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着的时候,师父骂我废物,师兄打我贱骨头,我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魔尊寂灭,让我滚,说我碍眼。
我死后,以身祭了诛天阵,魂飞魄散,救了他们所有的人。
然后,他们都哭了,从天机镜里窥见我一生的剪影后,他们说,我是他们唯一的光。
真是可笑。
1
我走向诛天阵的时候,天,是灰色的。
像我日复一日在天玄宗后山,洗刷不尽的衣袍的颜色。
身后,是整个修真界的精英,是正道的光。
我最尊敬的师父,清源真人,站在最高处,白衣胜雪,仙风道骨。
他没看我,只望着远处翻涌的魔气,声音透过风传来,带着一丝满意:阿渺,你虽天生废体,无法修行,但能为苍生献祭,也算死得其所。为师,为你骄傲。
死得其所。
这四个字,是我这十六年来,听过最高光的评价。
他旁边,是我仰慕了十年的师兄,林之遥。他是天玄宗百年不遇的天才,是所有女弟子的梦。他看着我,眉头紧锁,不是不舍,是嫌恶。
磨蹭什么让你去死,是你的荣幸。能死在诛天阵下,净化这滔天魔气,你这身贱骨头,总算有了点用处。
是啊,贱骨头。
他每次打我的时候,都这么说。因为我笨,学不会最简单的引气入体;因为我蠢,总是在他练剑时恰好出现,打扰他;因为我碍眼,在他和宗门小师妹月下谈心时,送去他忘了披的御寒斗篷。
他一脚踹翻我,斗篷踩在泥里。他说:滚,别用你的脏手碰我的东西。
我看着那件我缝了三个晚上的斗篷,没哭。
哭了,他会打得更狠。
我的目光,穿过人群,穿过山川,落在了魔渊之上。
那里,站着一个玄衣身影。
魔尊,寂灭。
我曾以为,他是这世上唯一待我不同的人。
在我被师兄打得半死,扔在后山的时候,是他,一身是血地倒在我旁边,我们像两只濒死的小兽,互相舔舐伤口。
我把怀里藏着的、唯一的馒头分了他一半。
他当时问我:你不怕我
我摇摇头:我们是一样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小兽,他是魔尊。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魔渊边。
我求他,求他不要再掀起战争,不要再让生灵涂炭。
他捏着我的下巴,眼神冰冷得像魔渊下的寒冰。
阿渺,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本尊
滚回你的天玄宗。再让本尊看见你,就拧断你的脖子。
我滚了。
如今,我站在这里,诛天阵的中心。
此阵,以生魂为引,燃尽血肉,弥合天地裂隙,净化万里魔气。
我是那个最合适的祭品。
因为我活着,没什么用。死了,却能救天下。
多划算。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他们。
师父清源,神情肃穆,心怀苍生。
师兄林之遥,满脸不耐,像在看一场终于要开演的戏。
远处的寂灭,身影模糊,想必也是一脸的冷漠吧。
真好。
我再也不用洗那堆积如山的衣服,再也不用挨打,再也不用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了。
解脱了。
我闭上眼,催动了仅有的一丝灵力,那是他们为了让我能启动阵法,临时灌进我体内的。
阵起。我轻声说。
身体被撕裂的剧痛传来,像是被投入了炼丹炉,每一寸血肉都在燃烧,化为金色的光点,融入脚下巨大的阵法图腾。
魂魄被拉扯,碎成亿万片。
我听见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魔气退了!
我们赢了!
天下太平了!
在一片欢腾中,没有人记得那个叫阿渺的女孩。
我化作一缕无法凝聚的残魂,飘在空中,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至此,两不相欠。
2
我死了。
但好像,又没完全死透。
我的意识像一缕青烟,被禁锢在诛天阵的上空,无法离开,也无法被任何人察觉。
我成了一个旁观者。
我看着天玄宗的弟子们清扫战场,他们脸上的喜悦,货真价实。
师兄林之遥一剑斩落最后一个魔兵的头颅,剑尖滴血,意气风发。有师妹崇拜地围上去,他笑着说:些许魔物,不足挂齿。
有人小声提起:林师兄,阿渺师姐她……
林之遥的笑容淡了下去,嗤笑一声:提那个废物做什么晦气。她总算做了件人事。
看,他连师妹都懒得叫了。
师父清源回到了宗门,接受所有长老的朝拜。
宗主英明,牺牲一无用弟子,换来天下太平,实乃大义!
师父抚着长须,淡淡道:天道如此,乃是她的命数。也是我天玄宗的福报。
我的命,是他们的福报。
我飘啊飘,飘到了魔渊。
寂灭站在他漆黑的宫殿里,殿中空无一人。他一个人坐在王座上,手里捏着什么东西,怔怔地出神。
我飘近了些,才看清。
那是一块干硬的、发了黑的……馒头。
他喃喃自语:……蠢货。
你看,连他都觉得我蠢。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我更蠢的人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切尘埃落定时,诛天天阵的中央,那片我献祭的土地上,突然升起一道贯通天地的光柱。
光柱之中,一面古朴的镜子缓缓升起。
是天机镜!有见多识广的长老失声惊呼,传说中,唯有天地间至纯至善的献祭,才能唤醒它,照见世间一切真实!
所有人,无论仙魔,都被那镜光笼罩。
然后,他们的脑海里,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画面。
那是……我的一生。
天机镜,是诛天阵的伴生神器。它忠实地记录了祭品的一切,并将真相,公之于众。
一场迟来的审判,开始了。
我那高高在上的师父,清源真人,首先看到了画面。
那是一个小小的我,刚被捡回天玄宗,瘦得像根豆芽菜。师父为我检测灵根,眉头紧锁。
怪哉,竟是混沌灵体,万年不遇。只是……为何毫无灵力波动
画面一转,夜深人静,师父在藏经阁查阅古籍,终于在一本残卷上找到了答案。
混沌灵体,可自动吸纳、净化周围一切驳杂灵气,反哺于天地……故而自身不存灵力,无法修行。但其所在之地,将成洞天福地,灵气日益精纯,可镇压地脉邪祟。
书页上,还有一行小字。
此体质者,乃天生道种,是行走的活阵,于宗门乃无上瑰宝,须倾力护之。
清源真人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看到了,天玄宗百年前开始衰败的地脉,在我来了之后,是如何一点点恢复生机的。他看到了,宗门里那口即将枯竭的灵泉,是如何重新变得清澈甘甜的。
他一直以为,这是他励精图治的功劳。
原来,只是因为我的存在。
我这个废物,用我无法修炼的身体,默默滋养了整个宗门十六年。
画面再转。
师父最心爱的佩剑问心,在一次除魔中崩了个小口,他痛心不已。
是我,在夜里偷偷溜进他的房间,逼出自己的心头血,一滴一滴地抹在剑身上。
混沌灵体的血,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修复一把剑,自然不在话下。
第二天,师父发现佩剑完好如初,以为是神迹。他欣喜地拿着剑,正好撞见从他房间里出来,脸色苍白的我。
他勃然大怒:孽徒!竟敢偷入我房中!你想做什么
我虚弱得说不出话。
他一掌将我挥开,骂道:滚去后山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天机镜的画面里,师父清源真人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每次他闭关之后,总觉得神清气爽,修为精进,都以为是自己天赋异禀。
真相是,我每天都跪在他的闭关室外,用我孱弱的身体,为他过滤掉修炼时产生的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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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来,他那盆养了百年都未曾开花的九天玄莲,在我去浇了几天水后,突然绽放。他以为是祥瑞之兆,昭告天下。
真相是,我的血滴进了水里。
一桩桩,一件件。
我默默的付出,被他当成了理所当然的福报。我的存在,被他视作了耻辱和废物。
噗——
清源真人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他洁白的道袍。
他踉跄着,伸手想要触摸镜中的虚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阿渺……我的……徒儿……
他眼中那高高在上的、悲天悯人的光,碎了。
3
天机镜的画面,没有因清源真人的崩溃而停止。
它转向了林之遥。
我那位不可一世的师兄,正站在人群中,脸上的不耐烦,已经变成了惊愕。
镜中的画面,回到了五年前。
林之遥带队下山历练,遭遇了魔族的埋伏,身受重伤,与同门失散。
就在他即将被一只高等魔物撕碎时,一道黑影从旁边的林子里冲了出来,用最粗劣的引火符,点燃了自己,像个火人一样,悍不畏死地撞向了魔物。
魔物被这不要命的打法惊到,暂时后退。
黑影趁机拉起林之遥就跑,跑了不知多久,直到把他藏进一个安全的山洞,才力竭倒下。
林之遥当时重伤昏迷,什么都不知道。
他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宗门,师弟师妹们都说,是宗门长老及时赶到,救了他。
他从未怀疑过。
可现在,天机镜将那黑影的面容,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那张被劣质符咒的火焰灼烧得血肉模糊的脸,分明就是我。
是我,用我最笨拙的方式,救了我最崇拜的师兄。
我怕他看见我的脸,会觉得丢人,所以蒙了面。我怕他醒来后会认出我,所以在长老们赶到前,就拖着重伤的身体,悄悄离开了。
我身上的伤,养了足足三个月。
那三个月里,林之遥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他来看我的唯一一次,是在我伤好之后。
因为他听人说,我偷了药圃里的百年灵芝。
他冲进我那破旧的柴房,一脚踹翻我的药罐,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提了起来。
贱骨头,连灵芝都敢偷了你配吗
我看着地上洒了一地的、黑乎乎的药渣,那是我想尽办法,为他疗伤配的药。
我什么也没说。
他一巴掌扇在我脸上,打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说话!哑巴了
我只是看着他。
他把我摔在地上,一脚一脚地踹在我身上。
我让你犟!我让你犟!你这种废物,活着就是浪费宗门的米粮!
天机镜前的林之遥,身体晃了晃。
他想起来了。
那天他打完我,心情烦躁地去练剑,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瓶颈。
是啊,他怎么可能突破呢
天机镜的画面,无情地继续播放。
画面里,是我,在他练剑的巨石下,偷偷埋了一块养神木。那是我用身上唯一值钱的、母亲留下的玉佩,和一个下山采买的弟子换的。
养神木,可以安宁心神,助人突破。
画面里,是我,在他喝的水里,偷偷加了我用血养了七天的凝神草。
画面里,是我,在他每次比试前,都偷偷跑到后山祠堂,跪上整整一夜,为他祈福。我没什么能给他的,只有这点微不足道的诚心。
他每一次的意气风发,每一次的险死还生,每一次的修为精进,背后,都有一个我笨拙的身影。
他踩着我的血,我的心,我的牺牲,一步步走上了天才的神坛。
然后,回过头,再给我一脚,骂我一声贱骨头。
林之遥,那个永远骄傲,永远抬头挺胸的天才剑修,缓缓地,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看着自己那双修长有力的、被誉为天下第一快剑的手。
就是这双手,打断了我三根肋骨。
就是这双手,把药罐打翻,让我所有的心血付诸东流。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举起手,狠狠地、一拳一拳地砸在自己脸上,砸在地上坚硬的青石板上。
血肉模糊。
阿渺……师妹……
我对不起你……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
他趴在地上,像一条被抽了筋骨的狗,嚎啕大哭。
他那柄从不离身的、视若性命的本命仙剑惊鸿,感应到主人的心境破碎,发出一声哀鸣,锵地一声,断成了两截。
4
天机镜的光,终于越过山川,照进了魔渊的深处。
寂灭还坐在他冰冷的王座上,手里捏着那块干硬的馒头。
镜光,将他完全笼罩。
他看到了。
看到一个小女孩,在后山的雪地里,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
少年浑身是伤,散发着不祥的魔气。
小女孩却不怕。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还热乎的馒头,小心翼翼地掰成两半,递了一半过去。
你饿不饿我只有这个了。
少年,也就是年少的寂灭,警惕地看着她。
你不怕我是魔
女孩摇摇头,露出一个干净的笑。
不怕。你长得好看。
那是他漫长而黑暗的生命里,听过的,最动听的话。
也是他生命里,唯一的一束光。
他看到了,此后的很多年,这个叫阿渺的女孩,都会偷偷跑到他们初遇的地方等他。
有时会带一颗野果,有时会带一朵小花,有时,什么都没有,就只是坐在那里,从天亮等到天黑。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受伤,什么时候会路过。
她只是在等。
用她的一生,在等。
寂灭握着馒头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想起来了。
他每次被正道围剿,重伤濒死,只要逃到那片后山,总能找到她留下的伤药。
他每次心魔发作,痛苦不堪,只要靠近天玄宗,那股让他安宁的气息,总能抚平他暴虐的杀意。
他以为是巧合。
他以为是天意。
原来,全都是她。
是阿渺。
天机镜的画面,转到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求他,不要再战。
他为了保护我,为了让他的敌人不再把目光投向这个与他有染的凡人女孩,他说了最伤人的话。
滚,别让本尊再看见你。
他以为,这是在保护她。
他以为,只要他够绝情,她就会安全。
可是,天机镜,照见了所有真相。
画面里,在我离开后,我没有回天玄宗。
我去了九天之上的天机阁。
我跪在天机阁主面前,像一条狗一样,磕头,磕得头破血流。
求您,救救他。
天机阁主是个面目模糊的仙人,声音没有一丝感情。
寂灭身负上古魔神血脉,杀戮太重,天道不容,他的死劫,是命数,无人能解。
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我哭着说,用我的命!用我的一切去换!
仙人沉默了许久。
有一个办法。
诛天阵,可净化魔气,弥合裂隙,稳固三界。若有至纯至善之魂献祭,可引动天地法则,降下福泽。
你可以许一个愿望。
我毫不犹豫:我愿用我魂飞魄散,永不超生,换他……寂灭,一世平安,再无死劫。
仙人看着我,似乎叹了口气。
你可知,你救了苍生,他们会赞颂你。你救了他,他永远不会知道。
我不要他知道。
我笑着流泪:我只要他,好好活着。
……
魔渊大殿里。
死一样的寂静。
寂灭看着镜中的画面,看着那个瘦弱的女孩,为了他,向高高在上的神明,献出了自己的一切。
他不是推开了她。
是他,亲手将自己的光,送上了祭坛。
他以为自己是救世主,结果,他才是那个被救赎的、可悲的懦夫。
他所谓的保护,成了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是为苍生而死。
她是为他。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从寂灭的口中冲出。
恐怖的魔气,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
整个魔渊都在剧烈地颤抖,宫殿寸寸碎裂,化为齑粉。
他猩红着双眼,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
天道!!
你凭什么!!
把她还给我——!!!
他手中的那个馒头,终于承受不住这狂暴的能量,化作了飞灰。
他生命中,最后一丝温暖的证明,消失了。
寂灭,疯了。
天机镜的光芒,缓缓散去。
真相,大白于天下。
仙界,人界,魔界。
所有生灵,都在这一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们欢呼着,庆贺着的新生,是一个叫阿渺的女孩,用最惨烈的方式,换来的。
他们唾弃的废物,是他们的神明。
他们辱骂的贱骨头,是他们的救主。
他们逼死的傻瓜,是这世上最爱他们的人。
我飘在空中,看着师父吐血昏厥,看着师兄自残发疯,看着寂灭魔气滔天。
你们看,这多热闹啊。
这盛世,如你们所愿了。
5
世界,乱了套了。
那个曾经最注重仪态和颜面的清源真人,一夜白头。
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玄宗宗主,他成了一个疯子。
他舍弃了毕生修为,开始研究被正道所不齿的禁术——招魂术。
他跑遍了所有古籍里记载的聚魂之地,黄泉路,枉死城,九幽之海。他身上那件洁白的道袍,早已被污血和泥垢染得看不出原色。
他逢人就抓着问:你看见我的阿渺了吗她那么乖,那么好,她只是迷路了,我得把她找回来。
仙门百家,都视他为堕入魔道的疯子,对他避之不及。
一次,他在一处上古战场,为了抢夺一株传说能凝聚残魂的引魂草,被数只恶鬼围攻,险些被撕碎。
他浑身是伤,却死死地抱着那株草,傻笑着。
阿渺,别怕,师父马上就能找到你了。
师父错了……师父给你赔罪……你回来好不好师父再也不骂你了……
我飘在他身边,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心里毫无波澜。
何必呢
我活着的时候,你对我视而不见。
我死了,你却踏遍黄泉,想寻我一缕残魂。
而林之遥,我那位骄傲的师兄,则成了一尊望妻石。
他自断仙剑,自废修为,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他就跪在我当初献祭的地方,不吃不喝,不动不摇。
风吹,雨打,日晒,雪落。
他用一双废了的手,用指甲,用石头,一点一点地,在山壁上,雕刻我的样子。
他没见过我笑的样子,就凭想象,雕出一个温柔的笑脸。
可雕着雕着,眼泪就糊住了视线。
他雕出来的,永远是我那双平静而空洞的眼睛。
那双眼睛,日日夜夜,都在凌迟着他的心。
师妹……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求你了……
以前是我贱骨头,我是瞎了眼的畜生……
你回来……好不好
过往的修士看到这一幕,无不唏嘘。
曾经的天才剑修,如今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石匠。
他雕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一座石像让他满意。因为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雕出,我万分之一的好。
他的余生,注定要在这种无尽的、清醒的痛苦中度过。
最可怕的,是寂灭。
他没有哭,也没有求。
他带着他的万千魔军,打上了九重天。
他要问一问那天道,凭什么。
凭什么夺走他的光。
曾经,我求他不要开战,是为了苍生。
如今,他为我而战,不惜毁掉整个苍生。
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讽刺。
他一路杀到了天机阁,见到了那个面目模糊的仙人。
把她还给我。寂灭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仙人淡淡道:她魂飞魄散,入的是轮回,不是虚无。你找不到她的。
我便踏碎这轮回!
你为她一人,要让三界陪葬吗这,是她想看到的吗
寂灭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是啊。
那个傻瓜,她那么善良,她死,是为了救世。
如果我毁了这个世界,那她的死,又算什么呢
寂灭撤兵了。
但他没有放弃。
他开始满世界地寻找,寻找能让她复活的方法。
他听说东海之底有聚魂珠,便屠尽了看守的海兽,搅得四海不得安宁。
他听说西天佛国有转生莲,便血洗了半个佛国,抢走了那朵金莲。
他听说北地冰原有还阳草,便以自身魔火,融化了万年冰川,让北地化作一片汪洋。
曾经的正道领袖,不可一世的天才剑修,和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尊。
三个站在世界顶端的男人,如今,都成了为了寻找同一个灵魂,而变得疯魔的可怜人。
他们搅得三界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而我,只是飘着,冷眼看着。
看着他们为我疯狂,为我痛苦,为我与世界为敌。
真可笑。
我活着的时候,你们对我弃如敝履。
我死了,却成了你们不可或失的心头血,掌中痣。
对不起。
晚了。
6
他们在各自的疯狂中,挣扎了整整一百年。
一百年的时间,足以让沧海变桑田。
清源真人,从一个仙风道骨的宗主,变成了一个形如枯槁、浑身死气的老者。
林之遥,跪在山前,成了一尊真正的石像,身上落满了尘埃,只有那双眼睛,还死死地盯着那片他永远无法完成的雕像。
寂灭,寻遍了三界,抢来了无数珍宝,却发现,没有一样,能换回那个分他半个馒头的姑娘。
终于,他们从不同的地方,得到了同一个答案。
世界树之心。
在虚无之境的尽头,有一棵连接着三千世界的古树。它的心脏,拥有创世之力,可以重塑一个魂飞魄散的灵魂。
但,需要祭品。
三个祭品。
一位修道者的道,一位剑客的傲,和一位魔王的心。
这三样东西,分别是他们此生最重要,最引以为傲,最不可舍弃之物。
一百年后,他们三人,第一次,心平气和地,站在了一起。
地点,是我献祭的诛天阵前。
林之遥雕刻的山壁下。
他们看着彼此,眼中没有了当年的仇恨与对立,只剩下同样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洞。
我的道,早已在她死的那天,就碎了。清源真人率先开口,声音嘶哑。
我的傲,也随着我的剑,一同断了。林之遥缓缓站起身,百年的风霜,让他看起来比清源还要苍老。
寂灭看着他们,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走吧。
他们踏上了前往虚无之境的路。
我这缕残魂,也跟着他们,飘向了那世界的尽头。
我很好奇,这场闹剧,会如何收场。
虚无之境,凶险万分。
有吞噬神魂的时空乱流,有啃食血肉的虚空巨兽。
曾经,他们任何一人,都可以轻易踏平这里。
但现在,一个失了道,一个弃了剑,一个……心快死了。
他们互相搀扶,互相保护,狼狈不堪。
清源真人用他学来的禁术,抵挡时空乱流。
林之遥用他凡人的血肉之躯,引开虚空巨兽。
寂灭用他仅存的魔气,为他们开路。
他们只有一个信念。
找到世界树,复活阿渺。
然后,求她原谅。
我看着他们遍体鳞伤,看着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挣扎,心中那片古井无波的死水,似乎,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终于,他们到了。
那是一棵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树,它的枝叶,连接着星辰,它的根系,扎入了混沌。
在树干的中央,有一团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如同心脏般跳动的东西。
那就是,世界树之心。
我先来。
清源真人盘膝而坐,毫不犹豫地,震碎了自己的灵台。
他毕生追求的大道,化作点点星光,融入了世界树之心。
他的身体,迅速地化为飞灰。
临死前,他看向我的方向,露出了一个解脱的微笑。
阿渺,师父……还你了。
接着,是林之遥。
他走到树下,低下了他那颗从未向任何人低下的、高傲的头颅。
我此生之傲,皆为虚妄。今日,我将它,还于天地。
一股无形的气,从他身上剥离,飞入了世界树之心。
他的灵魂,也随之消散。
师妹……若有来生,换我……护你。
最后,只剩下寂灭。
他走到树下,看着那颗因为吸收了道与傲而愈发明亮的心脏。
他伸出手,五指成爪,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他要……亲手,挖出自己的心。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皮肤的刹那。
一个声音,空灵地,从四面八方响起。
住手。
寂灭的动作,僵住了。
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狂喜与不敢置信的光芒。
阿渺……
我那缕飘荡了百年的残魂,在世界树之心的光下,缓缓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他们的忏悔,是墨。
百年的痛苦,是纸。
他们的献祭,是笔。
为我,画出了重生的可能。
我不要你的心。我看着他,声音里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一片虚无的平静,我当年救你,是想让你活着。
你若死了,我的死,就真的成了一个笑话。
世界树之心光芒大盛,将我完全包裹。
光芒散去。
一个全新的我,赤足站在那里。
不再是那个面黄肌瘦、唯唯诺诺的小丫头。我的身体里,混沌灵体在欢快地流淌,每一次呼吸,都与天地共鸣。
我抬起手,感受着这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寂灭颤抖着,向我伸出手,想触摸我,又不敢。
阿渺……我……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爱过的,也曾恨过的男人。
如今,什么都不剩了。
寂灭。我平静地开口,我的牺牲,换了你的命,也换了天下太平。他们三人的忏悔和献祭,换了我重生。
至此,我们,两不相欠。
我转身,不再看他一眼,向着虚无之境的另一端走去。
那里,是三千世界,是无尽的星辰。
是我崭新的人生。
阿渺!!
他撕心裂肺地喊着我的名字,声音里,是无尽的绝望。
他用一切换回了他的光。
可那光,却再也不为他照亮了。
我没有回头。
我死过一次了,也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这广阔天地,三千世界,我阿渺,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