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景国,舅舅是皇帝,母亲是长公主。
我的家人很爱我,只要我愿意,没有人会板着脸。
除了慕衍。
慕衍十岁失去父亲,十一岁被屠满门,母亲在他面前自缢。
我父亲可怜他,我母亲心疼他,收了他做徒弟。
从那之后,公主府就是他的另一个家。
可我万万没想到。
他会亲手毁了我们的家。
1
景国十一年,我七岁。
那年夏天,公主府来了一位客人。
那是一位长相极美的女子。
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只是她看起来好像很不开心。
像是被人夺了糖果的小女孩儿。
父亲母亲叫我不要去打扰她,但大家伙都喊我开心果。
我笃定,我一定能哄她开心。
那天我本想着跟着娘亲去哄哄这位客人,让她笑一笑。
却不意外地碰见了慕衍。
他叫她娘亲,难怪也长得那么好看。
小涵昭,快叫慕衍哥哥。
我刚过来,母亲就让我喊人。
长这么大,除了砚初哥哥,我还没见过比我大的小孩。
我就要有新的玩伴了！
我高兴极了,随即开口。
慕衍哥哥！
慕衍被我兀的叫了一声,僵硬的脸上扯出了尴尬的笑。
但我不在乎,有人能陪我就好。
砚初哥哥是太子,他太忙了。
不能总是陪我。
有了慕衍,我就不用那么孤单了。
我是真的很开心。
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围着他一直打转儿。
太好了！慕衍哥哥！我有慕衍哥哥了！
慕衍被我弄得有些局促,一边挠头一边喊我停下。
你别转了。
母亲和客人看着我们俩安静的笑。
难得见她这么热情,蓁蓁,你答应我,要多带小慕衍来陪我。
母亲是景国长公主,那天我才知道,原来竟还有她搞不定的人。
母亲这声乞求没有得到回应,便朝我身旁的慕衍使眼色。
慕衍倒也聪明,随即附和。
是啊,娘亲,您就答应吧,我也想来找妹妹玩儿。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听他说话。
他的声音真好听,一点儿不像小孩儿,温温柔柔的。
明明是景国人,他却操着一口北疆口音。
可为什么,蓁蓁姨的景国话说得那么溜
我正想着缘由,母亲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搭腔。
我这么机灵,一下就懂了。
啊！对呀！蓁蓁姨,你就答应我娘亲嘛,不然这里会有四个人不开心的！
我伸出四根手指,用我惯会用的伎俩撒起娇。
蓁蓁姨最终受不住我们几人热烈又炙热的目光,答应了。
2
那之后的一个月,我没再去宫里烦砚初哥哥。
因为慕衍在这。
和他相处了些日子,我发现了很多慕衍的秘密。
比如,慕衍的父亲死了,和蓁蓁姨的族人有关。
再比如,慕衍其实不像孩子,至少不是和我一样的孩子。
他很难在人前表露情绪。
有时候我总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因为他,我知道这世上有人是可以脸上笑着,心里却在生气的。
所以对他,我总是反着来。
我果然聪明。
他说的话,往往是另一个意思。
只有一次我猜错了。
那天砚初哥哥来找我,正巧慕衍也在这,我便当起了中间人。
毕竟,谁不想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喜欢的朋友的朋友。
我叫顾砚初,是这小祖宗的表哥,见你年龄比我小,和涵昭一起喊我表哥吧。
对了,你叫什么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砚初哥哥可是舅舅的太子,在景国,没有人敢忤逆他,就连母亲都对他溺爱。
除了我之外,慕衍是第一个。
慕衍。
慕衍貌似只听到了一个问题。
喂！砚初哥哥跟你说那么多,你就只有两个字吗
许久不见砚初哥哥,那我这次肯定是要帮砚初哥哥扳回一局的。
谁知他并不领情。
别闹了,涵昭。
是我唐突了,这是涵昭第一次交的朋友,我这当哥哥的有些好奇,脱口而出了,慕小弟,你别太在意啊。
好吧,就冲这一句,我原谅砚初哥哥了。
没事儿,你叫我慕衍就行,不用称兄道弟。
砚初哥哥没想到慕衍还是这副模样,显然愣了一下。
好在有我替他解围。
砚初哥哥,你这次来公主府,是不是要找娘亲啊
不是找姑姑,我这不在想,我家小祖宗怎么突然这样好心,竟然快一个月没来烦我。
我连忙堆起笑解释,我这不是怕耽误你,误了大业嘛。
我看你就是有了新欢,把我忘了。砚初哥哥可是太子,我这点儿心思自然瞒不过他。
于是我将错就错,挽起慕衍的胳膊,使劲儿靠近他,对！我就是喜欢慕衍哥哥,谁叫你那么忙！
砚初哥哥不再理我,慕衍,要不你和我一起进宫吧,看你年纪,也该找个先生了,我和父皇说一声,你进宫同我一起去太学。
我不去。慕衍还是话少,说完就去找蓁蓁姨了。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秉持着他说不要就是要的想法,这次也不例外。
虽然我对顾砚初这种挖墙脚的行为表示可耻,但为了顺慕衍的心意,我还是说了出来。
砚初哥哥,他说不要,就是要的意思。
顾砚初一脸懵逼,但我说的话他自然是信的。
那我回去就和父皇说。看着我满脸的不开心,他走时又补了一句,顺便把你也带上。
好吧,我又一次原谅他了。
可我没想到,慕衍这次没有说反话,他是真的不想进宫。
……
3
我得了胜利果实,急着去慕府找慕衍,想告诉他我也能进宫和他一起上学。
还没出门,娘亲就把我拦下。
涵昭,乖乖在家等着,你父亲去接了。
我心里纳闷,过去快一年,母亲从不拦我,尤其是去慕府。
今日是怎么了。
我耐着性子,佯装答应,等娘亲坐上了去往宫里的轿子,我偷偷跑了出去。
幕府离公主府不远,也就隔了两条街。
平日里我都是坐轿子过来的,跑过去着实很累。
跟着我的侍女姐姐都累得不行,郡主,要不咱就听公主的话,在家等吧。
我不听,这就快到了,我想快点儿告诉慕衍,我能陪他一起去上学了。
侍女姐姐拗不过我,只好一路跟过去。
我揣着满心欢喜,就只想见到慕衍。
我叫侍女姐姐去街上那家最火的糖果铺排下队,等我叫上慕衍就过去。
往日来时,蓁蓁姨会安排慕府小厮专门等我。因我来的勤,那小厮已成了专职。
我到了慕府门前,却看不见他的身影。
安静,好安静。
我想一定是那小厮今日休沐了,不知道我今日会来,这才没出来接我。
那我自己进去好了。
我张开手掌刚要敲门,门却自己开了。
我有点儿害怕,但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慕衍,我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那是我这辈子都不愿再回忆的事。
我才进门,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得瘫坐在地上。
满院子的血,流的哪哪都是。
我看见了那个平日里接我的那个小厮,看见了常在慕衍身边的侍女姐姐,看见了很多陪我玩儿的人。
他们一个个躺在地上,七扭八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我太害怕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不停地喊慕衍！慕衍！你在哪啊
没有人应声,没有人回答,我哆嗦着站起身,告诉自己一定要找到他。
我慌不择路,整个慕府,成了人间地狱。
血,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死人。
我强忍恐惧,一个个的翻找,又害怕自己找到他。
涵昭,你来这干什么
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哇一下的哭出了声。
慕衍！慕衍哥哥！……
我转过身,看见父亲身后的慕衍,像看见救命稻草一般朝他扑过去,紧紧抱住他。
我以为……我以为你也和他们一样……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指着满地的人,抱着慕衍泣不成声。
慕衍推开我,用身上为数不多没被血染上的袖子不断地擦我身上的血。
但是那些血迹像墨一样,已经浸透了。
无论如何都是擦不干净的。
别怕,涵昭,我在呢,别怕。
他的声音和往常一样,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却让我十分安心。
我以为他是不怕的。
可他怎么能不怕呢
明明他也只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啊。
等我哭得差不多了,父亲蹲下身来,慕衍,涵昭,我们先回公主府吧。
我这才想起还没见到蓁蓁姨呢,我抓紧慕衍的手,不肯离去。
慕衍似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娘亲她,……不去公主府了。
这回我忍住了好奇心没有问下去,因为结果显而易见。
我注意到慕衍脸上的血迹,抬手要帮他擦掉,他猛地躲开了。
他没有说话,也不哭,从他眼里,我似乎看到了蓁蓁姨的结局。
……
4
后来听娘亲说,蓁蓁姨本是北疆外族的公主。
因和亲来到景国,与慕衍的父亲相爱。
舅舅不愿拆散两人,就下旨给两人赐了婚。
两年后,慕衍出生了。
蓁蓁姨思乡心切,于是慕衍父亲就带着母子二人回北疆探亲。
data-fanqie-type=pay_tag>
他们这一探就是几年,慕衍十岁时,蓁蓁姨母族遭人背叛,家破人亡,逃回景国途中,慕衍父亲被人刺中,本就有伤的他没有撑住,逃亡路上就撒手人寰。
好不容易到了景国边界,蓁蓁姨也倒下了。
后来他们回到都城,蓁蓁姨和娘亲说过,若是没有慕衍,她早就随夫君去了。
母亲和蓁蓁姨是至交好友,两人又同为公主,命运相似,自是希望蓁蓁姨能活下去。
母亲花了一年时间,好不容易将蓁蓁姨拉回来,慕家灭门,又让她失了希望。
我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以为蓁蓁姨是和慕府其他人一样没了性命。
直到很多年后,慕衍亲口告诉我,那天,娘亲和我说好好活着,然后用父亲的那把匕首割开了自己的喉咙,她的血崩了我一脸。
你当时想要擦掉的,是我娘亲的血。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像小时候一样紧紧抱着他。
涵昭,我只有你了。
我心疼慕衍,告诉他,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那时我是真的想一直陪着他,直到我死。
……
慕家被灭门后,慕衍就住到了我家。
我们一起进宫和砚初哥哥上了太学,接受教育,宫里的先生们都说,这孩子虽聪明,但心太狠,不适合同人相与。
我知道他们是在说慕衍,那是他们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太学里多是达官贵人的子弟,因着母亲的身份,许多人都来巴结我。
驸马当不了,当个郡主夫婿也不错。
娶了小郡主,也算是皇亲国戚了。
是啊,小郡主的亲舅舅可是陛下。
我不傻,也不愚钝,他们说那些话我心知肚明。
没有舅舅和母亲,我的确什么都不是。
更不可能和砚初哥哥一起受太傅教导。
但嘴长在他们身上,我是管不了的,也懒得管。
这些话有时被砚初哥哥听到了,那些人会被训斥一顿,而后退学。
渐渐地,没人再敢妄议我。
我身份尊贵,又有人罩着,本来那些人是不敢得罪我的。
初到太学时,他们都欺负慕衍,他没反应,也不搭理他们,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那些人就转而攻击护着慕衍的我。
动手打架他们不敢,但一群人和我口舌相争时,我总会败。
太多张嘴了,我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高雅正统的言语,那么粗鄙不堪、咄咄逼人的话我着实说不出口。
每次说不过他们,我都要生好久自己的气。
慕衍知道后,把他们打得满身是伤,就连父亲也被太傅说道。
宫里的太傅是顾家人,说起来也和我们有些血缘关系,舅舅做太子时,他就已经是太傅了。
舅舅、母亲都是他的学生,父亲也不敢惹怒他。
有时回到家,父亲总板着个脸,慕衍,我教你习武,不是让你用来欺负人的。
慕衍什么都不解释,每次都自己去领罚。
我问他为什么不和父亲说清楚,他也只说,是我的错,我该罚。
我要去和父亲解释,他却拦住我,和我说,从此以后没人再敢这样对你。
我心里难受,又有些开心,这么多年了,这块石头终于被我捂热了。
我抱住他哭,像小时候一样。
这次慕衍没有推开我。
果然,之后进宫,再没有人敢对我不敬。
他们怕慕衍。
这群欺软怕硬的胆小鬼。
砚初哥哥不知道慕衍为我出头的事,我也没说。
这是我和慕衍的秘密。
课业习完,太学之旅结束,我和慕衍就要离宫。
砚初哥哥看中了慕衍的才学,想要他留在宫里。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慕衍说为了我,我要守着涵昭,不会留在景国宫里。
砚初哥哥苦笑,调侃自己,三人行马上就剩我自己了。
我怕砚初哥哥难过,你别这么说,我们又不是见不到了,你要是无聊,我和慕衍就多进宫来陪陪你。
我的小郡主,砚初哥哥可比小时候更忙了。
谁叫你是景国太子,你活该。
有些事我想我们三个人心里都心知肚明。
只是大家都不好明说。
……
出宫不久,我意识到。
我已经很久不叫慕衍哥哥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大概是那件事之后。
他虽然比我大,可我从不觉得他是兄长。
在我心里,他是比兄长还要重要的人。
我不知道他对我是怎样想,算了,只要他能一直留在我身边就好。
其他的,不重要。
5
那天他和砚初哥哥说要守着我,我开心极了。
我想他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我了。
但一切,好像只是我的幻想。
或者说,他说的守着我,不是一直,也不是永远。
舅舅年纪大了,砚初哥哥开始监国,他找过几次慕衍帮他,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不去。
于是砚初哥哥只得作罢,连连感叹,可惜了你这一身才华,无处施展。
我总觉得这背后有什么原因,或许,是和蓁蓁姨有关。
但我没有多问,我问了,慕衍也不会和我说。
蓁蓁姨去世十五年后,慕衍突然说,想回母族看看。
他说的母族,是蓁蓁姨的家乡,沐兮族。我不想一个人留在景国,缠着他带上我。
他答应了,父亲母亲也答应了。
临走时,父亲和慕衍说了许多,我猜可能是替他看看家乡,照顾好我之类的话。
父亲也是沐兮族的人,他也是一个政治牺牲品,只是比蓁蓁姨幸运而已。
母亲是长公主,也是祖父唯一的女儿,祖父舍不得让心爱的女儿远嫁,使了些政治手段,迫使沐兮族送人来和亲,那人,便是父亲。
还好,父亲和母亲两人日久生了情。他们成了婚,景国也兑现诺言,帮助沐兮族打退了外敌。
只是祖父的条件之一,就是父亲在有生之年不得重返沐兮。
为了沐兮族,为了母亲,他答应了。
我跟着慕衍出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阵欣喜。
可能是终于没有人在我耳边絮叨了。
也可能是我太喜欢他了。
我发现慕衍也开始奇怪起来,他这人话少,可我问他时,他还能说一些。
去沐兮族的路上,他却甚少与我交谈。
甚至有时候还扭扭捏捏。
有天我实在气不过,趁他出去采买时自己出了门。
我本想买些好吃的好玩的哄自己开心,半路却遭人绑架。
绑我的一行人不像景国人,也不像沐兮族的,加上他们手臂处的月牙印记,让我更加确信他们是狼牙族人。
几个五大三粗的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朝我走过来扯我的外衣。
我挣扎着手脚乱踢,对他们一顿无差别攻击。
可我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根本拗不过这几个糙老爷们,不一会儿,我的外衣就被扒光。
就在我要陷入绝望之时,为首的绑匪停了手,扯下我脖子上带的护身符,对着我说了一堆叽里呱啦的话。
那护身符我从小带在身上,是父亲给我的。
母亲说过,那是父亲的父亲留给他的。
这让我不免设想,可能,父亲的父亲是狼牙族的族人。
几个绑匪看了那护身符,就像看见了自己族里的守护神一样,连连对我作揖,有个人还将外衣递给我,比划着让我披好。
我正想接,门就被人踹开了,是慕衍。
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疯了一般,那几人两三下就没了命。
我已经见过死人了,但从没见过慕衍杀人,我慌了。
第一反应竟是慕衍不能被人抓到。
思绪回来时,我觉得我也要疯了。
等我意识清醒时,慕衍正给我穿衣服,他一脸懊恼,是我不好,不该带你出来的。
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胆子小。
涵昭,你能听见我说话了慕衍一脸担忧。
从认识他开始,我很少见他表露情绪,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
嗯,我听见了。我轻声应着。
几年过去,我还是怕看见死人。
那件事后,慕衍没了家人,我也不再是大家的开心果。
慕衍抱住我哭了,好了就好,你没事就好。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见他哭,我被他紧紧抱着,感觉他像个孩子。
……
寻着慕衍的身后,我看到了那天的外衣,我想起被慕言杀掉的狼牙人,心里又害怕起来,他们……怎么办万一被人发现,你……
涵昭别怕,他们本就该死。慕衍说这话时,眼神冷冷的。
可是……我刚要张口继续说下去,就被慕衍堵住,涵昭,你是不是……很怕我
慕衍问我时,眼里的冷瞬间就淡下去了。
我才知道,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藏自己的情绪。
我暗下决心,对他微笑,我是怕你不知道我的心意,笨蛋。
显然,慕衍怔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我竟会在这时向他挑明心意。
慕衍,我喜欢你。
我不想也把我的情绪藏一辈子。
我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开口说话。突然,他凑过来吻上了我的唇。
我就知道,慕衍是喜欢我的。
我的感觉从没错过。
唇齿相间后,慕衍抱住我,涵昭,别再离开我。
我微微点头,轻声回应,这辈子都不会。
……
6
那几个狼牙族人还是被发现了。
我被围困时,正巧有山间猎户看到了,他去喊人救我,等他带着一行人回来时,就只那几个死人了。
而慕衍背我离开时,问了一路的人才找到医馆。
两个浑身是血的外乡人,一个昏迷的女子,一个寡言少语的男子,几个狼牙死人。
任谁看了都能联想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医者告知我们,你们杀了族人,就要受到反噬,现在报应来了,他们就要找过来了。
我大病未愈,慕衍不想让我再受颠簸。
可我不愿他出事,拗着性子告诉他我好多了,求他带我离开。
狼牙人出了名的团结,对我二人穷追不舍。
被逼无奈,慕衍带我上了崀山,我们躲在动物驱寒的山洞里。
救我的医者说过,狼牙族人最惧崀山,那是被守护神诅咒的地方。
却是我和慕衍的守护神。
崀山严寒,我又还病着,严重时,我意识不清,胡言乱语后会很久没有动静。
慕衍就抱着我一直说话。
和我说蓁蓁姨和他父亲,说自己,也说我。
我迷迷糊糊的听着,竟真的好了很多。
涵昭,我只有你了。
那晚,我听这话听了很多遍。
他说他只有我了。
我其实想告诉他,他还有我父亲、我母亲、顾砚初,那些也是他的家人。
但我没力气了。
只能听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在崀山躲了几日后,有沐兮族人上了山。
慕衍骗了我。
那些人据说是蓁蓁姨的家人,可我看他们时,分明就是一群被仇恨蒙了双眼的人。
他们在利用慕衍,他们不是家人。
慕衍却异常笃定,他们就是我的家人。
他告诉我,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真相,叛徒究竟是谁,父亲究竟是被谁害死,慕家满门何故被灭。
慕衍语气里尽是凉薄,闻不出半点儿人味儿。
我想起蓁蓁姨,想起他在崀山和我说的话,那你想过蓁蓁姨吗她叫你好好活着,不是叫你去复仇的!
慕衍激动起来,她叫我好好活着,刚回景国时,她也是这么跟自己说的,可她死了,就死在我面前。
我又一次看见了慕衍淌下的泪,一行又一行,涵昭,我没法好好活着了。
我又一次手足无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靠近他,抱住他,安慰他。
慕衍情绪稳定下来后,又变回了从前的他。
几日后,我摸透了规律,他像是被安了开关,一键就能开启第二人格。
他病了,可他那些所谓的族人一直催他复仇。
我写给顾砚初的信,被那些沐兮族人一封封拦下。
慕衍渐渐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一连几日都见不到人影。
那些沐兮族人看我看得紧,根本不让我有出府的机会。
就这样,我的病越来越重,我想,我离慕衍也会越来越远。
九月十五日,慕衍一大早回来,沉着个脸,很不开心。
我许久没见他,想他想的紧,走过去抱住他,几近央求,慕衍,我们回景国看看吧。
他将我推开,双手紧捏我的肩膀,满脸的狐疑,沐涵昭,你要离开我吗
我拼命摇头,眼前的这个慕衍被仇恨占满,几近偏激。
我说过,我不会离开你。我只是,有些想家了……话没说完,堆积的委屈决堤而来,眼泪从我的脸颊上接连划过。
慕衍忙替我擦,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抱了很久。
涵昭,我们成婚吧。
好。
明日好吗
我点头,好。
我应声后,慕衍抱着我上了床。
我心里莫名涌上一丝恐惧,慕衍看起来和往常无异,除了他眼里的那丝犹疑。
我双手环住他的颈部,轻呼道,成完婚,陪我回景国吧。
慕衍吃力,我看不见他的双眸,只听到一个沉闷的声音,嗯。
慕衍滚烫的唇落在我的颈上,顺着往下。
……
7
我等来的不是婚礼。
次日,我身体酸痛,醒的比往日要早许多。
见慕衍不在身边,就下床去寻他。
却听到了这段对话。
慕衍,你怎么还和这丫头纠缠呢,还要和她成亲！你疯了吗
她不是沐兮族的仇人。
怎么不是若不是当年沐子辰背叛我沐兮族,和狼牙人勾结,你母亲怎会惨死在景国
母亲是自缢。慕衍声音低沉,似是在和自己挣扎。
那她为什么自缢她可是我们的公主!若不是沐子辰,你父母能死吗我沐兮族至于现在大权旁落吗
可沐子辰是沐子辰,她是她。
你别忘了,你口中的师父、你心爱的人,都是沐子辰的家人!
竟原是如此啊。
难怪,慕衍近来总对我遮遮掩掩。
我心里自嘲轻笑,我还妄想将他从牢笼里拽出来。
原来把他拖进去的人里,也有我的份儿。
我好难过,原以为自己是他的救世主,恍然发觉自己就是猪,前因后果都不明了就一头扎进去。
……
我逃婚了。
与其说是逃婚,不如说是我害怕面对慕衍。
趁着月色未褪,负责看守的沐兮族人还未上岗,慕衍为我和那族人辩解的行当,我走了。
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没带走。
还丢了慕衍。
我辗转流离多日,又遇见了几个狼牙族人,他们看见我的护身符,应我央求助我回到了景国。
再到景国,我听闻驸马惨死、公主疯癫的传言,心里慌的要死了。
拿着狼牙人给的盘缠,我没花几日便回到了都城,却没见到父亲。
蓁蓁,你猜我看见谁了
我看见我的小涵昭了！
奇怪,怎么不见小慕衍呢
再见母亲,她已经识不得我。
顾砚初和我说,几月前慕衍来信,说我和他在外遇险,对方大放厥词,要找的人是父亲。
父亲安抚母亲后,给舅舅留了封信,便只身离去。等舅舅派兵时,已经晚了。
姑父是不能离开景国的,你也知道。他刚出景国边界,几伙人蜂拥而上。纵使姑父武功高强,可只身一人对峙上百人……
顾砚初没再继续说下去。
那……他后来回来了吗我近乎淡漠地问出这句话。
蓁蓁姨死时,慕衍也是这感觉吗
姑父脱了身,其实他身体早就撑不住了,可他撑着一口气,就想见一见姑姑。
我听着顾砚初嘴里的父亲,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心痛的哭不出来。
涵昭,姑父临前,让我转告你,别恨他。
恨
我该恨谁
自己吗
我不该那么信他,让他毁了我的家。
一个月后,舅舅退位,顾砚初登基,成为景国新帝,我从郡主变成了公主。
舅舅年少即帝,最是重情。母亲疯癫后,神智无知,记忆没了大半,却还是常喊哥哥,舅舅退位后不久,便带着母亲,游历四方,遍寻名医。
8
景国在顾砚初的治理下欣欣向荣。
自那天后,我再没听到关于慕衍的消息。
他也没来找我。
三年后,听闻沐兮族派来使到景国,我心里泛起一阵涟漪,跑去找顾砚初。
沐兮族。
只三个字,顾砚初就明了我的来意,向我解释,涵昭,我派人找过他,但没找到。沐兮族现在掌权的另有其人,他的那支,在上位者眼里只是蝼蚁。
只是蝼蚁吗我喃喃道,意识又开始恍惚。
顾砚初忙找来太医为我诊脉,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只是淡笑,叫他别担心。
太医们一一把过脉后,跪满了顾砚初的朝云殿。
砚初哥哥,你别吓他们了。我忍着疼痛,朝顾砚初勉强挤出笑脸,我又不是现在就死了,不是还有几个月吗。
沐涵昭,你真是胡闹!顾砚初生气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喊我,喊完后背过我和跪了满地的太医,久久没发出声。
三日后,许是一连灌了几日的汤药见了效,我居然能下床了。
顾砚初来喂药时,我央求着他让我见一见沐兮族的来使,就见一面,问清缘由,我便死心。
顾砚初放下手里的药碗,一句一句的质问我,你都这样了还想着他,慕衍有那么重要吗有家人重要吗有你自己重要吗
我哭着求他,砚初哥哥,我就想死前……
闭嘴！顾砚初没让我说完,自从知道我的病后,他最是听不得死这个字。问完了赶紧给我回来。
我就知道,砚初哥哥最疼我了。
沐兮族的来使告知我,几年前是有人教唆一个声称是蓁蓁公主的儿子复仇,但经几番验证后,他们发现教唆者正是当年挑拨离间的那拨人,得知真相后,教唆者接受不了自己被亲人利用的事实,在牢狱中自杀了。
听完那个声称要复仇的沐兮人的结局,我的耳边想起顾砚初的那句只是蝼蚁。
那个声称是蓁蓁公主的儿子,哦,听他们叫他慕衍,不知道是不是公主您要找的人。
我终于又找到你了。
慕衍他,……还好吗我尽量不让自己情绪外露,以免被眼前人察觉。
嗯,他这人脑子倒是不错,不知道公主您是否听过涵居来使一脸骄傲。
涵居酒肆我这几年在都城里倒是也听说过,但并未在意。
对！就是酒肆！那就是慕衍开的。他离开沐兮时说过,说什么……她要是原谅他,就会去寻他、食言之类的。
多谢来使。我不想再跟他废话,想马上去都城的涵居碰一碰。
……
我正要移步去往涵居,就被顾砚初拦下来了,我没想到他亲自来了,涵昭,知道他活着就够了,别找了,好吗
我……我想在宫外逛一逛,太医说,
好,只要你答应哥哥,别再见他,哥哥什么都依着你。
看顾砚初这个可怜劲儿,我心软了,开口应下了他,好。
又是半月后,我的病又严重了,药石无医,就连舅舅带回来的那些名医,都束手无策。
顾砚初一改往常,不再拘着我,允我出宫散心。
那天我和宫女妹妹正排队给我的小侄儿买点心,一个身影将我拉出了队伍,涵昭。
我定睛一看,竟是慕衍,好久不见。
他紧紧抱住我,不肯松手。
……
9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但他找到我了。
慕衍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眼神总是飘忽,脸上尽显疲态。
涵昭,我错了,我那时不该不信你。慕衍一字一顿,像个犯错的小孩子。
我眼里含着泪,露出一抹淡笑,都过去了,你以后好好活着就行。
我强撑着力气起身,想要赶紧离开这里。
我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好好活着这四个字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那对慕衍来说是折磨。
他亲口说的,他没法好好活着了。
是啊,他没法好好活着了。
还有什么比亲眼见我死更能让他痛苦的呢。
我还是摔倒了。
慕衍忙起身来扶我,我摆摆手,告诉他,别扶了,让我躺一会儿吧。
慕衍抱起我,将我挪到他自认舒服的位置上,随即摸上了我的脉。
只几瞬,他的手像受了惊的小鹿,疾速弹开,紧接着的是结结巴巴的问话,涵昭,你……你怎么了我怎么……摸不到你的脉
我费力摇了摇头,扯着嘴角对他微笑,因为我就要死了,所以摸不到脉。
听我说完,慕衍的手握紧我的手腕,试图要找到我的脉,他的眼里开始掉大滴大滴的泪珠,泣不成声,骗人,涵昭,你一定是在骗我对不对骗人的,骗人的。
我太累了,但还是使尽了全身力气抬手抚摸他的脸,下辈子,我们别再见面了。
我的手滑落下来,我的知觉和意识渐渐散去。
意识残留的最后一刹那,我听见慕衍撕心裂肺地哭喊,沐涵昭,你食言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