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
我的死亡发生在2019年深冬一个漫天飞雪的清晨。那天清晨的雪下得像是要把整座城市压垮在厚重的鹅毛里,我僵冷的躯体就躺在那片刺目的红和白之间。然后我就在半空中飘浮着了,看见沈砚之冲过警戒线边缘,警员的阻拦只堪堪碰到了他的衣角。他的黑色大衣沾满了细碎的雪沫,他的脸色,比我身下的冰雪还要白上几分。可那双眼睛射出的光芒,冰冷锐利得仿佛能刺穿我早已消散的灵魂。我能读懂那里面的每一个字——那正是他最恨我的一年,恨意如冰封的河床,不见一丝缝隙。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那双用力攥紧、指关节泛白的手里,死死捂着一枚磨得发亮的银戒指——是我十八岁那年生日,他屏着呼吸、指尖颤抖,偷偷塞进我旧书包夹层里的那个小秘密。冰冷,沉默,锋利如刀。那是我作为一缕意识所能捕捉到的,他最后完整的形体。
第一章:恨意生根
时间骤然倒灌回2019年那个灼热的、令人窒息的夏天尾巴。空气像是滚烫粘稠的油膏,死死封住每个人的鼻腔。
我还是医学院那颗众人瞩目的星辰,顶着最被看好实习生的光环在明光医院心脏外科走廊里奔跑。沈砚之的名字则开始以另一种频率在城市图纸和拔地而起的崭新结构钢架中跳动——他成了一个光芒初绽的建筑设计师。
那时节,我们共同拥有整片世界。他的未来图稿里有我的白色身影,而我的药箱深处,藏着他加班熬红眼睛时用来充饥的半包饼干碎屑。世界饱满得几乎没有缝隙。
直到那扇手术室的门在他和我面前沉重关闭,像一道隔绝生死的巨闸。
他母亲被推进去前最后一瞥,眼神是疲惫而全然的信任。
林医生…还有砚之…都靠你们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烧红的烙铁,沉甸甸烫在我的心口。那是沈砚之血脉相连的至亲。那天早晨,她甚至还温和地问我俩昨晚熬的粥是不是火候有点过。
手术室外,时间的流淌变得黏滞诡异。沈砚之如同困兽,在原地踱着永无止境的圈。我们紧握的手心洇满湿滑粘腻的汗,每一次门上的红灯无声闪烁都勒紧我们心脏一分,勒出一道道看不见血的痕。
当那盏象征绝望的红灯最终熄灭时,走出来的不是沈砚之眼中常带温和笑意的李教授,我的导师,一个我视若医学圣坛上明灯的学者。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凝重得铁板似的、毫无生息的脸。开口的音节,冰冷又机械。
我们尽力了……非常遗憾…
后面的话像是隔着一道厚厚毛玻璃,撞得我头晕目眩,双耳蜂鸣不止。我只看见沈砚之的身体狠狠一晃,几乎砸向坚硬光洁的地板砖,是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堪堪撑住了他向下垮塌的重量。
不可能…他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反复呢喃,她说……今天出院……还给我们…炖汤…
砚之…我喉咙发紧,只能吐出破碎的呼唤。
他猛地挥开我试图搀扶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他死死盯着那扇缓缓打开的手术室门,里面推出来的覆盖白布的单车。一种令人绝望的寂静迅速弥漫,淹没了整个通道尽头。那个瞬间,他看向我的眼神第一次有了实质性的陌生和冰冷——像被手术室的无影灯冻结了千百年的荒原。
手术记录冰冷地摊开在办公桌上。我是那场绝望手术的第一助手,指尖还残留着当时无措的冰凉颤抖。同意书末尾签着我名字的地方,墨迹干透,它紧挨着可能出现包括死亡在内的重大意外风险这一行警告小字,亲密无间,刺目得如同控诉。
咚——!
办公室那扇厚重的门板被一股蛮力撞击着发出巨响,瞬间洞开。沈砚之像一个从地狱熔炉里滚出的厉鬼冲了进来,双目赤红,周身裹挟着医院走廊无法驱散的消毒水味和我们之间分崩离析的气息。我被他野兽般充血眼眸里的癫狂慑住了呼吸,僵在座椅上一动不动。
一叠带着打印机温度的相片被狠狠甩在桌面上,凌乱地滑向我。啪一声响,冰冷的硬角磕到桌沿,弹了一下,像垂死的鱼。
林微!你还有脸坐在这里!
他的声音撕裂了空气的凝固,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冰渣,狠狠砸向我。我茫然低头,照片刺入眼帘。是我和导师李教授在休息室里激烈争执的画面,监控拍下的片段,截得刁钻而阴毒!照片精准框住了教授因怒斥而扭曲的脸,和我不甘抬头欲辩的神态,只字片语被剥离了声音,凝固在画框里,就成了不言而喻的共谋。
看看!争得面红耳赤!沈砚之的手用力拍在那些照片上,力气大得连整张桌子都在痛苦地震颤。是不是在吵怎么瞒下风险!怎么粉饰太平!怎么保住你那金光闪闪的晋升之路!嗯!
我的心脏在肋骨下疯狂鼓噪,撞击着胸腔发出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的闷响,震得我指尖发麻。喉咙被无形的硬物堵得严实。我想吼出真相:那天我们在争执什么是因为李教授在手术中一个临时冒出的高风险方案!我像个疯子一样力阻!我说那方案像踩在薄冰上赌命,绝不能用在沈妈妈身上!可导师眼底那丝一闪而过的陌生狂热和强硬指令,扼住了我的声带——他是我在这严苛金字塔里唯一的依靠,更何况父亲心脏搭桥手术的昂贵费用……那笔天文数字,正沉甸甸地压在我那卑微的尊严上,压得我无法抬头,连喘息声都显得奢侈。
而此刻,沈砚之看到的真相却如此狰狞。
她看着你长大的!……沈砚之的声音陡然降低,像是耗尽所有的力气之后陡然抽空的悲鸣,林微……你怎么能……和她一样冷血眼里就只有论文和前途吗!那是条命!那是我妈的血肉!最后几个字已不是咆哮,是泣血泣泪的呜咽。
砚之,不是这样……我试图抓住一丝缝隙,把声音挤出去,手术方案分歧……当时情况……
分歧争执他嗤笑一声打断了,那笑声破碎得不成调子,争执能不能瞒过我们争执怎么切割责任干净争执谁挡了你们升官发财的路!
冰冷的目光像手术刀,缓慢地、毫不留情地刮过我的脸,似乎要剔骨割肉,挖出里面每一个细微的谎言粒子。
够了,林微。
他一字一顿,像在冰冷墓碑上刻下墓志铭。
你和你那位‘德高望重’的李教授一样,他的声音重又冷硬如铁,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带着万劫不复的力道,都是为了一己之私……可以踩着他人尸体往上爬的刽子手!
哐当——!
那扇曾为我们开启甜蜜时光的门,在他身后被用尽全身力气、夹带着毁灭一切般的决绝狠狠甩上。沉重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办公室墙壁间回荡,撞墙声远去,余音袅袅不散,最终只剩下震得我颅骨发麻的嗡鸣,像一个沉重的锤子,一下下凿在我灵魂最后的支点上。有什么东西在他转身而去的背影里彻底崩塌了,裂成再也拼合不起来的粉尘,簌簌往下掉,砸在脚边,无声无息。
砚之……我对着冰冷的门板,吐出破碎的气息,只有空气无声地凝听了它。
至此,刽子手三个字成了我新的烙印。
2
逆向追踪
我成了一道风。一缕无痕的气流,一道没有重量的视线。死去的人还能有知觉吗我的躯体透明地穿行在世间的物质中,却又固执地、如同被无形的锁链镣铐一般,锁死在沈砚之周身两米之内。这生与死之间最荒谬的咫尺天涯。
眼睁睁看着,恨意如何在一个人生命里疯长,扎根,最后遮天蔽日,吸尽他身上所有的光热。我看见他用三年时间,把对我和导师那刻骨铭心的恨意当作唯一的燃料,执拗地、疯狂地挖掘着那个所谓的真相——我那冰冷名字背后的阴谋。像一个拿着钝器的掘墓人,执拗地向深渊掘进,掘出的却只有更深的迷雾和嶙峋的荆棘。
一个傍晚,城市被灰蓝色的、稀薄的烟霭笼罩着,他推开了一间弥漫着油腻食物气息和烟酒混浊空气的大排档的门。角落里坐着当年的麻醉师老陈,头发已经白了一多半,脸上那种惶恐混合着油腻的黯淡,几乎让我无法把他和手术室里那个沉稳精确的医生联系起来。
沈砚之的指尖压在桌面一张泛黄的纸片上,像一枚冰冷的秤砣。老陈布满浑浊血丝的眼睛不住地瞟那张纸,又飞快移开,像被烫着了似的,喉咙里咕哝着含混不清的词语。
……那…那天……设备参数……突然波动……老陈的声音如同一条在烂泥里艰难滑行的蚯蚓,断续而怯懦,有……有个电话……打进操作室……说……
说什么!沈砚之的身体猛地前倾,逼近对方,眼神灼烧着不容闪避的暗火。
说……说让我们‘再检查检查连接’……声音怪得很…像处理过的…阴恻恻的……老陈的声音带着神经质的抖,我……我就那么一分神……扭头去看……他突然顿住,眼神惊惧地四下扫视,可、可就那么一下……关键时段的监控数据……全……全‘故障’了!档案里……只记录说……‘麻醉师操作失误导致仪器参数异常’……白纸黑字……他那双泡在劣质酒精里的眼睛最后落在沈砚之脸上,那眼神复杂如同锈蚀的零件,混杂了躲避、愧疚,还有被掐住喉咙般的无力解脱,沈先生……对不住……我当时……真的……真的什么都没看清……也没法说……
是没法说,沈砚之的声音陡然降至冰点,带着一种看破灰烬的冷,还是不敢说
老陈猛地低下头,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额角滚下的汗滴坠入油腻的塑料桌布纹理里,被迅速吸收,连一丝痕迹都吝于留下。
我在他背后无声地嘶喊,徒劳地伸出手想推他快走:别信他!他拿了钱!是他们买通的他!可我透明的指尖穿过他的身体,只徒劳地搅动了一下冰冷的空气。绝望噎在我的喉头。
三个月后一个暴雨如注的深夜。雨水猛烈地冲刷着城市。沈砚之枯坐在出租房里狭窄的空间,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在他头顶切割出冷硬的明暗分界。他一动不动,只有手指在缓慢地、神经质地捻着一页纸的边角。那是我遗落在旧日住处的一本日记本的其中一页纸。他指尖摩挲着的墨迹,是在无数个夜深人静时被他视作虚伪矫情的字句,那是我曾一笔一划写下的日记碎片:……晚饭和阿姨一起吃,她说话时一直捂着手腕关节,大概今天又疼了。她总说她那老式写字台抽屉最底层锁着东西,能‘保沈家平安’。问她具体是什么,她又只说‘是故人留下的老情分’,不肯说。真是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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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迹熟悉到刺目。我看见沈砚之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击中。下一秒,他像一头困兽般弹起,猩红着眼冲进了雨幕。雨水像冰凉的鞭子抽打着他。在郊区那所沈家荒芜已久的老宅里,沉重的霉味和灰尘呛人肺腑。沈砚之踹开一扇积满灰尘的门,巨大的声响在空寂中激起阵阵回音。他像一个迷失的矿工,执着地翻找,撬开,直到那生锈锁住的旧抽屉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豁然敞开。没有期待的保平安之物。只有一叠被撕得粉碎的纸张残骸,如同散落的枯骨,静静地躺在积尘里,苍白而刺目。他颤抖的手,像在拼凑一场残酷的梦魇,费力地将那些碎片在冰冷的地板上铺开、拼合。
是一份残缺不全的商业合同书。
甲方名字处:宏图地产。
乙方签字处被撕去,只留下锐利的纸茬。宏图——那座城市的房地产巨头之一,他父亲沈家老牌建筑公司近年来最凶悍、最不择手段的竞争对手。
我漂浮在他头顶,心猛地往看不见的深渊沉去,冰凉一片。就是他!那个撞向我的卡车司机!那张被监控拍下的侧脸虽蒙着口罩,可那双眼睛——我在沈母书房里曾无意瞥见宏图地产总裁陈世雄接受财经采访的杂志封面照上,那个男人眼中那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精明和某种潜伏的狠戾毒辣如出一辙!
沈砚之蹲在那些破碎的纸张中,肩胛骨在湿透的衬衫下透出嶙峋的棱角,像一座随时会崩裂的孤峰。他盯着那些残骸里隐含的甲方烙印——宏图地产,手指深深扣入地板缝隙,指关节用力到惨白。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前额的头发狼狈地滴落,砸在残存的纸片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像滚烫的浊泪。
我的心脏在透明的地方猛烈收缩。我想冲他喊:别再查了!那里有个吃人的巨兽!可是发不出丝毫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如何将撕碎的纸片如同拼合自己的血肉筋骨般一点点拼凑起来,如何将那个冰冷的地产巨头名字烙印在瞳孔深处。
一周后一个万籁俱寂、只有医院走廊惨白顶灯发出低微电流声的子夜,沈砚之如同鬼魅般闪进了明光医院旧院区尘封多年的档案储藏室。这里的空气凝重得能挤出铁锈和尘埃碎屑的腐朽气味,时间仿佛被禁锢于此。手电筒的光柱像一把无形的刀子,劈开沉闷的黑暗,也照亮了空气中无数舞动的尘埃。他仔细而粗暴地翻找着我曾经拥有过、贴着林微名牌的那个老旧储物柜。灰尘簌簌落下,粘在汗湿的鬓角,显得他分外狼狈。
光柱最终死死锁住柜子铁皮壁最深、最角落一道几乎被忽略的刻痕缝隙。
他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着,指腹触及一种黏腻的透明胶带遗留痕迹。他猛地一抠——
一枚小小的、磨得外壳发亮的黑色录音笔,无声跌落在他汗涔涔的掌心。
我的呼吸凝滞了,仿佛又感受到临死前那辆急速撞击的冰冷恐惧。
他颤抖着,仿佛手握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迟疑了很久很久。死寂里,只有他自己心脏擂鼓般的狂跳。终于,极其微小的嗒一声轻响传出,寂静被打破。
短暂的空白和沙沙声后,里面是我导师李教授那刻意压低却依然透着焦灼和不耐的声音:……是!当时心跳骤停的确来得快!可意外终究是意外!合同上只说要工程地块,没说要人命!
另一个声音阴鸷、沙哑,像铁片刮过骨头:李老兄……你是医生,专业得很嘛。意外,也是‘意外’地恰好帮了我们大忙……宏图的陈总说了,沈家老太婆这颗钉子太碍事,有她在上头撑着,那块肥地我们根本啃不动。现在钉子‘意外’没了,合同签了,那块地,是我们的了。该你的那份好处,一分不少!懂吗!
李教授的声音在发颤,压抑着极度的恐惧与崩溃:可是陈总派来的那个人……干扰麻醉仪……这根本不是普通的意外!这是杀人!我……我后半辈子都得背着这把刀……手术单上还有我学生的名字在!她还是个孩子!
那沙哑的男声冷酷地切断了对方:少废话!拿钱办事!你那学生,嘴巴紧点,或者……让她永远开不了口自己选。我们陈总有得是办法‘封口’。
录音到此,咔哒一声结束,再无声响。
极度的、带着冰碴的寂静再次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沈砚之的身体僵硬如冰雕,一动不动。手电光柱照射下,录音笔外壳反射着幽暗的光,而他那双死死盯着这金属小方块的眼睛,在短暂的、空茫的凝固之后,轰然裂开一片猩红如血的火海!那里翻滚着惊涛骇浪般的狂怒、难以置信的剧痛、彻骨冰冷的绝望,最终被一股焚毁一切的狂狷恨意彻底熔炼!他猛地攥紧那支录音笔,坚硬冰冷的外壳几乎要被他手心的力量捏碎,嵌入皮肉!然后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裂开来的、野兽负伤般低沉咆哮!那低吼撞上幽闭空间里堆积如山的陈旧档案夹,又被那厚厚的尘埃无声地吸噬进去,一丝回响也无。
3
迟来的拼图
复仇的野火一旦点燃,便不可控制地向着更远的荒原疯狂蔓延。
沈砚之眼中再没有名为理智的绳索。他开始像一具只剩执念驱动的木偶,不知疲惫,毫无畏惧,以一种燃烧生命般的疯狂扑向与宏图地产、陈世雄相关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警察局冰冷的走廊,记者门前喧嚣的台阶,对手公司布满铜臭与算计的社交场……他如同一块人形磁铁,吸附着一切可能致命的碎片证据。而我,这缕无能为力的意识,只能像一尾溺水的鱼,被他周身那股毁灭性的火焰炙烤着、席卷着,眼睁睁看着他飞蛾扑火般闯入更浓重的深渊。
巨大的惊涛骇浪砸过来时,往往会有一刻虚假的静谧。就是在这些被他强行撕开又遗忘在脑后的记忆边角碎片里,那些曾经被他恨意蒙蔽、忽略的、属于林微的痕迹,如同被惊涛抛起的死贝,在意识沙滩上闪着微弱而锥心的光,被我这亡魂一一拾起、还原,拼凑出当年被碾碎的全部真相。
第一个碎片:2019年深秋,距离沈母去世已过数周。冷硬的秋风卷着枯叶在街头肆虐。在一家酒吧污浊昏暗的光线深处,沈砚之醉倒在卡座里,人事不省,身上散发着浓烈的烟酒混杂的腐烂气息。我几乎是将他整个人拖拽回他那间冰冷杂乱的出租屋。将他沉重如同浸透冷水的身体扔进沙发时,他毫无征兆地骤然睁眼——那双布满血丝、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眼睛死死地锁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痛得我低呼出声。
嘶……我倒吸一口冷气。
他却不管不顾,像抓住最后的救命浮木,喉咙里发出砂纸摩擦般的低吼,带着灼热酒气和濒临破碎的绝望:林微……你就……就不能……骗我一次吗!
我僵在原地,手腕像被烙铁钳制,滚烫又刺痛。
他死死盯着我,眼中浑浊一片,几乎要涌出血泪来:你……哪怕……哪怕说一句……你是被逼的……是他逼你的……说啊!
他猛烈摇晃着我的手臂,字字泣血,你只要说一句……只要骗我一句……我就……我就……
那瞬间,我像被人扼住了喉咙。父亲苍白憔悴的面容和他那份天价的手术通知单像两道锁链,牢牢勒紧我的舌根。导师李教授那张温和假面下骤然显现的贪婪与阴毒眼神,和他附在我耳边冰冷彻骨的威胁仿佛又一次在耳边炸开:你父亲的心脏……是停是跳,就在你一念之间……林微,想想清楚……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气息,几乎用尽了毕生所有力气抵抗那喉咙深处翻涌的哀求与解释。直到下唇破裂流血,也终究没能吐出一个字。我不敢赌,那个衣冠楚楚的教授下一秒会不会真的将冰冷的针管推入父亲体内。
那一刻凝固的沉默,成了压垮我们之间所有桥梁的最后一块巨石。他眼中的最后一丝微弱光芒,终于在我的缄默里彻底熄灭,被更深的、彻底的寒冰取代。他缓缓松开我的手,像松开一块厌恶的、冰冷的石头,身体重重地砸回沙发深处,再无动静。只有酒吧后巷冷风吹过窗户缝隙的悲鸣,在我们之间回荡。
现在,在他记忆凝固的那个时刻,我又一次看得无比真切。一滴微小的血珠从我破裂的唇瓣沁出,在酒吧昏暗迷离的顶灯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却无比刺目的红。
第二个碎片:时间骤然切换到雪大得令人窒息的那天清晨,那个我的死亡之晨。纷扬的雪花模糊了人间最后的景象。
我奔跑着,怀里揣着刚从父亲枕下搜出的关键账目复印件,上面的每一笔带着死亡气息的资金流向都指向宏图。我拼尽全力也要把它送到沈砚之面前!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哪怕是以生命为代价——他们早已在我四周织就了无光的罗网,我已被逼到绝境,早已清楚自己时日无多,那个隐秘口袋里的诊断书像一块永远化不开的冰。死亡是必然,可有些真相不能随之湮灭!
风雪如刀,刮在脸上生疼。我看到了那间沈砚之临时租住的、位于马路对面的老旧公寓楼,像一个灯塔。只要冲过这条无人的马路,就到了!
就在我跃下路牙的瞬间——
刺耳的、如同死神尖啸般的刹车声响彻天际!一辆肮脏的黄色重型卡车如同失控的钢铁巨兽,无视交通信号,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姿态,横冲直撞地撕裂风雪,朝我碾来!车窗是摇下的,那个司机的脸裹在半旧的黑色口罩之下。可我看见了那双眼睛——在极致的恐惧之下,我的感官几乎无限放大。那双眼睛,像两颗淬了冰的毒丸,没有丝毫情绪,只有残忍冰冷的锁定和机械般的执行命令。就在卡车巨大的阴影将我彻底吞噬的前千分之一秒,这双眼睛——与那晚我在沈母书房里摊开的财经杂志封面上,宏图地产总裁陈世雄的那双眼睛——那双即使刻意维持商界精英的从容也无法全然掩饰、如同爬行动物鳞片般闪烁着阴冷掠夺欲望的眼睛——重叠了!
意识的碎片猛然炸开!巨大的黄色车体带着压倒性的重量感扑来的瞬间,我甚至清晰地看到自己怀中的文件袋碎裂开来,白色的纸张被狂暴的气流猛地卷向空中。其中一张沾着殷红血迹的纸页,如同绝望的鸟,飘飘荡荡,最终轻轻地、无力地,贴在了远处刚从公寓楼门口冲出来、被眼前这地狱景象惊呆的沈砚之冰凉如铁的鞋尖上……那上面一个被溅射的血点半污染的宏字,像垂死的眼睛般凝视着他。
第三个碎片:葬礼。天空灰得如同凝固的铅块,细碎的雪花像是天空为哭泣而洒下的廉价银箔。没有人哭,沈砚之更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他像个没有灵魂的精美人偶,一身纯黑的西服裹着他消瘦到脱形的骨架,挺直了背脊站在前排,接受着所有或惋惜或异样的目光。那脊背挺得过分笔直,绷得如同一张即将断裂的硬弓。他全程没有低头看我棺木前那张凝固的照片一眼,只有插在黑色大衣口袋里的手,一直死死地、痉挛般地握紧着某个东西,指关节在黑色布料下不断起伏、绷紧,像是在抵抗着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大地震。
人群散尽后的深夜,灵堂空洞得像巨大的兽腔。守夜的灯光昏黄摇曳。
那个在人前如钢铁冰雕般的身影终于彻底崩塌。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般跌跌撞撞地扑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置物箱前。粗暴地打开锁扣,翻找。最后,从里面拎出一件折叠齐整、却因反复整理而透着深深疲惫褶皱的白色医生袍——那是我在科室加班时穿过、随手放在他公寓的外套。
雪亮的灯光下,他死死地将那件白大褂搂在怀里,像一个拥抱虚空的情人,又像一个寻找最后依靠的孤雏。他整张脸猛地埋进那雪白而冰冷的布料深处,像一个濒临溺毙的人贪婪地呼吸最后一口空气,深深地、用力地吸着那早已变得极其微弱、却仿佛已被时光沁染入骨、永远属于医院、属于我的消毒水味道。
然后,那件雪白的大褂上,肩窝的位置,布料迅速而无声地洇湿了一大片深色的印记,紧贴着皮肤的位置,发出了压抑的、小动物濒死般的呜咽,以及无法抑制的、令整个肩膀乃至整个身体都剧烈无声颤抖着的剧烈啜泣……整件白大褂包裹着他起伏震荡的痛苦,被紧紧搂在胸前,揉得不成样子,沾满了一个男人最绝望无声的眼泪。
那一刻,我透明的意识如遭电击,剧烈地扭曲着,冲上去想拥抱那团痛苦,却被冰冷的现实狠狠弹开。如同溺水者抓住的幻影。那个冰冷清晨卡车撞击的剧痛仿佛跨越生死再次降临,在我的躯壳碎片上重演,炸裂成一片无声的哀鸣。
4
以恨为名的救赎
录音笔的冰冷金属外壳、那份被强行粘合却依旧伤痕累累的合同书碎片,成了沈砚之递向法网最锋利的双匕。
宏图地产的巨舰开始倾斜。陈世雄那张始终带着虚伪精致面具的脸,终于在铺天盖地的谋杀指控、商业阴谋以及警方的雷霆介入下,裂开了慌张、暴戾、最后崩塌的纹路。那个曾坐在我导师对面、用沙哑冷酷声线说着让她永远开不了口的男人,像一只丧家犬般,在机场贵宾通道即将登机逃离的最后瞬间,被冰冷的手铐锁住了试图藏匿的最后希望。导师李教授,昔日医学圣坛上金光闪闪的偶像,轰然倒塌,成为了庭审现场人人唾弃的为了巨额金钱利益参与谋杀同事母亲的恶魔。新闻镜头扫过被告席时,他那因恐慌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与当年手术室外那种凝重、权威的形象形成地狱般的荒谬反差。
尘埃落定复仇的焰火终于燃尽了最后一丝可燃之物我看到了结果,却体会不到丝毫解恨。我依然被那无形的锁链囚禁在沈砚之身侧,看着他脸上那由恨意淬炼出的坚硬和锐利,如同失去支撑的冰山般,在阳光普照之后开始无声而缓慢地坍塌、融化,最终露出底下千疮百孔、深不见底的空洞来。那空洞里没有释然,只有更加浩瀚无边、足以将灵魂彻底溺毙的苍凉和死寂。
一场突兀的降温带来了大雪。沈砚之驱车离开喧嚣的城市中心,没有目的地。车子失控般,最终停在了郊外那座被大雪覆盖的、沉默的墓园里。我的墓碑无声矗立在雪海中,黑色的碑石边缘覆盖着一层松软的新雪。
第一天,他只是站着。如同三年前在那场葬礼上一样,挺直了背脊,只是那支撑身体的支架仿佛被彻底抽走,使得那挺直陡然显得空荡而脆弱,如同一棵被蛀空的老树,随时会被风雪压断。雪花落满他的头发、肩头。
第二天,雪停了。初升的、稀薄的冬日阳光洒落下来,照亮墓碑上冰冷的石刻名字。他开始翻找自己的口袋,动作迟钝而茫然。先是拿出那个被摩挲得锃亮、冰冷坚硬的录音笔外壳,放在墓碑前冰冷的石板上。又小心翼翼掏出另一个透明密封袋,里面是那张被小心翼翼拼合起来的、印有宏图地产LOGO和签名碎片的合同书。接着是他自己这些年搜集、记录的厚厚一叠笔记本,纸页的边缘因反复翻阅而毛糙。最后,是几张泛黄褪色的老照片。其中有他和母亲依偎在一起温暖的笑脸,有我刚穿上白大褂时傻气的留影……所有的证据,所有的回忆,甚至所有的爱与恨,都摊开在我冰冷的墓碑前,像一个穷尽所有之后彻底坦露的祭坛。他依旧沉默地站着,只是肩背微不可察地垮塌下去几分,头颅低垂下来,目光牢牢锁住墓碑上那个已然尘封在时光外的名字。
第三天,雪又开始飘落。起初是盐粒,继而转成大朵的、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着这个寂寥的世界。清晨的天光被厚厚的云层吞噬,四周陷入一片蒙蒙的灰白。我冰冷的名字在碑面上时隐时现。沈砚之一直维持的、那脆弱的挺直姿态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崩碎了。他像一座耗尽万年支撑力气的山峦,轰然坍塌,双腿重重地跪入新积的、深及小腿的冰冷雪堆里!冰冷的雪粉灌进裤脚也毫无知觉。膝盖砸在冻土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随即被漫天雪声吞没。
他终于抬起了头。雪片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被他的体温微弱地融化,混着眼眶中再也无法承载的滚烫,蜿蜒地、毫无章法地爬满整张苍白枯槁的脸颊。嘴角神经质地抽动着,喉结激烈地滚动。
林微……
他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如破败的风箱,微弱却足以撕裂冻结的空气。
我不恨你了……
每一个字都艰难地从冻僵的咽喉里挤出,饱含着熔岩般足以烧灼自我的炽热与无边无际的苍凉。
真的……不恨了……
他重复着,嘴唇颤抖,像是在寻求一丝缥缈的回应。
我查清了……我把那些该死的王八蛋都……
后面的话淹没在喉咙深处,变成意义不明的哽咽。他向前踉跄一下,沾满雪和泥土的手掌猛地死死抓住墓碑冰冷的上沿,如同抓住某种救赎的圣物,额头重重地抵在那刻着我名字的坚硬石面!冰凉的触感刺入眉心。
你能不能回来……
声音支离破碎,压抑了一整个世纪的无助和哀求终于再也无法封锁,如同雪崩般倾泻而出,汹涌地撞击着我墓碑冰冷的表面:
……回来……哪怕就……骂我一句……笨蛋
风雪在寂静中回答。雪片落得更急,温柔又残酷地覆盖着他的肩背,覆盖着那块冰冷的石头,覆盖着摊在我碑前的所有证物和照片,如同要将所有惊心动魄的爱恨纠葛与悔恨,都温柔地埋葬进一个没有回音的亘古长冬里。我透明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徒劳地伸出手,却只能穿过他沾满雪屑的发梢。
5
结局:烬余
雪还在落,像一场永无尽头的默哀。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雪花落满他周身,沾在头发上,像一层过早到来的、挥之不去的风霜。我看见他从那件陪伴了他整个复仇岁月、衣角早已磨损的黑色大衣的内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得可以完全裹进掌心的物件——用一方柔软的麂皮郑重地包裹着。
麂皮被层层掀开,最终显露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枚极其简单、却因被长久摩挲而边缘圆润、散发出岁月温润光泽的银戒环。是我十八岁那年在窗明几净的图书馆外,他从书包夹层里羞涩地塞进我掌心时的那种质朴无华。
三年前那个深冬的清晨,在我死亡的现场,他曾紧握着它,像握着最后一颗尚未被恨意烧成灰烬的星辰。而此刻,他低着头,异常专注地用指尖拈着它,动作是那样轻缓、那样认真,仿佛在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又似乎害怕惊醒某个沉眠的灵魂。
他抬起自己的左手。苍白,清瘦,指骨分明,甚至因为多年紧绷而在指节处留下难以消退的印记。
那枚微凉的银色指环,带着一个早已亡故少女青涩的爱恋,带着一个男人被恨意烧灼多年后残存下来的所有余温,被轻轻地、坚定不移地,推送至他无名指的根部。
一个简单的圆圈。一个无法解开的执念。一个镌刻在他血肉深处的、名为林微的烙印。
它安静地环住了他无名指的指根。金属冰冷的触感穿透皮肤,仿佛就此嵌入血脉深处,镌刻成一道无法消弭的印记。没有誓言,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般的肃穆。他抬起那只手,无名指上那一抹微凉的银色光辉在漫天素白中无声地闪烁了一下,微弱而固执。他凝视它,久久地,仿佛那是整个世界崩塌后,他唯一能从废墟里拾起、并决定用余生供奉的圣物。
他轻轻拢上掌心,将那抹微凉连同所有的炽热与死寂一同攥紧。然后,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座孤零零的墓碑。风雪卷起他的大衣下摆,像为他披上一件灰色的披风,将他引向我曾参与策划蓝图、最终因疾病与死亡而中断的那个边远山区医疗救助点。微光计划的牌子在简陋的板房门口挂着,已经被风吹日晒得有些褪色。他脱下昂贵的大衣,换上沾着尘土的运动鞋,融入那些穿着洗得发旧白大褂的志愿者当中,亲自为那些衣衫褴褛、面容因疾病和困苦而麻木的孩子和老人注射、包扎、讲解药品用法。阳光落在他有了第一道细小皱纹的眼角。那个冬天之后的每个冬天,当北方城市开始飘落雪花时,他总会驱车回到我们旧时住所附近那条幽深逼仄、堆满杂物的老巷。破旧的绿色塑料猫碗依旧摆在墙角,蒙着尘埃,旁边会放上一袋最好的猫粮。野猫们带着警惕、试探着靠近,他们就站在那里,背影在冬日稀疏的阳光下拉出一道清寂的斜影,安静地望着那群皮毛粗糙但终于吃饱的生灵。雪落在他头顶,如同岁月慢慢落下无法融化的灰烬。我的影像如同被风吹过的尘埃,漂浮在他四周。
以恨为薪,熬煮的漫漫长日,终于燃尽。那些熊熊的、几乎焚毁一切的爱恨情仇轰然倒塌,砸落成灰烬。最终未被风吹走的,只有余烬中沉淀下来的东西——那远比曾经鲜活的生命更加沉重、更加难以承受的东西。
叫做思念。
时间对于一缕意识似乎失去了原有的刻度。我在他身边无声徘徊,看着他无名指上的银环在岁月流转中愈发温润内敛,看着他一次次走向微光计划,一次次走过那条喂猫的旧巷,背影从孤削到添上无法忽视的苍老印记。那股始终缠绕着我的、执着的吸力似乎正在天地间慢慢变淡,如同即将散尽的晨雾。
我感觉到某种消散的温柔力量。
沈砚之……
在他又一次走出明光医院大楼,抬头望向落雪昏沉天空的瞬间,我鼓动了全部残存的意念,让那无声的呼喊穿透生与死的屏障,轻轻拂过他的耳际。
我从没怪过你。
天空灰白,雪花细密。他那双已开始爬上细纹的眼睛里蓦地一闪,目光似乎微微动摇了一下,随即笔直地投向了我存在的这片稀薄气流之中,又仿佛穿透了这片稀薄的空气,投向了某个遥不可及的虚空尽头。紧接着,毫无预兆地,那线条冷峻多年的嘴角忽地向上轻轻一勾,漾开一丝极淡、极轻的痕迹。那一抹微乎其微的上扬弧度,浅淡得如同湖面上瞬间化开的涟漪,像是确认了什么,又像是终于卸下了最后一丝隐形的重担。雪花温柔地落在他眼角细碎的纹路里。随即他转开了视线,重新迈步向前走去,没有迟疑,没有停留,身影沉稳如初,只是那挺直的肩背在飘雪中仿佛消融了一分坚硬的棱角。
在那抹笑意漾开的瞬间,我那承载了太多思念、凝视了太久痛悔的意识,如同终于燃尽的最后一粒火星,带着温柔如释重负的暖意,轻盈地、彻底地,融入了漫天的飞雪和无尽的温柔时光中。
终有消尽时,余烬暖长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