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的白月光回国那天,我正摸索着为他熨烫最后一件西装。
>苏晚,林薇眼睛不好,这房子光线太刺眼。他抽走我手里的熨斗,你搬去阁楼吧。
>十年黑暗里,我早习惯了他透过我看别人的眼神。
>可当他为白月光庆生的彩灯点亮整栋别墅时,连阁楼的老鼠都嫌我碍眼。
>手术前一晚,高烧的我攥着盲文病历给他打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林薇的娇嗔:顾淮,我眼睛突然好痛...
>忙音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声风铃碎响。
>复明那天,护士拉开窗帘说:顾先生等您拆纱布呢。
>我望着满墙林薇的照片轻笑:告诉他,我眼睛治好了——心却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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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下的日历纸页粗糙,带着印刷油墨特有的、微凉的涩感。我用指腹仔细地摸索着那个被反复摩挲得有些毛边的数字——7。这是倒数第七天。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一下,又一下,像困在阁楼角落那只破旧的老座钟。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的黑暗,终于快要走到尽头。一丝微弱得几乎不敢确认的光,挣扎着,想要刺破这厚重的、无边无际的黑幕。
熨斗在掌心微微震动着,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熨烫板上的西装面料散发出熨烫时特有的、带着一点潮气的温热气息。我摸索着,指尖滑过挺括的肩线,再向下,抚平每一道可能存在的褶皱。黑暗让指尖的触觉格外敏锐,像盲眼的蜘蛛,在仅有的丝线上感知整个世界。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为他熨烫衣服了。阁楼里没有这样的空间,也没有这样的心情。
指尖忽然在西装内侧一个隐蔽的口袋边缘顿住。那里藏着一个坚硬的、方正的轮廓,不属于一件西装该有的内容。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涌上来,指尖微微发僵。可那微小的凸起,却像一枚烧红的针,固执地刺探着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
我终究还是探了进去。指尖触到冰凉光滑的硬质表面,是相框。不需要眼睛,那熟悉的尺寸,那被无数次摩挲过的、几乎能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轮廓感……像一盆冰水,猝不及防地浇在头顶。林薇。照片上的人,是林薇。是顾淮藏在西装内袋里、藏在心脏最深处的那个人。我的指尖,此刻就按在那张虚幻的笑脸上。
熨斗的蒸汽孔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喷薄而出的滚烫水汽猛地撞上手背裸露的皮肤。
嘶——
一股尖锐的灼痛瞬间炸开,沿着神经窜上小臂。我猛地缩回手,指尖狼狈地逃离了那冰凉的相框边缘,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烫伤。相框啪地一声,掉落在熨烫板下的柔软地毯上,声音闷闷的,像一颗心沉沉地坠地。我僵在那里,手背上的刺痛火辣辣地蔓延,心口却是一片空洞的冰凉。
怎么了
顾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低沉平稳,带着一丝刚从外面回来的、不易察觉的倦意。脚步声靠近,带着他身上惯有的、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一点室外的微凉空气。
他看到了地毯上的相框。脚步在我身边停下,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他没有立刻弯腰去捡,也没有解释。那沉默像冰冷的丝线,一圈圈缠绕上来,勒得人无法呼吸。他只是伸出手,动作流畅而自然,从我僵硬的、还残留着灼痛的手里,抽走了那个微微震动的熨斗。熨斗的嗡鸣声戛然而止,房间里只剩下我压抑的呼吸和他沉稳的心跳。
苏晚,他的声音响起,没有波澜,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务安排,林薇回来了。
这个名字,终于被他如此清晰、如此轻易地吐露出来。十年了,它像一个幽灵,游荡在这栋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游荡在我们之间每一个沉默的间隙里。如今,幽灵显形了。
她眼睛的状况不太好。顾淮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又似乎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医生说,畏光,需要特别柔和的光线环境。他环视了一下这个光线充足、视野开阔的主卧,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灯火,此刻却成了他口中的刺眼。
这房子……他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空白里,我仿佛能听到某种尘埃落定的声音,对她来说,太亮了。
他弯腰,捡起了地毯上的相框。指尖拂过相框玻璃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我从未体会过的珍视。那细微的摩擦声,清晰得刺耳。
你,他的目光似乎终于落回到我身上,但那目光的重量,依然穿透我,落在某个更遥远的地方,搬去阁楼吧。
阁楼。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那里只有一扇小小的天窗,积满灰尘,光线吝啬得可怜。没有暖气,冬天像冰窖;夏天则闷热如蒸笼。只有老鼠在角落的杂物堆里窸窣作响,那是那里唯一活跃的生命。
空气凝滞了。手背上被熨斗烫伤的地方,火辣辣的痛感还在持续地提醒着它的存在。而他话语里的冰凌,却比那灼痛更甚,无声无息地刺入更深的地方。那空洞的冰凉感,从心口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是否还按在熨烫板上。
好。一个字,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除了这个字,我还能说什么十年的黑暗,早已教会我沉默是唯一的盔甲。我摸索着,指尖触碰到熨烫板边缘冰冷的金属,一点点收拢,支撑住微微摇晃的身体。转身的动作有些滞涩,像个年久失修的木头人偶。我朝着卧室通往阁楼的那道狭窄楼梯的方向,摸索着走去。
身后,没有再传来他的声音。只有相框被轻轻放回床头柜的细微声响,像一声沉闷的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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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的空气带着陈年木头、旧书和灰尘混合的、难以言喻的气味,沉闷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凝固的时光。那扇小小的天窗,与其说是窗,不如说是一个被遗忘的、模糊的光斑。即使在正午,光线也吝啬得像垂死者的叹息,仅仅能勉强勾勒出杂物堆积的轮廓。
我蜷缩在唯一一张旧沙发椅的角落,那是从楼下储藏室搬上来的,布满灰尘和划痕,坐下去时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指尖下,是那本厚厚的盲文病历。一行行凸点组成的句子,冰冷地宣告着那个即将到来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希望——复明手术。日期就在两天后。指尖一遍遍抚过那些凸点,试图从中汲取一点点支撑下去的温度。
楼下,隐隐约约传来不同寻常的喧闹。搬动重物的沉闷撞击声,人声的喧哗谈笑,还有……某种电流启动时低沉的嗡鸣。那嗡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透过楼板,钻进阁楼这片死寂的黑暗里。
然后,毫无预兆地——
滋啦——啪!
一声轻微的电流爆裂声后,炫目的光芒猛地刺穿了阁楼那扇小小的天窗!
我下意识地紧闭双眼,即使什么也看不见,那骤然加剧的光感刺激依旧让眼皮下的神经一阵抽痛。紧接着,是更多的光,红的、绿的、蓝的、金的……无数道流光溢彩的光束,像无数条疯狂扭动的蛇,带着令人眩晕的频率,交替闪烁、旋转、跳跃,蛮横地闯入了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它们透过积满灰尘的玻璃,在阁楼布满蛛网的天花板、墙壁、地板上投下疯狂舞动的光斑,将堆积的杂物和蜷缩在沙发椅上的我,笼罩在一片光怪陆离、喧嚣刺目的地狱之中。
是彩灯。
楼下花园里,那些为林薇庆生而挂起的彩灯,此刻正肆无忌惮地亮着,它们的光芒如此霸道,连阁楼这片被刻意遗忘的角落也不放过。那闪烁的频率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喜庆,每一次明灭都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吱吱——吱吱!
角落的杂物堆里,一阵剧烈的骚动。是老鼠。那几只习惯了阁楼黑暗、与我这个透明人相安无事的灰色小东西,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闪烁的强光彻底惊扰了。它们尖叫着,仓皇地从藏身之处窜出,慌不择路地在狭窄的空间里横冲直撞。一只甚至慌不择路地从我蜷缩的脚背上踩了过去,那湿冷粗糙的触感,带着惊恐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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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它们都觉得碍眼了吗在这片突然被入侵的、不属于我的喧嚣光芒里,我这个原本安静的存在,也成了碍事的障碍物
头痛得像要裂开。那疯狂闪烁的光,即使闭着眼也能感知到它强烈的、令人作呕的明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用力抱紧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试图隔绝那无处不在的光污染和楼下隐约飘上来的、模糊却欢快的音乐声浪。身体在旧沙发椅上蜷缩得更紧,像一片被狂风骤雨拍打后、瑟瑟发抖的枯叶。阁楼冰冷的空气包裹着我,可那旋转的彩灯光芒,却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穿透眼皮,狠狠扎进大脑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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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像一个巨大的、密闭的蒸笼。夏日的闷热在这里沉淀、发酵,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阻力。汗水浸透了薄薄的旧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身体深处却一阵阵发冷,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不受控制地打着哆嗦。冷和热在身体里剧烈地撕扯,意识如同漂浮在滚沸油锅上的一缕薄烟,时而清晰,时而彻底涣散。
高烧。
像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在手术前夜,凶猛而精准地攫住了我。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烧红的炭块,喉咙干裂得发不出声音。每一次吸气,肺部都传来刀割般的锐痛。
黑暗不再是熟悉的、安全的茧,它变成了翻滚的、令人窒息的泥沼。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次试图移动都耗尽残存的力气。指尖在身侧摸索着,触到冰凉的、布满灰尘的地板。不行……必须求救。明天的手术……不能耽误……唯一的希望……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那深入骨髓的卑微和麻木。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手臂,在黑暗中胡乱摸索。指尖终于触到了那个冰凉的、熟悉的塑料外壳——是那部老旧的盲文按键手机。它是我和外界仅有的、脆弱的联系。
指尖颤抖着,凭着早已刻入骨髓的记忆,摸索着按键。每一个凸点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指尖蜷缩。每一个数字的确认,都伴随着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终于,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被拨了出去。
嘟……嘟……嘟……
单调而漫长的等待音,在狭小闷热的阁楼里空洞地回响。每一声嘟,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因高烧而脆弱不堪的心上。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在滚烫的皮肤上。身体冷得牙齿咯咯作响,喉咙却干渴得像要冒烟。
时间在漫长的等待音中被无限拉长、扭曲。意识模糊中,仿佛又听到楼下隐约传来的、属于林薇的、娇柔的笑声。那笑声像针,刺得耳膜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分钟,也许是永恒。就在那点微弱的希望快要被绝望彻底吞噬时,电话那头终于被接通了!
喂顾淮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在一个开阔的空间里。
顾……我张开嘴,喉咙里却只发出一个破碎嘶哑的气音,像破旧风箱的呜咽。高烧抽干了所有水分,也抽走了说话的力量。我拼命地喘息,试图积聚一点力气。
然而,就在这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停顿里,电话那头清晰地传来另一个声音。娇柔、甜腻,带着一丝刻意的、惹人怜惜的虚弱:
顾淮……我的眼睛……好痛……突然好痛……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蜜糖,清晰地穿透电波,钻进我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摇摇欲坠的意识上。
薇薇顾淮的声音瞬间变了调,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焦灼,都毫不掩饰地转移了过去。那是我从未听过的、极致的紧张和温柔,别怕,别怕!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我马上……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
嘟…嘟…嘟…
冰冷的忙音毫无预兆地切断了所有的声音,像一个无情的宣判。它急促地、单调地响着,在寂静闷热的阁楼里,被无限放大。
那声音……那忙音……像什么呢
像……像……挂在阁楼门框上那只旧风铃,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我刚搬进来时,曾经试着挂上去的。某一天,大概是被老鼠撞到,或者只是风吹过,它掉了下来,摔在地上,碎裂成无数片细小的金属和玻璃。
那最后一声碎裂的脆响,似乎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在此刻,与这急促冰冷的忙音,完美地重合了。
叮铃……哗啦……
脑海中那声风铃碎裂的幻听,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斩断所有妄念的、最清脆的一声绝响。
攥着手机的手指,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那冰凉的塑料外壳,沉重地从滚烫的掌心滑落,咚的一声闷响,砸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意识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沙堡,轰然倒塌。最后一点感知到的,是脸颊触碰到地板上冰冷灰尘的粗糙感,和那依旧在耳畔疯狂盘旋、永无止境的忙音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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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味道,冰冷、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洁净感,强势地占据着每一次呼吸。它钻进鼻腔,在喉咙深处留下微微的涩意。我躺在病床上,身体被一种奇异的轻盈感包裹着,像是沉睡了很久很久,刚从一场混沌的、满是光怪陆离碎片的大梦中挣扎出来。眼周覆盖着厚厚的纱布,隔绝了所有光线,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形态。只有声音,变得异常清晰:远处隐约的脚步声,仪器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还有……一种微妙的、无法言喻的紧绷感,弥漫在病房的空气里。
我知道他在。
那种存在感,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寂的潭水,激起无声的涟漪。他独有的、清冽的雪松气息,混杂着一丝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固执地停留在离病床不远的地方。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只是沉默地存在着,如同病房里一件巨大而沉默的家具。
这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宣告着某种等待。他在等。等这层纱布揭开,等一个结果,等一个……他需要的答案。
护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轻快而带着职业性的温和:苏小姐感觉怎么样顾先生一直在外面等着呢。她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份痴心守候的感慨。
我没有回应。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即将发生的那一刻。心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十年黑暗的尽头,是彻底的解脱,还是更深的地狱答案就在这层纱布之下。
护士的手指轻柔地落在我的鬓角,小心地解开头后纱布的结扣。一层,又一层。纱布被剥离的细微摩擦声,在极度安静的病房里被无限放大。随着最后一层纱布被轻轻揭离,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压迫感猛地袭来!
不是光。
不是想象中那种骤然涌入的、可能刺痛的强光。
是……色彩!
汹涌的、铺天盖地的、蛮横无比的色彩!像决堤的洪水,像爆炸的星云,没有任何过渡,没有任何缓冲,瞬间淹没了我的整个世界!
视野里是疯狂的旋转、模糊的色块、扭曲的光影……大脑被这突如其来的、庞大到恐怖的信息洪流冲击得一片空白,眩晕感猛烈地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闭上眼,剧烈地喘息,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下的床单。
别急,苏小姐,慢慢来。护士的声音带着安抚,先闭一会儿,再一点点睁开,适应一下。
眩晕感稍稍退去,但那种被色彩暴力入侵的冲击感依旧强烈。我依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重新掀开眼帘。
光线依旧有些刺眼,但视野开始缓慢地聚焦、稳定。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病房里素净的天花板,然后是洁白的墙壁,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天空轮廓。色彩、线条、形状……一个陌生的、阔别了十年的具象世界,以一种既熟悉又无比疏离的方式,重新呈现在眼前。
目光下意识地移动,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好奇和探寻,扫过这间陌生的病房。白色的门,米色的窗帘,床头柜上插着几支白色小花的玻璃瓶……视线掠过墙壁。
然后,猛地定格。
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了!
正对着病床的那一整面墙壁,雪白的墙面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照片!
不是风景,不是静物。
全是人像。
同一个女人。
林薇!
微笑的林薇,凝望远方的林薇,穿着精致长裙的林薇,在海边阳光下回眸的林薇……无数个林薇,无数个角度,无数个瞬间!那些照片像一片巨大的、无声的、令人窒息的蓝色潮水,瞬间将我吞没!
它们被精心地排列、组合,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壁!那蓝色的裙摆,蓝色的发饰,蓝色的背景……铺天盖地的蓝色!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从四面八方冷冷地注视着我这个闯入者,带着无声的嘲弄和胜利的宣告。
原来……原来如此。
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一种要将胸腔炸裂的力度疯狂地搏动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在剧烈地晃动、旋转。那满墙的蓝色照片,那些属于林薇的、被顾淮珍而重之收藏的每一个瞬间,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刃,狠狠扎进我的眼底,直刺灵魂深处!
十年黑暗里,他透过我看的,从来都不是我。他看到的,是这满墙的、虚幻的影像!他爱的,是他自己用十年时间,在我这个苍白空洞的容器上,一笔一划描摹出来的、属于林薇的幻影!而我这十年的存在,我这十年的卑微、付出、隐忍,不过是维持这个幻影所需的一抹苍白底色,一个随时可以被替换的道具!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毁灭性的清醒,如同冰冷的岩浆,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身体里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彻底地、无声地碎裂了,碎成了齑粉,再也无法拼凑。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传来。
我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那一面冰冷的、铺满蓝色幻影的墙上。
苏小姐,顾先生他……护士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带着一丝犹豫。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门口,站着顾淮。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身形挺拔,面容依旧英俊,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种……我说不清的、混合着期待与复杂情绪的紧绷。他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牢牢地锁在我的脸上,确切地说,是锁在我的眼睛上。
他在看。在看这双刚刚重获光明的眼睛。他需要确认,确认这双眼睛是否足够清晰,足够完好,足够……成为承载下一个幻影的完美容器或者,是在评估一件物品修复后的价值
空气死寂。只有窗外模糊的城市噪音,隔着玻璃,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我的视线,平静地迎上他那双深邃的、此刻写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眸。那里面,或许有探究,有审视,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甚至可能有一点点……自以为是的愧疚或补偿唯独没有的,是真正的我。
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极其缓慢地,在我干裂的唇边漾开。那笑容里,没有温度,没有怨毒,只有一片彻底燃烧过后的、冰冷的死灰。
我的声音响起来,在寂静的病房里,清晰得如同冰凌碎裂:
告诉他,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久病初愈的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空气,斩钉截铁,告诉他——
目光再次扫过那满墙冰冷的蓝色影像,最终落回到顾淮那双等待答案的、深邃的眼眸上。
我的眼睛,治好了。
唇角的弧度加深,那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洞悉一切后的、冰冷的微笑。
心,却瞎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清晰而缓慢地钉入空气,也钉入眼前男人骤然紧缩的瞳孔深处。
顾淮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了。那点不易察觉的疲惫,那丝紧绷的期待,那复杂的、或许掺杂着些微自以为是愧疚的情绪,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薄冰,在苏晚那平静得近乎冷酷的宣告中,迅速消融、碎裂,只剩下一种被猝不及防重击后的空白和震惊。
他瞳孔骤然紧缩,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眼前的人。不再是那个模糊的、承载着林薇幻影的苍白容器,而是一个陌生的、带着刺骨寒意的、完整的苏晚。那双刚刚重获光明的眼睛,清澈得惊人,里面没有泪水,没有愤怒,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彻底熄灭的荒原。那片荒原平静地映着他此刻的失态,映着满墙属于林薇的、刺目的蓝色影像,像一面冰冷无情的镜子。
护士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看看苏晚,又看看僵在门口的顾淮,最后目光扫过那铺满墙壁的、无声诉说着另一个女人存在的照片,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脸上职业性的温和被震惊和一丝了然取代。
苏晚……顾淮的声音终于找回了一丝,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狼狈的慌乱。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想要靠近,想要解释,或者想要抓住什么正在飞速流逝的东西。你……你在说什么你的眼睛……他的目光再次急切地投向她的双眼,试图在那片荒原中找到一丝熟悉的、属于过去的温顺或依赖。
看得一清二楚。苏晚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稳,没有起伏,却像最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切割开他试图靠近的距离。她的目光,终于从那满墙的蓝色上移开,重新落回他脸上,带着一种审视陌生人的疏离感。顾淮,我看得见这墙上的每一张照片,看得见你此刻的表情,也看得见这十年……我究竟扮演了怎样一个荒唐的角色。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城市的轮廓模糊而遥远。她的眼神,空洞地投向那片虚无,仿佛穿透了墙壁,穿透了城市,投向一个无人知晓的、只有她自己能抵达的深渊。
阁楼很好。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没有刺眼的光,没有喧嚣的彩灯……也没有需要被迁就的白月光。连老鼠……都比人懂得界限。
顾淮的脸色彻底变了,一阵红一阵白。那句阁楼很好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他猛地想起那个高烧的夜晚,想起那通被林薇娇嗔打断的电话,想起忙音……那些被他刻意忽略、或者说从未真正在意过的细节,此刻被苏晚用这样平静的语气提起,却比任何控诉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那天晚上……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试图辩解,薇薇她当时眼睛突然……
不重要了。苏晚再次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决绝。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病床上坐起身。动作还有些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那冰冷的触感似乎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瞬。
护士下意识地想上前搀扶,却被苏晚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了。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搀扶,尤其是他的。
她绕过床尾,没有再看顾淮一眼,也没有再看那满墙的蓝色。她的目标很明确——病房角落那把孤零零的椅子。椅子上搭着护士为她准备的一套干净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出院衣物。
她走过去,背对着门口,开始沉默地、动作有些迟缓地解开病号服的扣子。瘦削的肩胛骨在单薄的布料下清晰可见,像一对被折断后勉强愈合的翅膀。空气里只剩下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和顾淮越来越粗重、混乱的呼吸声。
这无声的、彻底的漠视,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具杀伤力。顾淮站在那里,仿佛被无形的藤蔓紧紧缠绕,动弹不得。他看着那个背对着他的、单薄而决绝的身影,看着她脱下象征病弱的条纹服,换上那身素净的、代表离开的常服。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以一种他无法阻止的速度,彻底地从他指缝中流失,即将消失不见。
苏晚!他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失控的嘶哑,再次向前一步,几乎要冲过去抓住她的手臂,你要去哪!你的眼睛刚恢复,你需要……
需要休息苏晚系上最后一颗扣子,转过身。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刚刚复明的、清澈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地映着他焦急慌乱的脸。顾先生,我的眼睛很好。好到足够看清,哪里才是我该休息的地方。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伸出的、似乎想要挽留的手,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完全无关的物件。
至于你,她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原上刮过的风,和你的林小姐,还有这满墙的……纪念品……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极其短暂地掠过那些照片,眼底没有一丝波澜,祝你们,得偿所愿,百年好合。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入顾淮的耳中、心中。那句顾先生,彻底划清了十年的界限,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令人心寒。
说完,她不再有丝毫停留。迈开脚步,绕过僵立如雕塑的顾淮,径直朝着病房门口走去。她的脚步还有些虚浮,身体因高烧初愈和情绪的巨大冲击而微微摇晃,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带着一种从灰烬中重生的、近乎悲壮的倔强。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细长而孤独的光影。
苏晚!你站住!顾淮猛地转身,对着那个决绝的背影嘶吼,声音里充满了被彻底无视的愤怒和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巨大恐慌。他想追上去,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护士在一旁手足无措,看着眼前这如同戏剧般的场景,大气都不敢出。
苏晚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她拉开病房的门,走廊里更明亮的光线涌了进来,瞬间将她单薄的身影吞没。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那一声轻响,像一把沉重的锁,将顾淮和他身后那满墙蓝色的幻影,彻底锁在了过去。
走廊的光线明亮而陌生。苏晚扶着冰凉的墙壁,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坚硬的地面上,带着清晰的回响。眼前的世界依旧带着复明初期的眩晕感,色彩在流动,线条在扭曲,但脚下的路,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走向的,是彻底剥离了苏晚这个名字所承载的十年黑暗、十年替身、十年卑微的……全新的、未知的深渊。那里或许依旧寒冷,依旧孤独,但至少,那里没有顾淮,没有林薇,没有那令人窒息的、铺天盖地的蓝色。
身后那扇紧闭的病房门内,死寂无声。只有满墙林薇的照片,在无声地、冰冷地注视着空荡荡的病床,和那个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