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撞击声不再是孤立的噪音,它融入了背景,变成了这方寸之地里永不停歇的、令人麻木的心跳。每一次沉闷的震动,都让货架上未固定的瓶瓶罐罐发出细微的嗡鸣,灰尘簌簌落在堆叠的纸箱上。
许倩靠着冷柜坐在地上,冰柜的低沉嗡鸣从后背传来。她摊开一张皱巴巴的进货单,背面空白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纸面,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她需要让点什么,任何能暂时把脑子里那些血红眼睛和咀嚼声赶出去的事。
赵星没说话,他在货架间无声地移动,像一头在熟悉领地里逡巡的狼,只是眼神锐利得吓人。他手里的撬棍不再是工具,更像一根探针,精准地拨开那些色彩鲜艳、喧嚣着往日气息的膨化食品和糖果袋,目光只扫过那些沉默的、厚重的、能真正延续生命的东西。
他停在最里层的货架前。撬棍尖头轻轻一勾,一个沉甸甸的金属罐头滚落下来,被他稳稳抄在手里。午餐肉。标签有些卷边。他没看口味,只看罐底模糊的喷码——日期。手指拂过金属表面,确认密封完好。一个,两个……整箱被拖出来,金属外壳摩擦地面,发出短促的闷响。接着是豆豉鲮鱼,红烧肉……这些平时堆在角落、蒙着薄灰的“滞销品”,此刻在他眼中闪烁着温润而坚硬的光泽。他沉默地将它们转移到收银台后方相对开阔的地面,垒起第一道矮小的、由钢铁和油脂构成的防线。
然后是桶装水。塑料桶身碰撞的声响在寂静中有些刺耳。赵星的动作下意识放得更轻,几乎是滚动着它们,像运送易碎的珍宝,在罐头墙旁边垒起另一座透明的山峰。瓶装水、运动饮料也被归拢过来,塑料瓶挤在一起,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水,成了衡量生存最清晰的刻度。
许倩终于站起身,脚步还有些虚浮。她走向日用品区,目光扫过那些挂在钩子上的手电筒。她挑了一支强光手电,按了下开关,一束雪亮的光柱刺破店内的昏暗,在屋顶扫过。电池,她拉开抽屉,把里面散落的、包装完好的,统统倒进一个空纸箱里。五号、七号、一号……型号混杂,数量不详,但每一节都可能是黑暗中的眼睛。
绳子。粗粝的麻绳,相对坚韧的尼龙登山绳。她用力扯了扯,感受着那股对抗拉拽的力量。胶带,宽幅的、厚厚的电工胶带,她扯下一段,粘性很强,几乎能粘住任何东西。这些不起眼的玩意儿,被她默默抱到收银台后,堆在赵星垒起的水和食物旁边,像一堆等待被赋予使命的骨骼和筋腱。
角落里那个蒙尘的塑料工具箱被拖了出来。扳手沉甸甸的冰冷,钳子的咬口带着锈迹,撬棍比赵星手里的更短更粗。许倩拿起那把扳手,掂了掂分量,金属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
赵星打开收银台下那个带锁的小壁柜。一股混合着纸张和淡淡药味的气息飘出。里面的东西一目了然,少得令人心头发紧。几板锡箔纸封装的感冒药,孤零零的一板白色止痛片。两瓶深棕色的碘伏,瓶盖拧得很紧。几卷未拆封的医用纱布,洁白得刺眼。一小包棉签,几片卡通图案的创可贴。角落里,一个贴着标签的棕色小玻璃瓶,里面剩下半瓶透明液l——医用酒精。
没有抗生素。没有缝合针线。没有退烧针剂。
赵星拿起那瓶酒精,晃了晃,里面透明的液l撞击着玻璃壁,发出细微的声响。这点量,消毒一次伤口可能都不够。他拿起那板止痛片,只有十二粒。布洛芬。他沉默地将所有药品归拢到一个干净的塑料袋里,小心地扎紧袋口,仿佛里面装着的是易碎的琉璃。这袋东西被单独放在一个敞开的空纸箱底部,远离地面的湿气。
许倩看着他整理药品的动作,目光落在那少得可怜的纱布和止痛片上,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她拿起那卷宽胶带,走到收银台侧面靠近卷帘门的位置。那里,门板与地面的缝隙渗入一丝微弱的、令人不安的腥气。她蹲下身,用牙齿撕开胶带一端,用力拉出一长段,然后仔细地、一层又一层地覆盖在那道缝隙上。她贴得很用力,指关节都按得发白,仿佛多贴一层,就能把那地狱的气息彻底隔绝。
赵星没阻止她。他站在收银台后,环视着他们清点出来的“家当”:钢铁堡垒般的罐头堆,沉默的瓶装水山,散乱的手电绳索工具,还有角落里那个装着救命稻草般药品的纸箱。
物资。冰冷的词。
它们堆砌在这里,像一座微型的、沉默的纪念碑,纪念着刚刚逝去的文明秩序。每一样物品都被重新定义了价值,脱离了价格标签,只剩下赤裸裸的“生存时长”和“防御效能”。
水,省着喝,能撑多久?
罐头,一天一罐,能撑多久?
那点药,够应付几次擦伤?一次感染?
手电的光,能驱散多少黑暗?电池耗尽后呢?
数字在赵星脑中无声地滚动、碰撞、缩减。每一次门外传来的震动,都像是在为这无声的计算增添一个减号。
许倩贴完了胶带,滑坐在地,双手抱住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怔怔地看着那堆物资。她的眼神空洞,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被冰冷数字淹没的茫然和无措。这些赖以活命的东西,堆在一起,反而衬得这方寸之地更加逼仄,衬得门外的黑暗和嘶吼更加庞大。
赵星的目光扫过货架深处那些无人问津的薯片、巧克力、碳酸饮料。那些曾经代表快乐和便利的东西,此刻在生存的天平上轻如鸿毛。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包真空包装的卤蛋,最终落在一袋压缩饼干上——坚硬、干燥、热量高、l积小。他把它也拿了过来,丢进物资堆里。
那些不顶饿,不易携带,不易保存的食物,是短期内需要消耗掉的。
堡垒在加固,数字在累积。
但堡垒之外,是无尽的黑暗。
数字之内,是两颗被恐惧和未知不断挤压的心脏,在看似充足的物资环绕下,沉默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