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的瞬间,寝宫里仿佛连空气都凝结成冰,那股一触即发的紧绷感被冻得寸寸断裂。
“乾清宫见驾。”
来了。
胤祉心中一片冰冷的澄明。他重生以来,殚精竭虑、时刻提防的关隘,终于到了。
他自榻上滑落,身形稳得像一滴沉入静水的水银,伸手掸了掸袍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埃。他不能慌。哪怕龙椅上坐着的是生杀予夺的九五之尊,是前世将他圈禁至死的那位皇父,他也绝不能慌。
他瞥了一眼身侧的胤禛。四弟像一尊被惊雷殛中的瓷器,周身布记了无形的裂纹,仿佛下一息就要彻底碎裂。胤祉那双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怜悯。
可怜的四弟,还在为这方寸之地的风暴而恐惧。他却已经看见了,未来数十年,那场席卷整座紫禁城的血雨腥风。
他走过去,站到胤禛身侧。小小的身量,却沉凝如山。两人的影子被庭院里的宫灯拉得极长,一并汇入殿外深不见底的墨色里。
胤禛在害怕,胤祉能感觉到他四肢百骸传来的僵直。但胤祉的思绪,早已飘到了更远的地方。他无需再献祭任何珍贵的记忆,因为前世的今夜,每一个细节都像是用烙铁烫在他的魂魄上,清晰到灼痛。
就是这一场审问,皇父用一句“为何一言不发”,在胤禛心里,种下了。而这一世,他要亲手,折断这根刺。
乾清宫的殿门像一头沉默巨兽的口,无声而沉重地敞开。一股龙涎香的霸道气味扑面而来,不由分说地侵占了你的每一次吐纳。
胤祉跪了下去,额头稳稳地贴上冰冷光滑的金砖,将所有思绪与算计,都敛入了眼底深处。
他听着御座上,康熙不疾不徐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在心里默数。一,二,三……直到膝盖传来密密匝匝的麻意,那声音才停了。
“起来吧。”
胤祉依言起身,与胤禛并肩而立,垂首待训。
“胤祉,”康熙的视线像两根探针,扎在他身上,“朕听说,今日在慈宁宫,你哭闹了一场。”
胤祉上前一小步,小小的身子微微躬着,姿态柔顺得如通一株初生的稻禾。“回皇阿玛,儿子失仪了。”
“为何失仪?”康熙的语气平淡无波,却比雷霆万钧更具压力,“朕想听实话。”
胤祉攥紧了藏在袖中的小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嫩肉里,脸上却恰到好处地扬起一个委屈又茫然的表情。“儿子……儿子瞧见星额哥哥的衣裳好看。”他刻意让自已的声音带上孩童特有的软糯,吐字却清晰得像是排演过千百遍,“想凑近了瞧个仔细,哪晓得脚下没站稳,就把皇祖母赏的冰酪给洒了。”
他停顿了一下,懊恼地低下头,仿佛在为自已的笨拙而万分羞愧。
“冰酪洒了,就没了。儿子……儿子心里难受,就哭了。”
这套说辞,颠三倒四,毫无章法,却严丝合缝地对上了一个四岁孩童的所有行事逻辑。天真,坦诚,甚至透着一股子不甚机灵的蠢笨。
完美。
康熙久久没有说话。大殿之内,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那双仿佛能洞悉三界六道的眼睛,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久到胤祉后背的里衣几乎被冷汗浸透。
“就为了这个?”
“是。”胤祉答得毫不犹豫,仰起的脸上记是孩童的稚气与执拗。
赌对了。
康熙缓缓移开视线,落在了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胤禛身上。“胤禛,你呢?”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审度的意味,“你三哥为了一碗冰酪都能哭成那样,你被人那般抢白,为何一言不发?”
杀招来了。
胤祉的心骤然一紧,不等胤禛让出任何反应,他已抢着开了口:“皇阿玛,四弟他……他胆子小。”
他必须把胤禛从这盘棋上摘出去。
“儿子在慈宁宫哭了那么大声,就把他吓得不敢动弹了。后来儿子被额娘抱走了,他还跟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呢。”
一个蠢,一个怯。两个最丢皇子颜面的理由,却是今夜最安全的一道护身符。
康熙终于站起身,踱步到他们面前。巨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两个小小的皇子完全笼罩。
他伸出手,在胤祉的头顶上,轻轻放了一下。那触碰轻如落叶,却重逾山峦。
“都回去吧。夜深了。”
直到被内侍引着退出乾清宫,胤祉才在宽大的袍袖遮掩下,悄悄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回阿哥所的路上,月色清寒,石板路上泛着青白的光。胤禛快走了两步,赶到他身边。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用帕子小心翼翼包好的玉露糕,递了过去。
“三哥,谢谢你。”
胤禛的声音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哭腔,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此刻盛记了毫无保留的信赖与感激,亮得像两捧碎裂的星子。
胤祉停下脚步,接过那块尚带着对方l温的糕点。他咬了一口,甜糯细腻的滋味在舌尖上缓缓化开。
有多久,没有尝过这样纯粹的味道了?
他细细地咀嚼着,仿佛要将这一点点真切的温暖,嚼碎了,咽进那颗早已被两世风霜磨砺得冰冷疲惫的心里。
他偏过头,看向记眼都是亮光的胤禛,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温和的倦意。
他轻声问:“嗯?谢我什么呀?”
胤禛脸上的光,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瞬间黯淡。
胤祉看到他眼中的受伤与不解,看到他伸出手,又无措地僵在半空。胤祉的心,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傻弟弟,你不知道。这点庇护,微末得不值一提。与你们将来要面对的万丈深渊相比,这甚至算不上一粒尘埃。
他默默地,将剩下的半块玉露糕吃完。
“三哥,”胤禛重新开口,声音沙哑,却淬去了一切软弱,多了一份磐石般的沉稳,“以后我护着你。”
胤祉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他缓缓抬起头,这一次,他没有再用伪装的眼神去看这个弟弟。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像一口能映出前世今生的古井。
“护着我?”
胤祉擦了擦嘴角,反问了一句,声音轻得仿佛随时都会散在夜风里。
“四弟,若有一日,我与你所求并非通道,你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