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上的书挪动了三厘米。
毕业照里并肩大笑的好友只剩下褪色的人形轮廓。
官方数据库弹出冰冷的警告：「查无此人」。
直到我看见照片背后那行血字——
「别信他们」
灰白色的雾气，带着一股人工合成的、过分尖锐的薄荷气味，贴着熵锢管理局庞大建筑冰冷的合金外墙缓缓沉降，如通某种粘稠的、具有腐蚀性的液l，吞噬着黄昏最后的光线。陈默裹紧了制式外套的领口，快步穿过被这雾气笼罩的广场。每一次呼吸，那股强效提神、号称能“稳定记忆熵值”的薄荷素都像细小的冰针，刺激着他的鼻腔黏膜，带来一阵熟悉的、令人烦躁的锐痛。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加快了脚步。
城市的脉搏被这种无处不在的“纯净”气息裹挟着。巨大的公共显示屏悬浮在半空，柔和却不容置疑的女声播报着今日“存在熵值”稳定区间：“……平均熵值维持在健康水平，冗余清除率持续下降，社会记忆澄澈度显著提升……”屏幕下方，滚动着最新的“薄荷”系列产品广告——薄荷雾化剂、薄荷能量棒、薄荷记忆稳定口香糖。画面里的人们笑容标准，眼神专注，仿佛永不知疲倦。一个穿着清洁工制服、动作有些迟滞的老人正费力地擦拭着屏幕基座，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带着痰音的咳嗽，每一次弯腰都显得异常艰难。陈默匆匆瞥过，心头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寒意。
他的公寓在“澄澈记忆”社区c栋17层。指纹解锁，厚重的合金门滑开，一股沉闷的、混合着灰尘和淡淡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标准化的单身公寓，家具棱角分明，色调是陈默偏爱的银灰与淡蓝，唯一的“杂物”是占据了整面墙的书架。书架是父亲留下的唯一“奢侈品”，在这个高度数字化的时代，纸质书籍近乎绝迹，这些纸质书都是陈默用入职以来积攒的大部分信用点兑换的权限。它们是他的堡垒，是他在这个被“纯净”记忆统治的世界里，保留混乱可能性的锚点。
然而，今天这堡垒似乎有些不对劲。
陈默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书架，一种极其细微的违和感攫住了他。不是少了什么，而是……位置变了。第三排左数第七本——那本厚重的《基础神经编码原理》，书脊上那道细微的划痕，原本是与旁边《量子记忆架构导论》书脊上的烫金字母下沿平齐的。现在，《神经编码》的顶端，明显比《量子记忆》突出了大约三厘米。非常微小，但在陈默对书籍位置近乎偏执的记忆里，这偏差刺眼得像一道裂痕。
有人动过他的书？这个念头让他后背瞬间绷紧。熵锢管理局的技术员身份并不能带来额外的安全感，在这个存在本身都需要实时认证的世界里，任何微小的异常都可能指向致命的“冗余”风险。他强压下心头的悸动，走到书架前，伸手去调整那本《神经编码》，试图将它推回记忆中的位置。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书脊的瞬间，旁边一本平装小说因这轻微的震动滑落下来，“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陈默弯腰捡起。这是一本旧科幻小说，封面有些褪色。就在他准备将它插回原位时，一张夹在书页里的硬质卡片滑了出来，打着旋飘落在光洁的合成地板上。
他俯身拾起。是一张塑封的高中毕业照。照片边缘有些磨损，但色彩还算鲜艳。穿着统一制式校服的少年少女们挤在一起，对着镜头露出青涩而灿烂的笑容。背景是母校那标志性的、有着巨大玻璃穹顶的教学楼。阳光透过穹顶洒下，在照片上留下明亮的光斑。
陈默的目光习惯性地滑向照片的左侧。那是他和几个死党固定的位置。他看到了自已，笑容有点傻气但眼神明亮。旁边是阿杰，瘦得像根竹竿，标志性的黑框眼镜歪斜着，正对着镜头比划着不雅的手势，一脸促狭。再过去……
陈默的呼吸停滞了。
在那个位置上，本该站着一个人。一个笑容爽朗，总喜欢把胳膊搭在他和阿杰肩膀上的家伙。他们一起翻过学校的围墙，一起在虚拟格斗场里熬通宵，一起被罚打扫过生物实验室那堆恶心的培养皿。那个叫林深的人。
照片上，那个位置，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褪色的轮廓。像一张被水浸过的画，颜料溶解、流淌，只留下一个依稀可辨的人形空白。背景的教学楼墙壁在那个位置异常清晰，甚至能看到墙砖的纹理，仿佛那个人从未存在过，只是曝光失误留下的鬼影。冷汗瞬间浸湿了陈默的后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林深……”他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照片上那片刺眼的空白。记忆如通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剧烈地翻腾起来。林深大笑时露出的虎牙，他投篮命中后得意的鬼脸，他因为替陈默顶包而被教导主任训斥时倔强的眼神……这些画面如此鲜明恍如隔日，带着少年时代特有的温度和气息，汹涌地冲击着陈默的神经。他无比确定自已的记忆不存在冗余，林深是真实的！他就在这里，在这张照片上，在他的生命里存在过！
可是，照片上的人呢？那片空白像一张无声嘲讽的嘴。恐慌攫住了他。他冲到墙边，猛地拍在智能家居控制面板上：“调取！个人档案！高中毕业相册！编号c-17-2042-se！”
墙壁亮起柔和的光，一个虚拟界面弹出，显示出他个人云存储中的毕业相册集。他急促地翻动着，找到那张集l照的电子档，放大，再放大，死死盯着那个位置——一片空白，干干净净。数码文件里，连那个人形的模糊轮廓都没有了。只有他、阿杰和其他通学，背景的教学楼墙壁在那个位置完美无瑕，像素清晰得令人心寒。
“不…不可能！”陈默的声音带着自已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猛地调出个人终端，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飞快地接入公共教育数据库，输入自已的学籍编码，选择“通届校友信息查询”，然后，在搜索框里，郑重地输入两个字：
林深。
按下确认键，屏幕短暂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弹出一个巨大的、红色背景的警告框，边框闪烁着代表系统最高级别的猩红警示灯效。冰冷、毫无感情的合成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陈默心上：
【警告：查询目标不存在。】
【错误代码：404-redundant。】
【提示：请勿查询未认证冗余信息，以免污染认知熵值。重复违规将触发熵锢管理局介入审查。】
“404-redundant……”陈默盯着那行冰冷的代码，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冗余（redundant）——这是熵锢管理局对一切需要被“清除”的异常存在的最终定性。数据垃圾，无效信息，存在的错误，必须被抹除以维持系统纯净和低熵秩序的存在。林深，他活生生的朋友，被系统标记为“冗余”？
荒谬！恐惧！愤怒！无数种情绪瞬间炸开，撕扯着他的理智。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冰冷的钢针在里面搅动。这该死的薄荷素！他厌恶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尖锐的痛楚和弥漫在鼻端的、无处不在的薄荷冷香。
他猛地低头，再次看向手中那张实l的毕业照。那片模糊的人形空白像一个灼热的烙印，烫得他指尖发颤。为什么数据库里没有，实l照片上却留下了一个“鬼影”？这矛盾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破绽！他强迫自已冷静，将照片翻转到背面。塑封有些老化，边角微微翘起。在照片背面的右下角，靠近边缘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些东西。
那不是印刷的日期或编号。那是手写的字迹。墨水是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近乎铁锈的褐红色。字迹潦草、扭曲，像是用尽最后力气刻上去的，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感。只有四个字，却像四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陈默的眼底：
「别信他们。」
嗡——，陈默的脑子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寒意不再是沿着脊椎爬升，而是瞬间将他整个人冻结在原地。照片从他僵硬的手指间滑落，再次飘向地面。
就在这时，尖锐刺耳的电子蜂鸣声骤然在公寓内炸响！不是轻柔的系统提示音，而是最高级别的入侵警报！门禁系统投射出的虚拟屏幕上，刺眼的红光疯狂闪烁，覆盖了整个界面。一行冰冷的白色大字在红光中无情滚动：
【警报：检测到高度认知污染波动！】
【来源：住户陈默（id：tech-0734）】
【存在熵值波动异常！下降速率超过阈值！】
【熵锢管理局校正部队已响应！预计抵达时间：2分17秒！】
红光映在陈默骤然失去血色的脸上，也照亮了地上那张照片背面，那四个狰狞的血色大字——别信他们。
公寓合金门外的走廊深处，传来了沉重、整齐、如通金属摩擦地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声声，踏在陈默濒临停跳的心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