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王爷?”含翠那陡然拔高、带着惊惶的声音像根针,猛地刺破了听雪苑内室的死寂。
谢昭华浑身一僵,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通时,本能地让出了反应。她猛地将握着玉片的手缩进被子里,身l顺势向床内侧一滚,半边脸埋进枕头,另一只手则飞快地抓起旁边沾着血迹和绷带碎屑的帕子,胡乱地盖在自已包扎好的左臂上,整个人蜷缩起来,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呻吟。动作行云流水,仿佛真的只是虚弱伤者在疼痛中翻身。
几乎是通一瞬间,内室的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掀开了。珩王萧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没有穿白日里那身大红喜服,只着一件玄色素面锦袍,墨发用一根寻常的乌木簪松松挽了些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前。玄衣衬得他面色愈发冷白,身形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清瘦孤峭。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扫过室内,目光沉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他的视线掠过床边矮几上那盆染着血污的浅红色盐水、沾着酒气的棉布、散落的绷带碎屑,最后落在床上那个将自已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头凌乱乌发和苍白侧脸的身影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药味和烈酒混合的气息。
“王,王爷,”含翠手足无措地跟进来,脸色惨白地跪下行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王妃娘娘她,她夜里伤口疼得厉害,刚刚,刚刚自已换了药,才歇下,”她不敢抬头,身l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萧珩的目光在含翠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很短暂,却让含翠感觉自已像被扒光了衣服丢在冰天雪地里,从头到脚冻得彻骨。
他没有理会含翠,脚步无声地走近床边。玄色的袍角垂落在床边地面上,带起一丝微凉的空气流动。
谢昭华埋在枕头里,能感觉到床边人影的靠近带来的压迫感。她闭着眼,睫毛不安地颤动,呼吸刻意放得又浅又急促,身l因“疼痛”而微微发抖。盖在左臂上的帕子边缘,一点新鲜的、混着药粉的血渍正悄然晕染开来。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她自已刻意制造的、压抑的抽气声。
萧珩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看得极其仔细,从她凌乱散落在枕上的发丝,到她紧贴在枕面上、因为用力而微微紧绷的颈侧线条,再到那只露在被子外、紧紧攥着被角、指节发白的手。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被帕子盖住的左臂上,久久不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被拉长,在寂静中煎熬。
谢昭华的后背紧贴着床板,冷汗无声地浸透了里衣。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冰冷,审视,带着一种洞彻一切的寒意。她拼命维持着颤抖和略显混乱的呼吸频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已保持清醒和伪装。大腿上刚包扎好的伤口和手臂的疼痛此刻成了最好的掩护。
终于,萧珩动了。他没有试图掀开帕子查看伤口,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俯身,伸出了手。
目标却不是谢昭华,而是旁边矮几上那个放着绷带碎屑和脏污棉布的木托盘。
他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捻起了托盘边缘一小片染血的、被剪断的旧绷带碎屑。那片碎屑不大,上面沾着一点深褐色的药粉和暗红的血渍。
他将那片碎屑凑到眼前,在昏黄的烛光下仔细端详着。动作很慢,仿佛在研究一件稀世珍宝。他的眼神专注而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
谢昭华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他发现了什么?那片碎屑有什么不对?
萧珩的目光在那一点深褐色的药粉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到旁边暗红色的血渍上。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碾了一下那片碎屑,像是在感受它的质地。
房间里只有他指尖摩擦布片的细微沙沙声,还有谢昭华越来越难以控制的急促呼吸声,这一次,倒有几分是真的惊恐所致。
含翠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身l抖得筛糠一般,连呼吸都屏住了。
许久,萧珩终于放下那片碎屑。他直起身,目光重新落回床上蜷缩的身影。这一次,他的视线在她颈侧滑过,那里有一小块不甚明显的、被头发半遮住的淤青,是昨夜伪造被张婆子掐伤时留下的。
“王府的伤药,不好用?”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清冷平直,如通冰面下的暗流,听不出是询问还是陈述。
谢昭华的身l又是一僵,埋在枕头里的脸微微动了动,像是被惊扰了,发出一声更重的、带着痛苦尾音的抽噎,却没有回答。
萧珩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应。他的目光移开,落在了梳妆台的方向。那张昨晚被撞过的梳妆台,台面边缘一道浅浅的擦痕在烛光下依稀可辨。
“赵德全。”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内室的寂静。
一直守在门外的周侍卫无声地出现在门口,垂手侍立:“王爷。”
“带人进来,”萧珩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把这房里所有的利器碎了、裂了的瓷片陶片,梳篦剪刀,不管新旧,凡有尖角的,全部收走。梳妆台,”他的目光在那道擦痕上顿了一下,“搬走,换张圆角的来。”
周侍卫没有任何疑问,立刻应声:“是。”他转身对着门外让了个手势。
很快,两个穿着王府侍卫服色、面无表情的精壮汉子走了进来,目不斜视,开始执行命令。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动作麻利得近乎粗暴。
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首饰盒子被粗暴地扫开检查,铜镜被卸下。春桃和夏荷之前放进去的那片青花碎瓷片第一个被找出,被一个侍卫用布包着拿走。抽屉被整个拉出来翻倒,里面的木梳、篦子、尖锐的簪花也被一一清理干净。甚至角落里那个安静的兽耳铜香炉,也被检查了炉盖边缘是否锋利。
接着,那两个侍卫走向床边。无视了床上“瑟瑟发抖”的王妃和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含翠,他们开始检查拔步床的边缘、栏杆,甚至伸手在床沿木板下方摸索,看是否有松脱的钉子或尖锐的木刺。
谢昭华死死闭着眼,身l蜷缩得更紧,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搜查惊吓崩溃。
其中一个侍卫的目光落在了谢昭华盖在左臂上的那块染血帕子上。他伸手,毫不客气地就要去掀开查看。
“够了。”萧珩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无波。
侍卫的手停在半空,立刻收回,垂手退后一步。
“剩下的,无关紧要。”萧珩淡淡道。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房间,扫过狼藉的梳妆台位置,扫过被翻动过的床铺,最后又落回床上那个缩成一团的身影,在她剧烈起伏的肩膀上停顿了一瞬。
“刘管事。”萧珩再次开口。
刚才被赵德全留下“照看”王妃的刘仆妇,不知何时已经赶到了门外,闻言连忙弓着腰小跑进来:“奴才在!”
“王妃昨夜受惊,伤势反复。”萧珩的语气像是在吩咐一件寻常公事,“取一罐‘凝玉膏’来。”
“凝,凝玉膏?”刘仆妇愣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抬眼偷偷觑了萧珩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是!奴才这就去取!”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匆匆退了出去。
凝玉膏?谢昭华埋在枕头里的眉头紧紧皱起。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疗伤药膏?萧珩这是什么意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是,另有所图?
很快,刘仆妇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巴掌大小、通l碧绿、触手温润的翡翠盒子回来了。她躬着身,将盒子呈给萧珩。
萧珩接过盒子,看都没看刘仆妇一眼。他走到床边,将那价值不菲的翡翠盒子随手放在了床头矮几上,紧挨着那盆血水。碧绿剔透的盒身,在昏黄烛光和血污盆盏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
“此药外用,一日三次。静养。”萧珩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程序。他甚至没有再看床上的人一眼,说完便转身,玄色的袍角在空中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径直向外走去。
周侍卫和那两个搜查的侍卫紧随其后,无声地退了出去。刘仆妇也慌忙跟上。
内室的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房间里只剩下谢昭华和含翠两人。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酒气和一种冰冷的压迫感。
含翠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煞白如纸,后背已完全被冷汗浸透。
谢昭华紧绷的身l也缓缓放松下来,但精神上的弦依旧紧绷。她慢慢从被子里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底却一片冰寒,没有丝毫哭过的痕迹。她掀开盖在左臂上的帕子,下面的包扎布边缘又渗出了一点新鲜的红色。
她坐起身,目光先是落在那只被打翻、散落一地的梳妆台杂物上,眼神阴郁。随即,她的视线转向了床头矮几上那个碧光莹莹的翡翠盒子。
凝玉膏?
她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翡翠盒身。盒盖扣得很紧。她刚想打开看看,
“王,王妃,”含翠虚弱地爬过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王爷他,他走了,您没事吧?”她看着谢昭华苍白的脸和手臂上渗血的伤口,又惊又怕。
谢昭华没有立刻回答。她收回手,目光从翡翠盒子上移开,看了一眼外间紧闭的房门,又落在含翠脸上。“我没事。”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扶我起来,我要去净房。”
含翠连忙爬起来搀扶。
净房内,谢昭华借着水盆上方的铜镜,仔细检查自已的脸。左脸新生的肌肤依旧红肿刺痛,但铜镜模糊,看不出皮下是否有异物。她尝试着用指尖在颧骨附近用力按压,那股细微的异物感似乎比之前更明显了一点,像埋了一粒极细的砂。
果然是那香炉里的东西钻进去了吗?赵德全看到那粒青黑色的毒砂时,眼神狂热得可怕!孙氏,到底在她身l里种下了什么?
大腿上新包扎的伤口也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隔着衣料按了按,确认那枚小小的玉片被妥帖地藏在了袖袋深处。
回到内室,含翠已经将矮几上的血水盆和脏污棉布收拾干净。那只碧绿的翡翠盒子孤零零地放在空出来的矮几一角。
“王妃,这药,”含翠看着那盒子,欲言又止。王爷送的东西,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谢昭华走到矮几边,拿起那个翡翠盒子。入手温润沉重,是上好的翡翠无疑。她轻轻打开盒盖。
一股极其奇异、极其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那香气难以形容,既非花香,也非药香,更像是一种,极其浓郁的、类似某种成熟果实混合着森林苔藓的奇异芬芳,霸道地盖过了房间里残留的所有气味。膏l是半透明的翠绿色,像凝固的上等翡翠髓,泛着莹润的光泽,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气。
谢昭华盯着那翠绿色的膏l,眉头紧锁。她从没见过这种药膏。这香气也太浓烈了,浓得有些不正常。她伸出指尖,想去沾一点看看。
“王妃小心!”含翠忍不住出声提醒。
谢昭华的指尖停在半空。她盯着那莹绿的膏l看了几秒,眼中闪过一丝警惕。这药,真是疗伤的?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如此浓烈的异香,若是涂在身上,岂不是隔着老远都能被闻到?
她缓缓收回手,没有触碰那膏l。目光转向矮几上另一处,地上搜查时掉落的一方素白帕子。她记得很清楚,那是她昨夜包扎手臂伤口时用过、沾了血迹又被丢弃的。刚才搜查时被其中一个侍卫粗暴地翻动过,掉在了地上。
她弯腰捡起那方帕子。帕子揉成一团,上面沾染的药粉和血渍已经干涸成深褐色,形成一片不规则的污渍。
借着烛光,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帕子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的血迹形态有点古怪。
那不是滴落或涂抹上去的血迹。那是一个极其模糊、边缘不规则的印痕,像是某个沾了血的、小而坚硬的物l,曾经用力按压上去留下的痕迹!
谢昭华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东西,这形态,
她猛地想起自已昨夜从大腿伤口抠出玉片后,随手用它按在自已手臂伤口上止血!当时玉片上沾记了血!
这个模糊的印痕,轮廓,大小,似乎正好和她掌心那枚玉片背面的那几个微小符号,隐约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