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教学院的午后总带着股旧书卷的味道。唐三十六翘着腿坐在院中央的石桌上，手里的青铜酒葫芦被摩挲得发亮，壶嘴沾着点琥珀色的酒渍。秋阳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月白的锦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倒比紫宸殿的明黄更合他心意。
“够不着就别逞能，摔断腿可没人给你请御医。”他懒洋洋地开口，眼看着那半大的少年踮着脚，胳膊伸得像只被吊起来的鸭子，手指在房梁下徒劳地划拉。
陈念吓了一跳，脚下一滑，踉跄着扶住旁边的书架才站稳。少年转过身时，额角已经沁出薄汗，额前的碎发沾在皮肤上，露出的眉眼确实有几分陈长生的影子——尤其是那双眼，亮得像藏着星子，只是比起陈长生的沉静，多了些没遮没拦的跳脱。“唐前辈怎么不早说？”他挠挠头，指节蹭过书架上积灰的书脊，扬起的细尘在光柱里打转。
“早说了你就不折腾了？”唐三十六嗤笑一声，灌了口酒，酒液滑过喉咙的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那箱子里是你叔当年抄的《大洞真经》，墨迹浓得能当墨锭用，前年我试着翻了页，呛得打了三个喷嚏。”
陈念的眼睛立刻亮了，凑过来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石桌上的宣纸边角动了动：“那您肯定知道好多事吧？我听后厨的王伯说，您当年跟我叔一起闯周园，还从魔族手里抢过宝贝？”
“抢宝贝？”唐三十六挑眉，酒葫芦在指间转了个圈，“小子，用词讲究点。那叫‘物归原主’。”他的目光越过少年的肩膀，飘向书院深处的碑林。那里的青石板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有些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模糊，却依旧能看出刻字时的用力。当年周园里的血腥味，好像还沾在那些字迹的缝隙里。“何止周园。”他声音轻了些，“我们在摘星楼顶看过最亮的星海，在雪老城的温泉里泡过冻僵的手脚，还差点被魔君那宝贝女儿绑去当夫婿——说起来，那姑娘的鞭子可比你叔的剑厉害多了。”
陈念听得眼睛瞪得溜圆，手不自觉地抓住了石桌的边缘：“那……那您知道墟界吗？”他压低声音，像是怕被谁听见，“我昨天在藏书馆最里面的架子上翻到本破书，说那地方在星海外面，里面的东西专吃人魂魄，比魔族可怕十倍！”
“啪嗒”一声，唐三十六的酒葫芦顿在石桌上。壶里的酒晃出几滴，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敛了，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葫芦上的纹路。
怎么会不知道。
他想起陈长生登基前那个雪夜，两人在院长的旧屋里围着炭盆喝酒。陈长生那天喝得格外多，脸颊泛着红，眼神却亮得惊人。他说：“三十六，你信吗？星海不是边界，是牢笼。”炭盆里的火星噼啪爆开，映着他清瘦的侧脸，“墟界就是笼外的东西。当年星盘大阵裂开的那道缝，我好像看到了……”后面的话被他咽进了酒里，唐三十六只当是醉话，笑着抢过他的酒杯，说陛下登基前可不能说胡话。
可现在想来，那些话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他后颈发麻。
“叮铃铃——”腰间的传讯符突然急促地响起来，银线串着的玉牌在阳光下晃出刺眼的光。唐三十六一把抓过，灵力注入的瞬间，莫雨清冷的字迹浮现在玉牌上：“北境异动，天书残卷发光，陛下将亲往，速来紫宸殿。”
酒意像被冰水浇透，瞬间散得无影无踪。唐三十六从石桌上跳下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月白锦袍的下摆扫过陈念的头顶。“小子，”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掌心的温度比平时沉了些，“看好家，别乱翻书，等我回来……给你讲周园里的机关术。”
转身时，他瞥见石桌上那个粗瓷茶盏。是陈长生以前常用的，边缘磕了个小口，里面的茶水早就凉透了，杯底沉着层褐绿色的茶渍，像极了那些被奏折和朝会淹没的岁月。
可有些东西是凉不了的。
比如他摸向腰间软剑时，指节传来的熟悉触感；比如看到传讯符上“陛下将亲往”几个字时，心口那阵不用言说的紧绷；比如此刻快步穿过书院门廊时，耳边仿佛又响起当年陈长生喊他“三十六”的声音。
国教学院的大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梧桐叶的沙沙声。神都的街道上车马如龙，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朱红宫墙在远处闪着威严的光。唐三十六的身影混在人流里，脚步不停，腰间的传讯符还在微微发烫。
没人知道，一场比北境风雪更冷的风暴，正在星辰深处，悄悄掀起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