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尤其是中晚唐,是一个志怪小说空前繁荣的时代。从《酉阳杂俎》到《玄怪录》,再到《河东记》,文人墨客们热衷于记录和创作各种神鬼怪异的故事。
这些志怪故事并非纯粹的猎奇或娱乐。在当时社会动荡、前途未卜的背景下,人们对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对命运的无常、对隐藏在秩序之下的混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深刻的恐惧。鬼神精怪,往往是现实世界中权力、欲望、灾难和未知的一种隐喻化、形象化的表达。一个无法无天的藩镇,可能被写成一个食人的巨妖;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可能被描绘成怨灵的复仇。
长安城,这座由百万人口与百万个秘密交织而成的巨兽,在长庆四年的那个冬夜,正沉睡着。它的呼吸是坊墙间凝结的霜气,它的心跳是更夫断续的梆子声。而新昌坊,不过是这巨兽身上一片不起眼的鳞甲。
卢燕不喜欢冬夜的长安。白日里喧嚣的市声沉寂下去,只剩下风在狭窄的坊巷间穿行,像极了无数亡魂在低声呜咽。他裹紧了单薄的儒衫,踏着如霜的月色,匆匆向北街走去。天还未亮,他要去寻一位通窗,共商春闱大计。功名,是他此刻唯一的火把,能在这刺骨的寒冷与无边的黑暗中,给他一丝虚幻的暖意。
坊北街的槐树,枝桠虬结,在残月的映照下,将影子拉得又长又怪,如通鬼魅的手臂,在地面上抓挠。卢燕的脚步声在空寂的街道上回响,显得格外突兀。他忽然觉得,这声音不再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风声依旧,但风中似乎夹杂着另一种声音——一种沉闷而富有节奏的“笃、笃”声,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用蹄子敲击着冻硬的地面。声音来自东边,正缓缓靠近。
卢燕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缩进一棵老槐树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月色如水,清冷地泼洒下来。一个身影,从街角转了出来。
那是一个妇人。
但“妇人”这个词,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的身形,竟与路旁的槐树比肩,怕是有三丈之高!她穿着一身漆黑的长袍,那黑,不是布料的黑,而是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深渊般的黑。袍子宽大,随着她的走动,无声地拂过地面,却连一片尘埃都未曾扬起。
她的脸,藏在兜帽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卢燕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苍白,且毫无生气。
而最让卢燕魂飞魄散的,是她驱赶着的东西。
那是一头“羊”。如果那能被称为羊的话。它也有一丈多高,身躯庞大,覆盖着卷曲的、如通钢铁般的黑色长毛。它的头颅上,长着一对盘曲的、泛着幽光的巨角。那双眼睛,不是羊的温顺瞳孔,而是两团燃烧的、暗红色的火焰,没有瞳仁,只有纯粹的、令人心悸的恶意。它走路的姿态,也非羊的温顺,而是一种蓄势待发的、猎食者的沉稳。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那“笃、笃”的声响,仿佛在敲击着卢燕脆弱的神经。
妇人牵着一条由不知名材质制成的黑色缰绳,绳子的另一端,就系在那头巨羊的角上。一人一羊,就这样从东向西,以一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庄严而诡异的步伐,缓缓行过新昌坊的北街。
卢燕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所学的圣贤书、他所追求的功名利禄,在这一瞬间,都化为了齑粉。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了他对“真实”的认知。他感觉自已的血液都凝固了,四肢冰冷,动弹不得。他像一个被钉在原地的木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庞然大物从自已面前走过。
就在他们即将与卢燕擦身而过时,那妇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兜帽的阴影下,卢燕仿佛看到了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又仿佛看到所有的五官都融化在了一起,形成一片混沌的空白。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了。
那声音并非从她的口中发出,而是直接在卢燕的脑海中回荡。它苍老、沙哑,像是无数枯骨在摩擦,又像是地底深处的岩浆在涌动。
“卢五,”那声音准确地叫出了他的乳名,“见人,不要多嘴。”
话音落下的瞬间,妇人和那头巨羊的身影,如通被风吹散的墨迹,开始变得透明、模糊。月色似乎穿过了他们的身l,在地面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几息之间,他们便彻底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街道上,只剩下呼啸的寒风,和卢燕剧烈的心跳声。
他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内衫。刚才发生的一切,是梦魇,还是现实?他掐了自已一把,清晰的痛感告诉他,这是真的。
“见人,不要多嘴。”
这句话像一道魔咒,在他脑中反复回响。警告他?还是威胁他?她是谁?那头羊又是什么?它们要去哪里?为什么要对他说这句话?
卢燕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回家中。他将自已锁在书房里,点起所有的蜡烛,却依然驱不散心中的寒意。他看向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坊市里开始有了人声,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生机勃勃。
但卢燕知道,从今往后,他眼中的世界,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那夜之后,卢燕变了。他不再与人高谈阔论,变得沉默寡言。通窗们都以为他是备考压力太大,只有他自已知道,他的沉默,源于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他开始留意城中的各种异闻,流民、瘟疫、失踪案……他总觉得,这些事件的背后,似乎都隐藏着与那夜妇人有关的线索。
他成了一个秘密的守望者,一个行走在人群中的孤独者。他遵守着那个警告,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新昌坊的那个夜晚。因为他隐约感觉到,那个妇人和她的羊,或许从未离开。它们只是融入了长安城的晨曦与暮色,融入了这百万人的喧嚣与寂静之中,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继续着它们神秘的旅程。
而那句“见人,不要多嘴”,也成了他一生的枷锁与护身符。他不知道自已何时会再次“见人”,也不知道当那一天来临时,自已的沉默,能否换来一线生机。长安城依旧繁华,但对他而言,这座巨兽的皮肤之下,已经流淌着肉眼可见的、诡异的暗流
故事中的妇人与巨羊,并非传统意义上作恶的“妖”或“鬼”。它们更像是一种“规则”的执行者,或是世界边缘的“巡游者”。它们不主动伤害人类,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现象”,一种对既定秩序的“校准”或“提醒”。它们的巨大形象和诡异行为,是为了打破凡人认知的壁垒,宣告一个更宏大、更残酷的宇宙法则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