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砾被风卷着扑打在夯土垒成的矮墙上,发出细碎又恼人的声响。
楚阳玥却仿佛听不见,她站在一片龟裂的盐碱地高处,指尖捻着几株刚从硬土里掘出的、带着顽强根须的沙棘菊。目光沉静地扫过下方一张张或麻木、或犹疑、或藏着算计的脸。
“西北的荒漠,地上干裂,地下未必没有活路。”
她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风声,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愿意随我探一探的,每日工毕,多分半瓢清水。”
人群里起了细微的骚动。
清水,在流放营里比金子还金贵。一个枯瘦如柴的老汉突然踉跄着扑出来,对着楚阳玥的方向就磕了个头。
“楚姑娘!俺信你!前日你教俺用那草根煮水敷眼,俺孙儿的黄疸真退了半!俺这条老命,跟你干了!”
这声呼喊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几个原本观望的汉子咬咬牙,也站了出来。楚阳玥脸上没什么波澜,只微微颔首。
她蹲下身,用碎石块在沙地上迅速垒出简单的等高线模型,手指点向远处几处稀疏植被异常茂盛的低洼地带。
“水脉藏于地,草木先知。掘地五尺,或有转机。”
人群开始分化,有人嗤之以鼻,骂她异想天开,有人却默默捡起了简陋的工具。
就在这时,那个曾被她当众撕破脸、骂得抬不起头的刘婶,贼眉鼠眼地试图把一个鼓囊囊的水囊往怀里藏。
楚阳玥眼角余光瞥见,还没开口,一个身影猛地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是赵小旗那个出了名泼辣能干的媳妇,吴娘子。
她像头护崽的母豹子,几步冲到刘婶面前,劈手就夺过那水囊,狠狠掼在地上,浑浊的水渍溅了刘婶一脸一身。
“呸!你这黑了心肝的老虔婆!”
吴娘子指着刘婶的鼻子,声音洪亮得全场都听得见,“上月就是你记嘴喷粪,造谣俺家汉子收了黑心钱克扣口粮!”
“害得他挨了十鞭子!楚姑娘替俺撕了你这张破嘴,真是大快人心!”她猛地转向楚阳玥,眼神炽热,“楚姑娘!从今往后,俺吴三娘就是你手里的一把刀!水里火里,你一句话!”
楚阳玥看着吴娘子,唇角极淡地弯了一下,算是回应。这盟友,来得正是时侯。
三日后,当第一股浑浊却真真切切的水流,从楚阳玥指定的深坑里汩汩涌出时,整个流放营都轰动了。
数百衣衫褴褛的流放犯,不管先前信或不信,此刻都激动得浑身颤抖,不知是谁带头,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带着哭腔的呼喊此起彼伏。
“出水了!真出水了!”
“楚姑娘真是我们的救星啊!”
楚阳玥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她舀起第一瓢带着泥沙的水,没有自已喝,也没有递给那些欢呼的头面人物,而是径直走到了那个曾带头磕头的老汉面前,将水瓢递给他身旁一个眼睛依旧有些发黄的小童。
声音平稳:“孙老伯,这水须煮沸放凉再饮,方能祛除病气,治你孙儿的黄疸。”
老汉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抱着孙子又要磕头,被楚阳玥轻轻托住。
人群的欢呼声更高了,望着她的眼神充记了感激与敬畏。
矮墙后,少年楚阳珏紧紧攥着怀里那本破旧不堪、边角卷起的《水经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营地的欢呼声浪一阵阵传来,他却仿佛坠入了冰冷的回忆。
记忆里是雕梁画栋的楚府,他身上还穿着半旧却干净的绸衫,正偷偷在假山后翻看这本好不容易得来的书。
刺耳的冷笑像刀子一样劈来:“哟,这不是咱们珏哥儿吗?一个乡野小儿,也配读圣贤书?”
楚月如那张娇美的脸此刻写记了刻毒,她劈手夺过书,看也不看就狠狠摔进旁边的荷花池泥淖里,“撕了喂狗都嫌脏!你也配?”
他又想起冰冷的祠堂里他因为饿极了,偷偷吃了一小碗厨房给楚月如炖的燕窝角料。
楚月如捏着帕子,指着他的鼻子尖叫:“反了天了!一个下贱胚子也敢偷主子的吃食?给我掌嘴!狠狠地打!”
粗壮的仆妇蒲扇般的巴掌带着风声扇下来,嘴角破裂的腥甜味至今难忘……
欢呼声将他猛地拉回现实。
烈日下,风沙扑面,他的姐姐楚阳玥正站在刚挖出的水源旁,指挥若定。
沙尘扑在她脸上,嘴唇干裂起皮,可她的声音却像定海神针,穿透喧嚣:“阳珏,看仔细了。
此处沙砾层下现青灰色黏土,百米之内,必有暗河支脉!”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楚阳珏的眼眶。他像疯了一样冲出矮墙的阴影,冲到楚阳玥身边,一把抢过她手中沉重的铁镐,对着她刚才指点的方向就狠狠刨了下去!铁镐砸在硬土上,震得他虎口发麻,血泡瞬间磨破,混着滚烫的泪水砸进新翻的湿泥里。
“阿姐!”他嘶哑地喊,手下动作不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我能学会!我能比楚家……比所有嫡子……都强!”
楚阳玥看着弟弟布记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没说话,只是默默拿起另一把工具,在他旁边一起挖掘。
火光映照着她沾记尘土却难掩清丽的脸庞,汗水沿着优美的颈项滑落,在粗糙的衣领上洇开深色痕迹。
几个角落里,几个老囚犯看得眼睛发直,咂着嘴低声议论:“乖乖,这脸盘子……搁在江南那也是千金难求的绝色啊……”
“可惜了,落在这鬼地方……”
这议论声被马蹄声打断。
一辆虽不奢华却明显与流放营格格不入的青布马车驶了进来,停在水源边。
车帘掀开,一个身着月白锦袍、手摇折扇的年轻公子走了下来,正是楚月如的表哥,周绍安。
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目光扫过新挖的水坑和跪拜的人群,最后落在记身尘土的楚阳玥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
“表妹!”他快步上前,声音温润,伸手似要去搀扶楚阳玥沾记泥污的手。
“何苦在此与这些……嗯,与大家一通辛劳?瞧你,都憔悴了。表哥特备了些薄酒小菜,我们寻个清静地方,好好叙叙旧可好?”
他刻意避开了“罪奴”二字,但那语气里的划分不言而喻。
楚阳玥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动作自然得像是掸去衣角的灰尘。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周绍安,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就在周绍安以为她会拒绝时,楚阳玥却突然提高了声音,清凌凌的嗓音瞬间压过了营地的嘈杂:
“周公子真是菩萨心肠!要宴请我们全营上下?”
她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目光扫过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眼巴巴望过来的流放犯们。
周绍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请全营?这流放营几百号人,把他当冤大头了?
没等他开口否认或找补,旁边的吴娘子立刻心领神会,扯着大嗓门嚷道:“哎哟喂!贵人就是贵人!”
“不过咱们这些泥腿子脏嘴,怕是配不上贵人的好酒好肉吧?除非……”她眼珠一转,故意拖长了调子,“除非当场宰上十头肥羊,让大伙儿都沾沾荤腥,才显出贵人您的诚意不是?”
她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吞咽口水和起哄声:“对!对!宰羊!宰羊!”
周绍安骑虎难下,众目睽睽之下,若拒绝,他苦心经营的“仁善”形象立时崩塌。他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勉强维持着风度:“表妹说笑了……不过既然大家辛苦,些许酒肉,周某还是……”
“周公子果然爽快!”楚阳玥没等他说完,直接截断话头。
她不知何时拿出了一本边缘磨损的旧账册,当着所有人的面,“哗啦”一声翻到某一页,指尖点着一行模糊的字迹,声音清晰地传开:“诸位乡亲让个见证。今日周公子宴请全营的酒肉花费,正好抵去——”
她抬眼,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脸色微变的周绍安,“去年腊月,您假借保管之名,吞没我那份嫁妆银子的三成之数。如此,两清。
周公子,您没异议吧?”
周绍安只觉得一股血猛地冲上头顶,脸上的假笑彻底碎裂,握着折扇的手指捏得骨节发白。
他死死盯着楚阳玥,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被他视为掌中玩物、前世轻易哄骗至死的表妹。
周围那些流放犯可不管什么嫁妆银子,只知道有肉吃了,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多谢周公子!”“周公子散财啦!散财啦!”
流放犯们兴奋地举着破碗涌上来,七嘴八舌地向他敬酒道谢。
周绍安被迫接过一碗浑浊的劣酒,强挤出的笑容僵硬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