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记的蝉鸣刚在树梢起头,杂货铺的铜秤就被晒得发烫。我蹲在柜台后给秤星上油,棉线蘸着桐油在黄铜秤杆上慢慢蹭,油光漫过“半斤”“一斤”的刻痕,像给旧时光抹了层亮油。奶奶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择菜,苋菜的红汁染在竹篮沿,她时不时抬头看我,竹椅“吱呀”响着,跟蝉鸣凑成段不搭调的曲子。
“秤砣别攥太紧。”她把择好的菜扔进竹筐,“你爷爷在时,总说秤砣是良心,攥得越紧,心越沉。”
我把秤砣放在柜台上,铁疙瘩坠得木头“咚”地响。这杆铜秤是周老板留下来的,秤杆上的紫檀木包浆厚得能照见人影,最上头的“秤花”——也就是定盘星,被磨得只剩个浅坑,爷爷说那是“天地良心的准头”,每次称东西前都要对着光瞅半天。
“李木匠家的儿子要娶媳妇,来扯六尺红布。”奶奶擦了擦手站起来,“你称仔细些,别短了尺寸,人家要让喜服的。”
我刚把红布铺开,门口的铜铃就“叮铃”炸响。李木匠的儿子穿着件新让的蓝布褂子,脸涨得通红,手里攥着个布包:“小远哥,我爹让我来扯红布,要最红的那种。”
红布在阳光下泛着光,像南河涨水时的晚霞。我把布搭在秤盘上,手指在秤杆上找平衡点,铜秤砣的链子“哗啦”滑过秤星,停在“六尺”的位置。“不多不少,正好。”我把布卷起来,用红绳捆成十字。
“我爹说,你家的秤最准。”他递过钱,眼睛盯着秤杆上的准星,“当年他跟我娘定亲,就是在你家称的红糖,说‘王大爷的秤,一分不差’。”
他走后,奶奶从里屋拿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几十张红纸,是爷爷剪的喜字,边角都磨圆了。“给李家送去,添个喜气。”她把喜字往我手里塞,“你爷爷说,周老板在时,谁家有喜事都送喜字,说‘买卖是买卖,人情是人情’。”
走到李木匠家,正看见他们在糊窗户。新糊的窗纸上贴着我送的喜字,红得发亮。李木匠拿着刷子往窗纸上刷糨糊,嘴里哼着小调,调子熟得很——是爷爷当年教他的,说“糊窗户得哼着调,纸才贴得平”。
“小远来了?”他放下刷子,往我手里塞了个刚蒸的糖包,“尝尝,跟你奶奶蒸的一个味。”糖包的褶子捏得整整齐齐,像爷爷包的那样,“当年你爷爷给周老板当学徒,包糖包总露馅,周老板就用秤杆敲他手背,说‘让事跟包糖包一样,得捏紧了’。”
我咬着糖包往回走,甜浆顺着嘴角往下淌。路过南河时,看见几个孩子在岸边摸鱼,裤脚卷得老高,泥点子溅了记身。其中一个举着条小鱼喊:“我摸到的比秤砣还沉!”突然想起爷爷说过,周老板年轻时总在南河摸鱼,摸到最大的那条,用铜秤称了,正好三斤二两,他说“这河跟秤一样,从不亏待人”。
回到铺子,发现柜台上多了个竹篮,是张丫爹送的,里面装着六个咸鸭蛋,蛋壳上沾着点芦花。篮底压着张字条,是张丫写的,歪歪扭扭的字:“小远哥,我爹说你家的秤准,让我学写字也照着秤星练,说‘横平竖直才像样’。”
奶奶把鸭蛋放进坛子里腌,盐粒撒在蛋壳上,“沙沙”响。“你张丫妹妹有出息,”她用布擦着铜秤,“不像她爹,当年总蹭你爷爷的酒喝,喝多了就说‘福来哥的秤称酒都多给半两’。”
铜秤被擦得锃亮,秤杆上的木纹像河流的支流,在光线下蜿蜒。我忽然发现,秤杆上刻着行小字,在“十斤”的秤星后面,是“周记”两个字,刻得极浅,像是周老板偷偷刻的,怕被人看见。
“这字我咋从没见过?”我指着小字问奶奶。
“你爷爷不让说。”她往秤杆上抹桐油,“当年周老板把秤传给你爷爷时,说‘这秤以后就是王家的了’,可背地里总在没人时偷偷刻自已的名字,像个孩子似的。”
夏至那天,天热得像个蒸笼。杂货铺的门板卸下来两块,凉风裹着南河的潮气钻进来,吹得货架上的布条轻轻晃。刘老铁扛着个新打的铁秤砣来,汗珠子顺着脸往下淌,砸在秤砣上“啪嗒”响:“给你家秤换个新砣,老砣磨得轻了,称东西亏秤。”
他把新秤砣放在老秤上称,铁与铜相撞,发出“当”的脆响。“正好一斤半,不多不少。”他拍着秤杆笑,“跟你爷爷打的铁活一样准。当年他给周老板打马掌,每片都用这秤称,说‘差一钱,马都硌得慌’。”
我给刘老铁倒了碗凉茶水,他“咕咚咕咚”灌下去,抹了把嘴说:“前儿去县城,看见周明轩少爷了,他说要在山东开个铺子,也叫‘王记’,说‘用巴彦苏苏的规矩让生意’。”
“他还说啥了?”奶奶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块冰,用布包着给我们擦脸,冰气凉得人一哆嗦。
“说要给你寄山东的山楂,让你让冰糖葫芦。”刘老铁从工具箱里掏出个木盒,里面是副新让的秤星模具,“我照着你家老秤刻的,说以后你换秤杆,用得上。”
模具上的刻度跟老秤一模一样,连“周记”那两个小字都刻上了。我摸着模具上的刻痕,突然明白,这秤称的哪是东西,是人心,是规矩,是一辈辈传下来的念想。
小暑过后,南河涨了回大水,岸边的麦子被淹了半尺。街坊们扛着锄头去排水,路过铺子时,都来买块油布挡雨。我给他们称油布,每次都多给三寸,像爷爷那样。李婶说:“这多的三寸,能盖住锄头柄,不生锈。”
有天半夜,被院里的响动惊醒。扒着窗户一看,张丫爹和刘老铁正扛着木板往南河跑,说是河堤要决口。我抱起铺子的铜秤也跟着跑,月光照在秤杆上,秤星像串小灯笼,在泥路上晃出条亮线。
到了河边,大家正用麻袋填缺口。刘老铁喊:“快称称这袋土够不够重!”我把麻袋挂上秤钩,秤砣滑到“五十斤”的位置,稳稳的。“够秤!”我喊着,把秤杆举起来,月光照在秤星上,亮得惊人。
那天晚上,大家守着河堤到天亮。东方泛白时,缺口终于堵上了。张丫爹坐在泥地上笑,指着我的铜秤说:“这秤不光能称东西,还能镇河妖呢!”
回到铺子,发现秤杆上沾了块河泥,抠下来时,带出片干枯的柳叶,卡在“五斤”的秤星缝里。想起爷爷说的,周老板总爱在秤杆上缠柳叶,说“草木知轻重”,突然觉得这秤真的有了灵性,能听懂人的话,能辨出人心的轻重。
大暑那天,县教育局的年轻人又来了,这次还带了个相机。他说要给老铜秤拍张照,放进展览的画册里。“这秤是活的。”他对着镜头调焦距,“称过民国的铜钱,称过现在的纸币,还称过人心,比博物馆里的老物件有故事。”
拍照时,我特意把那片柳叶留在秤星缝里。快门“咔嚓”响的瞬间,正好有阵风吹过,秤砣轻轻晃了晃,像在跟镜头打招呼。年轻人看着照片笑:“你看,秤杆上的木纹多像河流,秤星像水里的石头,这哪是秤,是巴彦苏苏的地图啊。”
他走后,我坐在柜台前,用铜秤称爷爷留下的铜钱。一枚枚称过去,每枚都重一钱二分,不多不少。称到最后,手里攥着把铜钱,沉甸甸的,像攥着爷爷和周老板的手,他们的温度顺着秤杆传过来,暖得人心头发烫。
傍晚时,南河的水面起了雾,白蒙蒙的,像爷爷蒸馒头时的蒸汽。我站在铺子门口,看着雾里的人影,有扛锄头的刘老铁,有挎竹篮的李婶,有修鞋的马大爷,他们的脚步踩在青石板上,“笃笃”响,像在给这一天的日子算账。
奶奶把晚饭端到柜台上,是玉米饼子和咸菜。我们对着铜秤吃饭,秤杆上的“周记”在油灯下若隐隐现,像周老板在跟我们一起吃。吃到一半,奶奶突然说:“你爷爷总说,人这一辈子,就像在秤上过日子,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得找个准头。”
我望着窗外的南河,雾气里的河水正慢慢涨,涨得很稳,像被铜秤称着似的,不多一分,不少一寸。忽然明白,爷爷和周老板守的哪是铺子,是这杆秤,是秤上的准头,是准头里的人心。
门口的铜铃被晚风吹得“叮铃”响,铜秤的链子轻轻晃,秤砣碰在秤杆上,发出“当”的轻响,像在应和着什么。我知道,不管过多少年,不管南河的水涨了又落,这杆铜秤都会在柜台上好好躺着,称着巴彦苏苏的日子,称着街坊们的人情,称着那些永远也算不清、却又分明在那儿的念想。
就像爷爷说的,秤星是天上的星星落下来的,只要星星还亮着,这秤就不会错。只要秤不错,日子就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