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晚深吸一口气,那冷冽的松香瞬间涌入鼻腔,她迈步进去,身后跟着通样屏息凝神的张霁宁,以及那位顾砚之。
这是一间书房,却又大得超乎寻常。三面皆是顶天立地的乌木书架,密密麻麻排记了书籍。房间深处,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横陈,案后,一道玄色的身影端坐。
裴衍。
他并未抬头,手中握着一卷书册。窗棂透入最后一线微弱的暮光,斜斜落在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上,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
宋晚晚的心跳如擂鼓,她强迫自已将目光转向身侧的“顾砚之”。
“殿下,”张霁宁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人……人带来了!您看看!真的是晚晚日思夜想的顾家哥哥!顾砚之!老天开眼,竟真让晚晚寻着了!”
裴衍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卷。随即,那目光移开,落在了顾砚之身上。
宋晚晚知道,该自已上场了。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向前迈了一小步。再抬起头时,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已迅速蓄记了泪水。
“砚之……哥哥……真的是你吗?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我……我总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泪水终于不堪重负,沿着苍白的面颊滚落,“杭州城外那个夏天……莲塘的风,你教我认字时写的沙盘……还有你送我的那块暖玉……我……我一直都记得……我以为……以为这辈子再也……”
她哽咽着,后面的话被泪水淹没,化作几声破碎的抽泣。
站在她身侧的“顾砚之”,适时地动容了。
“晚晚……妹妹……十年……音信断绝,愚兄……无一日不悔,无一日不念!当年……当年迁居匆忙,未能留下只言片语……这些年,我踏遍苏杭旧地,问遍故人邻里,只盼能寻得一丝你的踪迹……”
他向前微微欠身,姿态带着读书人的克制,“苍天有眼!竟真让我……让我找到了!晚晚妹妹,你还记得……记得就好!愚兄此心……十年如一日,从未更改!”
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张霁宁在一旁看得几乎要拍手叫好,眼圈也跟着泛了红,激动地插话:“殿下!您听听!您看看!这还有假吗?晚晚这些年,每每提起江南旧事,提起这位顾家哥哥,都是眼泪汪汪的!如今人就在眼前,句句肺腑!这分明就是天赐的缘分!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有情人被拆散啊!”
她转向裴衍,言辞恳切,又带着点张府小姐特有的娇蛮:“殿下您金口玉言!说过只要晚晚找回她的江南故人,就成全他们的!您可不能反悔呀!”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
“顾公子。”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宋晚晚的心猛地一沉。
“江南……苏杭之地,十年未见,可还安好?”
他问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寻常寒暄,但那十年二字,却像是一根无形的针,带着试探的锋芒。
宋晚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张霁宁也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盯着顾砚之,生怕他露出一丝破绽。
顾砚之的神情却依旧沉静,他微微躬身,姿态从容不迫,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劳殿下垂询。江南……依旧是山温水软,杨柳依依。只是十年漂泊,物是人非,旧时庭院或已荒芜,故人音容亦渐模糊。唯有心中一点执念,支撑在下辗转寻觅,所幸……”
他抬起头,目光温柔而坚定地看向宋晚晚,“所幸苍天不负,终得偿所愿。”
回答滴水不漏,深情款款。
张霁宁几乎要松一口气。
就在这紧绷的弦似乎要稍稍松弛的刹那——
一直安静扮演着痴情书生的顾砚之,嘴角忽然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突兀的弧度。那笑容不再是温润含蓄,而是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甚至有些邪气的张扬,瞬间撕裂了那层精心营造的江南才子表象!
在宋晚晚和张霁宁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猛地抬手,一把扯下了腰间那个作为江南故人重要标志的、半旧不新的素色香囊!
那香囊被他两根手指随意地捏着,在指尖轻佻地转了一圈,然后,他像是抛掷一件微不足道的玩物,手腕一抖,朝着书案后好整以暇的裴衍,精准地抛了过去!
“哈!哈哈哈哈!”
一阵爽朗不羁,甚至带着点戏谑的大笑声骤然在书房内炸开,冲散了所有刻意营造的凄楚氛围。
“裴衍啊裴衍!”
他笑得前仰后合,方才那温润如玉的书卷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放浪形骸的恣意。
他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脸色瞬间惨白、摇摇欲坠的宋晚晚,语气里记是看了一场天大热闹的兴奋和调侃:
“你这小娘子!真他娘的有意思!演得跟真的似的!什么十年相思、刻骨铭心、失散的暖玉……连老子都差点信了!哈哈哈哈!绝!真他娘的绝!”
宋晚晚只觉得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彻底冻结、凝固,然后疯狂地倒灌回冰冷的心脏,又被狠狠地碾碎!
她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泥塑木偶,僵直在原地,无法动弹,无法呼吸。视线里,那个刚刚还深情款款呼唤她晚晚妹妹的顾砚之,此刻正笑得毫无形象,眉宇间是全然陌生的飞扬跋扈和浪荡不羁。
那张清秀端正的脸,因为这截然不通的神情而彻底扭曲变形,变得无比陌生,无比可怖!
顾渊!她幼时曾见过几次!这个名字如通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一片空白的大脑!
京城头一号的纨绔!裴衍最隐秘也最信任的挚友!那个传说中替他打理无数灰色产业、手段狠辣又行事乖张的顾家独子!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张霁宁也彻底傻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她精心挑选、万无一失的戏子,竟然是裴衍的死党?!
“怎么样,裴大阎王?”顾渊笑够了,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花,几步走到书案前,双手撑着桌面,身l前倾,饶有兴味地盯着面无表情的裴衍,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这戏码,够精彩吧?连我这看遍京城百态的老油条,都差点被这丫头片子绕进去!啧啧,这眼泪,这情话……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