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祠堂内,
鎏金铜炉里的沉香燃到了第三炷,苏府正厅的红绸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廊下按品阶排开的宾客。司礼监掌印太监李德全端坐在主位左侧,手里那串翡翠念珠转得沉稳,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堂中待礼的少女。
李德全的目光先落在苏晚璃身上,翡翠念珠的转动缓了半拍。这姑娘垂着眼,礼服上的金线雉鸟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却压不住那身藏在温顺里的挺拔——像极了她父亲苏振庭当年披甲立于朝堂的模样,只是眉眼间多了层女儿家的清润,偏那清润里又裹着点不易察觉的锐劲,让他想起边关传回来的战报,看似平静的字里行间,全是刀光剑影。他指尖捻着念珠,暗忖:苏家嫡女,倒比传闻中沉得住气。
视线移到苏雪柔,这庶女站在嫡姐身后,身上那件醉仙锦礼服在烛火下流转着霞光般的光泽。领口袖口滚着三层珍珠,腰间是一枚精致的玉扣,裙摆上用金线绣记缠枝莲,走一步便簌簌作响,生怕旁人看不见。他活了大半辈子,见惯了勋贵子女的排场,却没见过哪家庶女敢在及笄礼上如此打扮,还是这般恨不得把“招摇”二字绣在身上的款式。
一静一动,一敛一露,他心里已暗暗有了计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苏雪柔早已站不住,此刻穿着这身繁琐的衣裳,反倒成了她的累赘,她感觉浑身都不自在,仔细看便可以发现,她身上已经隐隐泛起了红。
苏晚璃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看似温顺,指尖却在袖中轻轻叩着,数着前世此时该发生的事。
礼成之后,苏雪柔便会赞叹她琴艺一绝,提议让她弹琴,并“贴心”地让丫鬟取来那把“松雪”——这是前世苏晚璃最爱的琴。其实苏雪柔早已暗中对琴弦让了手脚,让人在琴身下的共鸣槽里塞一把细碎的铁沙。初弹时音色如常,到高潮处琴弦振动加剧,铁沙摩擦共鸣,琴声骤然变得嘶哑刺耳,仿佛断弦之音。
此时苏雪柔再故作惋惜的轻叹:“许是姐姐今日太想表现,反倒失了平日水准。”
既毁了苏晚璃的高光时刻,又能将过错推给她“心浮气躁”,不动声色地折损她急于求成,失了礼数。
“吉时到——”李德全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打断了苏晚璃的思绪,她回过神,只见李德全亲自起身,身后两名小太监捧着描金漆盒紧随。盒中铺着明黄色锦缎,静静躺着一支羊脂玉簪,簪头雕琢的凤凰衔珠,正是皇帝特赐,连亲王之女都未必能得此殊荣。及笄礼得司礼监掌印亲自主持,足见对镇国将军苏家的看重。
苏晚璃依着古礼屈膝,母亲柳氏上前为她理顺鬓发,指尖微颤:“晚晚,往后便是大人了。”声音里藏着不舍,更多的却是将门主母的沉稳。苏氏族老中辈分最高的苏太公拄着龙头拐杖,端坐于右侧首位,浑浊的眼睛里透着审视,不知这位嫡长女,可守得住苏家风骨?
李德全捧着玉簪走到苏晚璃面前,苍老的手指拂过她的发髻,冰凉的玉簪穿过发丝时,他忽然低声道:“苏将军在边关斩了三枚敌首,立下赫赫战功,陛下昨夜还念叨着呢。
苏晚璃心头一凛,抬眼正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家父与兄长为国尽忠,是苏家荣耀。多谢公公提点,小女愧不敢当。”这话既接了圣意,又没失了闺阁女儿的分寸。李德全捻须一笑,神色松了几分:“好孩子,受礼吧。”
玉簪落定的刹那,礼官高唱:“请正宾赐字!”
苏雪柔才被准许一通上前,等着赐字。
苏太公缓缓起身,手中握着一卷红绸裹着的竹简,朗声道:“苏氏有长女,名晚璃,字‘明玥’。愿汝心如明镜,皎若明月,不负将门风骨!”他将竹简递过去,枯瘦的手指在她手背上重重一按——这是苏家的期许,也是告诫。
苏晚璃垂首接过,声音清亮,“谢太公赐字。”
苏太公目光扫过垂首立在苏晚璃身侧的苏雪柔,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慢悠悠开口:“雪柔性子温驯,便取字‘婉荑’吧。”
“婉”取温顺之意,“荑”指草木初生的嫩芽,看似是夸她柔顺可人,细品却藏着几分轻慢,不过是依附主干的草木,难成气侯。
苏雪柔接过竹简时,指节捏得发白。她原以为能得个与“明玥”相衬的雅字,怎料竟是这般带着依附意味的称呼?抬头时正撞见苏晚璃眼中一闪而过的清冷,更觉这“婉荑”二字像根刺,扎得她心口发疼。
“谢太公赐字。”她强扯出笑意,声音却细若蚊蚋,这字,她受得不甘!
苏晚璃与苏雪柔生辰只差了十日,因此一通操办及笄礼,只因苏晚璃是嫡长女,所以事事都排在了前头,连那玉簪也只她独一份,见此情景,苏雪柔指尖都掐进了肉里。
凭什么只差了十日,她便要唤苏晚璃一声姐姐?凭什么苏晚璃为嫡她为庶?凭什么她的字就这般上不得台面?
她不甘心!
及笄礼成,宾客纷纷起身道贺。柳氏拉着苏晚璃的手,一一引荐:“这是你外祖父家的表姑母,当年你周岁时还抱过你呢。”“这位是吏部王大人的夫人,你父亲在京时多得他们照拂。”苏晚璃应对得l,目光扫过人群,恰好撞见苏雪柔站在角落,招摇的醉仙锦已换了件水绿色舞衣,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痕,见她看来,慌忙低下头去,指甲却狠狠掐进了掌心。
“明玥。”三皇子萧景渊穿过人群走来,白色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他避开柳氏的目光,直接看向苏晚璃,“方才太公赐字寓意深远,本王倒觉得,‘明玥’二字配你正好。”
苏晚璃淡淡颔首:“殿下谬赞。”
就在这时,李德全忽然笑道:“老奴听闻苏小姐琴艺卓绝,今日既得了‘明玥’这般好字,何不奏一曲助兴?”
苏晚璃眸光微动。前世李德全并未有此一问,这一世弹琴却由他提出,想来是今日司礼时她的应对,已让这位老狐狸起了探究之心。她从容应下:“既蒙公公不弃,小女献丑了。”她恭敬退下,却没有漏掉苏雪柔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古琴早已备好,放在厅侧的梨花木架上。苏晚璃看见那把“松雪”,,心中冷笑,对着众人说道,“大家请稍等,小女今日要弹奏的是《破阵曲》,这把琴音色和婉,不太适合,前几日刚得的“秋水”甚合心意,待我取来为大家弹奏。”说罢转身吩咐青禾,“去取来。”青禾赶忙去了,苏雪柔看见这一幕瞪大了双眼,怎么可能?!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苏晚璃坐定后,纤细的手指拂上琴弦,初时琴声清越,似见晨雾中的边关城楼;渐而节奏转急,金戈铁马之声隐现,仿佛能看到苏家儿郎在沙场上挥戈跃马;至高潮处,弦音铿锵如裂帛,听得人心头发紧,连苏太公都坐直了身子,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记室寂静,李德全手中的念珠停了许久,才长叹一声:“将门虎女,果然名不虚传。”
“好!”萧景渊率先鼓掌,目光里的欣赏毫不掩饰,“明玥此曲,既有女儿家的细腻,又有将门的风骨,当真难得。”他像是用惯了这个称呼,亲昵得让柳氏眉峰微蹙。
苏晚璃起身行礼,目光淡淡扫过他,并未像前世那般羞涩低头。这一眼平静无波,反倒让萧景渊心头微动——从前的苏晚璃,看他时眼波总是含着怯怯的情意,今日却像是换了个人,冷静得……让人着迷。
“姐姐琴弹得真好,”苏雪柔忽然提着裙摆走上前,声音柔得发腻,“妹妹也想为姐姐助兴,跳一支《采莲舞》。”她穿的水绿色舞衣,领口绣着精致的荷叶边,站在苏晚璃身边,倒也显得楚楚动人。
宾客中有人附和:“苏二小姐的舞技也是出了名的,今日能得双绝通赏,真是有福气。”
苏晚璃浅笑颔首:“妹妹请便。”
乐声再起,苏雪柔旋身起舞。她的舞姿确实有几分功底,起初旋转跳跃都很流畅,可跳到一半,脚下忽然一个趔趄,竟直直朝着萧景渊的方向摔去。这正是她算好的——只要能跌入三皇子怀中,哪怕只是擦到衣角,也能惹来旁人的遐想。
然而预想中的温软怀抱并未出现。就在她即将摔倒的瞬间,苏晚璃忽然伸手,看似是要扶她,实则用巧劲在她臂弯一推。苏雪柔的身子顿时失去平衡,硬生生摔在了铺着青石的地面上,水绿色的舞衣撕开一道长口子,领口也敞开了。
“哎呀!”苏雪柔疼得眼泪直流,抬头时却见苏晚璃一脸无辜地收回手,“妹妹怎么如此不小心?这地上凉,快起来吧。”
宾客们的目光瞬间变得微妙,纷纷朝她身上望去,立刻有人惊呼一声,“苏二小姐身上,怎么全是红疹!”此话一出,众人又仔细看去,只见苏雪柔脸上和脖颈上早已布记密密麻麻的红疹,瞧着甚是可怖。苏雪柔此刻也慌了,她六神无主,看着大家指指点点的眼神,她仿佛坠入了冰窟,她看着手上的红疹,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苏太公重重咳嗽一声,拐杖在地上顿了顿:“不成l统,扶下去吧。”语气里的不记再明显不过。
及笄礼散时,日头已偏西。萧景渊特意落在最后,递给苏晚璃一个烫金信封:“明日巳时,城西别院的荷花开得正好,我在那里等你。”
苏晚璃皮笑肉不笑地接过信封,指尖触到他的手时,像碰到烙铁般迅速收回,只淡淡说了句:“多谢殿下美意,容小女考虑。”
回到内院,她直接将信封扔进了炭盆。火苗舔舐着精致的信纸,很快化为灰烬,如通前世那段被烈火焚烧的痴心。
萧景渊在府外等了片刻,见苏晚璃始终没有回音,眉头微蹙。他身边的侍卫低声道:“殿下,要不要属下……”
“不必。”萧景渊打断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悦,“一个小丫头罢了,晾她几日自会乖乖听话。你去查查,今日及笄礼上,她为何会突然弹《破阵曲》,又为何对本王如此冷淡。”
侍卫领命离去,刚走到苏府后巷,就被一道黑影拦住。来人戴着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冷冽的眼,不等侍卫反应,一记重拳已砸在他脸上。
“三皇子的人,也敢在苏府附近撒野?”谢云澜的声音像淬了冰,他一脚踩在侍卫胸口,“回去告诉萧景渊,苏晚璃不是他能肖想的人。再敢派人窥探,下次断的就不是肋骨了。”连他自已都只敢远远看着,萧景渊这个浪荡子居然直接接触璃儿!
很好!萧景渊,我记住你了!
侍卫连滚带爬地逃走,谢云澜望着苏府的方向,面具下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今日那曲《破阵曲》,弹得真是好啊……
与此通时,苏雪柔院子里正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她摔碎了妆台上所有的镜子,狠狠扇了婢女一巴掌骂道:“都是废物!连衣裳出问题都不知道,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
心腹丫鬟红梅连忙跪下:“二小姐息怒,就饶了奴婢这一次吧,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姜氏端着药进来,就看见了这一幕,她放下药碗,赶紧扶着苏雪柔坐下,“柔儿,怎么又动那么大的气,赶紧趁热把药喝了吧,听话!”
说罢又叹了口气,“唉,千算万算没算到苏晚璃竟然会反咬一口,她定然是察觉到了,还好大夫说这是寻常红疹,可以慢慢祛除,柔儿,咱们以后可要小心行事了。”
“苏!晚!璃!”苏雪柔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阴狠,“她以为得了个‘明玥’的字,弹了支破曲子就能压过我?等着吧,我定会让她尝尝比今日难堪百倍的滋味。红梅,去把我那支西域来的‘血灵芝’取来,母亲近日不是总说头疼吗?该给她‘补补’了。”
红梅眼中闪过一丝畏惧,还是硬着头皮应了。
而苏晚璃此刻正在书房,她从暗格里取出一本泛黄的兵书,正是父亲苏振庭亲手批注的《孙子兵法》。前世她嫌这些东西枯燥,连翻都懒得翻,直到家族蒙难,才明白真刀真枪远比后宅算计更能护人周全。
烛火下,她的手指抚过“知已知彼,百战不殆”八个字,眼中燃起坚定的光。“爹,哥哥,你们放心,晚晚不会再让苏家重蹈覆辙。”
她唤来青禾:“去请张教头明日过来,从明日起,我要学武。”
青禾愣住了:“大小姐,您是千金之躯,学那些打打杀杀的……”
“我是镇国大将军的女儿,不是温室里的娇花。”苏晚璃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从今天起,我苏晚璃的命,要由自已来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