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宇进手术室后,我在走廊来回走。
小宇
6
岁了,除了去幼儿园,从来没有离开我的视线。
我总是无意识地盯着那道门,想象着他出来后,指着空了的牙床冲我笑的样子。
此时,里面忽然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
我冲到门口,用力往下压门把手,但是门打不开。
只听见里面有人喊,
剂量错了。
快推肾上腺素。
我吓懵了,用力摇晃门把手,希望把门打开。
李姐说,小宇妈妈,门从里面反锁了,我们现在进不去。
我拽着李姐,你不是说手术很快吗你不是叫我放心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再等一等吧。李姐一脸无辜的看着我。
现在我也只能等了。
小宇进去前攥着我的手说:妈妈,我不怕,就睡一小觉对不对
我蹲下来揉他的头发,小宇真乖,妈妈都是为你好。
手术室的门是浅灰色的,冰冷得隔绝我和孩子。
我看不到他,摸不到他,我不知所措地靠着墙,无力地滑坐到了地上。
就在昨天,他指松动的乳牙给我看,奶声奶气地说:妈妈你看,它晃得好厉害,明天会不会自己掉下来
我当时还捏捏他的脸:不行,得让医生叔叔弄,不然好疼的。
此时,手术门突然哐当一声被推开。
医生走出来时,口罩绳挂在耳朵上晃。
家属!对不起孩子心率没了!我们尽力了。
不就是拔牙手术吗怎么会怎么会
我冲过去,看到孩子毫无血色的脸,扑到床上,抱着小宇,
小宇你醒醒,你醒醒。
可我只听到,旁边机器传来嘀——的长音,一声比一声尖。
全麻是有风险,您签了风险告知书的。李姐在旁边,冰冷地说着。
后来他们怎么把我架到椅子上的,我记不清了,只看见李姐手里捏着张纸,上面有我歪歪扭扭的签名。
三天前,我在全麻风险告知书底下写下林薇两个字时,还想着:只要小宇不疼,签什么都愿意。
那扇浅灰色的门缓缓关上,把小宇的笑声、他攥着我手指的温度,全关在了里面。
我瘫在椅子上,突然发现,原来我连为他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02
小宇第一次说牙疼那天,红烧排骨的香气还没散尽。
他吐出嘴里那块啃得干干净净的排骨时,我正夹起一筷子青菜往嘴里送。
他的小手肉乎乎的,就那么紧紧捂在右边腮帮子上,
眼睛瞪得溜圆:妈妈,牙晃了。
我慌忙找医药箱,退烧药的铝箔板被我翻得哗啦响,我手忙脚乱地翻找着,转身却看见小宇咧着嘴笑。
他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那颗松动的牙,眼睛亮晶晶的:妈妈你看,它会跳舞。
那一晚我几乎没合眼。
后半夜听见他翻身,我立刻摸黑爬起来,借着窗外路灯的光看他的脸。
月光落在他微微张开的嘴角,那颗牙在阴影里若隐若现。
我忽然想起他刚长牙时,牙龈肿得通红,整夜整夜地哭,我抱着他在客厅里来回走,哼着跑调的儿歌。
直到天快亮时他才在我怀里睡熟,口水浸湿了我的肩头。
第二天去社区医院的路上,小宇攥着我的手指问:妈妈,医生爷爷会给我糖吃吗
上次他感冒发烧,护士给了他一颗橘子味的硬糖,他记到现在。
我捏了捏他汗津津的小手,喉咙发紧,只能嗯了一声。
社区医院的走廊飘着消毒水的味道,和六年前他出生那天,医院走廊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张医生的老花镜滑在鼻尖上,镊子尖碰到小宇牙齿的瞬间,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这牙快掉了,拔了吧,一秒钟的事。他的声音慢悠悠的,带着老医生特有的笃定。
我几乎是本能地把小宇往身后拽,椅子腿在瓷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拔会疼的!我的声音都在发颤,眼前突然闪过他打预防针的样子。
去年秋天,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走廊里,他穿着黄色的小外套,被我按在腿上,针管扎进去的那一刻,他的哭声像被踩住尾巴的小猫,浑身抖得像片秋风里的叶子,眼泪把我的衣袖都浸透了。
就跟掉根头发似的,真不疼。
张医生把镊子放在托盘里,金属碰撞声让我头皮发麻。
可我忘不了更久以前的事。
他两岁那年冬天,高烧到三十九度八,护士扎留置针时偏了方向,针尖在肉里挑了一下,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哭声戛然而止,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尖叫,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小小的身子弓成虾米,差点背过气去。
我当时心疼得浑身发抖,一把抢过他抱在怀里,对着护士吼出了这辈子最凶的话。
六年了。
从他皱巴巴像只小猴子似的被抱到我怀里,到现在能迈着小短腿追着蝴蝶跑,两千多个日夜里,换尿布时被他尿一身,半夜喂药时被他踹到床底……
哪一次不是我替他扛着
他是我从一尺多长养到齐腰高的宝贝,连摔倒时擦破点皮我都要心疼半天,现在要让他受这种疼,我怎么舍得
有没有不疼的办法我盯着张医生的眼睛,感觉自己像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一根浮木。
他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摇了摇头:麻醉拔牙倒是有,不过就为这颗牙……
他后面的话我没听清,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抱起小宇就往外走,他的小书包滑落在地上,里面的奥特曼卡片撒了一地,我都没回头捡。
初秋的风带着点凉意,吹起他额前柔软的碎发,扫在我手背上,像羽毛轻轻挠着。
他把小脸贴在我颈窝里,温热的呼吸洒在我的皮肤上,声音软软糯糯的:妈妈,我们去哪里呀
我突然想起他刚会说话时,也是这样搂着我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喊妈妈。
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算要跑遍这座城市的每一家医院,就算要花光我所有的积蓄,也要找到不让他疼的地方。
路边的梧桐叶开始发黄,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下来,落在小宇的肩膀上。
他咯咯地笑起来,伸手去抓那片叶子,浑然不知他妈妈心里那个疯狂的念头,会在不久的将来,把我们都卷进怎样的漩涡里。
03
私立诊所的玻璃门擦得能照见人影。
我抱着小宇刚站定,门就从里面推开,穿米白色西装套裙的咨询师李姐迎上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是林女士吧刚在电话里约好的。
她侧身让我们进去,手在门把上轻轻一推,玻璃门发出细弱的叮咚声。
候诊区的沙发是浅灰色的,小宇一屁股坐上去,弹得抱枕滑到地上。
李姐弯腰捡起来,顺势递来本厚厚的宣传册:您先看看,我们这儿的全麻拔牙是特色项目,专门针对怕疼的小朋友。
她翻到中间一页,指着上面的卡通插图,孩子睡一觉就好,全程没感觉。
您看这张图,穿蓝衣服的小男孩,醒来还举着玩具车问我的牙呢。
我指尖捏着宣传册封皮,磨砂质地的纸有点硌手。
一页页翻过去,都是笑脸盈盈的孩子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合影,直到最后一页,手术风险告知书几个黑字加粗加黑,像块石头压在眼前。
这是常规流程,所有有创操作都得签。
李姐不知什么时候端来两杯温水,把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您看,我们写得很清楚。
她突然掏出支银色水笔,在不良反应那栏圈出一行,就是极少数情况可能出现药物过敏,或者剂量误差影响恢复,概率比飞机失事还低。
极少数是多少我抬头看她,喉结动了动。
诊所的中央空调风有点大,吹得宣传册边角微微卷起来。
李姐的笔顿了顿,随即又笑起来,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她的指甲涂着淡粉色指甲油:林女士,您这是太紧张了。
我们的麻醉师是从市医院退休的老专家,做过几千台儿童手术,从来没出过岔子。
您看隔壁诊室,刚走的那个小姑娘,四岁,拔完牙还吵着要吃冰淇淋呢。
妈妈!小宇突然举着块三角形积木跑过来,积木上还沾着点绒毛,我搭了个医院,有电梯!
他把积木往我腿上一放,仰着脖子说,刚才护士阿姨说,拔完牙能吃草莓蛋糕,上面还有小熊图案的。
我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头发刚洗过,还带着淡淡的桃子香味。
李姐在旁边说:是啊,我们特意准备了小蛋糕,就是为了让孩子觉得拔牙是件开心事。
她把那份告知书往我面前又推了推,签吧,这就是个流程,都是为了孩子好。
为了孩子好——这五个字像道护身符,突然就钻进了心里。
我想起昨晚小宇睡着时,眉头偶尔会皱一下,大概是牙齿隐隐作痛。
想起他打预防针时抖得像片叶子,想起他两岁那次扎针差点背过气……
那些画面在眼前转得飞快,手里的笔突然就有了重量。
我深吸一口气,在签名处写下:林薇。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小宇平时趴在我耳边说妈妈我爱你,又像那颗松动的牙在牙龈里轻轻颤动的声音。
李姐接过签好的纸,说了句您稍等,我去叫医生,转身往走廊那头走。
我正低头帮小宇把积木摆成一排,眼角余光瞥见她和门口的护士对视了一眼,护士飞快地朝她点了点头,两人都没说话,可那眼神像根细针,轻轻刺了我一下。
妈妈,什么时候能吃蛋糕呀小宇拽了拽我的衣角。
我回过神,把他搂进怀里:快了,等拔完牙就吃。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出块亮晃晃的光斑,可我心里不知怎么,突然有点发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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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手术前一晚,热水器的嗡鸣声停了,我把水温调到三十七度,小宇脱得光溜溜的,踩着小板凳往浴缸里跳,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袖口。
他的奥特曼睡衣搭在浴室门把上,蓝色的披风垂下来,像片小小的帆。
妈妈你看,泡泡!他用手拍着浴缸里的泡沫,右手还下意识地护着右边腮帮子。
我给他洗脸时,应该碰到那颗松动的牙,他突然嘶了一声,我立刻收了手,改用清水慢慢冲。
穿睡衣时,他的头卡在领口,挣了两下才钻出来,额头上沁出层薄汗。
趴在床上,他的小手在腮边摸来摸去,突然抬头问:妈妈,拔完牙真的能吃草莓蛋糕吗
当然。我把被角往他腋下塞了塞,明天一早就去买,要最大的,上面堆满草莓,再插个奥特曼蜡烛。
他眼睛亮了亮,突然掀被坐起来,枕头被带得滑到床尾。
他手忙脚乱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个铁皮小盒子,是上次买饼干送的,图案很可爱,小宇很喜欢。
妈妈你看!他打开盒子,里面铺着片干枯的梧桐叶,
妈妈,我今天自己拔了一下,没掉,但是也不疼。
小宇把铁皮盒子往我跟前推了一推,这是给牙仙子的礼物,她说收到礼物,就会把掉的牙变成魔法币。
我笑着把盒子夺过来,塞进床头柜抽屉:傻孩子,自己拔容易发炎。让医生叔叔来,不然弄疼了要打针的。
他没说话,只是往我怀里钻,小胳膊紧紧搂着我的脖子,脸颊在我锁骨上蹭来蹭去,带着刚洗完澡的水汽。
妈妈,你别担心。他的声音闷闷的,
我不怕。
关了灯,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墙上投出道细长的光带。
他的呼吸渐渐匀了,小脸红扑扑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片浅影。
我坐在床边,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看他的脸,有点肿了,要尽快去处理哦。
六年来,换尿布时他哭闹,我就哼着歌拍他后背;发烧时他说胡话,我整夜摸着他的额头试温度;上次摔破膝盖,他攥着我的手,眼泪掉下来却不肯哭出声……
这次,我连拔牙的疼都能替他挡住,我一定是最称职的妈妈。
凌晨四点,我才迷迷糊糊睡着。
早上六点被闹钟叫醒时,小宇已经坐起来了,正对着镜子龇牙咧嘴,看那颗牙还在不在。
他咧开嘴笑,露出那颗松动的牙,在晨光里轻轻晃了晃。
我转身去拿书包,想着手术结束就去买蛋糕,要草莓最多的那种,还要有奥特曼。
书包侧袋里放着他的奥特曼卡片,昨天特意让我装进的,说要带给护士阿姨看。
走吧,我拉起他的手,我们去跟医生叔叔打招呼。
他的小手热乎乎的,攥着我的手指,一步一步跟着我往门口走。
05
我把小宇送进了手术室。
我以为一切很快就结束了;我以为我的孩子会被我保护得很好;我以为我是世界上最称职的妈妈。
直到我听见里面有人喊,
剂量错了
快推肾上腺素
......
我抓住李姐,你别走,你把我儿子还给我
她别过脸,不敢看我的眼睛走廊尽头的电梯叮...地一声开了,院长快步走出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捏着张纸,正是我昨天签的那份风险告知书。
林女士,他把纸递到我面前,手指点在剂量误差那行字上,您看,这里写得很清楚,所有可能出现的风险都标注了。
您签了字,就代表认可这些条款。
纸上的字迹突然变得模糊,我看见自己签的林薇两个字,歪歪扭扭的,像两个在哭的小人。
李姐说就是个流程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我才想起昨天签字时,眼睛盯着全麻无痛几个字,连下面的小字都没来得及扫完。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跟在院长身后,递来一张名片,说自己是诊所的律师。
林女士,他低声说,语气平稳得可怕,从法律层面看,这案子很难赢。您的签字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我没接名片,名片飘落在地。
手术室的门又开了,两个护士推着手术车出来,白色的布单从头到脚盖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布单上有块深色的印记,慢慢洇开,像朵开败的花。
小宇的奥特曼睡衣边角从布单下露出来,蓝色的披风皱巴巴的。
我想起昨晚给他换衣服时,他说妈妈你看我像不像真的奥特曼,还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摆了个
pose。
院长还在说什么,律师的声音也像蚊子一样嗡嗡叫。
我盯着手术台上那个小小的轮廓,突然觉得手里的卡片变得滚烫。
那张我签了字的纸,那些冰冷的条款,此刻像无数根针,扎进我的眼睛里,扎进我的心脏里。
是不是用我的血写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突然蹲在地上,死死咬住自己的手。
走廊里的灯光惨白惨白的,照在我和那张飘落在地的名片上,照在手术室门口那滩还没擦干的血渍上。
06
凌晨三点的风裹着秋凉,卷过诊所紧闭的玻璃门。
我缩在公交站牌后面,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你们签的告知书长什么样。
路灯把我的影子钉在地上,像个歪歪扭扭的惊叹号。
第一个出来的是穿运动服的男人,晨跑路过,被我拽住胳膊时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我把纸递过去,声音发颤:就问一句,之前来这儿签字,条款里写没写全麻手术的风险
他甩开我的手,嘟囔着神经病快步走远。
陆续有人经过,大多是赶早班的上班族。
我拦了一个又一个,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才有人停下脚步:这诊所上礼拜就关了,听说出了医疗事故。
我的手猛地松了,那张纸飘落在地,被风吹着贴在诊所的玻璃门上,门里的全麻无痛广告牌还亮着,刺得人眼睛疼。
第七天蹲守时,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从身后传来。
打扫卫生的阿姨戴着橙色袖套,看见我就往旁边躲。
我追上去,把买好的豆浆塞给她:阿姨,就问您一句话,那天手术前后,您听见什么了
她的扫帚顿了顿,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那天我在楼梯间拖地,听见手术室门口吵。
麻醉师跟护士长吵,说前一晚陪儿子打游戏到半夜,早上起来头重脚轻,还说,院长非让我上,这活儿没法干。
手机录音键早被我按亮,电流声里混着她的话音。
我攥着手机冲进诊所,院长正坐在办公桌后签文件,看见我进来,连眼皮都没抬:林女士,您又来了。
我把手机摔在他面前:你听!你们的麻醉师疲劳上岗!
他慢条斯理地听完,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抿了口:非法录音不能作为证据,您这是侵犯他人隐私。而且这是别人道听途说,怎么证明是真相。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医调委门口的常客。
接待我的工作人员翻着文件,笔尖在已签字确认风险那行画了个圈:林女士,您看,程序上没问题。
我去信访局,排队时前面的大叔看了眼我手里的材料,叹口气:私立机构的坑多着呢,签字就是死穴。
法院门口的石阶被我踩得发亮。
我举着牌子站在人流里,照片上的小宇穿着幼儿园的红马甲,笑得露出刚掉的那颗门牙。
还我儿公道是渗血的红色,触目惊心。
有人掏出手机拍照,有人对着我指指点点:这女人为了钱疯了吧。
我把牌子举得更高,风把照片吹得哗哗响,像小宇以前总爱听的风铃。
直到那天下午,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
幼儿园王老师的声音带着犹豫:林女士,有件事……小宇上周跟我聊天,说他发现牙快掉了,想自己拔掉给你惊喜。
我的手指猛地收紧,听筒硌得耳朵生疼。
他说,妈妈总怕我疼,其实我不怕,还说要把掉的牙包起来,放进你床头的盒子里。
电话挂断的瞬间,我手里的文件夹啪地掉在地上。
打印的证据、录音转写的文字、院长的名片……散了一地。
风卷着纸页跑,有的贴在路人的鞋跟,有的卡在花坛的栏杆缝里。
其中一张飘到我脚边,是那天签的风险告知书复印件,我的签名被风吹得颤巍巍的,像小宇最后一次跟我撒娇时,轻轻拽着我衣角的手。
我蹲下去想捡那些纸,手指却抖得抓不住。
原来小宇早就准备好了自己面对疼痛,是我非要把他推进那个安全的牢笼里。
风还在吹,卷着地上的碎纸跑,像无数个轻飘飘的耳光,打在我脸上。
07
调解室的空调出风口呼呼地吹着,我心里的寒意更深了一层。
对方律师推过来的支票放在红木桌面上,边缘压着支银色钢笔,笔帽上的反光晃得我眼睛疼。
十万块。他跷着二郎腿,指尖在支票上敲了敲,这是诊所的底线,你今天签了字,钱立刻到账。不接受,那只能走法律程序,到时候能不能拿到这个数,不好说。
十万块。
这三个字在我脑子里撞来撞去,撞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想起小宇三岁那次肺炎,全城的药店都跑遍了,才买到他能吃的进口抗生素,一盒就要三百多;
想起他生日时盯着玩具店的乐高城堡不肯走,我咬着牙刷了信用卡,那套最大的要一千八;
上周他还趴在我耳边说:妈妈等我长大,赚好多钱给你买带滑梯的大房子。
我低头看着支票上的数字,像一根根冰冷的针。
我儿子的命,就值十万块
律师往前凑了凑,钢笔尖在我手背上轻轻碰了下:林女士,现实点。这钱至少能让你喘口气,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我拿起笔,塑料笔杆在掌心打滑。
小宇的笑脸突然在眼前晃。
他第一次自己系鞋带,坐在玄关的小板凳上,系了十分钟才系好个歪歪扭扭的结,举着脚冲我喊妈妈你看。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支票上,那些数字泛着冷光,像沾着小宇嘴角的血珠。
我仿佛看到小宇举着自己晃掉的牙跑过来,血珠滴在我的手背上,温温热热的。
我不签。我的声音很哑,却很坚定。
律师的眉头皱起来:你想清楚了
我没理他,抓起支票站起来。
走出法院大门时,风把头发吹得贴在脸上。
我抬手把支票撕成碎片,动作快得像在扯什么烫手的东西。
碎片被风卷着飞起来,像一群白色的蝴蝶,扑棱棱地飞走了。
我站在路边,看着那些碎片消失在车流里。
突然想起,如果那天小宇真的自己拔掉了牙,我发现时肯定会一边给他找止血棉,一边心疼地骂他傻孩子,然后摸着他的头夸真棒,比妈妈勇敢。
原来我早就知道他很勇敢。
是我非要把他护在翅膀底下,非要替他挡着本可以自己跨过的坎,非要用爱的名义,把他的勇敢踩进了泥里。
风掀起我的衣角,像小宇以前总爱拽着我的袖子撒娇。我蹲在路边,捂住脸,却挡不住眼泪砸在地上。
08
防盗门被敲响时,我正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
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地上投出细长的光带,里面浮着无数灰尘,我看到小宇正追着光玩,就像以前总爱追着蝴蝶跑。
小林,开门,阿姨给你煮了饺子。王阿姨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个声音把小宇吓跑了,没有踪影了。
我没动,直到她又敲了三下,才慢吞吞地爬起来。
她拎着保温桶走进来,目光扫过茶几上没动过的泡面盒,叹了口气:冰箱里的菜都坏了,你多少吃点。
保温桶打开,韭菜鸡蛋馅的香气漫开来,是小宇最爱吃的。
他总说王阿姨包的饺子比速冻的好吃,每次能吃八个。
你也是可怜,王阿姨把筷子塞到我手里,一心为孩子着想,谁能料到会出这种事。
她的手在我胳膊上拍了拍,像以前小宇摔倒时,她帮我哄孩子那样。
我盯着保温桶里的饺子,突然看见茶几底下那个铁盒——里面有小宇要送给牙仙子的礼物。
嗡...地一声,血冲上脑门,我猛地抓起铁盒,手指抠进奥特曼的眼睛凹陷处。
王阿姨还在絮絮叨叨:你也是为他好,哪个当妈的不是这样总怕孩子受委屈……
为他好我尖叫出声,铁盒被我狠狠砸在墙上,盖子弹开,里面的梧桐树叶掉落出来。
我怕他疼,逼着他去做全麻!我怕他受一点委屈,连社区医生碰一下都不让!我拿着妈妈都是为你好这话当刀子,一刀一刀把他捅死在手术台上!
王阿姨吓得后退一步,保温桶放在茶几上,发出咚的闷响。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转身抓起门边的布包,几乎是跑着出了门,防盗门关上的声音震得墙壁都在颤。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只有我的喘息声,粗得像破旧的风箱。
我蹲下去,膝盖磕在地板上,没觉得疼。
那个铁盒子躺在阴影里,像我一样落寞。
我伸手把盒子捡起来,这可是小宇留下来的啊。
不知哪来的念头,我把盒子塞进嘴里,用力咬下去,我想要跟小宇的东西融为一体,这样是不是离小宇能近一点了!
坚硬的铁皮刺破牙龈,血腥味立刻漫开来,顺着喉咙往下滑,像小宇以前流鼻血时,我给他塞的棉花上的味道。
妈妈,别吃我的铁盒子,那是给牙仙子的礼物。
恍惚间,好像听见小宇带着哭腔的声音,就在耳边。
他以前总怕我弄丢他的礼物,说牙仙子会找不到。
我突然笑起来,笑声在空屋子里撞来撞去,像碎玻璃,扎的人生疼。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和嘴角的血混在一起。
原来我连惩罚自己的资格都没有。
我瘫坐在地上,张开嘴,铁盒子掉下来,落在沾满泪水和血的地板上。
窗外的天开始暗了,屋里渐渐看不清东西,只有那个铁盒子,还在昏暗中,闪着一点微弱的光。
09
早上,窗帘缝隙透出的光,把我晃醒。
我从地板上爬起来,捡起铁皮盒子,开始收拾小宇的东西。
第一双小鞋子是蓝色的,鞋底还沾着点公园的泥土。
他刚会走路时穿着它,在小区广场跌跌撞撞追鸽子,鞋尖磨出个小洞。
此时,我发现床头柜抽屉底下压着张被揉皱的纸条,边缘都磨毛了。
是去年冬天他感冒时我写的,那时他嫌中药太苦,抿着嘴不肯张嘴。我在纸上写妈妈都是为你好,字迹被眼泪洇得有点模糊。
记得他当时哭着说:妈妈,我不想喝苦药。
我却捏着他的鼻子把药灌了下去,他呛得咳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手指在抽屉里摸索,碰到个硬硬的东西。摊开手心,是一颗牙齿,用纸巾层层包着。
我猛地想起,幼儿园了老师说,他要给我个惊喜,原来就是这个。
小心翼翼拆开纸巾,牙齿的根部干干净净,一点血丝都没有,显然是他自己慢慢晃动、轻轻拔掉的。
他总说妈妈你看它在跳舞,原来早就悄悄练习过了。
纸巾一角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铅笔涂得太用力,纸都破了,旁边写着三个字:妈妈,我不疼。
字迹稚拙,笔画歪歪扭扭,像他平时写自己名字那样,总把宇字的宝盖头写得太大。
我突然想起他举着小石子说给牙仙子的礼物,想起他说妈妈你别担心。
原来他一直在告诉我我不怕。
是我捂住耳朵,只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不能疼,一点疼都不能受。
我用妈妈都是为你好当盾牌,挡掉了他所有想证明勇敢的机会。
他自己拔了牙,细心包好放在我枕头底下,我却忙着找全麻的医院,连枕头底下的纸条都没看见。
铁盒从手里滑下去,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
小鞋子滚出来,小红花的纸片散了一地。
那颗牙齿落在拖鞋旁边,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白。
我蹲下去捡,手指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抓空了。
窗外的风吹进来,掀起窗帘,像小宇以前总爱拉着我的衣角。
我想起他最后一次跟我说妈妈,我不怕,
那时我正给他穿衣服,满脑子都是手术流程,连句你真棒都没说。
原来不是他怕疼,是我怕。
怕他受一点委屈,怕自己没照顾好他,怕这世上唯一的牵挂有任何闪失。
结果这份怕,变成了最锋利的刀。
10
病房的铁门咔嗒落锁时,走廊里的消毒水味灌了进来。
我猛的深呼吸,我现在很喜欢这个味道,因为跟小宇在医院的时候的味道是一样的。
我被按在铁架床上,手腕被皮带勒得生疼,他们说我抓着诊所的铁栏杆不肯放,说我见人就问看见我儿子的牙了吗。
窗户正对着幼儿园的操场,铁栏杆焊得密密麻麻。
每天下午三点,孩子们的笑声会准时炸开来,像小宇以前总爱放的摔炮。
我把床单撕成条,手指被粗布磨出红痕,一条条系起来,扎成奥特曼的披风形状。
抱着它的时候,布料蹭着脸颊,像他冬天穿的棉袄内衬。
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药盘里的白色药片排得整整齐齐。
我蹲在墙角,面前摆着块橡皮泥,正捏出尖尖的草莓。
小宇爱吃这个,我举着歪歪扭扭的蛋糕笑,奶油是用白色橡皮泥混了点牙膏做的,他拔完牙就能吃了,护士阿姨说的。
她没接话,只是把水杯往我面前推了推。
转身出去时,我听见她跟走廊里的人说:302
床的,可怜啊。孩子没了,自己也疯了,整天捏这些玩意儿。
我看着窗外的小朋友在玩闹,就像小宇总爱蹦蹦跳跳得地喊着妈妈快看,我会飞。
我举起橡皮泥蛋糕,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小宇,妈妈给你拔牙好不好就像你自己练的那样,轻轻晃,一下就掉了。
橡皮泥做的草莓掉在地上,摔成一摊粉色的泥。
我盯着地上的草莓泥,突然想起小宇枕头底下的那颗牙,根部干干净净的,包在纸巾里,旁边画着笑脸。
他们说得对,我是疯了。
可疯了好,疯了就能看见他举着牙跑过来,血珠沾在嘴角却笑得响亮;疯了就能听见他说妈妈我不怕,声音像刚剥壳的花生,脆生生的。
疯了就能看到小宇跟外面的小朋友在一起,追追打打、开开心心的玩闹......
铁架床的弹簧吱呀作响,我把奥特曼床单搂得更紧。
窗外的笑声又起来了,有个小孩喊着奥特曼来啦,声音像极了小宇。
可我知道,我的小宇不会回来了。
那颗他自己拔掉的牙,他藏起来的惊喜,他说过的我不怕,都跟着手术台上的白布一起,被埋进了土里。
而我,得在这场醒不来的疯癫里,替他嚼碎那些没说出口的疼。
一辈子的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