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不知道自已跑了多久。
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要耗尽全身力气，肺里像是塞进了一团烧红的棉絮，吸进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刺痛。他只记得唐前辈把那半张烧焦的星轨图塞进他怀里时，手心的温度烫得惊人；记得落落女王转身面对那些持刃的妖族长老时，权杖顶端炸开的淡蓝光晕，像一道温柔却坚定的墙；记得自已被唐前辈推出门的瞬间，身后传来兵器碰撞的脆响，还有陈念这两个字被生生掐断在喉咙里的闷声。
现在，他缩在神都城门内侧的柴火堆后，怀里的羊皮纸隔着粗布衣衫，依旧烫得像块刚从炉子里取出来的烙铁。柴火堆散发着干燥的草木气息，混杂着他额头上滴落的冷汗，黏在脖颈间，又凉又痒。
“……那小子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十五六岁的模样，眉眼有点像……”外面传来妖族士兵粗哑的盘问声，后面的话被风吹得有些模糊，却足够让陈念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觉得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咚咚的声响在这寂静的角落里格外清晰，几乎要盖过外面巡逻的脚步声。他不是修行者，连最基础的吐纳法门都学不会，每次唐前辈教他时，他都要被自已憋红的脸逗笑。可此刻，怀里的星轨图却烫得越来越厉害，边缘烧焦的地方像是有生命般，微微硌着他的肋骨，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安抚。
他想起叔公陈长生。小时侯在国教学院，他总爱缠着叔公问东问西，问周园里的机关，问雪老城的温泉，问那些听起来就惊心动魄的冒险。有一次他问：“叔公，你当年改命的时侯，就不怕吗？”
叔公当时正坐在梧桐树下抄道藏，闻言抬起头，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脸上，温和得像层水：“怕啊，怎么不怕。”他放下笔，摸了摸陈念的头，“可勇气不是不怕，是怕也要让。就像走路，知道前面有坑，难道就不走了吗？得想办法跨过去才行。”
那时他似懂非懂，此刻缩在柴火堆里，感受着怀里星轨图的温度，突然就明白了。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靴子踩在青石板上的“笃笃”声，像敲在他的神经上。陈念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疼，却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悄悄拨开面前的几根柴火，看见两个穿银色铠甲的妖族士兵正举着长矛，在城门附近来回扫视，他们的耳朵尖尖地竖着，显然对气息格外敏感。
就是现在。
陈念猛地从柴火堆里滚了出来，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兔子。在那两个妖族士兵惊愕转头的瞬间，他抱着头蹲在地上，用尽可能颤抖的声音喊：“别杀我！我知道你们要找的人在哪！我带你们去！”
妖族士兵果然愣住了，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他们显然没料到要找的人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一时竟忘了动作。
就是这个间隙！
陈念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的马厩，那里拴着十几匹准备出城的驿马。他猛地抓起地上的一把石子，用尽全力朝着马厩的方向砸了过去！
“砰！”石子砸在马厩的木板上，发出响亮的声响。
马群瞬间被惊动了！
“唏律律——”十几匹驿马通时扬起前蹄，发出震耳的嘶鸣，缰绳被挣得“咯吱”作响。其中一匹性子最烈的黑马猛地挣脱了缰绳，带着一阵风从马厩里冲了出来，后面的马群紧随其后，像一股失控的洪流，朝着城门的方向狂奔。
“不好！”妖族士兵惊呼着想要阻拦，却被奔涌的马群撞得东倒西歪，手里的长矛也掉在了地上。原本整齐的队伍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士兵们的呵斥声、马的嘶鸣声、木板的断裂声混杂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
陈念趁机矮着身子，像条泥鳅似的钻进了旁边的小巷。巷子狭窄而曲折，两侧是高高的院墙，墙头上探出几枝带着晨露的梧桐叶。他不敢回头，只顾着往前跑，粗布衫的下摆被墙角的碎石勾住，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也浑然不觉。
怀里的星轨图烫得更厉害了，几乎要透过衣衫烧到他的皮肉，却奇异地给他带来了一股力量。他仿佛能感觉到叔公的气息，感觉到唐前辈的叮嘱，感觉到落落女王权杖上的蓝光，都汇聚在这半张羊皮纸上，陪着他一起奔跑。
跑过第一条巷，他听见身后传来妖族士兵愤怒的呼喊；跑过第二条巷，脚下的石板路渐渐变得凹凸不平；跑到第三条巷的拐角处，他因为速度太快，收不住脚，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
“哎哟！”陈念惊呼一声，连忙刹住脚步，抬头看去。
拦住他的是个穿灰袍的老者，头发和胡须都白了，却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布记了皱纹，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显得格外慈祥。最奇怪的是，老者的眉心处，有一颗淡淡的暗红色星痣，像点上去的朱砂，在晨光下若隐若现。
陈念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手紧紧按住怀里的星轨图，警惕地看着对方。这老者出现得太突然了，神都城里虽然老人多，可在这种时侯出现在偏僻的小巷里，总让人觉得不对劲。
老者却像是没看出他的警惕，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他，声音温和得像春日的风：“小家伙，跑得这么急，是要去北境吗？”
陈念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却说不出话来。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自已要去北境，这老者是怎么知道的？
老者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指了指他怀里鼓鼓囊囊的地方，笑道：“你怀里的东西，正往北边发烫呢，我老远就感觉到了。”他侧身让开去路，指了指巷子尽头停着的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正好我也要往北去，捎你一程？”
陈念看着那辆马车，又看了看老者眉心的星痣，心里犹豫不定。他想起唐前辈说过，神都城里鱼龙混杂，尤其是在这种时侯，到处都是眼线和陷阱。可他也知道，凭自已的脚力，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赶到北境，叔公还在等着他……
老者似乎很有耐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他，并不催促。
怀里的星轨图又烫了一下，这次的温度却不似之前的灼人，反而带着一丝温润，像是在点头。陈念咬了咬牙，想起了叔公的话——怕也要让。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老者鞠了一躬：“那就……多谢老先生了。”
老者笑得眼睛更弯了，让了个“请”的手势：“上车吧，再晚些，北境的雪可就要下大了。”
陈念攥紧了怀里的星轨图，跟着老者走向那辆青布马车。他不知道，这辆看似普通的马车，将会带着他驶向一段比他想象中更加惊心动魄的旅程，而这位眉心带痣的老者，也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马车的车帘被轻轻掀开，又缓缓落下，将外面的喧嚣与危机暂时隔绝。车轮转动，朝着神都北门的方向驶去，留下空荡荡的小巷，和墙头上那几片被风吹落的梧桐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