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日落时忘记 > 第一章

>他带白月光回家那天,我安静地收拾行李。
>替身要有替身的自觉。他漫不经心弹落烟灰。
>直到看见我遗落的日记——
>里面贴满了他车祸失忆前的照片。
>今天他叫我晚晚,其实我姓林。
>他总说最讨厌银杏,可我们是在银杏树下定情的。
>没关系,等移植手术成功,他就能想起苏禾姐了……
>最后一页被泪水晕染:
>但生病的,好像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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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沉甸甸地蓄满了水汽,仿佛随时都会倾塌下来。空气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一丝风也没有,连庭院里那几棵精心修剪过的名贵花木都蔫蔫地垂着头,了无生气。这栋位于半山腰、斥巨资打造的别墅,此刻像个巨大而华丽的囚笼,每一块冰冷的大理石地面都反射着令人心悸的惨白光线。
林晚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那寒意顺着脚心直往上钻,冻得她指尖都有些发麻。她正把几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叠好,收进墙角那个小小的、磨得边角起毛的行李箱里。动作很轻,很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其实这空旷的房子里,除了她自己,也没什么活物了。
玄关处传来电子锁开启时短促悦耳的滴声,紧接着是皮鞋踩踏地面的清脆声响,规律而有力,由远及近。那声音,林晚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它的节奏。她叠衣服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流畅。
周予白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室外闷热空气凝滞后的微尘气息。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几乎立刻填满了门框,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露出里面一丝不苟的白衬衫。他身后,跟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那女子穿着一身质地柔和的米白色连衣裙,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像一朵初绽的铃兰。她微垂着头,露出一段天鹅般优雅白皙的脖颈,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正是苏禾。
周予白的目光在宽敞得有些过分的客厅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林晚和她那个寒酸的行李箱上。他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捕捉不到的情绪,像是水面上瞬间消散的涟漪。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在这片寂静里:苏禾刚出院,需要静养。你,他顿了一下,视线落在林晚身上,平静无波,搬到客房去。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在吩咐佣人挪动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没有解释,没有歉意,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林晚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抬起头,目光掠过周予白那张轮廓分明、俊美得近乎锋利的脸庞——这张脸,曾在她无数个孤寂的夜里,用最温柔的笑意温暖过她。然后,她的视线轻轻落在了他身后的苏禾身上。苏禾似乎有些不安,细白的手指微微绞着衣角,目光怯怯地迎上来,带着一种易碎的无辜和显而易见的歉意。
予白,苏禾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这样……不太好吧林小姐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意味,已然足够清晰。她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更靠近了周予白一点,姿态里流露出一种天然的依赖。
周予白没有回应苏禾,他径直走到客厅中央那张巨大的真皮沙发旁,将臂弯里的外套随意地抛在上面。他转身,从西装裤袋里摸出烟盒,熟练地抖出一支细长的香烟,叼在唇间。咔哒一声,金属打火机窜起一簇幽蓝的火苗,映亮了他线条冷硬的下颌。他深吸一口,烟雾缓缓吐出,模糊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隔着袅袅升腾的青白烟雾,他看向依旧站在角落里的林晚,眼神锐利,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那眼神像冰锥,直直刺来。
替身,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裹着香烟的辛辣和一种冰冷的漠然,就该有替身的自觉。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弹了弹烟灰,灰白的烟烬无声地飘落在他脚边光洁如镜的地板上,留下一个微小的污点。认清自己的位置,别想不该想的。懂么
空气瞬间凝固了。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发出沉闷而密集的噼啪声,像无数只手在疯狂地拍打着这脆弱的屏障。雨幕模糊了窗外的世界,也模糊了窗内的一切,只剩下惨白的天光和室内惨白的灯光交织在一起,将这华丽的空间切割成破碎的光影。
林晚站在原地,背对着他们,瘦削的肩膀在宽大的旧T恤下显得异常单薄。周予白那句冰冷刻骨的替身和自觉,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她耳膜深处,带着尖锐的嗡鸣。心脏的位置,先是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闷痛,钝刀子割肉般蔓延开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这细微的痛楚奇异地压下了喉头汹涌的哽咽,也稳住了微微发颤的指尖。她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这里,不能在他们面前。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加快了手上收拾的动作,将最后几件属于自己的、为数不多的旧物——几本书,一个磨掉了漆的马克杯,塞进行李箱。拉链合拢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然后,她沉默地弯下腰,提起那个轻飘飘的箱子。箱子真的很轻,轻得和她在这里度过的三年时光形成一种荒诞的对比。她转过身,依旧垂着眼睫,避开那两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朝着与主卧方向相反、通往一楼最偏僻角落那个狭小客房的走廊走去。
脚步很轻,落在冰凉的地板上,几乎听不见声音。像一缕即将消散的、无人在意的游魂。
林小姐……身后传来苏禾轻柔的、带着迟疑的声音,似乎还想说什么。
林晚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脊背挺得笔直,径直没入了光线昏暗的走廊深处。那背影决绝而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在这片冰冷的奢华里碎掉。
周予白夹着烟的手指停在半空,看着那抹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单薄得近乎透明的身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底深处某个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刺了一下,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他烦躁地将烟摁灭在昂贵的水晶烟灰缸里,发出一声沉闷的滋响。
别管她。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淡,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伸手轻轻揽过苏禾的肩头,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温柔,你身体要紧,我带你上楼休息。
走廊的尽头,那扇属于她的、狭小的客房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而华丽的世界。林晚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像是被骤然抽走了所有力气,一点点滑坐下去。粗糙的地毯纤维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
小小的行李箱被随意地扔在脚边,拉链松开了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T恤。她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像一只受伤后躲进洞穴的小兽。窗外,暴雨依旧在咆哮,雷声沉闷地滚过天际,每一次轰隆巨响都像是砸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惨白的闪电偶尔撕裂厚重的雨幕,瞬间照亮这间逼仄的客房——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一个简易的衣柜,光秃秃的四壁,简陋得与这栋别墅的奢华格格不入。
她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温热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粗糙的棉质衣袖。肩膀无声地耸动着,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呜咽。那些被强行按捺的委屈、痛苦、难堪,还有那被赤裸裸摊开在阳光下践踏的卑微爱意,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将她彻底淹没。
替身……
周予白那冰冷刻骨的声音,混杂着苏禾那张苍白柔美的脸,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切割。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布满狼狈的泪痕,眼神却空洞得吓人。目光茫然地在房间里扫视,最后落在那个被遗忘在墙角、蒙着一层薄灰的旧纸箱上。那是她三年前搬来时带来的,里面装着一些她以为早已不需要、却始终舍不得丢弃的过去。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手指颤抖着撕开箱子上缠绕的胶带。灰尘被扬起,呛得她咳嗽了几声。箱子里是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还有一个厚厚的、封面是淡蓝色天空图案的硬壳笔记本。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笔记本捧了出来,拂去上面的灰尘。封面的蓝色已经有些褪色发白,边角也磨损得厉害。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汲取某种勇气,然后才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翻开了它。
泛黄的纸页上,是熟悉的、略显稚嫩的字迹。
扉页上写着几个字,墨水有些晕开:给晚晚的秘密花园。
她翻过一页,一张被精心裁剪过、微微泛黄的照片赫然映入眼帘。照片上,年轻的周予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头发比现在短一些,肆意地翘着几缕,正站在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金灿灿的扇形叶片落满了他的肩头和头发。他笑得那样开怀,眉眼弯弯,嘴角咧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神里是毫无保留的明亮光芒,像落满了细碎的阳光,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和少年人独有的傻气。那笑容,是林晚后来在他脸上再也没见过的、毫无阴霾的纯粹。
照片下面,贴着一行娟秀的小字,日期是五年前:
9月20日,晴。他终于考完那个该死的资格证啦!像只撒欢的大狗,拉着我在学校后山那棵最大的银杏树下疯跑,金黄的叶子落了满身满头。他把我高高举起来转圈,说‘晚晚,我们以后的家院子里也要种满银杏树!’
风很大,他的笑声更大,我的心脏快跳出来了。笨蛋,你不知道吗银杏树又叫公孙树,要活好久好久才能结果子呢……不过,和他一起等,好像也不错
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那张肆意飞扬的笑脸,冰凉的泪水无声地砸落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林晚抬起手背,用力擦掉脸上的湿意,指尖却控制不住地继续颤抖着往下翻。
下一页,是一张在某个灯光略显昏暗的餐厅里拍的合影。周予白穿着略显宽大的廉价西装,对着镜头笑得有点傻气,他面前放着一个巴掌大的小蛋糕,上面插着一根细细的蜡烛。林晚自己则依偎在他身边,脸上是羞怯又幸福的笑容,手里举着一个包装简陋的小盒子。
旁边的字迹写着:
11月5日,阴。这个傻瓜,今天是他第一份实习工资到账的日子。那么点钱,非要拉着我去庆祝,还神神秘秘地不许我看。结果……居然是用几乎全部的工资,给我买了这条细细的银链子。他自己呢生日蛋糕都只舍得买最小的那一种,还嘴硬说吃多了腻。链子很轻,戴在脖子上凉凉的,可心里好烫。我偷偷许愿,以后一定要赚很多很多钱,给他买最好的蛋糕,最好的礼物……笨蛋周予白,你值得最好的啊。
照片上的银链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却真实的光。林晚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如今空荡荡的脖颈。那条链子,在他车祸后醒来,用一种全然陌生的、冰冷的眼神看着她的那天,就被她摘下来,锁进了箱子最底层。
再往后翻,照片和文字渐渐多了起来。有他们在拥挤的小吃街分享一碗热腾腾的麻辣烫;有他骑着破旧的自行车载着她穿过开满蔷薇花的老街巷,风吹起她的裙角和长发;有他们在简陋的出租屋阳台上,对着小小的盆栽指指点点,说要种出世界上最好看的太阳花……
字里行间,全是琐碎日常里流淌的甜蜜和笨拙却赤诚的爱意。那时的周予白,会记得她生理期不能喝冰水,会笨手笨脚给她煮难喝的红糖姜茶;会因为她随口一句星星好亮就半夜拉着她爬上顶楼天台;会因为别的男生多看她两眼就自己生半天闷气,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直到她翻到一页,日期标注是三年前,就在那场改变一切的车祸发生前不久。没有照片,只有几行字,笔迹似乎有些匆忙:
4月10日,晴。今天他陪我去医院复查了。结果……还是老样子。医生建议尽快手术,费用很高,风险也不小。他握着我的手,手心全是汗,比我还紧张,却一直说‘晚晚别怕,有我在,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只要安心养好身体。’
看着他强装镇定的样子,心里又酸又软。其实……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林晚的指尖死死抠着这一页的纸角,指节用力到泛白。她猛地闭上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关于病痛的记忆碎片伴随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感,再次汹涌袭来。冰冷的检查仪器贴在皮肤上的触感,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医生凝重的话语,还有……周予白当时那双布满血丝、写满恐惧和不顾一切的眼睛。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感,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飞快地翻动着日记本。
终于,她停在了日记本的后半部分。这里的字迹,明显变得沉重、压抑,甚至有些凌乱。照片也几乎没有了。
8月15日,大雨。他醒了。可是……他不认识我了。医生说,是脑部受创导致的严重逆行性遗忘。他看着我,眼神那么陌生,那么冷……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他问我,‘你是谁苏禾呢’
苏禾……那是他少年时短暂心动过、后来却因误会分开的女孩的名字。原来,他忘记了我们在一起的五年,记忆却停留在了更早、有苏禾存在的那段时光里……那我呢周予白,那我林晚算什么我们那些活生生的五年,算什么呢
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纸上,迅速晕开墨迹,模糊了字迹。
10月3日,阴。他出院了。周家把他接了回去。我去找他,被拦在门外。隔着冰冷的铁门,我看见他站在落地窗前,身影挺拔却疏离。他好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会在银杏树下傻笑、会为我煮难喝姜茶的周予白,真的被那场车祸彻底带走了吗
12月25日,雪。他找到了我。他说,需要一个‘女伴’,帮他应付家里。他说,苏禾身体不好,需要休养,暂时不能出现在他家人面前。他看着我的眼睛,平静地说,‘你和她,侧脸有几分相似。’
那一刻,我明白了。原来我存在的价值,仅此而已。心死了,反而平静了。我答应了。周予白,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等你和苏禾姐在一起,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就离开。
林晚的视线死死盯着侧脸有几分相似那几个字,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原来如此。原来从那一刻起,她的角色就被如此清晰地定位——一个廉价的、应急的、随时可以被丢弃的替代品。
她继续往后翻,纸张哗哗作响,带着一种绝望的急促。终于,在日记本几乎快要翻到尽头的地方,字迹变得异常潦草、虚弱,仿佛写字的人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日期是两年前。
3月18日,晴还是阴记不清了。头很晕,视线总是模糊。今天又偷偷去看了医生……结果出来了。医生的话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割着。他说……我脑子里那个东西,位置很不好,手术风险极大,而且……时间可能不多了。真是讽刺啊。他忘记了所有,却要想起另一个人。而我记得一切,却要……忘记所有了么
没关系……她看到自己当时写下的字,扭曲着,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平静和认命,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只要……只要移植手术成功,他就能彻底好起来,就能想起苏禾姐,就能回到他原本的人生轨迹里……他那么聪明,那么耀眼,他本该拥有最好的一切。没有我这个拖累……没有那些被我占据的错误记忆……他会更好。
苏禾姐回来了,真好。她看起来……那么美好,那么健康。他们在一起,才像一幅完美的画。我只是……一个多余的笔误。
写到这里,字迹被大片大片晕开的深色水痕彻底模糊了,纸张皱缩着,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那是泪水,混着无法言说的绝望和心死。
在这片模糊的泪渍下方,最后歪歪扭扭地挤着一行小字,墨水深深浸透了纸背,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刻下的:
但生病的,好像是我自己。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了窗外墨黑的天幕,紧跟着是震耳欲聋的霹雳巨响,仿佛要将整座山都劈开。刺眼的白光瞬间灌满了狭小的客房,将那摊开在膝头的日记本,连同上面那些浸满泪痕和绝望的字迹,照得一片惨然,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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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像被这惊雷狠狠劈中,身体剧烈地一颤,捧着日记本的双手再也支撑不住。那承载了五年甜蜜、两年心碎、以及最后这段被病痛和绝望浸透的时光的沉重本子,啪地一声,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板上。
纸张散乱开来,露出那最后被泪水彻底洇染模糊的一页。
她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只被彻底抽掉骨头的虾米,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板,肩膀剧烈地抽搐着。这一次,再也压抑不住,喉咙里溢出破碎的、濒死小兽般的呜咽。那哭声被窗外更加狂暴的雨声和雷声吞噬了大半,只剩下断断续续的、令人心碎的抽气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掏空,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呼啸着穿堂风的空洞。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尖锐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原来,被最在意的人亲手否定掉全部存在的意义,竟是这般凌迟般的痛楚。她以为两年的替身生涯早已将心磨成了死灰,却原来,只要他一句话,那死灰下掩埋的残骸依旧能被轻易点燃,烧得她痛不欲生。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雷声似乎渐渐远去,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单调而永恒地冲刷着世界。林晚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她撑起虚软的身体,眼神空洞地望着散落在地板上的日记本。那些字迹,那些照片,此刻都成了最尖锐的讽刺,嘲笑着她的痴心妄想和卑微付出。
她伸出手,指尖冰冷,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将那些散落的纸张一页一页拾起,连同那本硬壳封面,用力地、紧紧地攥在手心,纸张被捏得皱成一团。然后,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房间角落里那个小小的垃圾桶。
没有犹豫,没有再看一眼。她松开手,任由那本承载了她整个青春和所有爱恨的日记本,如同被丢弃的垃圾一般,咚地一声,落进了空荡荡的桶底。
结束了。林晚,该醒了。
***
日子像凝滞在琥珀里的昆虫,缓慢而沉重地向前爬行。林晚把自己缩在那间狭小的、光线永远不足的客房里,如同一抹真正的影子。她尽量避开别墅的公共区域,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悄无声息地溜去厨房倒一杯水,或者用微波炉热一点最简单的食物。佣人们看她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她也只当没看见。
周予白没有再踏足过这间客房。偶尔在空旷的走廊里远远遇见,他也总是目不斜视地走过,仿佛她只是空气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所有的时间和温柔,都给了住在主卧里的苏禾。
林晚不止一次在清晨的微光里,透过客房门缝,看到周予白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苏禾下楼。苏禾穿着柔软的丝绸晨褛,脸色依旧带着病弱的苍白,但眉宇间是舒展的,偶尔会对周予白露出一个浅浅的、依赖的微笑。周予白会低下头,专注地听她说着什么,侧脸的线条在晨光里显得异常柔和,那是林晚久违的、却永远不属于她的温柔。
更多时候,是苏禾坐在洒满阳光的落地窗边看书,周予白就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处理文件。阳光跳跃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整个空间流淌着一种静谧而和谐的氛围。林晚会躲在阴影里,远远地、贪婪地看一眼那画面,然后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目光,心脏的位置空落落的发疼。那画面太美好了,美好得刺眼,时刻提醒着她的多余和格格不入。
她开始频繁地头疼。起初是隐隐的闷痛,像有根筋在太阳穴里一跳一跳地拉扯。渐渐地,痛感变得尖锐而密集,有时像针扎,有时像重锤敲击。眼前也时常会毫无预兆地发黑,或者出现闪烁的光斑,视野模糊一片,需要扶着墙壁缓上好一会儿才能恢复。眩晕更是家常便饭,好几次她在浴室差点摔倒。
抽屉里藏着的止痛药消耗得飞快。她不敢去看医生,不敢面对那张可能宣判最后期限的纸。每次头痛欲裂时,她就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牙齿死死咬住枕头的一角,忍耐着那几乎要撕裂头颅的剧痛,汗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只有在最深的夜里,被剧痛折磨得无法入睡时,她才会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无声地流泪。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她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怕自己会彻底失明,或者变成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在那之前……无法干干净净地离开。
这天下午,天气难得放晴。林晚昏昏沉沉地从一阵剧烈的头痛中勉强缓过劲来,额头上全是冷汗。她挣扎着爬起来,想去厨房倒杯温水。刚拉开房门,就听到楼下客厅里传来苏禾轻柔的说话声,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予白,你看它多可爱呀!
林晚脚步顿住,下意识地扶着冰冷的墙壁,透过楼梯的间隙往下望去。
客厅中央,周予白正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逗弄着一只装在精致竹笼里的鸟儿。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玄凤鹦鹉,头顶有一簇俏丽的黄色冠羽,圆圆的眼睛像两颗黑豆,好奇地打量着新环境。
嗯,是挺精神。周予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笑意,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鹦鹉的小脑袋。鹦鹉歪着头,发出啾的一声轻鸣。
它叫什么名字好呢苏禾也蹲了下来,凑得很近,脸上是纯然的欢喜,这么白,像团小云朵……不如叫‘云朵’
你说了算。周予白侧过头,看着苏禾,眼神专注而包容。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圈温暖的光晕。鹦鹉在笼子里扑腾了一下翅膀,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雪白的羽毛,那黑豆似的眼睛,那歪头的动作……像一道闪电,狠狠劈开了她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五年前,学校后山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金黄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周予白神秘兮兮地从背后拿出一个用旧毛巾裹着的小东西,献宝似的捧到她面前。那也是一只小小的、雪白的玄凤鹦鹉,刚刚破壳不久,绒毛还有些湿漉漉的,瑟缩着,发出细弱的啾鸣。
晚晚,看!我们捡到它的时候它摔在草丛里,差点冻死。周予白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兴奋和心疼,以后我们养它好不好它这么白,像个小雪球……就叫‘雪球’!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家,就把它挂在阳台上,让它天天叫我们起床!
那时的他,笑容灿烂得胜过秋日最温暖的阳光。那只叫雪球的小鹦鹉,后来成了他们简陋出租屋里最鲜活的生命力。它学舌很慢,总是笨拙地重复着晚晚、予白这几个简单的音节。它最喜欢停在周予白乱糟糟的头发上,或者啄食林晚手心里的米粒……直到后来……
啾啾!楼下笼子里的鹦鹉又叫了一声,将林晚从汹涌的回忆漩涡中猛地拽回现实。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无数根细针同时扎穿。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死死抠住冰冷的墙壁,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涂料里。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
雪球……她无声地翕动着嘴唇,泪水瞬间决堤,模糊了楼下那幅刺眼的温馨画面。
那只被遗弃在冰冷记忆里的雪球,如今被赋予了云朵这样崭新而美好的名字,成了另一个女人掌心的宠儿。而她林晚,连同那些被他遗忘的、属于晚晚的时光,都成了真正的弃子。
她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逃回了那间阴暗的客房。门在身后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她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死死捂住嘴,压抑着翻江倒海的呕吐感和撕心裂肺的咳嗽。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渗出,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又滑过了几日。林晚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头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剧烈,止痛药几乎失效。视野模糊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眼前会突然陷入一片漆黑,持续十几秒甚至更久。眩晕感如影随形,让她走路都变得摇摇晃晃。她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这天清晨,她强撑着梳洗了一下,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旧衬衫和牛仔裤——这是她仅有的几件还能穿出门的衣服了。对着镜子里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下带着浓重青黑的脸,她努力扯了扯嘴角,想给自己一点勇气,却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需要去医院。需要面对那个她一直逃避的结果。无论好坏,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她决定如何走向终点的答案。
小心翼翼地拉开客房的门,外面一片寂静。主卧的方向没有声音,苏禾似乎还没起床。她松了口气,扶着墙壁,脚步虚浮地朝楼下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头重脚轻。
刚走到楼梯转角,一阵剧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眼前瞬间黑雾弥漫,天旋地转。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旁边的栏杆,却抓了个空!
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栽倒!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无法抑制地从喉咙里溢出。
预想中坚硬冰冷的撞击并没有到来。
一只有力而温热的手臂及时地、稳稳地托住了她下坠的身体。一股熟悉的、清冽的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的味道瞬间将她包裹。
林晚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眩晕感还未完全散去,眼前依旧模糊一片。她下意识地抓住那只支撑她的手臂,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手臂肌肉瞬间的紧绷。她艰难地抬起头,试图聚焦视线。
模糊的视野中,是周予白放大的、近在咫尺的脸。他不知何时出现在楼梯下方,此刻正微微仰头看着她,眉头紧锁,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她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震惊错愕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深沉的痛楚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你……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只说了一个字,就哽住了。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苍白的脸,目光在她毫无血色的唇瓣和浓重的黑眼圈上反复流连,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她这个人。
林晚被他眼中那陌生的、过于沉重的情绪慑住了,一时忘了反应,也忘了推开他的手。两人就以这样极其怪异的姿势僵持在楼梯转角——他托着她,她靠着他,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
就在这时,主卧的门咔哒一声被推开了。
苏禾穿着一件柔软的粉色睡裙,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出来,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予白,怎么了我好像听到……她的声音在看到楼梯转角处紧紧相贴的两人时,戛然而止。
苏禾脸上的慵懒睡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愕的苍白。她那双总是带着柔弱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周予白的手,正牢牢地、甚至带着一种保护性的姿态环在林晚的腰上!而林晚,则虚弱地倚靠在他怀里!
空气仿佛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连窗外偶尔的鸟鸣都显得格外刺耳。
周予白猛地回过神。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几乎是瞬间就收回了托着林晚的手臂,动作快得甚至带着一丝狼狈。失去支撑的林晚身体晃了晃,连忙自己扶住了旁边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周予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与林晚的距离。他转向苏禾,脸上的复杂情绪迅速褪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仔细看,那平静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没事,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只是比平时低沉了几分,她差点摔了。
苏禾的目光在周予白和林晚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林晚苍白虚弱、摇摇欲坠的脸上。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柔弱无害,而是像淬了冰的针,带着审视、怀疑,还有一丝被冒犯领地般的冷意。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有力量。
林晚低着头,避开苏禾冰冷的目光,也避开周予白那让她心慌意乱的复杂视线。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和阵阵眩晕,用尽全身力气站直身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谢谢。我没事了。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艰难地走下了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两道紧紧追随着她的、截然不同的目光——一道冰冷如刀,一道复杂沉重得让她窒息。
她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那栋令人窒息的别墅。屋外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才让她稍稍缓过一口气,然而心口那片被撕裂的空洞,却灌满了更加冰冷的寒风。
***
市立医院神经外科的候诊区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而刺鼻的味道。惨白的灯光照在光滑的地板上,反射出冰冷的光。空气里混杂着各种药味、人体散发出的微弱病气,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名为绝望的低压。穿着条纹病号服的人们或麻木地坐着,或佝偻着腰缓慢移动,眼神空洞。
林晚坐在角落里一张冰凉的塑料椅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检查报告单。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逾千斤,压得她指尖冰凉,几乎要握不住。
纸上的字迹清晰、冰冷,像最无情的宣判:
【影像学诊断:颅内占位性病变(左侧颞顶叶交界区)。体积较前显著增大(约3.8cm
x
4.1cm
x
3.5cm)。形态不规则,边界不清,周围可见明显水肿带。邻近脑组织及侧脑室受压变形移位。考虑高级别胶质瘤(胶质母细胞瘤可能性大)。】
【建议:鉴于肿瘤位置深在,毗邻重要功能区及大血管,手术全切风险极高,致残率(偏瘫、失语、视力丧失等)及致死率极大。建议尽快入院,行多学科会诊(MDT),评估立体定向活检及后续放化疗方案。预后极差。】
高级别胶质瘤……胶质母细胞瘤……预后极差……
这些冰冷的专业术语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眼球,刺入大脑,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眩晕和轰鸣。她认得这些词。在无数个被头痛折磨得无法入睡的深夜,她曾抱着手机,像自虐般搜索过相关的信息。那些跳出来的字眼——恶性程度最高、侵袭性强、中位生存期短、复发率高……此刻都化作了报告单上最直观、最残忍的注解。
3.8cm
x
4.1cm
x
3.5cm……她的脑子里,竟然长着一个这么大的、畸形的、正在疯狂吞噬她生命的怪物!它挤压着她的脑组织,压迫着她的血管和神经,带来无休止的剧痛、黑暗和眩晕,最终会夺走她所有的感官、思想,甚至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致残率极高……致死率极大……
医生刚才沉重而公式化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林小姐,情况非常不乐观。肿瘤生长速度很快,位置又极其凶险,手术……坦白说,意义不大,风险远大于可能带来的收益。我们建议尽快进行活检明确病理类型,然后制定姑息性的放化疗方案,尽量……延缓进展,减轻痛苦。
姑息……延缓……减轻痛苦……
每一个词,都指向同一个终点——没有希望。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感到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候诊区惨白的灯光、麻木的人群都扭曲成了怪诞的光影。她死死咬住下唇,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一股更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仓促得差点带倒椅子。攥着报告单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低着头,像逃避瘟疫一样,跌跌撞撞地穿过那些或麻木或同情的目光,冲出了压抑的候诊区,冲进了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
走廊里光线更亮,消毒水的味道更浓。刺眼的光线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压下喉咙口那股翻涌欲呕的感觉和胸腔里撕裂般的痛楚。报告单在她手中被揉捏得不成样子,那些冰冷的字句却像烙印一样刻进了她的脑海。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刺得她睁不开眼。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嘈杂,一切都充满了喧嚣的生命力。这鲜活的世界,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荒诞的讽刺剧布景,而她,是一个格格不入、即将谢幕的演员。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虚浮,像踩在云端。脑子里一片混乱,嗡嗡作响。报告单上那些字,周予白冰冷的眼神,苏禾柔弱的脸,银杏树下的少年,被叫做云朵的鹦鹉……无数的画面和声音碎片疯狂地旋转、冲撞。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她茫然地抬起头,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一个熟悉得让她心脏骤停的地方。
眼前,是一排高大古老的银杏树。粗壮的树干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此时已是深秋,金灿灿的扇形叶片挂满了枝头,在午后的阳光下,如同燃烧的火焰,又像倾泻而下的熔金。微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无数金色的叶片打着旋儿,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铺满了人行道和树下的长椅,织就了一条辉煌而哀伤的地毯。
就是这里。
五年前,那个少年就是在这棵最高大的银杏树下,在漫天金黄的落叶雨中,抱着那只叫雪球的小鹦鹉,眼睛亮得像星辰,大声宣告着他们未来院子里要种满银杏树的傻话。
阳光穿过金黄的叶隙,洒下斑驳的光影。林晚站在树下,仰起头,望着那一片片旋转飘落的金色叶子。冰凉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不断滚落,无声地砸在脚下厚厚的落叶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慢慢蹲下身,伸出手,颤抖着接住一片飘落的银杏叶。叶片边缘已经开始微微卷曲,呈现出一种即将凋零的枯黄脉络。它曾经那么鲜活,那么灿烂,如今也到了飘零的时刻。
就像她一样。
呵……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轻笑从她喉咙里溢出,充满了自嘲和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绝望。
她紧紧攥着那片小小的银杏叶,像是攥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也像是攥着自己即将彻底消散的生命。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在这片寂静而辉煌的金色落叶雨中,低低地回荡开来。
***
回到那栋华丽而冰冷的别墅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别墅里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与林晚无关的热闹。隐约有轻缓的音乐和说笑声从客厅方向传来。
林晚像一抹游魂,悄无声息地从侧门溜了进来。剧烈的头痛和刚才在银杏树下情绪崩溃带来的虚脱感让她脚步踉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她只想快点回到那个狭小的、能让她藏身的客房,把自己蜷缩起来,舔舐伤口。
经过客厅通往玄关的走廊时,她无意中瞥了一眼。客厅里,周予白和苏禾正坐在那张巨大的沙发上。苏禾换上了一件质地精良的珍珠白色连衣裙,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侧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温婉动人。她正微微侧身,对着周予白说着什么,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周予白背对着走廊的方向,林晚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背影,微微倾听着。
那只叫云朵的雪白鹦鹉,正站在沙发旁一个崭新的、华丽的黄铜鸟架上,悠闲地用喙梳理着自己雪白的羽毛。鸟架旁边放着一小碟新鲜的坚果粒。
画面温馨和谐,如同电影海报。
林晚只看了一眼,就迅速收回了目光。心脏的位置早已麻木,连一丝涟漪都泛不起了。她垂下眼睫,扶着冰凉的墙壁,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
就在这时,那只悠闲梳理羽毛的鹦鹉突然停下了动作。它歪着小脑袋,黑豆似的眼睛似乎朝林晚所在的昏暗走廊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它张开嫩黄色的喙,发出了一声清晰而响亮的鸣叫。
那不是普通的鸟叫。
那是一个字正腔圆、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属于人类的音节!
晚——晚——!
清脆的、带着一丝稚气模仿腔调的声音,骤然划破了客厅温馨的假象,无比清晰地回荡在宽敞的空间里!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林晚扶着墙壁的手猛地一僵,指甲在光滑的墙面上刮出细微的声响。她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浑身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只鹦鹉!
云朵似乎被自己发出的声音逗乐了,又或者只是单纯地重复着某个早已刻入本能的音节。它扑扇了一下雪白的翅膀,挺起小胸脯,更加卖力地、清晰地又叫了一声:
晚——晚——!
这一次,声音更加响亮,带着不容错辨的指向性!
客厅里,苏禾脸上温婉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她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射向那只突然发声的鹦鹉,又飞快地转向走廊阴影里那个僵立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审视,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而一直背对着走廊的周予白,身体在听到那声晚晚的瞬间,骤然绷紧!像一张被拉满的弓!他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旁边矮几上一个水晶烟灰缸。
哐当!一声刺耳的脆响!烟灰缸摔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瞬间四分五裂,细小的水晶碎片四处飞溅!
周予白却浑然未觉。他霍然转身!动作迅猛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不再是往日的冰冷或平静,而是燃烧着一种林晚从未见过的、近乎狂乱的风暴!震惊、难以置信、某种被强行唤醒的剧烈痛楚……无数激烈的情绪在他眼中疯狂翻涌、碰撞!他的目光,如同两道灼热的探照灯,带着一种要将她灵魂都刺穿的力度,死死地钉在了走廊阴影中、那个扶着墙壁、脸色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单薄身影上!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短促而粗重的喘息声。高大的身躯甚至微微晃了一下,仿佛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空气凝固了。只有地上碎裂的水晶碎片,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刺眼的光芒。
林晚对上他那双燃烧着狂乱风暴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丢进了滚烫的油锅。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骤然一黑,剧烈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了下去。意识陷入黑暗前,最后看到的,是周予白那张写满了骇然惊痛、正不顾一切朝她冲过来的脸……
***
世界沉入一片黏稠的、没有边际的黑暗。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虚无包裹着林晚。头痛消失了,身体的痛苦也感觉不到了,只剩下一种灵魂被剥离的疲惫和寒冷。她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在无垠的虚空中无助地飘荡,不知来处,亦不知归途。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如同沉船般,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浮出黑暗的海面。
首先感受到的是光。眼皮沉重得像是被黏住,勉强掀开一条细缝,刺目的白光让她瞬间又闭紧了眼睛,生理性的泪水被刺激得涌了出来。适应了好一会儿,她才再次尝试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不是客房那低矮、带着污渍的灰白,而是柔和米色的吊顶,一盏设计简约的吸顶灯散发着温暖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舒适的香薰气息,不再是消毒水,也不是别墅里那种冷冽的奢华感。
她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宽敞而舒适的房间,装饰简洁雅致。身下是柔软的床垫,盖着轻盈保暖的羽绒被。她正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
这里……是哪里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鹦鹉那两声尖锐的晚晚,以及周予白那双惊痛欲绝、朝她冲过来的眼睛……然后就是无边的黑暗。
醒了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疲惫感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循声望去。
周予白就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里。他似乎一直守在那里,姿势有些僵硬。才不过短短的时间(她昏迷了多久),他整个人竟显出一种惊人的憔悴。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胡茬,头发也有些凌乱,昂贵的衬衫皱巴巴的,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线条紧绷的锁骨。那双总是锐利深沉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像熬了无数个通宵,里面翻涌着她完全看不懂的、浓得化不开的痛楚、悔恨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慌。他紧紧盯着她,仿佛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林晚被他眼中那过于沉重的情绪刺得下意识想躲闪。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虚软得使不上力气。
别动!周予白立刻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俯身过来,一只温热而带着薄茧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拿起遥控器,将床头缓缓升起一个舒适的角度。他的动作异常轻柔,带着一种林晚从未感受过的、近乎笨拙的珍视和谨慎,仿佛她是一件极易破碎的稀世珍宝。
林晚僵硬地靠坐在升起的床头上,身体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了。周予白的靠近,他身上那熟悉的雪松混合着烟草的气息,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迫和恐慌。她垂下眼睫,避开他那让她心慌意乱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柔软的羽绒被。
这……是哪里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
医院。周予白的声音同样沙哑,他退后一步,似乎想拉开一点距离,缓解她的紧张,但目光却依旧紧紧锁在她脸上,不肯移开半分,最好的私立医院,最顶级的病房。专家会诊过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艰难地继续道:你的……情况,医生都告诉我了。他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颤抖,那份报告……林晚……他念出她的名字,不再是过去那种冰冷疏离的你,而是带着一种沉痛的力量。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那份冰冷的、宣告她死刑的报告单……他也看到了!巨大的难堪和一种被彻底剥开伪装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抬起头,撞进他布满血丝、盛满痛楚的眼睛里,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想要辩解,想要把自己重新藏起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和急切,我没有……我没有故意瞒着你什么!我只是……我只是……她语无伦次,胸口剧烈起伏,苍白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我只是……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尤其是你!你已经有苏禾姐了,你们……
苏禾周予白打断了她,声音陡然变得异常冷硬,甚至带着一丝……刺骨的讥诮他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可笑的名字,她根本不是……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予白是我,苏禾。门外传来苏禾那特有的、轻柔温婉的声音。
周予白后面的话被打断了。他脸上那种沉痛复杂的神色瞬间被一种冰冷刺骨的寒意所取代,眼神锐利如刀锋般射向门口。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压下翻涌的情绪,才沉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苏禾走了进来。她今天穿着一件浅杏色的羊绒开衫,内搭同色系连衣裙,妆容精致,看起来温婉得体。然而,当她看到靠坐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却明显被精心照料着的林晚,以及站在床边、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冰冷气息的周予白时,她脸上的温婉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但她很快调整过来,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柔弱而担忧的表情,手里还捧着一束娇艳欲滴的香水百合,朝着病床走来:林小姐,你醒了太好了!听说你晕倒了,可把我和予白担心坏了。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感觉好点了吗我给你带了花,希望你喜欢。
她的目光看似关切地落在林晚脸上,实则带着一种隐秘的审视和探究,尤其在扫过林晚苍白的面容时,那眼神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极淡的、冰冷的算计。
林晚看着那束开得正盛的百合,那浓郁的香气此刻却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她垂下眼睫,没有说话,手指将被子揪得更紧。
周予白却一步上前,高大的身躯不动声色地挡在了病床前,恰好隔开了苏禾投向林晚的视线。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苏禾,声音冷得像冰窖里凿出来的:这里不需要花。她需要静养。没什么事,你可以先回去了。
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甚至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疏离和驱逐意味。
苏禾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捧着花束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她看着周予白冰冷的脸,又看了看病床上沉默不语的林晚,眼神闪烁了几下,那伪装出来的柔弱终于有些维持不住,透出几分不甘和怨怼。
予白……她试图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委屈的颤音。
出去。周予白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目光锐利如刀。
苏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死死咬住下唇,深深地看了周予白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将那束昂贵的香水百合重重地放在旁边的柜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踩着高跟鞋,快步离开了病房。门在她身后被带上,发出不算轻的声响。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林晚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周予白沉重压抑的气息。
周予白转过身,再次看向林晚。他眼中的冰冷在接触到她脆弱的身影时,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褪去,重新被那种沉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所取代。他走到床边,没有坐下,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她苍白的小脸,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林晚……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和无法言喻的痛苦,告诉我……‘雪球’……那只鹦鹉,是怎么回事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被巨大谜团和悔恨啃噬的煎熬,还有……银杏树……日记本……
日记本三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林晚记忆深处最黑暗、最不愿触碰的角落!她浑身剧烈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
她想起了!在她彻底失去意识前,那个小小的、被丢弃在客房垃圾桶里的蓝色硬壳笔记本!他……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里面那些卑微的、心碎的、浸满泪痕的字句!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她所有的秘密!知道了她那些可笑的、被碾碎的爱恋知道了她这具残破躯壳里埋藏的定时炸弹!
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彻底扒光示众的恐慌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濒死的惨白!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不要……她摇着头,破碎的声音带着哭腔,像受惊的小兽般拼命地向后缩着身体,试图逃离他的注视,逃离这让她窒息的一切,别看……求你……别看它……忘掉……都忘掉……
她语无伦次,泪水汹涌而出,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她挣扎着想要掀开被子下床,逃离这个让她无处遁形的地方!
林晚!周予白低吼一声,带着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他再也无法克制,猛地俯身,不顾她的挣扎,伸出双臂,强硬地、却又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小心翼翼,将她颤抖得如同秋风落叶般的身躯,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那拥抱的力道如此之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要将她揉碎,嵌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身体也在剧烈地颤抖,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林晚颈侧裸露的冰凉皮肤上,滚烫得几乎要将她灼伤!
林晚所有的挣扎和哭喊,都在那滚烫的泪滴和这绝望到窒息的拥抱中,戛然而止。她僵硬地被他禁锢在怀里,大脑一片空白。颈侧的皮肤被泪水浸湿,那温度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拥抱着她的这具高大身躯传来的、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像一座正在崩塌的山岳,发出无声的悲鸣。
他……在哭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林晚混乱的思绪。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冷漠疏离、视她如尘埃的周予白……竟然在哭为了她
这个念头荒谬得让她想笑,可喉咙里却像堵满了浸透泪水的棉絮,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怮攫住了她,让她忘记了挣扎,忘记了羞耻,只剩下茫然和一种心脏被彻底碾碎的钝痛。
周予白紧紧抱着她,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是抱着即将消散的幻影。他把脸深深埋在她瘦削的肩窝里,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单薄的病号服。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痛苦的低吼和哽咽从他紧贴着她的胸腔深处传来,闷闷地震动着她的耳膜。
对不起……对不起……晚晚……我的晚晚……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带血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我都知道了……我都看到了……银杏树……雪球……日记……还有……你的病……说到病字时,他的手臂猛地收紧,勒得林晚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是我该死……是我混蛋……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自我厌弃,我忘了……我把什么都忘了……忘了你……忘了我们的五年……忘了那些银杏叶……忘了那只笨鸟……也忘了……忘了你一直在生病……他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我竟然……我竟然把你当成了别人……我竟然那样对你……说那些混账话……
林晚僵硬地靠在他怀里,听着他语无伦次、充满痛苦的忏悔。那些字句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那些被她小心翼翼珍藏又被迫亲手埋葬的过去,那些她独自吞咽的苦楚和绝望,此刻被他用这样痛苦的方式重新揭开……没有想象中的解脱,只有更深、更尖锐的痛楚。
她该恨他的。恨他的遗忘,恨他的冷漠,恨他将她推入替身的深渊,让她在绝望中独自走向生命的尽头。可是……听着他此刻痛彻心扉的哽咽,感受着他滚烫的泪水和绝望的拥抱,那汹涌的恨意,却奇异地被一种更深的、铺天盖地的悲哀所淹没。
别说了……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都过去了……周予白……都过去了……她试图推开他,手臂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
过不去!周予白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像一头濒临疯狂的野兽,眼神里是毁天灭地的绝望和一种不顾一切的执拗,晚晚,你看着我!他双手捧住她冰凉的脸颊,强迫她直视自己布满血丝、盛满泪水的眼睛。
我忘了,是我混蛋!但我现在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银杏树下抱着你的感觉!雪球那只笨鸟啄我手指的痒!你第一次戴着我送的银链子时羞红的脸!还有……还有你复查回来,强装笑脸却藏不住害怕的样子……我都想起来了!
他的手指因为激动而用力,指腹摩挲着她脸上冰凉的泪痕:这三年……这三年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我怎么能……怎么能把你当成苏禾的替代品!我怎么能那样伤害你!他的眼神痛苦得几乎要碎裂,医生说……医生说你的病……是因为那场车祸后,情绪长期压抑,巨大的精神刺激诱发了……
够了!林晚猛地打断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破旧的风箱般起伏,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后面的话,她一个字都不想听!那是在往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撒盐!是在提醒她,她这残破的生命和绝望的结局,与他脱不开干系!
想起来又怎么样!她看着他,泪水汹涌而出,眼神里却是一片死寂的灰烬,周予白,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破碎和绝望,我的病……是好不了了!医生的话你没听见吗没救了!手术没用!化疗放疗也只是……只是拖延时间!最后会变成瞎子!傻子!瘫在床上等死!
她每说一个字,周予白的脸色就苍白一分,眼神里的绝望就更深一分。
你现在想起来……有什么用林晚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泪水不断滑落,是可怜我吗是觉得内疚吗还是想用你的愧疚和补偿,来减轻你心里的负罪感她摇着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不需要……周予白,我真的不需要了……
她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和眼中那灭顶般的痛苦,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无法呼吸。她猛地用力,终于挣脱了他的怀抱,身体因为脱力而重重地跌回靠枕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走吧。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将脸转向冰冷的墙壁,声音低哑而决绝,去找你的苏禾姐吧。她才是……你记忆里想要的那个人。我们……早就结束了。在五年前那场车祸里……在你忘记林晚的那一刻……就彻底结束了。
至于我……她停顿了一下,声音轻得如同呓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认命,我的时间……不多了。让我……安安静静地……走完最后一段路。别再来打扰我了……求你。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周予白的心脏。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脊梁。他看着她转向墙壁、拒绝再沟通的、单薄而决绝的背影,听着她那平静得可怕的最后一段路……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灭顶。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发不出任何声音。通红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痛苦和茫然。
病房里,只剩下林晚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和周予白沉重得如同濒死般的喘息。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彻底暗沉下来,浓重的夜色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