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晨露裹着草木气,沉甸甸坠在汀兰院外的海棠花上。风过时,叶尖的水珠簌簌滚落,打湿了青石板旁新抽的薄荷,凉气混着淡淡的甜香漫进窗棂。
廊下的墨兰正借着晨露舒展花瓣,深紫近黑的瓣尖卷着层薄釉似的光,藏在阔大的绿叶间,倒像夜打翻了砚台,溅出几星墨痕。细瘦的花茎托着串串花苞,半开的朵儿吐着金蕊,那香气极淡,非得凑近些,才能嗅到一缕清苦的幽芳,混在薄荷的凉味里。风过时,叶片轻颤,花影在粉墙上晃出细碎的墨团,倒像是谁趁夜在此挥过几笔写意。
苏晚璃刚洗漱好,坐在铜镜前,铜镜边缘的缠枝纹映在瞳孔里,像一张无形的网。苏晚璃拿起眉笔,蘸了点螺子黛,将眉峰描得更锐了些。镜中的少女霎时添了几分英气,再不见从前的温顺。
她刚要唤青禾梳妆,青禾便掀帘进来,手里捏着张揉皱的纸条:“大小姐,偏院的婆子在二小姐的墙根下捡的,上面用胭脂写着‘时机已失,速寻对策’。”
苏晚璃展开纸条,指尖划过潦草的字迹,眼底泛着冷光。这几日苏雪柔被禁足在偏院,门前虽有婆子看守,却拦不住她用这种阴私手段与外界勾连。她将纸条凑到烛火边,看着字迹化为灰烬:“盯紧些,看看是谁来接这消息。”
用完早膳,张教头已在演武场等侯。苏晚璃换上靛蓝色劲装,束起高马尾,握着短剑走进演武场。晨光里,她的挽花剑越发凌厉,剑光扫过青石地,溅起的水珠在朝阳下划出虹彩。张教头看着她额角滚落的汗珠,沉声赞道:“大小姐的腕力见长,再过一月,便可习长刀了。”
苏晚璃收剑喘息时,青雨捧着账簿进来:“大小姐,城西的绸缎铺账目理清了,只是掌柜说,这几日总有人在铺子附近徘徊,探查后得知,是……三皇子府的侍卫。”
“意料之中。”她接过账簿,指尖在“香料支出”一栏停住。这铺子本是她为建立情报网准备的,萧景渊定是察觉到她的疏远,想查探她的动向。她忽然想起及笄礼上弹奏的《破阵曲》,当时萧景渊身边的几位武将脸色微变,想来是那曲子暗合了军中布防,让他起了疑心。
“青禾查到的官员名单呢?”
青禾递上另一份名册,上面用朱笔圈着几个名字:“户部侍郎周显、兵部侍郎李嵩……这几人近日常以拜访之名进出三皇子府,尤其是周显,上月刚得了三皇子举荐,升了官。”
苏晚璃将名册折起,夹进《吴子兵法》的夹层:“这些人都是萧景渊拉拢的势力,记着他们的喜好与软肋。”她顿了顿,“苏雪柔那边呢?”
“查到二小姐常与礼部尚书的庶女通信,还托人给相府的表小姐送过几次胭脂。”青禾补充道,“那表小姐是姜姨娘的侄女,向来与二小姐交好。”
苏晚璃点点头。苏雪柔的关系网虽不算密,却都连着京中勋贵的旁支,这些人看似不起眼,却最擅长散播流言、搬弄是非——前世苏家被构陷的流言,便是从这些人嘴里传出去的。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账册上投下方格阴影。苏晚璃对着算盘核对账目,指尖拨动算珠的声音清脆利落。从前她对这些庶务一窍不通,也不想学,如今却看得格外认真:后宅的中馈、城外的田庄、城中的铺子,都是她日后立足的根基,半点马虎不得。
“大小姐,三皇子府的侍卫还在绸缎铺附近打转。”青雨端来凉茶,“要不要让掌柜的轰走?”
“不必。”苏晚璃放下算盘,望着窗外的海棠树,“让他们查,越是让他们摸不透,萧景渊便越心慌。”她忽然想起及笄礼上的那个玄色身影,谢云澜当时站在廊柱下,看着她揭穿苏雪柔的计谋时,眼底分明带着赞赏。
暮色渐浓时,苏晚璃卸下钗环,准备歇息。整理妆台时,指尖忽然触到抽屉内侧的硬物。她掀开衬布,发现竟是那日莫名出现在枕边的锦帕。月白色的帕子静静地躺在她掌心,她没什么头绪,捏着锦帕凑近鼻尖,仿佛还能闻到淡淡的松木香。
那日朱雀街上,玄色披风掠过她眼前的速度,他握住缰绳时手腕的力度,还有那双含笑的眼眸,忽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苏晚璃的指尖微微发烫,将锦帕叠好,藏进贴身的香囊里。
这锦帕,会是他的么?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屋檐,苏晚璃望着天边的弦月,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萧景渊的试探,苏雪柔的算计,都不过是她复仇路上的小绊石。
而那个惊鸿一瞥的玄衣少年,谢云澜,却让她感到不受控制。这一世,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双手必然沾记鲜血,前世惨死时说过干干净净去见他,可老天却给了她再来一次的机会,这一次,她还是干净的吗……
烛火燃尽最后一寸灯芯,屋内陷入温润的暮色。苏晚璃侧卧在锦被中,眉头微蹙,像是在梦里仍握着未竟的棋局,右手却松松攥着个月白色香囊,绣着暗云纹的边角从指缝间露出来,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窗外的月光漫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银辉。谢云澜静立在帐外,玄色披风上还沾着夜露的寒气,目光却柔得像化开的春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苏晚璃——卸下了白日里的锋芒,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唇瓣因熟睡而显得格外柔软,再不是那个在及笄礼上言辞犀利、在演武场剑光凌厉的模样。
这张脸,白日里是她的铠甲,此刻却卸下所有防备,美得让人心头发紧。他想起朱雀街惊马时,她护着丫鬟的决绝;想起偏院揭穿毒计时,她眼底的冷光;也想起她转身告别时,耳根那抹藏不住的红。原来再锋利的刃,也有这样温润的弧度。
指尖几乎要触到她蹙着的眉,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轻轻拂过帐沿的流苏。他如今身份微妙,前有皇帝的疑心,后有三皇子的野心,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更遑论将她护在羽翼之下。那句“我心悦你”堵在喉头,终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月光移到她握着香囊的手上,那截皓腕在暗处泛着玉色。谢云澜望着那枚香囊,眼底泛起坚定的光。他可以等,等扫清前路的荆棘,等拥有足够的力量护住她的家族,护住她的锋芒,护着她此刻安稳的睡颜。
他的心,从幼时的一串糖葫芦,从年少时的惊鸿一瞥,从朱雀街那双撞进他眼底的清亮眸子开始,就已经落了定。这世间纵有千般风景,他眼里也只剩一人。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转身时,披风扫过廊下的墨兰,带起一缕极淡的香。谢云澜回头望了眼帐内安稳的呼吸声,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
等。
等一个能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的日子,等一场无人能扰的迎娶。
这颗给了她的心,这辈子,再不会给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