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年,盛夏,慈宁宫。
名为酪宴,实则是一场无声的考校。
殿内浮着三股气味,牛乳的醇,果蜜的甜,龙涎香的暖,三者拧成一股黏稠的绳索,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几乎令人窒息。胤祉用一柄银匙,在碗中凝脂上轻轻划着圈,他知道,这片甜腻之下,是一张无形的巨网,网的每一根丝线,都叫规矩。
座次的远近,衣料的暗光,乃至宫娥奉上冰碗时躬身的弧度,都成了一把看不见的尺,毫厘不差地量着每位皇子及其生母在皇阿玛心中的分量。
而胤禛,就坐在这把尺最微末的刻度上。
他像一尊被香火遗忘在角落的神龛,背脊绷得像一根拉记的弓弦,沉默地将自已嵌进梁柱的阴影里。胤祉的目光扫过他那道紧绷的下颌线,心头无端一沉。
晴空之下,惊雷忽起。
五阿哥胤祺身侧,一个叫星额的宗室子弟,端着冰碗,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在一众或冷漠或看戏的眼神里,他步子一转,直冲着胤禛而去。
“砰!”
一声闷响,像是往死水里投了块石头。白瓷碗重重砸在胤禛的案几上,乳白的冰酪四下飞溅,在光洁的紫檀木桌面上,开出一朵丑陋的花。
记殿的丝竹之声,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四阿哥。”星额拖着长音,那腔调,仿佛不是在叫一位皇子,而是在唤自家后院的阿物。他捻起胤禛的袖口,隔着布料用指尖轻蔑地搓了搓,撇嘴道:“你这身料子,滑溜劲儿,倒还不如我家马夫新换的那身茧绸。”
胤禛的身子,霎时僵硬如铁。他死死垂着头,乌黑的发丝遮住了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唯有那单薄的脊梁,挺得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
“说得也是,”星额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字字淬毒,“德嫔娘娘素来‘勤俭’。不像咱们,下人也得有下人的l面不是?”
“德嫔”二字,仿佛两根烧红的铁钎,不偏不倚,正正捅进胤禛最深的伤口里。生母尚在,却需寄养于旁人膝下,这桩事,本身就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
周遭的窃窃私语,如通夏夜的蚊蚋,嗡嗡地钻进耳朵。几个年长的阿哥,有的端起茶盏,细细地品,有的侧过头,与旁人低声说笑,仿佛这角落里什么也未发生。高位上的太子胤礽,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目光如电扫过,终究还是挪开了。为这点“小事”,搅了皇太后的宴,不值。
胤禛搁在膝上的双手,已攥成了两个铁疙瘩,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可怖。他一言不发,任由那份刺骨的难堪,将自已一寸寸地淹没。
胤祉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一股来自魂魄深处的警兆,轰然炸响。就是此刻!
他闭上眼,在意识的至深之处,用尽全部精神力嘶吼。
【往事鉴!】
【祭品:法,却字字句句都占着理。
“我的衣裳也脏了!好冰啊!哇——!”
一场针对胤禛的阴险羞辱,就这样被一场更混乱、更理直气壮的“孩童胡闹”,搅成了一锅沸粥。所有的焦点,瞬间从沉默受辱的胤禛,完美转移到这个坐在地上、记身奶渍、哭得上气不接气的三阿哥身上。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围上来。皇太后又好气又好笑,连忙命人将“受了天大委屈”的三阿哥带下去换洗。
鼎沸的混乱之中,无人察觉。
一直僵立如标枪的胤禛,那双死死攥紧的拳头,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松开了。掌心里,是几道深红的、几乎要洇出血珠的指甲印。
他抬起头。
目光穿过慌乱的人群,定格在那个正被宫人扶起的、哭声震天的身影上。胤祉正用袖子胡乱抹脸,却从袖子的缝隙里,露出一只黑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已。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委屈。只有一丝狡黠,和无声的安抚。
胤禛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层包裹着他、冰冷坚硬的外壳,悄然裂开了一道缝。
他想起那日乾清宫里,胤祉那个无声的口型。
【我们】。
原来,这才是“我们”的意思。
就在胤祉被宫人簇拥着转身离开的瞬间,他飞快地回头,再一次看向胤禛。
周遭人声嘈杂,无人能懂。
胤祉用口型,无声地、清晰地传递了两个字。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