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归途漫漫与破碎家园
半个月。
东方之星号庞大的钢铁身躯犁开北大西洋深灰色的、永不平静的海水,喷吐着浓黑的烟柱,向着遥远的东方蹒跚前行。
这艘曾经象征远洋荣光的客轮,在九十年代已显陈旧,头等舱的奢华也难掩时光的锈蚀与航程的单调。
陈墨的房间不大,但相对安静,有一个小小的舷窗,此刻正被厚重的水汽和不断扑打上来的冰冷浪花模糊。
陈墨没有像其他乘客那样在甲板凭栏远眺,或在奢华的餐厅社交。他几乎将自己囚禁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行李箱放在角落,未曾完全打开。
书桌上,摊开的是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旁边放着放大镜和铅笔。舷窗外是望不到边际的、铅灰色的海天一线,单调、压抑,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悲痛如同深海的暗流,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汹涌奔腾。父亲的音容笑貌,母亲绝望的哭喊,如同跗骨之蛆,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疯狂啃噬他的神经。
但他不允许自己沉溺。他用钢铁般的意志,将这股足以摧毁常人的情感洪流,强行导入另一条河道——冰冷的分析,严谨的推演。
同舱及附近乘客(共6人,身份各异:一对沉默寡言、衣着考究的老夫妇;一个喋喋不休、试图兜售东方古董的意大利商人;一个带着厚厚眼镜、终日埋头于大部头书籍的年轻学者;一个身材壮硕、手臂有刺青、眼神警惕的独行水手;一个面容愁苦、怀抱婴儿、低声啜泣的东南亚少妇)。
陈墨极少主动交谈。他选择在餐厅角落用餐,在公共休息室僻静处看书(通常是犯罪心理学或法医学著作),在狭窄的过道偶遇。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扫描仪,捕捉着每一个细节。
老夫妇:衣着面料昂贵但款式过时至少十年,保养极佳。老先生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磨损严重的金戒指(婚戒),右手食指关节有长期握笔形成的硬茧(学者退休教授)。老太太颈间佩戴的珍珠项链光泽温润,是真品,但链扣有细微修补痕迹(经济曾拮据)。两人用餐时动作一丝不苟,遵循古老礼仪,但极少交谈,眼神交流时带着一种深沉的、历经世事的疲惫和默契的哀伤(可能刚经历丧子之痛)。
结论:没落的英伦贵族或高级知识分子,赴远东处理遗产或探亲带着沉重的过往。
意大利商人:自称马里奥,热情洋溢,手势夸张。西装面料廉价,剪裁不合身,袖口磨损。推销的古董瓷器釉色过于鲜艳,底部款识模糊不清,显然是劣质赝品。他与人交谈时眼神闪烁,尤其当话题涉及货物来源或价值时,瞳孔会轻微收缩,手指会无意识地摩挲西装纽扣(说谎或紧张标志)。身上有淡淡的樟脑丸和劣质雪茄混合气味。
结论:三流掮客或小型走私犯,试图在长途旅行中寻找冤大头。危险系数低,但需警惕其纠缠。
年轻学者:携带书籍多为地质学和矿物学专著(《火成岩成因》、《晶体光学》),书页空白处写满密密麻麻的笔记,字迹工整严谨。眼镜片厚如瓶底,手指纤细,指甲缝里有难以洗净的泥土痕迹(野外勘探)。用餐速度极快,几乎不抬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当水手大声喧哗经过时,他会猛地一缩肩膀,显得极其紧张(性格内向敏感,可能长期在野外缺乏社交)。
结论:
纯粹的研究型人才,赴远东进行地质考察或学术交流。无害。
独行水手:代号大熊,身材魁梧,古铜色皮肤,左臂盘绕着一只褪色的船锚刺青。眼神锐利如鹰,充满戒备,很少与人目光接触。走路步伐沉重,带着一种船上特有的轻微摇晃感。身上有浓烈的海腥味、机油味和汗味。当意大利商人试图靠近搭讪时,他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商人便讪讪退开(气场威慑)。
陈墨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和食指关节处有长期磨损形成的老茧(反复拉拽绳索),左手小指缺失了一截(工伤)。随身携带一个沉重的帆布包,从不离身。
结论:
经验丰富的远洋船员,可能担任轮机或甲板要职。警惕性极高,可能有秘密(走私私人物品),但目标明确(抵达目的地),不主动惹事。需保持距离。
东南亚少妇:自称阿玲,怀抱一个约半岁、异常安静的男婴。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带着浓重的黑眼圈,仿佛很久没睡过好觉。衣着朴素廉价,洗得发白。婴儿的襁褓干净但陈旧。她大部分时间待在船舱或角落,低声哼着不知名的摇篮曲,眼神空洞地望着大海,时不时无声地流泪。当有人(尤其是男性)靠近时,她会下意识地将婴儿抱得更紧,身体微微后缩(恐惧创伤)。
陈墨在她一次俯身捡掉落的手帕时,瞥见她后颈衣领下缘有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紫红色的淤痕(暴力虐待)。
结论:逃离家暴或人口贩卖的受害者,带着孩子寻求渺茫的生路。极度脆弱,需要保护(陈墨曾匿名让服务生多送一份牛奶给她)。她的存在,让陈墨心中复仇的火焰之外,也掠过一丝沉重的人间悲凉。
训练意义:这些观察和分析,如同思维的热身运动,强迫陈墨在巨大的情感冲击下保持大脑的绝对敏锐和高速运转。每一次成功的身份推断、动机猜测,都是对他夏洛克·陈能力的确认和加固,是对抗内心悲痛的武器。他将这些琐碎的观察快速记录在笔记本上,字迹如同印刷体般工整冷静。
2
对父亲案件的初步推演
(核心任务)
当狭小的船舱只剩下海浪的轰鸣和舷窗水流的呜咽时,陈墨会关上舱门,拉上窗帘,打开床头昏暗的阅读灯。他摊开一个全新的笔记本,封面上只写着一个冰冷的日期——父亲遇害的日子。
他强迫自己回忆母亲电话中断断续续的词语:
下班路上…东邵县…城南建设路…卡车…有人推…目击…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试图打开一扇通往地狱真相的门。他用铅笔在纸上画出简陋的东邵县城地图(基于童年记忆),标注出公安局、城南建设路的大致位置、可能的路线。
1.地点:建设路。
特征:
记忆中,建设路是县城南边一条相对僻静的主干道,连接着老工业区和部分居民区,车流量不算太大,尤其傍晚下班后。道路两旁有高大的梧桐树,路灯照明情况一般(90年代县城基建水平)。
选择此地作案的意义:僻静(减少目击者),但又是父亲下班的必经之路(熟悉受害者路线)。有卡车经过(利用交通工具制造意外)。
推论:凶手对父亲的行踪、工作地点、下班路线有相当程度的了解!绝非临时起意或随机作案。是有预谋的谋杀!目标明确——陈万民!
2.
手法:卡车撞击
+
背后推搡。
有人推:
目击者(母亲转述)看到有人从背后将父亲推入车下。这是关键!直接指向故意杀人,而非交通意外。
包裹严实:目击者描述凶手裹得严严实实(帽子围巾)。
目的:隐藏面容、体貌特征。
推论:
凶手有极强的反侦查意识!害怕被认出!说明他极可能是父亲认识的人,或者其体貌特征在县城较为显眼!
身高175左右,身体偏壮实:这是目击者提供的唯一体貌线索。
可靠性存疑:傍晚光线、距离、凶手包裹严实、事发突然等因素都可能影响目击准确性。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物理线索,必须重视。
推论:凶手为男性(力量需求),身高约175cm,体型偏壮(力量需求)。
3.
动机:
仇杀父亲是刑警,一生刚正不阿,得罪的人必然不少。黑社会报复被打击过的犯罪分子出狱寻仇
灭口父亲当时正在全力侦办连环凶杀案(母亲提及他查得太紧)。是否因为他掌握了关键线索,逼近了真凶,导致凶手铤而走险,杀人灭口这是目前可能性最大的方向!如果成立,那么找到杀害父亲的凶手,很可能就找到了连环凶杀案的真凶!两案并一案!
其他涉及父亲经手的其他旧案私人恩怨目前信息太少,需排查。
4.
凶手画像
(初步):
男性。
身高约175cm,体型偏壮(需验证目击可靠性)。
反侦查意识强(包裹伪装)。
对父亲行踪熟悉(有预谋)。
心狠手辣,敢于当街行凶。
潜在身份:
与父亲有深仇的犯罪分子;连环凶杀案的真凶或其同伙;与父亲有重大利益冲突或秘密被威胁的人。
推理中的困境和疑点。
目击者是谁母亲语焉不详。目击者的可靠性、身份、是否愿意作证这是关键人证!
包裹严实的具体程度只露眼睛完全无法辨认这影响对凶手伪装能力的判断。
推的力度和方式是趁其不备猛力一推还是制造小摩擦导致失衡这影响对凶手力量、技巧和心理素质的判断。
卡车司机是否知情是纯粹的倒霉蛋还是被利用的工具亦或是同谋需要调查司机背景和口供。
案发现场是否有其他物证脚印衣物纤维挣扎痕迹90年代县城刑侦能力有限,能否有效提取
父亲遇害前是否有异常是否透露过案件进展是否收到过威胁他随身物品(笔记本、配枪等)去向如何
这些问题如同迷雾中的礁石,在陈墨的推演之海中若隐若现。没有更多的信息,推演只能停留在假设层面。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和无力感。
在伦敦,他有资源、有技术、有相对清晰的线索。而在即将面对的东邵县,他只有母亲的悲痛、一个模糊的目击描述、和一个深陷迷雾的残酷现场。
90年代中国县城的刑侦手段、人情世故、信息壁垒…这些都将是他复仇之路上的巨大障碍。
他放下笔,捏了捏眉心,走到狭小的舷窗前。冰冷的水汽凝结在玻璃上,外面是翻滚的、深灰色的、无边无际的大海。海浪如同巨大的、沉默的猛兽,一次次撞击着船体,发出沉闷的轰鸣。这单调而巨大的声响,如同命运沉重的鼓点,敲打在他心上。
他闭上眼睛,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警服、笑容爽朗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紧接着,是被冰冷车轮碾过的模糊躯体(想象中的现场)…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再次在耳边炸响!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布满水汽的舷窗玻璃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指骨传来剧痛,皮肤瞬间破裂,渗出殷红的血珠,在布满水雾的玻璃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他低头看着自己流血的手背,眼神中翻腾的悲愤和暴戾,如同退潮般迅速隐去,重新被那钢铁般的冰冷意志覆盖。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干净手帕(白棉布,无任何标识),面无表情地、仔细地擦去血迹,包扎好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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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业能力,不仅是洞察外界的工具,更是控制内心风暴的缰绳。
他走回书桌前,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在笔记本上初步勾勒的凶手画像上,落在连环凶杀案真凶那几个被反复圈划、力透纸背的字上。冰冷锐利的光芒重新在他眼底凝聚。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藏得多深…
陈墨的声音低沉如深海寒流,在狭小的船舱里回荡,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我回来了。你的‘完美’,到此为止。
他将沾着自己血迹的手帕,如同战书一般,郑重地压在了笔记本的扉页之下。那抹刺目的红,成为了这场跨越重洋的复仇之旅,第一个无声而血腥的印记。
舷窗外,铅灰色的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船身。客轮孤独地行驶在浩瀚无垠的北大西洋上,朝着那片被阴云和血色笼罩的故土,坚定不移地破浪前行。
半个月的海上漂泊,如同穿越了一个时空隧道。当东方之星号庞大的船体终于缓缓靠上香港维多利亚港那熟悉又陌生的喧嚣码头时,陈墨提着简单的行李箱,踏上了坚实的陆地。他没有丝毫停留。香港的繁华霓虹、湿热空气、粤语吆喝,在他眼中只是需要快速穿过的背景噪音。
他以最快的速度办理了入境手续,购买了最近一班开往南湖省省会的火车票,接着又是长达两昼夜、在绿皮火车硬座车厢里摇晃的煎熬旅程。
当火车最终带着刺耳的汽笛和沉重的喘息,停靠在南湖省一个灰扑扑的、挂着褪色东邵二字站牌的县级小站时,陈墨推开车门,一脚踏入了1994年初冬的东邵县。
一股与伦敦截然不同的、混合着复杂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冰冷、浑浊、沉重。
劣质煤烟燃烧后刺鼻的二氧化硫味是主调,如同一条无形的、带着铁锈味的毯子覆盖着整个县城。
其间混杂着泥土被车轮反复碾压后扬起的干燥粉尘气、路边小摊贩油炸食物反复使用的浑浊油哈味、公共厕所飘来的氨水臊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属于农村牲畜的淡淡粪肥气息。
没有泰晤士河的水腥,没有旧书的墨香,只有一种属于发展中内陆小城的、粗粝而真实的生存味道。
站台简陋,水泥地面布满裂缝和污渍。几根刷着绿漆的斑驳铁柱支撑着低矮的雨棚。人群穿着厚重的棉袄或臃肿的军大衣,颜色以深蓝、军绿、灰黑为主,像一片移动的、沉闷的色块。
人们肩扛手提鼓鼓囊囊的编织袋、竹筐、旅行包,行色匆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对寒冷的麻木。
站外,狭窄的街道两旁是低矮的砖瓦房或粗糙的水泥楼房,墙面大多灰暗,贴着褪色的标语残片:计划生育,利国利民、发展经济,保障供给。
几栋稍高的建筑上,挂着白底红字的招牌:东邵县百货大楼、东邵国营饭店,字体方正,带着浓厚的时代印记。
自行车是绝对的交通主力,铃铛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嘈杂的溪流。偶尔驶过的老式公共汽车或喷着黑烟的解放牌卡车,如同闯入溪流的笨拙巨兽。
小贩带着浓重方言的吆喝声、自行车铃铛的叮铃声、卡车刺耳的喇叭声、公共汽车售票员扯着嗓子报站的声音、人们高声交谈的喧哗、远处工厂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各种声音毫无章法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喧嚣而疲惫的背景音。
没有伦敦雨声的规律,只有一种属于人间的、略显粗鄙的嘈杂。
初冬的寒风,带着北方的凛冽和湿冷,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陈墨身上相对单薄的英伦呢大衣,直刺肌肤。空气干燥,嘴唇很快感到紧绷。脚下的土地坚硬、冰冷。
陈墨站在出站口,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瞬间被这浑浊而喧嚣的人潮淹没。他那身质地精良但款式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深色大衣,挺拔的身姿,以及过于年轻却过分沉静、带着异国气息的面容,引来了不少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但他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他的感官如同高度灵敏的雷达,在踏入这片土地的瞬间就已全力开启,扫描、分析、捕捉着每一个可能与父亲之死相关的信息碎片。
最强烈的信号并非来自视觉或听觉,而是弥漫在空气中那无形却沉重的压抑感。行人的脚步普遍匆忙,眼神中少了几分闲适,多了几分警惕和不安。
交谈的声音虽然响亮,但仔细听,话题常常在压低声音后迅速转换。几个蹲在墙角晒太阳的老人,原本昏昏欲睡,当听到有人大声谈论什么时,会突然睁开浑浊的眼睛,警惕地四下张望。
陈墨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街道两旁的电线杆、斑驳的墙壁。很快,一张崭新的、墨迹尚未完全干透的白纸告示牢牢锁定了他的视线。它被粗糙的浆糊贴在水泥柱上,在寒风中微微卷曲。醒目的黑色粗体标题:
悬赏通告!
近日本县发生系列恶性案件,造成重大人员伤亡。为迅速侦破案件,消除社会隐患,特向社会征集线索…
下方是一段模糊的凶手描述:…犯罪嫌疑人系男性,身高约175公分,体型偏壮实…作案手段凶残…。最关键的是最后一行:凡提供重要线索直接协助破案者,奖励人民币壹万元整!
落款是东邵县公安局,日期就在几天前。
陈墨分析:
系列恶性案件、重大人员伤亡——印证母亲电话中的信息,且案件影响极其恶劣,远超他之前的预估。
身高约175公分,体型偏壮实——与目击者对推父亲凶手的描述高度一致!两案关联性急剧上升!父亲极可能死于连环凶杀案的凶手之手!
悬赏壹万元——在90年代初的县城,这绝对是一笔巨款!说明警方压力巨大,案件已捅到上层,到了不惜代价的地步。
*通告张贴的位置和崭新程度——案件仍是当前最热点,恐慌仍在蔓延。
陈墨放慢脚步,融入人流,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捕捉着飘散在寒风中的只言片语。
…听说了吗老周家…一家五口啊!造孽啊!
…太吓人了!警察天天查,也没个结果…晚上都不敢出门…
…说是专挑晚上下手…神出鬼没…
…建设路那个警察…唉,陈队长多好的人啊…说没就没了…也是被推的…
…悬赏一万块啧…有命拿也得有命花啊…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拼图的一块块边角,不断印证、补充着他从悬赏通告和母亲电话中获得的信息。
建设路、警察、被推、一家五口、魔头——这些关键词反复出现,勾勒出一幅血腥而压抑的县城图景。父亲(陈队长)的遇害,显然并非孤例,而是这场连环恐怖风暴中,最让普通民众感到震惊和悲愤的一环。
陈墨敏锐地察觉到,当他的目光无意中与某些本地人接触时,对方会迅速移开视线,脚步加快,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尤其是一些中年妇女和老人,眼神中除了普遍的恐慌,似乎还隐藏着一种更深的东西——对陌生面孔的警惕对可能带来危险的不安这种弥漫在底层民众中的、近乎本能的恐惧,比悬赏通告上的文字更能说明凶手的可怕和案件的阴影之深。
东邵县,这座他出生的、记忆中或许还有几分模糊温暖的小城,此刻在他眼中,已经完全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血色迷雾所笼罩。
每一缕寒风,都像是裹挟着冤魂的呜咽;每一道投向他的目光,都仿佛带着无声的拷问和绝望的期盼。压抑、恐慌、悲伤、愤怒…这些情绪如同实质的潮水,拍打着他用钢铁意志筑起的堤坝。
他紧了紧衣领,将冰冷的目光从悬赏通告上移开,投向县城更深处,那个记忆中叫做家的方向。行李箱的拉杆在他手中被握得死紧,指节再次泛白。
半个月海上淬炼的冰冷意志,在踏入这片染血故土的瞬间,已被复仇的火焰彻底点燃。不再需要压制,因为目标已清晰无比地矗立在眼前——找到他,撕碎他!
凭着童年模糊的记忆和沿途询问(他刻意使用标准的普通话,避免暴露本地口音引起过多注意),陈墨终于找到了位于县城边缘、一片相对老旧的职工家属区。
几排红砖砌成的筒子楼,墙面风化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狭窄的楼道口堆放着蜂窝煤、破旧自行车和杂物,散发着混合着煤灰和潮湿霉味的气息。
他的家,就在其中一栋的三楼。
踏上狭窄、陡峭的水泥楼梯,每一步都异常沉重。楼梯扶手冰冷粗糙,布满铁锈和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廉价消毒水和…浓郁中药味的苦涩气息。这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陈墨的心脏。
终于,站在了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绿色木门前。门上贴着褪色的福字和对联,边缘已经卷曲发黑。陈墨深吸一口气,那冰冷浑浊的空气似乎带着倒刺,刮擦着他的气管。他抬起手,指关节在距离门板几厘米的地方停顿了一瞬,仿佛有千斤之重。最终,他还是轻轻敲了下去。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门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虚弱而迟缓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接着,是门锁转动时生涩的咔哒声。
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一张脸出现在门缝后。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冻结了。
陈墨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那是他的母亲,朱小凤。
但眼前这个女人,与他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温柔笑容、衣着整洁、充满书卷气的母亲形象,判若两人!
曾经圆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蜡黄松弛,布满了深刻的、如同刀刻般的皱纹,尤其是眼角和嘴角,仿佛承载了世间所有的苦难。嘴唇干裂苍白,毫无血色。眼窝深陷,周围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色阴影,仿佛很久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那双曾经明亮、充满慈爱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布满了血丝,眼神空洞、呆滞,像两口枯竭了所有希望的深井,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痛和绝望。几缕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
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像一具披着空荡荡衣服的骨架。原本合身的碎花棉袄此刻显得异常宽大,晃晃荡荡地挂在她的肩膀上。背佝偻着,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脊梁。
开门时,她的眼神是茫然的,带着一种长期处于巨大打击下的麻木和迟钝。当她的目光聚焦在门外站着的、那个高大挺拔、面容酷似亡夫却又带着陌生成熟气息的年轻人脸上时,那空洞的眼底,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掀起了剧烈的波澜!
震惊、难以置信、巨大的狂喜…如同回光返照般瞬间点亮了她的眼眸!但紧接着,这光亮被更汹涌、更绝望的悲痛和委屈彻底淹没!
墨…墨儿!
朱小凤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她猛地向前一步,伸出枯瘦如柴、青筋毕露的手,似乎想抓住儿子,确认这不是幻觉。然而,身体早已被悲痛和病痛掏空的她,这一步迈出,脚下便是一个趔趄,整个人如同风中残烛般向前倒去!
妈!
陈墨低吼一声,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沙哑。所有的冷静、所有的克制,在看到母亲这副模样的瞬间,土崩瓦解!他一个箭步上前,在母亲摔倒前,稳稳地、却又无比轻柔地,将她那轻飘飘、仿佛没有重量的身体拥入怀中!
触手所及,是隔着棉袄都能清晰感觉到的、硌人的骨头!母亲的身体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簌簌发抖的枯叶。那浓郁苦涩的中药味,混合着眼泪和绝望的气息,瞬间将他包围。
墨儿…我的墨儿…你…你可回来了…
朱小凤死死抓住儿子胸前的衣襟,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仰起脸,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布满了那张苍老绝望的脸庞。
你爸…你爸他…他死得好惨啊!!
她终于嚎啕出声,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控诉,像一把钝刀,在陈墨的心上来回切割!
他…他是被人害死的啊!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人推到车底下…活活…活活碾死的啊!!呜呜呜…
母亲的哭声,是这世界上最残酷的刑具。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细节,狠狠砸在陈墨的耳膜上,将他脑海中那些冰冷的推演文字瞬间染成了最刺目的猩红!父亲的惨死画面,不再是模糊的想象,而是伴随着母亲泣血的控诉,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残酷!
他能看到父亲惊愕回头时眼中的不解,能听到沉重的卡车轮胎无情碾过骨肉时那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能感受到生命在冰冷车轮下瞬间消逝的绝望!
巨大的悲痛和滔天的怒火如同岩浆般在陈墨的胸腔里翻腾、咆哮,几乎要冲破他强自镇定的躯壳!他紧紧抱着母亲瘦骨嶙峋、颤抖不止的身体,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闭上眼,牙关紧咬,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锋,喉咙里堵着硬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从鼻腔里发出沉重而压抑的喘息。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目光越过母亲花白凌乱的头顶,投向屋内。
狭小的客厅,光线昏暗。熟悉的简陋家具:褪色的木制沙发,蒙着一层薄灰;掉了漆的四方饭桌;一个老旧的五斗柜。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悲伤之中。
饭桌上,放着一个冒着微弱热气的粗陶药罐,旁边是一碗喝了一半、颜色深褐、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汤。旁边散落着几包用粗糙黄草纸包着的中药,上面的毛笔字药方字迹潦草(陈墨迅速扫过:当归、黄芪、酸枣仁、远志…安神补气为主,剂量不小)。药罐旁还有半块没吃完的、干硬的馒头。
五斗柜上方,墙壁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警服,戴着大檐帽,国字脸,浓眉大眼,嘴角咧开一个爽朗、充满正气和力量的笑容,眼神锐利而温暖——那是他的父亲,陈万民!照片被一个简陋的黑纱框围着,像一道无声的、沉重的讣告。
沙发上搭着一件父亲常穿的、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茶几上,一个印着红五星和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旧搪瓷缸静静地放在那里,杯口边缘有一圈深褐色的陈旧茶垢,杯把上一处细微的磕碰凹痕清晰可见——那是父亲用了十几年的杯子!仿佛他刚刚还在那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墙角的脸盆架上,毛巾搭得还算整齐,但旁边放着的脸盆边缘有水渍未干。地上扫过,但角落还有未清理干净的灰尘和几根落发。
这一切都显示,母亲在极度的悲痛和病痛中,仍在挣扎着维持最基本的生活秩序,如同在绝望的深渊里抓住一根细弱的稻草。
陈墨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门后角落一小块不起眼的水泥地面。那里有一道新鲜的、约三厘米长的、方向向外的轻微刮痕!像是重物(比如鞋跟)在匆忙中拖拽留下的。
父亲最后离家时留下的还是…凶手闯入(可能性低)或是其他人(王叔)匆忙中留下的
妈,别哭,我回来了。
陈墨的声音终于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力量。他小心地扶着母亲颤抖的身体,让她在旧沙发上坐下。母亲的体重轻得让他心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单膝跪在母亲面前,紧紧握住她那双冰冷、枯瘦、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那双手曾经为他缝补过衣裳,批改过作业,此刻却只剩下刺骨的冰凉和无力的颤抖。
朱小凤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泣,身体依旧在陈墨的掌心下剧烈地颤抖。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儿子,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深切的依赖。
墨儿…你爸…他…他死不瞑目啊!那个杀千刀的…他…他不得好死啊!
她反手死死抓住儿子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仿佛要将所有的恨意和绝望都传递给他。
我知道,妈。
陈墨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唯有那双紧盯着母亲的眼睛深处,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我知道爸是怎么走的。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他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母亲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与他此刻内心汹涌情绪截然相反的、近乎虔诚的温柔。您要好好的,看着我,把那个混蛋揪出来。爸在天上,也在看着。
他的目光转向墙上父亲那张带着永恒笑容的遗照,声音低沉却如同宣誓:
爸,我回来了。您的血,不会白流。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母亲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药罐里药汤翻滚发出的轻微咕嘟声。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仿佛整个东邵县都沉浸在巨大的哀恸之中。陈墨跪在母亲面前,握着母亲冰冷的手,像一座沉默的雕像。父亲的遗照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凝视着他们,警帽上的国徽,泛着冷硬而沉重的金属光泽。
破碎的家,冰冷的遗像,泣血的母亲,还有那弥漫在空气中、深入骨髓的仇恨与悲伤。这就是陈墨阔别数年后的归乡。没有温暖,只有一片需要他用鲜血和智慧去清洗的废墟。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门外未知的黑暗,那里隐藏着杀害父亲的凶手,也隐藏着他即将踏上的、布满荆棘的复仇之路。火焰,在他冰冷的瞳孔深处,无声地、剧烈地燃烧着。
安顿好情绪几近崩溃、服下安神药后昏沉睡去的母亲,陈墨轻轻掩上家门。楼道里那股混合着煤灰、霉味和中药的苦涩气息再次将他包围,但这一次,他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沉寂。
复仇的意志如同被淬火锻打的精钢,在目睹母亲的惨状后,变得愈加坚硬、锐利。
他需要去见父亲最后一面。不是照片,不是回忆,而是那抔埋葬了血肉与冤屈的黄土。
县郊的公共墓园,坐落在一条荒僻土路的尽头。时值初冬,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寒风卷着枯黄的草叶和沙尘,在光秃秃的坟茔间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焚烧纸钱的焦糊味。墓园疏于打理,荒草丛生,只有几座新坟前残留着枯萎的花圈和尚未被风完全吹散的纸灰,证明着生者对逝者最后的、徒劳的挽留。
陈墨的脚步踩在松软冰冷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不需要询问,一种源自血脉的牵引,一种对悲伤气场的敏锐感知,将他径直引向墓园深处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
在那里,一座新坟孤零零地矗立着。黄土堆得不算高,甚至显得有些仓促。坟前立着一块粗糙的水泥墓碑,上面用红漆写着几行尚算工整、却透着无尽悲凉的字:
陈万民同志之墓
生于1948年
殁于1994年
妻:朱小凤
子:陈墨
泣立
墓碑前,散落着几束早已枯萎发黑的野菊花,花瓣零落,在寒风中瑟缩。一个粗糙的瓦盆里,残留着未烧尽的纸钱灰烬,被风吹得四散飘零。
这就是父亲最终的归宿一个一生刚正、嫉恶如仇、将热血和生命都献给守护这片土地的刑警,最后却躺在这片荒凉冰冷的黄土之下,墓碑简陋得甚至配不上他一生的磊落!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苍凉瞬间攫住了陈墨!那冰冷意志筑起的堤坝,在父亲这简陋得近乎凄凉的坟冢前,再次剧烈地摇晃起来!
他仿佛看到父亲沾满泥泞和鲜血的遗体被草草收敛,看到母亲拖着病体、在旁人或同情或麻木的目光下,独自操持着这简陋的葬礼,看到那象征性的、被寒风轻易吹散的纸灰…
他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到坟前。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灼烧着他的灵魂。寒风卷起他大衣的下摆,猎猎作响,如同无数冤魂在无声地嘶吼。
即使面对父亲的坟冢,陈墨那深入骨髓的观察本能和理性分析也未曾完全关闭。悲痛之下,那双锐利的眼睛依旧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视着坟前的一切。
坟堆:新土,土质相对松软,但堆砌得不够规整,边缘有雨水冲刷的小沟壑(下葬后下过雨)。没有隆重的封土仪式痕迹,显得仓促、简单。
墓碑:水泥材质粗糙,显然是赶工之作。红漆字迹工整但略显单薄(可能是母亲或王叔手书)。碑体冰冷,没有任何装饰或生平简述。
祭品:
枯萎的野菊花(本地常见,非购买花圈,可能是母亲或邻居采摘)。瓦盆里的纸钱灰烬分布不均匀,边缘有被风卷走的痕迹(烧纸时风力较大,或烧纸者心神不宁)。
脚印:
坟前松软的泥土上,除了他自己刚踩出的脚印,只有两到三组比较清晰的旧脚印。一组脚印较小、步幅短促、脚尖方向有些凌乱(母亲!)。另一组脚印较大、较深、步幅沉稳(王叔)。还有一组较浅、边缘模糊,似乎被刻意擦拭或覆盖过(清理坟地的人)。
特殊痕迹:
在墓碑底座右侧靠近泥土的地方,陈墨的目光骤然一凝!那里有一小片不起眼的、深褐色的、已经干涸渗透进水泥和泥土的污渍!形状不规则,边缘有细微的溅射状延伸!
分析:高度疑似血迹!位置低矮,非祭拜时无意沾染(祭品在坟前)。是下葬时遗落的父亲血迹还是…凶手胆大包天,竟敢在葬礼后来此挑衅留下的!
这个发现让陈墨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不动声色地蹲下身,从勘察包中取出一个干净的物证袋和一把镊子,极其小心地将沾染了污渍边缘的一小撮泥土和水泥碎屑夹起,放入袋中密封。无论结果如何,这都是一条可能的线索!
做完这一切,陈墨重新站直身体。他不再压抑。所有的悲恸、愤怒、仇恨,如同被压抑了太久的火山,在这一刻,对着父亲冰冷的墓碑,轰然爆发!
他扑通一声,双膝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混杂着枯草和石砾的泥土上!膝盖传来的剧痛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爸——!
一声凄厉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撕裂了墓园死寂的空气!这声呼唤,饱含着儿子对父亲最深沉的爱,也浸透了最刻骨的恨和无边的委屈!积攒了半个月、跨越重洋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滚烫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滑过他冰冷的脸颊,滴落在父亲坟前冰冷的泥土里。他不再是那个在伦敦叱咤风云、冷静如冰的神探,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失去了父亲、心被生生剜去一块的、无助而愤怒的儿子!
儿子…儿子不孝!回来晚了!
他哽咽着,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又一下!仿佛要用身体的痛楚来抵消内心的煎熬。我没能…没能见您最后一面…没能护住您…
他抬起头,脸上沾满了泥土和泪水,混合成一片污浊的悲怆。他死死盯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纯粹的仇恨火焰!
爸!您告诉我!是谁!是哪个王八蛋干的!!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泣血的控诉,在空旷的墓园里回荡,是谁把您推到车底下的!是谁让您死不瞑目的!!
寒风卷过,枯草呜咽,仿佛亡魂的低语。没有回答。只有冰冷的墓碑沉默地矗立着。
陈墨猛地直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泪水依旧在流,但眼中的脆弱和无助已被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的杀意所取代!
他从怀里掏出三支父亲生前最常抽的、最廉价的大前门香烟。火柴在寒风中划燃了几次才成功,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他点燃三支烟,郑重地、笔直地插在父亲坟前的泥土里。
三缕青烟袅袅升起,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孤寂。
他不再跪着。他站了起来。身姿重新挺得笔直,如同出鞘的利剑。他抬手,用沾着泥土和泪水的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污痕,露出下面那张年轻却写满坚毅和冷酷的面庞。那双眼睛,不再流泪,只剩下冰封的寒潭和潭底燃烧的地狱之火!
爸,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不再嘶吼,却带着一种比寒风更刺骨、比誓言更沉重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钢钉,狠狠钉入墓碑前的泥土里,您安息。您的血,不会白流。您的仇,儿子来报!
他的目光扫过那片可疑的褐色污渍,扫过简陋的墓碑,扫过这荒凉冰冷的坟冢,最后投向县城的方向,投向那片笼罩在血色迷雾中的地方。
那个推您下地狱的人,
陈墨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宣判,冰冷、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会亲手把他揪出来!把他欠您的,欠妈的,欠这个家的…连本带利,血债血偿!
他不再停留。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父亲的墓碑,仿佛要将这座简陋的坟冢和刻骨铭心的仇恨,一起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然后,他毅然转身,迈着坚定而沉重的步伐,离开了这片埋葬着至亲的伤心之地。
黑色的身影,渐渐融入墓园外更加深沉的暮色之中,如同一柄投向黑暗的复仇之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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