是股骨颈骨折,得……得马上做手术,不然以后……以后可能就……就站不起来了!
股骨颈骨-折。
这六个字像晴天霹雳一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虽然不是学医的,但也听过这个病的可怕,它被称为人生最后一次骨折。
死亡率和致残率,都高得吓人。
我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病床边。
我妈也睁开了眼,看到我,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有剧痛带来的扭曲,有怨恨,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理所当然的依赖。
仿佛在说:你总算来了,快去付钱。
医生怎么说我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医生说,手术方案有两种。我爸擦了把眼泪,继续说。
一种,是用进口的钢钉,说是恢复快,后遗症小,但是……但是贵,光那个材料费,就要五万多。
还有一种,是国产的,便宜,能报销不少,但……但恢复慢,而且……而且效果可能没那么好。
我爸没说下去,但我全懂了。
就在这时,林茜终于收起了她的手机,像一只闻到血腥味的苍蝇,凑了过来。
她看着我,理直气壮地开了口,那语气,仿佛我才是那个欠了她们家几百万的罪人。
姐!你还愣着干什么啊赶紧去交钱啊!
肯定要用最好的!必须用进口的!
妈都这样了,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再犯你那抠门的毛病了!
她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剧毒的、生了锈的刀子。
精准地,又快又狠地,捅在我那道刚刚结了一层薄痂的伤口上。
还用力的,转了转,搅了搅。
我死死地盯着她,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切,滑稽得让人想放声大笑。
我抠门
我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医院走廊里,却清晰得足够让周围所有竖着耳朵看热闹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林茜,你妈,我们的亲妈,现在像个废人一样躺在这里。
你,作为她最疼爱的小女儿,除了站在这里,像个监工一样催我去交钱,你,还做了什么
林茜那张画着精致妆容的脸,唰地一下,血色褪尽,白得像墙皮。
我……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我……我男朋友说他可以帮忙,我正在跟他商量!她结结巴巴地辩解,眼神躲闪。
商量
我冷笑一声,笑声里全是鄙夷。
是商量怎么让你那个开玛莎拉蒂的‘富二代’男朋友,也帮你‘贡献’一下他妈的医药费吗
你!林茜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我懒得再跟她废话,转过头,看向我那个窝囊了一辈子的爹。
爸,住院押金,交了吗
我爸的眼神,像受惊的兔子,四处躲闪,就是不敢看我。
他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说:还……还没……护士站那边催了好几次了。我想着……想着等你来了……
等我来
我的心,像一块石头,一点一点,沉入了冰冷的海底。
所以,你们就让你妈,一个股骨颈骨折的病人,在急诊室这么干躺着,什么检查都不做,什么药都不用,就为了,等我来付钱
我爸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口里。
就在这时,一直没出声的病人,我妈,突然在病床上挣扎着,像是要坐起来。
她冲着我,用尽全身力气,歇斯底里地嘶吼起来:
林棠!你个天杀的!你是不是就想看着我去死啊!
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冷血的畜生!
让你交个钱,你推三阻四的!我的腿都要断了!你没看见吗!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像指甲划过玻璃,引得整个走廊上的人,都纷纷侧目,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痛苦和愤怒而极度扭曲的脸。
这些天,我好不容易给自己建立起来的那点心理防线。
在这一刻,轰然崩塌,碎成了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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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为心疼。
我发誓,真的不是因为心疼。
而是因为,心寒。
那种寒,是从骨头缝里,一点一点渗出来的,能把人的血液都冻住。
彻骨的,寒。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付钱。
我就是一个会走路的钱包,一个没有感情的提款机。
我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怒气和失望,被我强行压了下去。
我面无表情地从包里,拿出了我的钱包。
就在我拿出钱包的那一瞬。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我爸和我妹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像两只在黑暗中看到猎物的饿狼。
病床上我妈的叫嚷声,也戛然而止,她的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得意的、胜利的期待。
他们都以为,我妥协了。
我,林棠,还是那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好女儿,好姐姐。
我拉开钱包的拉链。
从里面,抽出两张红色的,一百块钱。
我走到我爸面前,把那皱巴巴的两百块钱,塞到他那只因为紧张而瑟瑟颤抖的手里。
爸,这是我身上所有的现金了。
你们先拿去买点吃的,喝点水,垫一垫。
剩下的,你们自己想办法。
所有人都愣住了。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爸像拿着两块滚烫的烙铁一样,举着那两百块钱,手足无措。
棠棠,你……你这是干什么这……这点钱不够啊!光押金就要两万!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是不够。
我点点头,表情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今天晚饭吃什么。
所以,你们得想办法。
我转过身,把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林茜的脸上。
她正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惊恐地看着我。
林茜,你不是说你那个富二代男朋友能帮忙吗现在,是你这个‘二十四孝好女友’表现的时候了。
你不是总说我抠门,你比我大方吗
去吧,让你妈亲眼看看,她没白疼你这个小棉袄。
还有你,爸。我又把目光转回到我爸身上。
你不是每个月都有退休金吗妈自己也有医保和存款。你们两个人的钱加起来,再加上林茜这个‘大方豪爽’的女儿,凑个手术费,应该不难吧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
转身,就走。
林棠!你给我站住!你这个不孝女!不得好死!我妈在我身后,发出了杜鹃啼血般的尖叫和诅咒。
姐!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妈会恨你一辈子的!林茜也跟着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
我没有回头。
一步也没有。
走出医院那扇沉重的玻璃大门,夏末午后的阳光,毒辣辣的,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给周煜打电话,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周煜,我好像……我好像把事情,彻底搞砸了。
电话那头,是他一贯的沉默,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是他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像一双温暖的手,隔着电波,稳稳地托住了我摇摇欲坠的世界。
你没有搞砸。你只是在做一件你早就该做,但一直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
别怕,站在原地,不要动,我过来接你。
挂了电话,我再也撑不住了。
我蹲在医院门口那个种着月季花的花坛边,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终于忍不住,把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我不是圣人,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怪物。
那是我妈。
是怀胎十月,生下我的妈。
看着她躺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样子,我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心疼
可一想到她对我说的那些话,一想到过去二十多年,我所受的那些数不清的不公和委屈。
我的心,就硬得像一块又冷又臭的石头。
我知道,这一次,我绝不能再心软。
如果这次我再像以前一样,毫无底线地妥协和付出。
那我这辈子,就真的,彻彻底底地,完了。
我会被他们这群家人吸干身上最后一滴血,榨干我最后一点价值,然后像一块被嚼干了味道的甘蔗渣一样,被毫不留情地丢掉。
周煜很快就开车来了。
他那辆半新不旧的大众,在这一刻,我觉得比全世界任何一辆豪车都要帅气。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从副驾上拿了一瓶温水,拧开盖子递给我。
然后发动车子,带我离开了这个让我快要窒息的地方。
回到我的小公寓,周煜没让我点外卖,他笨手笨脚地走进厨房,给我煮了一碗热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
说实话,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但还是被他逼着,连汤带面,吃得干干净净。
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照顾好你自己。他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对我说。
你妈那边,你已经表明了你的态度。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你左右不了,也无需负责。
可我还是……很担心。我小声地嗫嚅道。
担心是正常的,人之常情。他把洗好的碗放进橱柜里。
但你也要相信,他们都是有手有脚的成年人,饿不死,也冻不着,总能想到办法的。
你爸有退休金,你妹也不是真的身无分文。他们只是习惯了依赖你,现在,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没有你这个‘提款机’的日子。
周煜的话,像一剂强效的镇定剂,让我那颗慌乱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当天晚上,我爸又给我打了电话。
这一次,他的语气不再是慌张,而是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压抑着的怒火。
林棠,你是不是真的不管你妈的死活了!他几乎是在电话那头咆哮。
你知不知道,因为钱不够,我们只能给你妈选国产的材料!医生说,你妈这么大年纪了,用国产的,以后恢复不好,很可能……很可能就瘸了!
你满意了你高兴了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我死死地握着手机,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泛白。
爸,这个结果,不是我造成的。我的声音很冷。
是你们的选择。
我们的选择我们有什么选择!我们哪有钱!他嘶吼道。
你没有钱,林茜呢她那个开跑车的有钱男朋友呢他不是能耐吗我冷冷地反问。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我爸才用一种近乎疲惫和绝望的声音说:……人家说,这是我们的家事,他一个外人,不好插手。
我简直想仰天大笑。
看吧。
这就是林茜口中那个,爱她爱到可以为她上天摘星星、下海捞月亮的绝世好男友。
一提到真金白银,就溜得比谁都快。
那林茜自己呢她做美妆博主不是也挣钱吗她的粉丝不是都叫她‘林富婆’吗我继续追问,不依不饶。
她……她说她的钱,都拿去投资进货了,现在手头也紧得很。
进货
进什么货
进那些打肿脸充胖子的奢侈品包包和衣服吗
我心里的最后一点点动摇,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爸,我还是那句话。
我的钱,是我加班加点,拿命换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我有权利,决定我自己的钱,到底要怎么花。
以前我愿意给,那是情分。
现在我不愿意了,那是我的本分。
你们谁也别想,再用‘孝道’这两个字,来道德绑架我。
你……你真是铁了心了!你这个不孝女!
是。
我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然后,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4
反抗的开始
我知道,这场属于我一个人的,反抗命运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我,林棠,成了我们整个家族社交圈里的名人。
我成了所有亲戚口中那个大逆不道的不孝女、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冷血无情的铁石动物。
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是我大姨,我妈的亲姐姐。
电话一接通,她就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开始了她的说教。
棠棠啊,我是大姨。我听你妈说了,你怎么能这么对你妈呢她再不对,她也是你妈呀!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多不容易啊!
现在她遭了这么大的罪,躺在医院里,多可怜啊。你就当可怜可怜她,发发善心,把钱给交了吧。不然我们老林家的人,这脸往哪儿搁啊让人戳脊梁骨啊!
我平静地,等她把这一大套陈词滥调,全部说完。
然后,我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大姨,您说我妈可怜。那您觉得,我就不可怜吗
这些年,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您知道吗您看到过吗
林茜换男朋友,买名牌包,买新车的时候,您怎么不打电话出来说她两句,让她省着点花
现在我妈需要钱了,手术费不够了,你们所有人都像约好了似的,跑来找我。这是什么道理就因为我看起来最好欺负吗
大姨被我这一连串的反问,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只能悻悻地骂了一句你这孩子,真是读死书,读傻了,然后挂了电话。
紧接着,是我二叔,我爸的亲弟弟。
他的语气,就没那么客气了,带着一种长辈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威严。
林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爸都快急死了!你妈也躺在医院里!你赶紧把钱送过去,别让你爸妈再为你操心了!听见没有!
二叔,我爸妈的女儿,不止我一个。林茜也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您怎么不打电话,让她去想办法
你妹妹她……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没工作没收入的,哪有你这么大本事!
哦,是吗需要承担责任的时候,她就是‘女孩子家家’。花钱享受的时候,她可比谁都‘有本事’啊。
我没等我二叔再发作,直接挂断了电话。
一时间,我仿佛成了全民公敌,众矢之的。
那些平时八百年不联系,连我长什么样都快忘了的远房亲戚,都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听说了这件事。
纷纷像正义的使者一样,跳出来,通过微信和电话,对我进行惨无人道的口诛笔伐。
微信里,各种人生导师、孝道专家轮番上阵,苦口婆心地给我上起了伦理道德课。
我烦不胜烦。
最后,我做了一个非常爽的决定。
我退出了所有乌烟瘴气的亲戚群,拉黑了所有指手画脚的不相干的人。
整个世界,终于,彻底清静了。
周煜看我那几天情绪不高,脸色差得像女鬼。
特意请了年假,二话不说,就把我打包塞进车里,带我去了邻市的海边散心。
我们住在一家推开窗就能看到大海的民宿里。
白天,我们租了一辆双人单车,沿着长长的海岸线,迎着海风骑行,笑得像两个傻子。
晚上,我们就买一堆烧烤和啤酒,坐在民宿的小阳台上,吹着咸湿的海风,喝着冰凉的啤酒,看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
我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我靠在周煜的肩膀上,跟他说:有时候,我真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我是不是……真的太冷血,太不是人了
周煜把他的外套,轻轻地披在我的身上,挡住微凉的海风。
他说:你没有。你只是在保护你自己。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人,也没办法真正地去爱别人。
你妈她们,需要自己去上一课。这一课,只有冷冰冰的现实,能教给她们。谁都替代不了。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远处海面上,渔船那星星点点的灯火。
心里那块摇摆不定的石头,慢慢地,落了地,变得无比坚定起来。
是的,我没有错。
我只是,不想再错了。
从海边回来的第二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是医院的座机。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您好,请问是林棠女士吗我是市人民医院住院部的。
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您的母亲刘芸女士,因为拖欠住院费和后续治疗费,已经超过了我们医院规定的最终期限。
我们多次向您的家人催缴费用,但您的家人一直未能缴清。
所以,按照医院的相关规定,我们今天将为您母亲办理强制出院手续。请你们尽快来医院,把病人接走。
电话那头的声音,公事公办,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我握着手机,整个人都愣住了。
被……被医院,赶出来了
我预想过很多种可能。
我爸妈可能会卖掉家里的那套老房子。
或者,林茜终于良心发现,放下她那可笑的自尊,去找她的那些好朋友借钱。
但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
他们会真的因为没钱,而被医院,像扔垃圾一样,赶出来。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穿上衣服,冲到银行,取出我所有的积蓄,冲到医院,把所有的费用,都结清。
但我的理智,像一条冰冷的铁链,死死地拉住了我。
我不能去。
我绝对,不能去。
如果我现在去了,那之前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反抗,所有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我会再一次,掉进那个无底的黑洞里,万劫不复,永无翻身之日。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电话那头,用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平静声音说: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特意通知我。
然后,我挂了电话。
我的心跳得飞快,一下,一下,像擂鼓一样,疯狂地撞击着我的胸口。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我知道,这是我妈,我爸,还有林茜,他们三个人,必须自己去面对的,残酷的结局。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我爸的电话,如期而至。
电话一接通,就是他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声嘶力竭的哀嚎。
棠棠!你妈被医院赶出来了!现在人就在医院大门口坐着,医院的轮椅都不让用了!
救护车也不肯拉我们,说我们没交钱!你快过来啊!再这样下去,你妈的这条腿,就真的废了啊!!
我闭上眼睛,甚至都能清晰地想象出那个丢人现眼的画面。
我妈披头散发地坐在医院大门口人来人-往的水泥地上,像个泼妇一样,哭天抢地,拍着大腿咒骂着我的名字。
我爸在一旁,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急得团团转。
而林茜,我猜,她可能正躲在哪个角落里,戴着墨镜和口罩,生怕被哪个熟人看到,嫌丢人。
爸。
我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家里的那套老房子,不是还有些存款吗之前拆迁不是赔了一笔钱吗先拿出来用吧。
那套老房子,是我爷爷奶奶留下来的,后来过户到了我妈名下。
虽然面积不大,但地段还不错。前几年搞城市规划,据说要拆迁,虽然最后没拆成,但也赔了一笔不算少的补偿款。
我妈一直把那笔钱,当成她的命根子,说那是留着她养老的,谁也不能动。
电话那头,我爸沉默了。
你妈她……她不肯。他艰涩地开口。
为什么不肯
她说……她说那是她的养老本,是她的命。要是动了,她以后老了怎么办。
我呵地一声,气笑了。
真的,气笑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她心心念念的,还是她那点可怜的养老本。
她的腿都要废了,她还在想她的钱。
在她的心里,钱,比她自己的健康,比她的后半生,都还要重要。
或者说,在她的心里,我的钱,才是可以随意挥霍的提款机。
而她自己的钱,一分一毫,都动不得。
爸,那是她的钱,她有权利决定怎么用,是留着发霉,还是拿去救自己的命。
同样的,我的钱,我也有权利决定怎么用。
我言尽于此,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我挂了电话,把手机,像扔一块烫手的山芋一样,远远地扔到了沙发的另一头。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的陌生人。
心里,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我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
我只知道,我不能再退了。
再退一步,我的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那天下午,我坐立不安,如坐针毡。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反复上演着我妈在医院门口撒泼打滚的惨状。
我甚至好几次,打开了手机上的打车软件,输入了市人民医院的地址。
但最终,我还是没有点下那个确认呼叫的按钮。
周煜下班回来,看到我失魂落魄,像个游魂一样的样子,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走过来,从背后,轻轻地,给了我一个拥抱。
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他温热的胸膛,让我感到了一丝安稳。
我摇摇头:我不想哭。我只是……只是觉得,很荒谬。
是挺荒谬的。周煜说,一个母亲,宁愿看着自己的腿落下终身残疾,也不愿意动用自己的存款。却理直气壮地,要求自己的女儿,为她付出一切。这确实,很荒谬。
周煜,你说,她到底,爱不爱我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在我心里盘旋了二十多年的问题。
周煜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然后,他缓缓地说:也许,爱过吧。只是她的爱,被常年的自私和深入骨髓的偏心,给蒙蔽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整个晚上的噩梦。
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我又回到了我的童年。
我发高烧,烧到三十九度八,浑身滚烫,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我妈却抱着林茜,坐在客厅里,嗑着瓜子,看得津津有味地看那部每年夏天都会重播的《还珠格格》。
我哭着喊:妈妈,我难受,我头好痛。
她却极不耐烦地回头,冲我嚷嚷:嚷嚷什么!吵死了!不就是发个烧吗!喝点热水不就好了!真娇气!
后来,是住在对门的王阿姨,来我们家借酱油,看到我脸烧得通红,嘴唇都干裂了,实在不对劲。
硬是拉着我妈,把我送到了社区的小诊所。
医生说,再晚来一会儿,就要烧成肺炎,甚至可能烧坏脑子了。
从诊所回来,我妈没有一句安慰和关心。
反而一路都在抱怨我:就你事儿多!害得我跟你妹妹,连紫薇被容嬷嬷扎针那段最精彩的都没看成!
而林茜呢,不过是在外面玩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上擦破了点皮,渗出了一点点血丝。
我妈就大惊小怪,如临大敌,抱着她就往大医院跑。
挂号、清创、消毒、包扎,回来后,还特意去市场买了只老母鸡,给她炖了鸡汤,说是要好好补补,去去惊。
这些被我刻意遗忘的,布满了灰尘的记忆。
像决堤的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我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来,浑身都是黏腻的冷汗。
窗外,天还没亮,一片灰蒙蒙的。
我拿起枕边的手机,看到一条未读的微信消息。
是林茜发来的。
时间,显示的是凌晨三点十五分。
姐,我求你了。你回来吧。妈的情况很不好。
我们把她从医院接回家了。但是家里没有病床,她只能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晚上疼得一直睡不着,就一直在哭,一直在骂人。
我跟爸,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家里的钱,真的不够。我……我去找我那个男朋友借了,他……他把我拉黑了。
姐,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是我不懂事,是我混蛋。你别生我们的气了,好不好
妈说,她也知道错了。她保证,她以后再也不骂你了。
只要你肯回来,把医药费给交了,你让我们做什么都行。我们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一连串的消息,语气卑微到了尘埃里,充满了绝望和乞求。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骄傲得像只开屏孔雀一样的林茜吗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些低声下气的文字,心里五味杂陈,像打翻了调味瓶。
我没有立刻回复她。
我知道,这一次,他们是真的,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
但我更知道,这很有可能,是他们精心策划,联手演给我看的,又一出催人泪下的苦肉计。
天亮后,我把那些消息,拿给周煜看。
周煜只是看了一眼,就把手机还给了我,说:决定权在你。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我拿着手机,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一整个上午。
我把这些年,我为这个家花的每一笔大额开销,都清清楚楚地,列在了一张Excel表格里。
林茜的大学学费、住宿费、还有每个月两千块的生活费,四年下来,超过二十万。
家里那套老房子,前几年重新装修,敲墙布线,买家具家电,花了我八万。
我爸妈每年都要出去旅游一次,说是要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机票酒店,前前后后,也花了我小二十万。
还有林茜的那个驴牌包,一万五。
她那台顶配的苹果电脑,两万。
再加上每个月雷打不动,必须上缴的五千块生活费,以及各种逢年过节的红包、零零碎碎的开销……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了我自己一大跳。
这些年,我给这个家的钱,前前后后加起来,竟然有将近六十万。
六十万啊!
我一个在大城市里苦苦挣扎的普通白领,不吃不喝,也要辛辛苦苦攒上好几年。
而我这真金白银的六十万,换来了什么呢
换来了我妈一句冰冷的你比你妹妹抠门。
换来了她宁愿躺在沙发上哼哼唧唧,疼得死去活来,也不愿意动用自己的存款来救自己的命。
我看着那张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看着那个触目惊心的最终数字。
心里最后的那一点点犹豫和不忍,也全都烟消云散了。
我给林茜,回了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背景音里,是我妈那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声。
姐!你终于肯理我了!林茜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如释重负的哭腔。
我看了你的微信。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你们现在,需要多少钱
医生说,手术加上后期的康复治疗,前前后后,至少要二十万。林茜小心翼翼地,报出了一个数字。
二十万。我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姐,你放心,这笔钱,就算我们借你的!我发誓,我以后一定努力工作,拼了命也会把钱还给你!林茜急切地向我保证,仿佛怕我下一秒就挂掉电话。
我笑了。
林茜,你觉得,你现在跟我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钱,我可以出。我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林茜的呼吸,瞬间就变得急促了起来,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她那因为喜出望外而发出的,小小的抽气声。
但是,我有我的条件。
什么条件姐,你说!别说一个,一百个我们都答应你!只要我们能做到,我们都答应你!
第一,这笔钱,不是我给你们的,是我借给你们的。我要你们,给我写一张正式的、具有法律效力的借条。我爸,你,还有躺在沙发上的我妈,三个人,都必须在上面,亲笔签字,按下手印。
……好。林茜仅仅犹豫了几秒钟,就咬着牙答应了。
第二,从今天起,你们不能再以任何理由,向我索要一分钱。我的工资,我的积蓄,我的未来,都和你们,再无任何关系。你们的生活,你们自己负责。
……可以。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
第三,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我最终的,也是最核心的条件。
妈名下的那套老房子,必须过户给我。当然,我不是白要你们的。我会按照现在的市场价,把房款付给你们。这笔钱,就从我借给你们的二十万里,直接扣除。剩下的差价,我会分期打给你们。但是,房产证上,只能有我林棠一个人的名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我妈在背景音里,用微弱但无比愤怒的声音,嘶吼着:她休想!那个房子是我的!她做梦!
过了好一会儿,林茜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姐,房子……房子能不能不过户那是爸妈唯一的……
不能。我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
林茜,你给我搞清楚一点。现在,是你们在求我,不是我在求你们。
你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答应我的所有条件,我马上带着钱,还有最好的律师过去,然后立刻联系救护车,送妈去全上海最好的私立康复医院。
要么,你们就继续守着那套破房子,让你妈,在那个沙发上,躺一辈子。
你们自己,选。
说完,我没等她再说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我这一招,很狠。
我把他们,逼上了一条没有退路的绝路。
但我别无选择。
那套房子,是我给自己上的,最后一道保险。
我不是贪图那点可怜的财产。
我是真的,怕了。
我怕这次我一时心软,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疼,以后还会变本加厉地,无休无止地压榨我,算计我。
我必须拿到一个,能彻底让他们断了所有念想的东西。
一个能让我,彻底和那个泥潭一样的过去,做一个了断的筹码。
5
房产的筹码
接下来,是无比漫长的,堪比凌迟的等待。
我坐在沙发上,死死地盯着那部被我扔在远处的手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的手心里,全是紧张的汗。
我在赌。
赌我妈对于自己后半生,还能站起来,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路的渴望,会最终战胜她对那套房子的,病态的占有欲。
下午三点整,我爸给我打来了电话。
他的声音,苍老而疲惫,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瞬间老了十岁。
棠棠,我们……我们答应你。
你把借条和购房合同,都准备好吧。我们……我们签字。
那一刻,我没有一丝一毫胜利的喜茜。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带着周煜,还有我提前联系好的律师,一起去了我爸妈家,那个曾经被我称为家的地方。
一进门,一股混杂着药油味、汗臭味和饭菜馊味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就扑面而来。
客厅里,乱七八糟,狼藉一片。
我妈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床看起来就油腻腻的被子。
她的头发,像枯草一样,油腻地贴在额头上,眼神空洞地,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看到我进来,她的嘴唇剧烈地动了动,似乎想破口大骂。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怨毒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把头,扭到了一边。
林茜站在沙发旁边,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烂了的桃子。
看到我,她怯生生地,小声地喊了一声:姐。
我爸从卧室里,拿出了三份我提前让律师拟好,发给他的合同。
一份借款协议,两份房屋买卖合同。
律师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逐字逐句地,宣读了合同上的所有条款。
当他读到乙方(林棠)支付的购房款,将优先用于抵扣甲方(刘芸、林振国、林茜)向乙方借贷的二十万元人民币时,我清晰地看到,我妈躺在沙发上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签字吧。我面无表情地说。
我爸第一个拿起笔,在三份合同上,颤抖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拿起印泥,重重地,按下了那个鲜红的手印。
林茜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也跟着签了字,按了手印。
最后,轮到我妈。
我爸把合同和印泥,一起递到她的面前。
她死死地盯着那几张薄薄的,却足以改变她后半生的纸。
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她的眼角,无声地滑落,混进了她那油腻的,花白的鬓角里。
刘芸!你快签啊!你是不是真的想一辈子都躺在这里,当个废人啊!我爸终于忍不住,急得冲她吼了一声。
我妈像是被电击了一样,浑身一震。
终于,她伸出那只,曾经保养得很好,涂着鲜红色指甲油的手,接过了那支笔。
她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刘芸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几乎看不出形状。
当她按下最后一个红色的手印时,她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里,充满了不甘、悔恨、绝望,和对我这个女儿,最深沉的怨恨。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收好那三份签好了字的合同,递给身边的律师。
然后,我对周煜说:联系救护车,送她去瑞和康复医院。
瑞和,是这座城市里,最好,也是最贵的私立康复医院。
环境一流,护工专业,当然,价格也极其昂贵。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
几个专业的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把我妈从那张肮脏的沙发上,抬到了担架上。
从头到尾,我妈都没有再看我一眼。
在医院办好了所有繁琐的手续,用我的银行卡,支付了二十万的住院押金后。
我把我爸和林茜,叫到了医院安静的走廊尽头。
妈在这里,你们可以放心。我会请最好的护工,二十四小时照顾她。你们可以随时来看她,但是,不要再来烦我。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银行卡,递给我爸。
这里面,是扣除了那二十万借款后,剩下的二十万房款。
密码,是你的生日。
以后,你们,好自为之。
我爸没有接。
他只是抬起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无比陌生的眼神看着我。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倒是林茜,一把从我手里抢过了那张银行卡,紧紧地攥在手心,好像生怕我会反悔一样。
谢谢姐。她低着头,小声地说。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突然觉得,既可悲,又可笑。
林茜,你不用谢我。这不是我给你的,这是你们应得的。
从今天,此时,此刻起,我们,两清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转身就走。
周煜一直安静地陪在我身边,此刻,他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
走出医院那栋压抑的住院大楼,外面的阳光,正好。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压在我身上,那座沉重了二十八年的大山,终于,在这一刻,被我亲手,搬开了。
我,林棠,自由了。
我妈在瑞和康复医院,住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里,我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
但我每周,都会和她的主治医生,以及我为她请的那个一对一护工,通一次电话,了解她的康复情况。
听说,她恢复得很好。
从一开始的卧床不起,大小便不能自理。
到后来,能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在花园里下地走路。
再到最后,她终于可以扔掉拐杖,独立行走。
听说,我爸和林茜,一开始还算孝顺,几乎每周都去看她。
后来,去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林茜用我给她的那笔钱,在大学城附近,盘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开了一家服装店。
生意不好不坏,总算是能养活她自己了。
她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我爸偶尔会给我发几条微信,小心翼翼地,问我过得好不好,工作忙不忙。
我每次,都只回他两个字:很好。
我和周煜,在我拿到那套老房子房产证的第二个月,就去民政局,领了证。
我们没有办婚礼,没有拍婚纱照,只是请了几个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吃了顿饭,就算庆祝了。
我们把那套承载了我太多不愉快回忆的老房子,彻底地,重新装修了一遍。
装修的时候,我亲手,扔掉了房子里所有属于过去的东西。
我亲手刷了墙,选了自己喜欢的家具和窗帘。
6
和解的曙光
当明媚的阳光,第一次透过干净的落地窗,洒在我们新家的木地板上时,我感觉,自己也跟着这栋老房子一起,获得了新生。
一年后,我妈出院了。
是林茜去接的她。
她们没有地方去,最后,还是住回了那套,已经不属于她们的房子里。
当然,是以租客的身份。
是我爸,给我打的电话,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商量的语气,问我,能不能把房子,租给他们。
我同意了。
我让周煜,草拟了一份非常正式的,房屋租赁合同。
租金,按照市场价,押一付三,一分都不能少。
他们,成了我的租客。
我妈出院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带着周煜,第一次,以房东的身份,回了那个曾经的家。
来开门的,是我妈。
她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不少,但精神看起来,还算不错。
腿脚虽然还有点不利索,但已经看不出什么大碍了。
她看到我,看到我身边的周煜,眼神很复杂,张了张嘴,局促不安地搓着手。
最后,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来了啊。
嗯。我点点头,换上自己带来的拖鞋,走了进去。
房子,被打扫得很干净,一尘不染。
林茜正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活着,看到我,脸上露出一个有些不自然的,讨好的笑容:姐,姐夫,你们先坐,饭马上就好。
饭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子菜。
红烧肉,可乐鸡翅,糖醋排骨……全都是我以前,最喜欢吃的。
吃饭的时候,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没有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发出的,清脆的声响。
最后,还是我妈,颤巍巍地,站起身,用公筷给我夹了一块炖得软烂的红烧肉,放进我的碗里。
棠棠,多……多吃点,你看你,都瘦了。
她的声音,不再像以前那样理直气壮,中气十足。
而是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看着碗里那块油光锃亮的,肥瘦相间的肉,鼻子里,突然,有点发酸。
但我没哭。
我只是平静地,抬起头,对她说:妈,谢谢。你也多吃点,你身体刚好,要多补补。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
饭后,林茜抢着去厨房洗碗。
我妈把我叫到了阳台上。
她看着窗外,那轮正在缓缓下沉的,巨大的咸蛋黄一样的夕阳,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她才终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样,开了口。
棠棠,妈……妈以前,对不住你。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你……你被医院赶出来那天,我躺在那个冰冷的水泥地上,我是真的……真的慌了。她说着,眼圈慢慢地,红了。
我躺在那个沙发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妹妹她,除了站在旁边掉眼泪,什么都不会。
那时候,我才真正地明白,原来这些年,这个家,一直都是你在撑着。
我以前,总觉得,你是我生的,你是我女儿,你为我做什么,为这个家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我错了。我是真的,错了。
我不求你……不求你能原谅我。我只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好好的。
她说着,从自己那件旧衣服的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有些陈旧的,蓝色印花的布包。
她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把布包打开。
里面,是一个看起来很有年头,款式也很古朴的,金手镯。
这个……这个是我当年结婚的时候,你外婆给我的。我想着,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总要给你,留个念想。
她拉过我的手,把那个冰凉的,沉甸甸的金手镯,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手镯很凉。
但我的心,却在那一刻,有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我看着她那花白的头发,和眼角深刻的皱纹,心里那个积攒了二十八年,又冷又硬的结,好像,在这一刻,慢慢地,松动了一点点。
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那句我原谅你。
因为我知道,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真正地磨平,它会像一道疤,永远刻在那里。
我只是对她说:妈,以后,好好生活。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从那个家里出来,周煜紧紧地牵着我的手,问我:你还好吗
我点点头,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很好。
我没有原谅他们。
但我选择了,和过去的那个自己,和解了。
我不再恨了。
因为我终于明白,恨,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情绪,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无休无止地,消耗我自己。
我亲手,斩断了过去那些不健康的、畸形的共生关系。
然后,重新建立起了,新的、健康的、属于我自己的边界。
我是林棠。
我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值得被爱的,鲜活的人。
我的人生,从今往后,只为我自己而活。
而这,才是我能给自己的,最好的结局。
那只外婆传下来的金手镯,最终还是戴在了我的手腕上,温凉的触感,像一道已经愈合的疤。可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如果当初心里那根紧绷了二十八年的弦没有断,我这只手,是不是就永远也等不来这份迟到了太久的重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