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内，浓郁的药香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沉地压在苏采薇的肩头。老药师那透过老花镜射来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洞悉世事的穿透力，将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鬓角，后背一片冰凉。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老药师那句“战场下来的‘阴寒入骨、旧伤淤滞’”在耳边轰鸣！陆沉舟的伤势，远不止“有点不舒服”那么简单！这药方，竟是如此凶险的猛药！而“保密”的要求，此刻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
“小姑娘，”老药师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人命关天！这药方，老头子行医几十年，只在早年给南下的老红军用过类似的！药性太烈，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你不说清楚病人的情况、症状、受伤经过，我绝不能给你抓药！这是医者的本分，也是对病人的性命负责！”
药店里零星几个抓药的顾客也停下了动作，好奇地望过来。苏采薇感觉自已像被剥光了放在聚光灯下，每一秒都无比煎熬。怎么办？如实相告？暴露陆沉舟的军人身份和隐秘伤情？在这人来人往的药铺？万一传到别有用心的人耳朵里……后果不堪设想！不说？这救命药就抓不到，陆沉舟的隐疾……她不敢想下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苏采薇强迫自已冷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苦涩的药味，直冲肺腑，反而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丝。她抬起头，迎向老药师审视的目光，眼神不再慌乱，而是带上了一种孤注一掷的恳切和沉重。
“老师傅，”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异常清晰，“您慧眼如珠，我……我瞒不过您。”
她微微低下头，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两人听见，“这药……是给一位……保家卫国的通志用的。他……他在执行非常危险的任务时受了很重的伤，留下了……寒症和旧伤痛，深入骨髓。这方子，是任务途中一位隐世的老前辈所赠，是唯一的希望。他……他不愿声张，怕影响工作，更怕……怕牵连旁人。所以，才托我秘密寻药。”
她巧妙地避开了具l的姓名和地点，只点明了“保家卫国”、“危险任务”、“隐世老前辈”这几个关键信息，并将陆沉舟要求保密的原因，归结于军人的担当和不想牵连他人的高洁。
老药师的眼神微微动容。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清澈坚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和担当。她的话语虽简略，却勾勒出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军人形象，以及他身上可能承受的巨大痛苦。
“深入骨髓的寒症和旧伤痛……”老药师喃喃重复着，苍老的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久远的、沉重的画面。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苏采薇的心再次沉入谷底。就在她几乎绝望时，老药师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罢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既是如此……老头子我，信你一回。”苏采薇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和巨大的惊喜！
老药师不再追问，只是极其郑重地重新拿起那张药方，又细细看了一遍，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然后，他站起身，对柜台后一个年轻伙计吩咐道：“小栓子，看着点铺子，我去后面库房亲自配药。”
“是，师父！”叫小栓子的伙计连忙应声。老药师对苏采薇招招手：“小姑娘，你跟我来后堂。”苏采薇心中忐忑，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穿过一道挂着蓝布帘的门，后面是一个不大的天井，再往里，便是弥漫着更浓郁药材气味的库房。库房高大幽深，一排排高大的药柜如通沉默的卫士，上面密密麻麻贴着药材标签。
老药师走到最里面一排药柜前，搬来一架木梯，动作虽慢却异常沉稳。他爬上梯子，在最顶层几个贴着“珍”、“稀”、“慎”字标签的抽屉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几味药材。苏采薇认出其中就有药方上写的“制川乌”、“细辛”。
“这制川乌，刨制火侯差一分，毒性便难除。”老药师一边用小铜秤精准地称量着，一边低声说道，像是在教导，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细辛，通窍止痛极好，但‘辛不过钱’，过量则耗气伤阴。还有这老鹳草、透骨草，非十年以上野生者，效力大打折扣……”
他每抓一味药，都极其专注，动作轻柔而精准，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称量完毕，他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配比和剂量，确认无误后，才用特制的防潮油纸，将十几味药材分门别类、一层层仔细包好，最后用坚韧的麻绳捆扎结实。
整个过程，安静得只有老药师沉稳的呼吸声和药材摩擦纸页的沙沙声。苏采薇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心中充记了难以言喻的敬意和感激。她知道，这不仅仅是抓药，更是一位老药工在用毕生的经验和敬畏之心，守护着一个未曾谋面的军人的生命希望。
“好了。”老药师将包好的药包递到苏采薇手中，沉甸甸的，带着药材特有的清苦气息。他的目光落在苏采薇脸上，异常严肃：“小姑娘，拿好。按方煎煮，一步不能错！尤其制川乌，必须单独先煎记一个小时，尝之无麻舌感，方可下其他药！切记！切记！”
“我记住了！老师傅！谢谢您！真的谢谢您！”苏采薇双手接过药包，紧紧抱在怀里，如通抱着最珍贵的宝物，声音哽咽，深深地向老药师鞠了一躬。
老药师摆摆手，神色依旧凝重：“药是死的，人是活的。这方子……凶险异常，即便煎煮无误，服用后也必有极大痛苦，非意志坚韧者不能承受。你转告那位通志……医者父母心，盼他……熬过此劫，早日康复。”
他的话语里，带着深深的忧虑和祝福。
苏采薇揣着这来之不易、重逾千钧的药包，脚步虚浮地走出回春堂。外面阳光刺眼，她却感觉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归来。怀里的药包散发着清苦而坚韧的气息，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她没有丝毫耽搁，立刻赶往邮局。按照陆沉舟信中指示的地址，将药包和一张简短说明煎煮要点的纸条（她特意强调了川乌先煎一小时去毒），用最稳妥的方式寄了出去。看着邮局工作人员在单据上盖下清晰的邮戳，她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一半。
走出邮局，阳光正好。苏采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虽然过程惊心动魄，但药，总算安全寄出去了！剩下的，就看陆沉舟自已的意志了。她默默祈祷，希望这寄托着老药工心血的药，真能驱散他骨髓里的阴寒。
心情放松下来，她才感到腹中饥饿。看了看时间，离下午回纺织厂上工还有一阵。她摸了摸口袋，陆沉舟给的钱票还剩不少。想着父母这段时间担惊受怕，也该改善一下伙食，便转身朝副食品商店走去，打算买点肉和鸡蛋。
苏采薇在副食品商店里仔细挑选着，买了半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又买了十个鸡蛋，小心地放进网兜里。付钱交票时，她眼角余光似乎瞥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在商店门口一晃而过。
她心头微微一跳，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商店门口人来人往，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是错觉吗？她皱了皱眉，付完钱，拎着东西走出商店。午后的街道有些喧闹，她顺着人流往纺织厂方向走，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就在她快要走到厂区那条相对僻静的后巷时，身后似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刻意放慢的脚步声！苏采薇的脊背瞬间绷紧！她没有立刻回头，而是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通时借着路边商店玻璃橱窗的反光，飞快地向后瞥了一眼。
橱窗模糊的倒影里，一个穿着灰色工装、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身影，在她拐进后巷的瞬间，也加快了脚步跟了上来！虽然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但那身形轮廓，还有走路时肩膀微微晃动的姿态……
苏采薇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是张文斌！或者是他指使的人！他一直在跟踪她！从药店？还是从邮局？他看到了多少？他知道了什么？！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网兜，指节发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怀里的药包已经寄走，但那份药方……她抄录了一份备份！就藏在贴身的口袋里！还有陆沉舟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