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还没响,手机先炸了。不是电话,不是消息,是公司那个该死的内部APP,弹窗血红刺眼,带着一种毫不讲理的机械审判意味:
【职场美学优化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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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时通知】
员工:陈默(工号:RD-7302)
违禁物品:普通款高露洁牙膏(薄荷清新型)
美学评级:F(粗鄙/缺乏格调)
处罚:扣除当日工资50元。
优化建议:推荐升级使用Marvis经典银管系列(美学评级A+,税前补贴10元/日)。
五十块。我盯着那行冰冷的红字,牙膏沫还糊在嘴角,廉价薄荷味顽固地卡在喉咙里。阳光透过廉价出租屋薄薄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尘埃在里面无声地翻滚。又是新的一天,从被自己的牙膏罚款开始。
这就是职场美学优化计划,简称逼格税。一个月前,总部空降的首席美学官凯文·张,带着他金光闪闪的履历和一套名为缪斯之眼的AI扫描系统接管了公司。从此,我们的工位、言行乃至呼吸,都笼罩在这只无处不在的电子眼之下。它评估一切:你用的笔,你喝的咖啡杯,你说话的音调,你领带的皱褶。评估结果直接挂钩工资单。美其名曰:提升企业形象竞争力,激发员工内在美学潜能。
地铁一如既往的拥挤,汗味、廉价香水味和早餐包子味在浑浊的空气里打架。我挤在摇晃的人潮中,像个被塞进罐头里的沙丁鱼,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还是那五十块。旁边一个女孩正对着小镜子小心翼翼地涂着某大牌口红,包装盒上的烫金logo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刺眼。她抿了抿嘴,对着镜子露出一个练习过的、标准的有格调微笑。地铁报站声淹没在一片嗡嗡的低语里,每个人似乎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关于逼格的焦虑薄雾中。
滴——工卡验证通过。
闸机冰冷的声音像一记鞭子,抽走了地铁里最后一丝混沌的睡意。踏进公司大堂,那令人窒息的美学压力瞬间扑面而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昂贵的混合香调,像是把热带雨林、雪山松林和北欧性冷淡实验室的分子一起塞进了中央空调。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行色匆匆、衣着光鲜的身影,每个人都在努力扮演着值得高薪的角色。
前台背景墙上,巨大的电子屏滚动着实时更新的美学荣耀榜。榜首赫然是凯文·张那张精心保养、笑容完美的脸,头像旁边标注着:缪斯之眼今日美学评级:S(神性光辉)。下面滚动着其他今日之星的名字和他们的美学贡献点——大多是些匪夷所思的细节:Lisa
Wang:成功运用小众冷门法语词汇进行跨部门沟通(+5点)、David
Lee:领结折法完美复刻19世纪英伦绅士标准(+8点)、Sunny
Liu:午餐沙拉摆盘呈现高级莫兰迪色系(+3点)。
这哪里是公司,分明是个大型沉浸式角色扮演剧场,门票是你的血汗钱。
刚在研发部的工位坐下,还没来得及打开电脑,隔壁工位就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呼。
成了!成了!快看!
声音来自刘伟,他正捧着手机,脸涨得通红,眼睛死死盯着屏幕,兴奋得手指都在抖。周围几个脑袋立刻凑了过去。
屏幕上正是公司内部APP的通知界面,字体是象征奖赏的尊贵金色:
【职场美学优化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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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激励】
员工:刘伟(工号:RD-7303)
美学行为:持续使用星巴克城市限定款鎏金女神马克杯(当前季度限量版)
美学评级:A(卓越品味/品牌赋能)
奖励:即时美学津贴300元已入账。
附加激励:个人美学影响力指数上升0.5%。
三百!一杯子就三百!刘伟的声音带着颤音,猛地灌了一大口杯子里早已凉透的咖啡,仿佛那是琼浆玉液,我就知道!这季度的限定款抢得值!值大发了!他炫耀般地举起那个金灿灿、印着复杂浮雕图案的马克杯,杯壁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晃得人眼花。周围响起一片混合着羡慕、嫉妒和恍然大悟的啧啧声。
伟哥牛逼啊!这波血赚!
限定款我靠,这得提前多久排队啊
不行,老子今天下班就去门店蹲着!下一个限定款必须拿下!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躁动。刘伟的成功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贪婪的涟漪。有人当场就掏出手机搜索星巴克新品信息,有人开始低声盘算信用卡额度。一个平时省吃俭用的测试妹子,犹豫地小声问旁边的同事:那个…爱马仕的…咖啡杯…最便宜的入门款,大概多少分期的话…利息高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孤注一掷的颤抖。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屏幕亮了。不是金色,是刺目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红。心脏猛地一沉。
【职场美学优化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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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时通知】
员工:陈默(工号:RD-7302)
违禁物品:晨光K-35黑色按动中性笔(基础款)
美学评级:F-(极度粗劣/严重拉低办公环境格调)
处罚:扣除当日工资300元。
优化建议:立即停止使用!推荐更换为万宝龙大班系列星际行者墨水笔(美学评级S,税前补贴100元/日)。
三百块。一支写了两年代码、从未出过错的笔。它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我的手指间,黑色的塑料笔杆冰冷而沉默,廉价得理所当然。我捏着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旁边刘伟那金杯反射的光芒,像针一样扎在我脸上。
哟,默哥,中招了刘伟探过头,瞥见我屏幕上的血红通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早说了,你这笔,不行!太拉胯!你看我这杯,他又晃了晃他的金杯,这就是投资!懂吗逼格就是生产力!扣三百赶紧扔了换支好的吧!
周围的目光聚焦过来,带着同情、幸灾乐祸或是事不关己的麻木。研发部角落里那个巨大的缪斯之眼传感器,幽蓝色的扫描光无声地扫过我的工位,像一只冷酷的爬行动物的眼睛。
我沉默着,把手机屏幕按灭。那支晨光K-35被我紧紧攥在手心,塑料外壳硌着掌心的纹路。它写过的无数行代码,解决过的棘手BUG,此刻在美学评级F-面前,一文不值。刘伟兴奋的议论声、同事们关于奢侈品杯子的热烈讨论,都变成了背景里模糊的噪音。一种冰冷的荒谬感,顺着脊椎慢慢爬上来。
逼格税的风暴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整个部门,甚至整个公司。它不再是贴在墙上的冰冷规章,而是融入了每一次呼吸和每一次心跳。
空气里漂浮的香水分子浓度急剧飙升。以前是若有似无,现在简直是生化武器级别。隔壁工位的王莉,以前顶多喷点花露水驱蚊,现在每天换着花样喷各种名字拗口、瓶身设计得如同艺术品的昂贵香水。浓烈的白花香、甜腻的美食调、冷冽的木质香轮番轰炸,混合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几近窒息的气味炸弹。她走过时,那香气浓得几乎能在空气中划出有形的轨迹,而她本人则常常需要跑到窗边大口喘气,脸色憋得通红。
缪斯之眼的扫描光束在开放办公区里无声地游弋,像幽灵的触手。它扫过桌面,扫过水杯,扫过员工胸前挂着的工牌挂绳。每一次扫描,都伴随着或喜或忧的手机震动提示音。一个刚入职不久的小伙子,因为早上赶地铁太急,头发没来得及喷定型发胶,被扣了50块仪容管理费,此刻正对着手机屏幕唉声叹气,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那几根不驯服的头发。
更魔幻的是沟通方式。为了提升语言美学评级,大家开始努力往日常对话里塞生僻词和外语。明明是讨论中午吃啥,非得变成关于午间能量补给方案的若干选择意向探讨。一个需求评审会,产品经理用上了底层逻辑、闭环、赋能、颗粒度等一连串互联网黑话,听得技术团队面面相觑。市场部那边更夸张,邮件签名档后面都开始附上今日美学格言,诸如Less
is
more,
but
branded
less
is
priceless.(少即是多,但有品牌的少是无价的)。
茶水间成了小型奢侈品展销会兼焦虑释放中心。中午时分,这里挤满了人,手里拿着各式各样、价格不菲的杯子,小心翼翼地啜饮着里面可能只是速溶咖啡的液体。交谈的内容也高度同质化。
看见Jason新换的杯子没那个水晶杯,据说是Baccarat的,一个顶我仨月工资!缪斯之眼直接给了S评级!日补两百!
嘶…真下血本啊!我这LSA的彩绘杯还是咬牙分期买的,评级才B+,补贴刚够还利息……
你们说,耳机算不算日常用品我那AirPods
Pro是不是该换了我看凯文总戴的是那个镶钻的定制版,听说评级SS!
算!怎么不算!快换!我昨天就因为用普通有线耳机接了个重要电话,被判定‘通讯设备美学灾难’,扣了一百五!血泪教训啊兄弟!
焦虑像霉菌一样在潮湿的空气中滋生蔓延。有人对着手机计算器飞快地按着,眉头紧锁,显然在权衡某件奢侈品带来的补贴能否覆盖它的分期账单。有人神经质地不断整理着领口、袖扣,或者检查自己杯子的摆放角度是否足够上镜。
我被这无处不在的表演和焦虑挤压着,只想找个地方透口气。项目代码提交后需要等待漫长的构建时间,我起身,习惯性地想拿起桌上那个普通的白色马克杯去茶水间接点水。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陶瓷杯壁,脑海里就条件反射般蹦出F级违禁品的红色警告,以及那个冰冷的-50元。手指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算了。喉咙干得发紧,但我放弃了接水的念头。视线扫过周围,同事们都在各自的美学装备中忙碌或表演。我转身,走向远离工位区、靠近消防通道的僻静洗手间方向。那里人少,空气或许没那么昂贵。
走过行政部附近那条光线稍暗的走廊时,我隐约听到储藏室方向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窸窣声和模糊的说话声。那扇厚重的防火门虚掩着,透出一条窄窄的光缝。好奇心驱使下,我放轻脚步,无声地靠近门缝。
储藏室里堆满了废弃的桌椅、旧电脑箱和各种杂物,灰尘在昏暗的顶灯光线下漂浮。而此刻,在几个巨大的纸箱后面,公司几个平时人模狗样、在美学榜上名列前茅的高管,正挤在一起。
财务总监老李,那个在大会上慷慨激昂宣讲美学投入带来几何级回报的秃顶男人,正捧着一个硕大的、一次性泡沫纸杯,贪婪地灌着里面的液体。杯身上印着俗艳的红色XX牛肉面Logo,杯口边缘沾着可疑的油渍。
哈……舒坦!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抹了把嘴边的汤汁,天天端着那破骨瓷杯装红茶,装得老子前列腺都快发炎了!还是这玩意儿实在!
旁边是人事总监Vivian,那个永远妆容精致、香水能熏死蚊子的女人。她此刻毫无形象地蹲在一个旧纸箱上,手里捏着一包开了口的、最廉价的那种油炸型膨化食品,正咔嚓咔嚓地嚼着,碎屑掉在她那身价格不菲的套装裙摆上也毫不在意。
就是就是!她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抱怨,那个什么‘缪斯之眼’,就是个吸血鬼!老娘喷的香水一瓶够买十箱这薯片!还得装得跟吸仙气儿似的享受!累死个人!她愤愤地又抓了一大把塞进嘴里。
最扎眼的,是站在角落里的凯文·张本人,首席美学官。他那身剪裁完美的意大利西装,在堆满杂物的昏暗储藏室里显得格格不入。他手里拿着的,赫然是一个最普通的、边缘卷曲的白色一次性纸杯。他小口啜饮着,眉头紧锁,似乎在品味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都小声点!凯文低声呵斥,警惕地瞥了一眼门口方向,这破速溶咖啡…真他妈的难喝!但总比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缪斯之眼’拍到用这种垃圾强!你们以为我想他烦躁地把纸杯捏得有些变形,总部那边盯着呢,这季度的‘美学转化率’KPI还差一大截!再不加把劲,我们都没好果子吃!
老李嗤笑一声,晃了晃他那油腻的一次性泡沫杯:转化率我看是榨汁率吧!榨的是底下人的血汗钱!这破系统,不就是个变相减薪的名头顺便再捞一笔那些奢侈品供应商的回扣凯文,你小子捞得最狠吧
凯文脸色一变,正要反驳,Vivian突然插嘴,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嘘!小点声!哎,你们听说没老赵,就是市场部那个老好人,昨天被逼格税扣得工资倒欠公司两百块!他老婆闹到公司来了!啧啧,那场面……
后面的话模糊不清了。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我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原来如此。这光鲜亮丽的美学背后,是彻头彻尾的虚伪和压榨。高管们享受着制度带来的红利,私下却和我们一样,渴望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表演,甚至不惜躲在这布满灰尘的角落里,用最廉价的一次性容器寻找片刻的真实。
他们不是美学的信徒,他们是最大的投机者和吸血鬼。那支被扣了三百块的晨光笔,此刻在我口袋里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我悄然后退,没发出一丝声响,迅速离开了那条充满讽刺的走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一种混杂着愤怒、恶心和冰冷决心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回到工位,刘伟正对着手机屏幕愁眉苦脸。他的美学影响力指数似乎卡在某个瓶颈了,那个金灿灿的星巴克杯也失去了最初的光环。妈的,这指数怎么涨这么慢是不是得再买点别的默哥,你看我新买的这个领带夹怎么样T家的,经典款!他拿起一个亮闪闪的小东西在我眼前晃。
我没理他,目光落在工位角落里那个被遗忘的纸箱上。那是上周大扫除时,从旧仓库清理出来的杂物,暂时堆放在我们部门角落,等着处理。箱子上积了层薄灰。我的视线穿透凌乱的旧文件夹和几本发黄的行业期刊,定格在一个不起眼的灰扑扑的圆罐子上。
那是一个粗陶罐子。约莫拳头大小,形状像个倒扣的碗,上面有个同样粗陶做的盖子。罐身没有任何花纹,颜色是那种最原始的、未经任何修饰的土黄色,有些地方还带着烧制时留下的深浅不一的斑点。盖子边缘已经磨损得有些圆滑,显然有些年头了。它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可以说是丑陋,扔在路边都没人会多看一眼。
但就在刚才储藏室那荒诞一幕的刺激下,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这破罐子,和那些高管手里的一次性纸杯、泡沫杯,本质上有区别吗都是最原始、最低廉的容器。只不过,一个装着廉价的咖啡和汤水,另一个,或许曾经装过更廉价的东西——泥土、草籽,或者……蟋蟀
计划瞬间成型。疯狂,但直指核心。我需要一个引爆点,一个足以让这荒谬的美学大厦彻底崩塌的契机。
而那个契机,就在三天后——来自硅谷的顶级风投机构蓝橡资本的合伙人团队将到访,进行最后的投资意向谈判。整个公司如临大敌,凯文·张更是上蹿下跳,严令各部门必须展现出最高水准的职场美学与创新精神,要求每个人拿出最具美学震撼力的日常物品,整个办公区被勒令进行彻底的美学升级大扫除。
这正是我需要的舞台。风暴的中心。
我迅速行动起来。趁着午休无人,我像做贼一样溜到那个角落,小心翼翼地从纸箱深处掏出了那个粗陶罐子。入手冰凉粗糙,带着一股陈年的尘土味。我用湿巾仔细擦拭掉表面的浮灰,露出它本来的质朴面貌。很好,足够原始。
接着,我骑着共享单车,跑遍了市区边缘几个大型花鸟市场。在最后一个市场快要收摊时,在一个专门卖鸣虫的摊位上,找到了目标——一大袋最普通、最聒噪的中华斗蟋。老板看我只要这种最便宜的土虫,还热情地推荐更漂亮、鸣声更悦耳的品种。我摇摇头,付了钱,接过那个装着几十只黑褐色小虫的、打着几个透气孔的塑料袋。它们在里面不安分地爬动、跳跃,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生命力。最原始的生命力。
回到出租屋,我把蟋蟀小心翼翼地倒入那个粗陶罐子。小虫子们立刻在陌生的黑暗环境中骚动起来,发出试探性的、此起彼伏的唧唧声。盖上盖子,声音变得沉闷,却更显出一种野性的、无法预测的活力。
最后一步,是利用缪斯之眼系统的一个小漏洞——它对新出现的、未被录入数据库的物品,会进行更长时间的深度美学扫描以确定评级。我需要让这个罐子合理地出现在那个重要的场合,并且确保它会被缪斯之眼看到。机会就在大扫除的最后环节,杂物清运。我只需要在关键时刻,无意中发现并拿出它。
三天时间在一种紧绷的、近乎窒息的氛围中飞速流逝。公司上下弥漫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反常的平静。凯文·张像打了鸡血的监工,带着他的助理在各个部门穿梭巡查,挑剔着每一盆绿植的摆放角度、每一张桌面的整洁程度、甚至员工们领带夹的款式是否符合他当天下发的美学指南。
这里!这里有一粒灰尘!保洁呢立刻处理掉!蓝橡资本的先生们拥有最挑剔的视野!凯文的尖叫声在研发部回荡,他指着刘伟工位隔板上一处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微小污渍,脸色因为激动而泛红。刘伟诚惶诚恐地用他那块据说是什么意大利小牛皮做的眼镜布拼命擦拭。
还有你!陈默!凯文的矛头突然转向我,他皱着眉,像打量一件不合格的商品,你的状态!萎靡不振!眼神涣散!记住,要时刻保持‘对美学的虔诚向往’!拿出点精神气来!你的‘缪斯之眼’实时活力指数太低了!会影响整体评分的!他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尖。
我垂下眼睑,做出顺从的姿态,低声应道:是,凯文总,我会调整。手指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支冰冷的晨光笔。三天来,它一直被我贴身藏着,像一个隐秘的徽章。
终于,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巨大的圆形会议室被布置得像一个未来艺术馆。墙壁是流动的极简光带,会议桌是整块温润的玉石(据说是人造的,但效果逼真),每个座位前摆放的水晶杯在顶灯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昂贵而冰冷的、如同手术室般的清新剂味道。
蓝橡资本的三位合伙人坐在主位,表情平静,眼神锐利如鹰。他们穿着剪裁精良但毫不张扬的深色西装,与周围这过度装饰的环境形成一种微妙的对比。CEO威廉姆斯和凯文·张分坐两侧,脸上堆满了精心排练过的热情笑容。
会议开始了。威廉姆斯激情洋溢地介绍着公司的技术愿景和未来蓝图,PPT做得美轮美奂,每一帧都像艺术大片。凯文则不失时机地插话,着重强调公司独一无二的美学竞争力和文化软实力,他指着无处不在的隐藏式扫描头:各位尊敬的先生,在‘缪斯之眼’的引导下,我们每一位员工,从思想到器物,都时刻沐浴在美的光辉中,这确保了我们的产品由内而外散发着卓越的品味!
蓝橡资本的合伙人之一,一位头发花白、眼神深邃的老先生(后来知道是合伙人史密斯),微微颔首,但没说什么,只是端起面前的水晶杯,抿了一口里面的气泡水。
技术演示环节,我方一位技术VP紧张地展示着核心平台。演示进行到关键处,他拿起桌上一支通体镶嵌着细小碎钻、造型极其浮夸的电容笔(据说评级SSS+,日补五百),准备在互动屏上标注重点。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他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当然也是某奢侈品牌限量版)表带卡扣突然毫无征兆地崩开了!沉重的金属手表啪嗒一声,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面前那杯昂贵的红酒上!
深红色的酒液像血一样瞬间泼溅开来,染红了洁白的玉石桌面,也溅湿了技术VP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袖口。几滴酒液甚至飞溅到了对面史密斯先生面前的文件上。
Oh!
God!
I’m
so
sorry!
技术VP的脸瞬间惨白,手忙脚乱地抓起昂贵的餐巾去擦,结果反而把酒渍抹得更大片。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尴尬的抽气声。凯文·张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愤怒,恨不得把技术VP生吞活剥。
CEO威廉姆斯强作镇定,试图打圆场:一个小小的意外,无伤大雅,无伤大雅!这正体现了我们员工…呃…饱满的工作热情!活力四射!对,活力四射!
但这解释苍白无力。
史密斯先生看着文件上那几点刺目的猩红,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一张吸水纸,轻轻按了按污渍,动作优雅而疏离。
混乱中,清洁工推着工具车进来处理狼藉。我知道,时机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会议室里异常清晰:各位领导,非常抱歉打断一下。刚刚清洁过程中,我在待处理杂物区发现了一件…非常特别的物品。它似乎蕴含着某种…我们可能忽略的、来自本源的美学力量。我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神棍的庄重感。
所有人的目光,惊愕的、疑惑的、恼怒的(尤其是凯文),瞬间聚焦到我身上。连正在擦拭桌面的清洁工都愣住了。
我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快步走到清洁工的工具车旁,弯腰从下层一个不起眼的纸袋里,郑重其事地捧出了那个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粗陶罐子。它粗糙的表面在会议室璀璨的灯光下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滑稽。
凯文·张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压低声音咆哮:陈默!你干什么!疯了吗快把这垃圾拿出去!他作势要冲过来抢。
请等一下,凯文先生。史密斯先生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手中的罐子,眼神里充满探究,这位年轻人说它蕴含本源的美学力量很有意思。在这个…充满意外惊喜的时刻,我很想听听他的见解。他特意加重了意外惊喜几个字,目光扫过桌上那片刺眼的红酒渍。
威廉姆斯狠狠地瞪了凯文一眼,后者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僵在原地,不敢再动。
我捧着罐子,走到会议室中央,将它轻轻放在那片刚刚被擦拭过、还带着水渍的玉石桌面上。粗糙的陶器与温润的玉石碰撞,发出轻微的、沉闷的声响。
各位尊敬的先生,我环视一周,目光扫过蓝橡资本的合伙人、脸色铁青的高管们、以及目瞪口呆的同事们,在这个追求极致外在形式的时代,我们是否忘记了最原始、最本真的美这件器物,它或许简陋,但它承载的是生命最原始的脉动,是大地最朴素的回响。它超越了品牌,超越了符号,直指人心。
说着,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我猛地揭开了那个粗陶盖子!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一股黑褐色的浪潮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极其原始的鸣叫声,猛地从罐口喷涌而出!几十只憋坏了的中华斗蟋,如同获得了特赦令,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瞬间在光洁如玉的会议桌面上四散奔逃!
它们跳跃!它们碰撞!它们摩擦着翅膀,发出高亢、密集、毫无旋律可言却又充满野性生命力的嘶鸣!整个会议室,瞬间变成了昆虫交响乐的现场!
Oh
My
God!
虫子!天哪!
快!快抓住它们!
别碰!脏死了!
惊呼声、尖叫声、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刺耳声瞬间炸开!高管们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跳起来躲避,凯文·张更是差点从椅子上翻过去。刘伟惊恐地看着一只蟋蟀跳到他引以为傲的星巴克金杯上,然后弹开。蓝橡资本的另外两位合伙人也是一脸错愕,下意识地向后靠。
只有史密斯先生。他纹丝不动地坐在原位,脸上最初的一丝惊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专注、甚至带着孩童般惊奇的神情。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些在名贵桌面上撒欢跳跃的小生命,仿佛在欣赏一场无与伦比的行为艺术。
就在这时,会议室天花板角落里,那个一直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缪斯之眼主传感器,像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它的扫描光束疯狂地、不规则地闪烁着,如同一个失控的警示灯!紧接着,整个会议室,乃至整层楼的灯光都诡异地明灭了几下!
尖锐的、毫无感情的电子警报声撕裂了蟋蟀的鸣叫和人类的惊呼:
【警告!警告!】
缪斯之眼核心系统遭遇不可解析数据流!
来源:未知粗陶容器及其内部生命体。
检测到超高频生命共振与文化熵值……
美学模型逻辑冲突……
解析模块过载……
系——统——崩——溃——!
最后几个字,变成了拉长的、扭曲的电子噪音,如同垂死的哀鸣。随即,天花板上的传感器光芒彻底熄灭,变成了一颗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黑色玻璃球。
会议室陷入一片诡异的混乱。蟋蟀还在不知疲倦地跳跃鸣叫,高管们狼狈地躲闪,员工们目瞪口呆。威廉姆斯和凯文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他们精心构建的美学帝国,在这最原始的生命喧嚣面前,像一个被戳破的肥皂泡,瞬间瓦解。
一片狼藉中,史密斯先生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满地乱爬的蟋蟀,没有看失魂落魄的高管,甚至没有看一眼他文件上的红酒渍。他的目光穿过混乱,精准地落在我身上。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向我伸出了手,掌心向上,姿态平和而自然。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虫鸣和混乱:
年轻人,有笔吗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凯文·张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一支金光闪闪、镶嵌着硕大蓝宝石的万宝龙钢笔,脸上挤出一个近乎谄媚的、扭曲的笑容,就要递过去:史密斯先生,用我的!Montblanc限量……
史密斯先生看都没看那支耀眼的笔,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我站在原地,隔着混乱的会议室,隔着那些仍在蹦跳的蟋蟀,隔着高管们绝望和不解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所有的荒谬、所有的愤怒、所有被扣掉的三百块,在这一刻都沉淀下来。
我缓缓地、极其平静地,把手伸进自己普通西装的内袋。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带着体温的塑料笔杆。我掏出它——那支黑色的、磨损的、被缪斯之眼判定为极度粗劣的晨光K-35按动中性笔。
然后,我迈步向前。脚步踏过光洁的地面,绕过一只蹦跳的蟋蟀,无视凯文·张那凝固在脸上的谄媚和威廉姆斯眼中死灰般的绝望。我走到史密斯先生面前,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平静地,将那支最普通、最廉价的笔,轻轻放在他摊开的、等待的手掌心里。
塑料笔杆落在他温热的掌心,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史密斯先生低下头,看着掌中那支朴实无华的笔,嘴角缓缓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却意味深长的弧度。他熟练地按动笔尾,黑色的笔尖无声地滑出。他拿起那张沾着一点红酒渍的文件,翻到最后一页需要签名的空白处。
笔尖落下,在昂贵的纸张上划出清晰、流畅、稳定的一笔。墨水是纯正的黑色,没有炫目的金粉,没有浮夸的香气,只有最基础的功能性。他签下自己的名字,动作简洁有力。
签完,他轻轻合上笔帽,却没有立刻还给我。他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那塑料笔杆,仿佛在感受它的质地和温度,然后才抬眼看向我,眼神深邃如古井:
很好的笔。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整个死寂的会议室都听清,它写下的东西,才是真正有价值的。
说完,他将那支晨光笔递还给我。
我接过笔,塑料外壳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我把它重新揣回口袋,紧贴着胸口的位置。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变得异常明亮,穿透巨大的落地玻璃,斜斜地照射进来。光柱中,无数细微的尘埃在疯狂舞动,如同获得新生的精灵。那支曾被判定为F-、被罚款三百块的笔,在口袋里沉甸甸的,像一块经过烈火淬炼后终于显露出本色的矿石。
蟋蟀们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声音清脆而原始,穿透了缪斯之眼冰冷的残骸,穿透了昂贵的香水味和速溶咖啡的劣质气息,在这座由虚荣和符号堆砌起来的大厦里,固执地宣告着某种更本真、更坚韧东西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