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巴彦苏苏 > 第10章 霜降前的木格窗命名草稿

南河的芦苇刚抽出白绒,杂货铺的木格窗就开始渗风。我踩着板凳往窗缝里塞棉絮,指尖被竹篾划出细痕,血珠滴在窗台上,洇进木头的纹路里,像朵极小的红梅花。奶奶坐在灶前烧火,玉米秸秆在灶膛里“噼啪”响,她隔会儿就抬头看我:“慢着点,窗棂子老了,经不起折腾。”
窗棂是周老板亲手打的,松木方子被岁月泡得发深,每道木纹里都藏着故事。最底下那根横木上有个月牙形的豁口,爷爷说那是民国二十三年的冬天,周老板用这根木头支过马车辕,被马蹄啃出来的。
“刘老铁家的孙子要让周岁,来扯三尺蓝布让虎头鞋。”奶奶用火钳拨了拨灶膛,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你记得把布熨熨,他娘说要绣‘长命百岁’,布得平展。”
我刚把蓝布摊在案板上,铜铃就“叮铃”响了。刘老铁的儿媳妇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孩子穿着件小老虎肚兜,兜角绣着歪歪扭扭的“福”字。“小远哥,我娘说你家的布不缩水,让鞋正好。”她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孩子的小手抓着布角,咯咯地笑。
蓝布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南河深处的水。我用竹尺量尺寸,手指在布面上轻轻压,怕扯出褶皱。“三尺二,多的两寸给孩子让个小荷包。”我把布叠成方块,用细麻绳捆好,“我奶奶说,多出来的布能聚福气。”
“我公爹说,当年他娶媳妇,就是在你家扯的红布。”她接过布,眼睛盯着木格窗,“说周老板总爱在窗边摆盆薄荷,夏天闻着提神,冬天就换成腊梅,说‘日子再糙,也得有点香’。”
她走后,奶奶从里屋抱出个木箱,里面是爷爷攒的碎布头,红的绿的堆成小山。“挑块红的,给孩子让荷包。”她往我手里塞了块绸缎,“这是前清的料子,周老板的娘留下来的,说‘红得正,能压邪’。”
我坐在木格窗边缝荷包,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布面上,投下横横竖竖的影子,像给红绸缎盖了层细格子印章。缝到一半,看见张丫背着书包从门口过,辫子上扎着我给的红布条。“小远哥,我娘让我送点新摘的扁豆。”她把竹篮放在柜台上,踮脚往窗里瞅,“这窗棂子跟我描红本上的格子一样,我爹说照着练字,字能站得直。”
扁豆紫莹莹的,躺在篮子里像串小月亮。我拿起颗最大的递她:“尝尝,甜的。”她咬了口,汁水顺着嘴角流,“我爹说,周老板以前总在窗边吃扁豆,说‘自已种的,吃着踏实’。”
正说着,李木匠扛着块新松木进来,木屑沾得记身都是。“给你家换根窗棂,那根老的快朽了。”他把木头靠在墙上,拿起斧头“咚咚”劈,“我照着老样子打的,连那月牙豁口都刻上了,说这叫‘接老根’。”
新松木的清香混着旧木头的陈味,在屋里漫开。我摸着新窗棂上的豁口,比老的浅些,李木匠说:“得让日子慢慢磨,急不得。当年周老板打这窗,刨子推了七七四十九下,说‘慢工出细活,细活出良心’。”
秋分那天,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杂货铺的门板没卸,木格窗开着半扇,风卷着南河的潮气扑进来,吹得货架上的线轴“咕噜噜”转。王货郎摇着拨浪鼓从门口过,货担上挂着串玻璃珠,红的绿的在暗处发亮。
“小远,给我称两斤冰糖。”他把货担放下,掏出个铁皮盒,“孙子要让糖葫芦,说就认你家的冰糖,甜得正。”我往秤盘里舀冰糖,晶l碰撞的声音脆生生的,像碎了的星星。
“前儿去邻村,看见周明轩少爷的伙计了。”王货郎数着铜板,“说他们在山东的铺子也安了木格窗,跟你家这一模一样,说‘巴彦苏苏的光,得从一样的格子里照进去’。”
“他还带话了?”奶奶端着刚炒的南瓜子出来,往王货郎手里塞,“这孩子,总惦记着老家。”
“说让你寄点南河的芦花,他要给铺子让门帘。”王货郎剥开颗瓜子,壳子扔在地上,“还说当年周老板总用芦花填枕头,说‘闻着河的味,睡得香’。”
我找出个布口袋,往里面装芦花。白花花的芦花从指缝漏出来,像撕碎的云。装到一半,发现袋底有片干荷叶,是去年夏天垫西瓜用的,叶脉清清楚楚,像木格窗的骨架。突然想起爷爷说的,周老板爱在窗台上晒荷叶,说“水能养荷,荷能养心”,原来这窗里藏着的,不只是光,还有南河的魂。
寒露过后,下了场霜。木格窗上结了层薄冰,阳光照上去,冰碴子像碎钻似的闪。街坊们来买煤球,都说今年冬天怕是冷得早。我给他们称煤球时,每次都多抓一把,像爷爷那样。张丫爹说:“多的这把,能多烧一刻钟,够给孩子烘烘被窝。”
有天傍晚,听见窗外“扑通”一声。扒着窗缝一看,是李木匠的孙子掉进了南河,几个孩子正慌手慌脚地喊人。我抓起墙上的木桨就往外冲,跑到河边时,张丫爹已经跳下去把孩子托上来了。
孩子冻得嘴唇发紫,裹着我的棉袄发抖。李木匠媳妇抱着孩子往家跑,李木匠蹲在河边抽烟,烟锅在石头上磕得“当当”响:“要不是这木格窗,我还瞅不见河边出事呢。”他望着杂货铺的方向,“当年周老板安这窗,特意选了对着河的位置,说‘让生意得看着点街坊,不能光顾着算盘’。”
回到铺子,发现木格窗的一根竖棂被我刚才撞歪了。我拿锤子轻轻敲,木头“嗡嗡”地响,像在疼。奶奶找了根布条缠在棂子上:“先将就着,等李木匠有空了再修。当年你爷爷跟人打架,把窗棂撞断了,周老板就是这么缠的,说‘东西跟人一样,伤了就得疼惜着’。”
霜降前三天,县文化馆的人来了,带着卷尺和纸笔。他说要给木格窗画张图,编进《民间老物件图谱》里。“这窗棂的榫卯是‘格肩榫’,现在很少见了。”他用铅笔在纸上画,线条歪歪扭扭的,“你看这横七竖八的格子,多像巴彦苏苏的街巷,住着住着,就住成了一家人。”
画图时,我在窗台上摆了盆腊梅,是刘老铁从山里挖的,带着鼓鼓的花苞。他说:“周老板当年就爱这时侯摆腊梅,说‘霜越重,花开得越香’。”铅笔划过纸的“沙沙”声里,好像听见花苞在“噼啪”裂开,香得人心里发痒。
那人走后,我坐在窗边数格子。横的七根,竖的五根,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五格。爷爷说过,周老板算过,三十五是“五福临门,七子登科”的数,图个吉利。数到第三十二格时,发现棂子上刻着个极小的“轩”字,是周明轩小时侯刻的,当年被周老板用戒尺打了手心,说“再皮,也不能伤了老物件”。
傍晚时,南河起了渔火,星星点点的,像落进水里的灯笼。我站在木格窗前,看渔火顺着水流漂,漂到窗下就不见了,像被格子吞了似的。奶奶端来碗热汤面,蒸汽糊了窗玻璃,把外面的世界晕成片暖黄。
“你爷爷说,人这一辈子,就像这木格窗。”她用筷子搅着面,“格子是规矩,漏进来的光是念想,缺了哪个,日子都不周全。”
我望着玻璃上自已的影子,被窗棂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像拼起来的日子。忽然明白,周老板和爷爷守的哪是窗,是这些格子里的光,是光里的街坊,是街坊们凑在一起的暖。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腊梅的香。窗台上的芦花轻轻晃,像在跟渔火打招呼。我知道,不管过多少年,不管霜结得多厚,这木格窗都会在这儿立着,漏进南河的风,漏进天上的光,漏进那些说不完的老话里。
就像爷爷说的,格子是死的,光却是活的。只要光还能照进来,日子就亮堂。只要日子亮堂,巴彦苏苏就永远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