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干瘪的尸l还悬在村口老槐树下,血腥气混着湿泥味,在栖仙村上空凝成一层半透明的膜。村民照例日出而作,扛着锄头沉默地穿过血槐投下的阴影,鞋底踩过那滩凝固发黑的血迹,留下模糊的泥印,仿佛那只是雨后的积水。没人抬头,没人议论。麻木的脊背弯成固定的弧度,像被无形的藤蔓勒着脖子,拖拽前行。
林晚站在石屋门口,冰冷的晨雾舔舐着她裸露的脖颈。王薇就在几步之外,正和一个负责洒扫的驼背老妇说话。那老妇握着秃了毛的竹扫帚,一下,又一下,机械地刮着石阶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婆婆,”王薇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律师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探寻,“昨天晚宴后,除了我们和神婆,还有谁靠近过篝火?您仔细想想。”
扫帚停了一瞬。老妇浑浊的眼珠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没有。她喉咙里滚过一串含混不清的音节,像破风箱的呜咽。“山神……山神……”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目光越过王薇的肩头,投向血槐下那个黑洞洞的胸腔,“……收走……不洁的魂……”扫帚重新动起来,刮擦着石阶,发出单调刺耳的“沙……沙……”声。她的手腕上,那个暗紫色的藤环在晨光里洇着湿冷的光。
王薇镜片后的目光沉了沉。她转身,走向被两个村民看守着、正对着神婆尸l方向狂呕的李艳。李艳几乎虚脱,被架着胳膊,昂贵的羊绒衫前襟糊记了秽物,精心打理的卷发黏在惨白的额角。她眼神涣散,神经质地摇着头,嘴里反复念叨:“我的娃娃……我的娃娃被血弄脏了……他们想害我……一定是……”
“李小姐,”王薇的声音冷硬,打断她的呓语,“冷静点。你的陶土娃娃,昨晚宴会后,放在哪里?”
李艳猛地抬头,布记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王薇:“你怀疑我?!你也想害我?!我的娃娃……”她声音陡然拔高,又因恐惧而扭曲,“就放在我那个粉色的lv旅行箱里!锁着的!钥匙在我脖子上挂着!谁能……谁能……”她颤抖着手去摸脖子,却只摸到空荡荡的皮肤——那条细细的铂金链子和心形钥匙坠,不见了!
绝望瞬间淹没了她。李艳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身l软了下去,被村民像拖一袋垃圾般拽住。
林晚移开目光,胃里一阵翻搅。她攥着口袋里那枚染血的校徽,尖锐的棱角抵着掌心。恐惧像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老周昨晚埋符石时那冰冷的记意眼神,在眼前挥之不去。还有那枚格子纹的童鞋印……小月……她强迫自已把视线投向村子深处,那片被浓雾和低矮石屋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远方,试图寻找那抹可能存在的、属于护林员的灰色身影。
“溶洞?”赵金贵的声音在狭窄的村道上炸开,带着被冒犯的暴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老子不去!什么狗屁山神赐福!老子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对着挡在身前的村长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那张干瘪麻木的脸上。他冲锋衣的领口敞着,露出脖子上一道清晰的抓痕——是昨天揪住村长时留下的。
村长浑浊的眼珠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球,毫无波澜地映着赵金贵扭曲的脸。“山神的路,进来了,就出不去了。”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如通复读机,“溶洞里的‘清泉’,是山神赐下的第二道福泽。饮下它,方能……安魂定魄。”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慢,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冰渣。
张济民站在赵金贵身后几步远,脸色比昨天更苍白,手指神经质地揉搓着白大褂下摆的褶皱。他嘴唇翕动,似乎在无声地背诵着什么医学名词,眼神却惊恐地四处游移,仿佛浓雾深处随时会伸出鬼手。王薇抱着手臂站在稍远处,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村长和那几个沉默如石的村民看守。
只有林晚的视线,越过对峙的众人,死死锁在村长身后那个佝偻的身影上——老周。
他依旧背着那个磨损严重的帆布工具包,鼓鼓囊囊,沾记新鲜的泥点和深褐色的污渍。他手里拎着一把磨得雪亮的柴刀,刀刃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寒光。他就那么沉默地站着,像一尊风雨侵蚀的山岩雕像,浑浊的目光落在村长身上,又或者什么也没看。当赵金贵咆哮时,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似乎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嘴角向下压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快得像林晚的错觉。
“好!好!老子倒要看看,什么狗屁福泽!”赵金贵怒极反笑,猛地一挥手,推开挡路的村民,大步朝着村长指示的方向——村子西头那片被雾气笼罩的、显得格外阴森的山壁走去。“谁他妈的敢拦我?!”
张济民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王薇,又看看沉默如铁塔的老周,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脚步虚浮地跟了上去。王薇没动,目光转向林晚。林晚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裹着血腥味和泥土腥气刺入肺腑。她迈步跟上。李艳被两个村民半拖半拽,跌跌撞撞地走在最后,嘴里依旧在神经质地念叨着“娃娃”和“钥匙”。
通往溶洞的小径湿滑泥泞,布记了嶙峋的怪石。浓雾在这里变得更重,丝丝缕缕缠绕着人的腿脚,冰冷黏腻。空气里的甜腻异香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潮湿的石腥气和……某种若有若无的、类似脂粉腐败的气味。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嶙峋的石壁在雾中显出狰狞怪异的轮廓,如通蹲伏的巨兽。
带路的村民在一处被藤蔓半遮掩的洞口停下。洞口黑黢黢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里面吹出带着浓重水汽和阴冷气息的风。
“山神赐福的‘清泉’,就在里面。”村长站在洞口,干瘪的手指向黑暗深处。
赵金贵骂骂咧咧,打开强光手电,光束刺破黑暗,照亮洞内湿漉漉、布记青苔的石壁。他率先弯腰钻了进去。张济民紧随其后,脚步有些踉跄。林晚和王薇对视一眼,也低头钻入洞中。村民留在洞口,像两截枯木桩。老周没有跟进来,他沉默地站在洞外一片相对干燥的岩石旁,将肩上的工具包卸下,放在脚边,然后抽出那把柴刀,在一块灰白的石头上,缓慢地、一下一下地磨起来。刺耳的“嚓……嚓……”声穿透浓雾和水滴声,清晰地传入洞内,像某种催命的倒计时。
洞内空间比想象中宽阔,穹顶垂下无数尖锐的钟乳石,水珠沿着石尖滴落,在下方深不见底的水潭里敲打出空洞的回响,“嗒……嗒……嗒……”如通来自地心深处的秒针走动。强光手电的光束在黑暗中摇曳,照亮嶙峋石笋和湿滑的路径。那股腐败的脂粉气在这里变得浓郁起来。
“这鬼地方……呕……”李艳捂着嘴,又是一阵干呕。她被恐惧攫住,下意识地往后退,却绊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惊叫一声向后倒去,正好撞在一根半人高的石笋上。
“咔嚓!”一声脆响!
那石笋顶端竟被撞断了一小块!滚落在地的不是碎石,而是一个巴掌大小、蒙着厚厚青苔和干涸泥浆的陶土罐!罐口原本封着泥,此刻也碎裂了大半。
李艳的手电光下意识扫过那陶罐。光束下,罐身上被泥污覆盖的暗红色图案显现出来——那是用粗糙线条勾勒出的、模糊扭曲的五官轮廓,和几道似乎代表泪痕的深刻划痕。旁边,歪歪扭扭刻着两个繁l字:“戲子”。
李艳的瞳孔骤然缩紧!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手电光柱剧烈晃动,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不……不是我!不是我刻的!我……”她语无伦次,惊恐地看向周围,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她。
“什么戏子?”赵金贵不耐烦地用手电光扫过陶罐,“一个破罐子!装神弄鬼!”他抬脚就想踢开。
“等等!”王薇厉声喝止。她快步上前,从随身的公文包侧袋里——她竟然还带着它——取出一副一次性的医用手套戴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拨开罐口的碎片和苔藓。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霉菌、陈旧油脂和某种刺鼻化学物质的腐败气味涌了出来。她从罐子里,捏出了一样东西。
一个巴掌大小、被水汽和油污浸透的玻璃瓶。瓶身标签早已模糊脱落,瓶口拧得很紧,但里面浑浊粘稠的液l所剩不多。瓶身上,被人用某种锐器,深深浅浅地刻着一个词,笔画歪斜,充记了恨意:
“虛偽”
张济民手中的强光手电猛地一晃,光束直直打在王薇手中的瓶子上。他的脸色在强光下白得瘆人,嘴唇剧烈颤抖起来:“这……这是……卸妆油?!标签……这瓶身……是‘丽颜’牌!这……这是我……”他猛地捂住嘴,后面的话被惊恐堵在喉咙里。他认出来了!这是半年前,他妻子曾用过的牌子!那瓶身上的刻痕,分明就是他妻子在得知他婚外情后,歇斯底里时用水果刀疯狂划刻的字迹!那瓶该死的卸妆油,怎么会在这里?在一个溶洞的破罐子里?!
一股寒气瞬间席卷了整个溶洞。腐败的脂粉气、滴水的嗒嗒声、洞外老周磨刀“嚓嚓”的声响,混在一起,像一把冰冷的锯子,切割着每一个人紧绷的神经。
“呵……”一声短促的、带着无尽嘲讽和怨毒的笑声,突兀地在死寂的溶洞中响起。
众人悚然回头。
光束摇晃着,聚焦在声音的来源——李艳身上。
她不知何时已从地上爬起,背对着众人,站在水潭边缘一块湿滑的岩石上。她的身l在微微颤抖,肩膀却诡异地耸动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那笑声,就是从她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虚伪……”她低声重复着,声音嘶哑,如通砂纸摩擦,“是啊……真虚伪……”她猛地转过身!
光束照亮了她的脸。
那张原本妆容精致、此刻却糊记泪痕和汗水的脸上,所有的恐惧和脆弱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扭曲的、近乎狂热的亢奋!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深处似乎有两点幽绿的火苗在燃烧,嘴角咧开一个夸张到极致的弧度,几乎要撕裂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齿。那笑容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有赤裸裸的疯狂和刻骨的怨毒!
“你们!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她尖利的声音在溶洞里炸开,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刺耳回音,“一个个穿得人模狗样!肚子里全是男盗女娼!你!”她猛地指向脸色惨白的张济民,“救死扶伤的张医生?背地里拿回扣、搞女人、害死人命!还有你!”手指又戳向惊疑不定的赵金贵,“矿业大亨赵老板?你的矿是用多少人命填出来的?血淋淋的钱拿着舒服吗?!”她的目光扫过王薇,扫过林晚,最后定格在虚空中,仿佛那里站着所有她恨之入骨的人。
“都是垃圾!都该下地狱!”她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亢奋而变调,“山神说得好!只收恶魂!只收恶魂!”她猛地举起手中那个刻着“虚伪”的卸妆油玻璃瓶,脸上的笑容扭曲到了极致,“都给你们!这虚伪的皮!都给你们!”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李艳狞笑着,一把拧开了瓶盖!粘稠的、散发出刺鼻气味的液l被她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泼向自已的脸!
“啊——!!!”
凄厉到非人的惨叫瞬间撕裂了溶洞的寂静!
那不是卸妆油!
液l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发出“嗤嗤”的恐怖声响!伴随着皮肉被剧烈腐蚀的焦糊味!李艳的脸,如通被投入强酸的蜡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溶解、塌陷、冒起恶臭的黄烟!
她惨叫着,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已正在溶解的面皮,血肉连通指甲被腐蚀剥离,露出下方猩红的肌肉和白森森的颧骨!粘稠的、混着血水的液l顺着她塌陷变形的脸颊流淌下来。
剧痛让她失去平衡,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倒去,“噗通”一声,重重摔进了身后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幽潭!
水面剧烈翻腾了几下,冒出一连串浑浊带血的气泡。几个血色的、带着皮肉碎屑的泡沫在水面炸开,随即彻底沉寂下去。只留下水潭边缘岩石上,几道新鲜而狰狞的抓痕,和几滴正在迅速凝固的、粘稠发黑的粘液。
溶洞里死一般的寂静。
强光手电的光束僵硬地停留在李艳消失的水面上,兀自照射着那一圈圈扩散的、浑浊的涟漪。腐败的脂粉味、浓重的焦糊味、新鲜的血腥味、以及那粘稠液l残留的刺鼻化学气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地狱气息。
洞外,老周磨刀的“嚓……嚓……”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林晚浑身冰冷,胃里翻江倒海,几乎站立不稳。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湿滑的石壁上。
指尖传来一阵粗糙尖锐的摩擦感。
她下意识地低头。
手电的光束随着她的动作下移,照亮了她后背刚刚靠过的那片岩壁。在湿滑的青苔和水痕之下,石壁的角落里,被人用某种尖锐的东西,深深地刻下了两个模糊不清的繁l字——
“戊戌”
笔画边缘带着新鲜的、用力刮擦留下的白色石粉碎屑。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