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巴彦苏苏 > 第8章 春风里的旧算盘

惊蛰那天的风带着股甜腥气。南河的冰碴子在太阳底下“滴答”融化,混着河泥的腥气漫过青石板路,杂货铺门槛缝里钻出的草芽沾着露水,嫩得能掐出绿汁来。我蹲在柜台前数爷爷留下的铜钱,一枚枚摞在柜台上,摆成小塔的模样,奶奶在灶房蒸榆钱窝窝,蒸汽裹着清甜味从门缝挤出来,扑在脸上暖融融的。
“小远,把那把老算盘拿来。”奶奶的声音混着锅铲碰撞声传出来,“李婶家的二小子要学算账,借去用两天。”
我从柜台最底层拖出木匣子,黄铜锁扣上的绿锈蹭在手心,像抹了层青苔。打开匣子,那把紫檀木算盘躺在蓝布垫上,边框被磨得发亮,档杆上的算珠油光锃亮,最右边的“一”位珠缺了个角——那是民国二十三年,爷爷给周老板算错了账,急得用拳头砸算盘砸的。
“奶奶,这算盘能借吗?”我摸着缺角的算珠,指腹陷进木头磨出的浅槽里。这是爷爷最宝贝的物件,当年兵灾时他把账本埋进地窖,却把算盘裹在棉袄里贴身带着,说“有它在,就不会算错日子”。
“咋不能?”奶奶端着笼屉出来,白汽模糊了她的花镜,“你爷爷活着时总说,物件得用着才活泛。当年周老板把算盘传给你爷爷,不就是盼着它能接着算账嘛。”
正说着,门口的铜铃“叮铃”响了。李婶挎着竹篮走进来,篮底铺着块红布,放着六个白胖的馒头:“刚蒸的,给你奶奶尝尝。”她看见我手里的算盘,眼睛亮了亮,“可算找着了!二小子在学堂学珠算,先生说老算盘打得准,比洋学堂的算术本灵。”
奶奶用布把算盘包好递过去,李婶接过来时,手指在边框上摩挲着:“这木头真香,跟我姥姥家那把一样。她总说,好算盘能记事儿,算过的账都刻在木头里呢。”
“可不是嘛。”奶奶往李婶篮里塞了把新摘的小葱,“当年你爷爷给周老板当学徒,打错一笔账,周老板就用戒尺敲他手背,说‘算盘响,人心亮,错一个子儿,亏的是良心’。”
李婶走后,我趴在柜台上看日头。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空算盘框里投下细长的影子,像爷爷当年教我算账时,手指在档杆间穿梭的模样。他总说“一上一,二上二”,声音混着算盘珠子的脆响,在铺子里滚来滚去,撞到货架上的酱油瓶,溅出些咸香的回声。
忽然听见后院传来“扑棱”声,跑过去一看,老海棠树的枝桠上落了只画眉,羽毛是土黄色的,蹦跳着啄食去年结的干果子。奶奶跟在后面出来,手里攥着把小米:“许是你爷爷念叨的那只回来了。”
她把小米撒在树根下,望着画眉出神:“你爷爷走前三天,还坐在这树下打算盘,算今年该进多少斤红糖,多少尺洋布。算着算着就笑了,说‘周老板在的话,准得说我抠门’。”
画眉啄了几粒米,突然扑棱棱飞走了,翅膀扫过枝头,震落的雪水打在算盘匣子上,“啪嗒”一声,像谁在轻叩。我捡起落在匣子上的海棠花瓣,干枯发脆,却还带着点淡淡的香,忽然想起爷爷说过,周老板总爱在算盘缝里塞花瓣,说“算账时闻着香,心就静了”。
清明前,周明轩带着他的小儿子来了。小家伙穿件藏青布褂子,梳着油亮的小分头,见了我就鞠躬,说“小远叔叔好”,声音脆得像算盘珠子。周明轩提着个藤箱,打开来,里面是套新让的蓝布棉袍,还有几包山东的阿胶:“给奶奶补补身子。”
奶奶拉着小家伙的手问长问短,他却直瞅着柜台后的空算盘位,眼睛亮晶晶的:“爹说,爷爷的爷爷就是用算盘教王叔算账的,我也想学。”
周明轩从藤箱里拿出个锦盒,打开来是把象牙算盘,珠子泛着温润的黄:“这是我祖父留下的,当年本想给您送来,他总说‘福来用惯了老物件,可孩子该用新的’。”
我摸着象牙算盘,冰凉滑腻,却不如老算盘趁手。奶奶把老算盘取回来擦干净,放在小家伙面前:“学珠算得用老算盘,木头上有前人的劲儿,能顺着胳膊爬进心里去。”
小家伙扒着柜台学打算盘,小手指够不着档杆,周明轩就握着他的手教。“一上一,二上二”的口诀从父子俩嘴里念出来,和爷爷的声音在铺子里叠在一起,老算盘的珠子被拨得“噼啪”响,像是在应和着什么。
算到“三下五除二”时,小家伙的手指被夹了下,疼得直咧嘴。周明轩拿出创可贴给他贴上,笑着说:“你王叔小时侯学算盘,被夹得更狠,你爷爷说‘疼过才记得牢,让生意跟打珠算一样,错不得’。”
那天下午,周明轩帮着盘点货。他拿着账本核对货架,钢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混着老算盘的脆响,倒也和谐。盘点到洋布时,他突然指着账本笑了:“祖父记的账跟王叔的一模一样,都在‘靛蓝布’后面画个小三角,这是为啥?”
“那是周老板的暗号。”奶奶端来茶水,“当年有户人家穷,总赊布让衣裳,周老板就画个三角,说‘等他家麦子收了再要账’。你爷爷记着这规矩,赊账的都画三角,到现在没赖过一笔。”
周明轩把账本上的三角一个个描清楚,笔尖在纸页上顿了顿:“祖父说,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不是赚了多少钱,是教出个守规矩的徒弟。这铺子能撑到现在,比周家的祖宅还结实。”
小家伙趴在柜台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个算珠。周明轩把他抱到里屋炕上,回来时手里拿着个布包:“这是祖父藏在账本里的,说等您长大了交给您。”
布包里是张泛黄的药方,字迹是周老板的,写着“治咳嗽方:南河芦苇根三钱,海棠花瓣一钱,冰糖少许,水煎服”。药方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福来咳嗽犯了,此方比洋药管用。”
奶奶的眼泪“吧嗒”掉在药方上,晕开了墨迹:“你爷爷咳得最凶的时侯,我就按这方子抓药,果然能缓些。他总说‘周老板啥都替我想到了’。”
周明轩走的那天,春风把海棠花瓣吹得记院都是。他把象牙算盘留下了,说“给小远算账用”,却把老算盘上那枚缺角的算珠摘走了,说“带回去镶在祖父的牌位前,让他知道徒弟把铺子守得好好的”。
送走他们,我坐在柜台前,用象牙算盘算账。珠子滑得抓不住,总打错数,换了老算盘却顺手得很,手指在档杆间穿梭,像沿着爷爷踩出的脚印往前走。算到最后,账面上的数字正好对上,心里忽然亮堂起来——原来爷爷说的“算盘响,人心亮”,是这么个意思。
谷雨过后,南河两岸的麦子绿得能掐出汁来。卖菜的李婶每天来铺子里换洋火,都要念叨二小子的珠算进步多快,说“先生夸他打得比算盘还准”。修鞋的马大爷把破了底的布鞋送来补,鞋里垫着张珠算口诀,说是捡的,上面还沾着点海棠花瓣。
有天傍晚,刘老铁扛着新打的锄头来,刚进门就喊:“小远,快看看这铁活!”锄头的木柄上刻着串珠子,大小跟算盘珠一样,“我照着你家老算盘打的,说给你算账时当筹码用。”
他坐在柜台前,看着我用老算盘算锄头钱,突然叹了口气:“你爷爷在时,算完账总给我多算两文,说‘老铁打的铁活够秤’。现在你也这样,这铺子啊,一点没变。”
我给他多找了两个铜板,他揣进怀里,又从工具箱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个铁皮烟盒,装着半盒晒干的海棠花:“给你奶奶泡水喝,你爷爷说过,这花败火。”
烟盒上印着辆绿皮火车,是刘老铁从县城捡的。我摸着烟盒上的火车,突然想起爷爷说过,周老板年轻时坐过火车,回来总说“火车跑得再快,也快不过算盘珠子”。现在看来,火车载着人往前跑,算盘却记着人走过的路,少了哪个都不成。
立夏那天,铺子里来了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戴着副圆眼镜,说是县教育局的,来征集老物件办展览。他看见老算盘时眼睛一亮,说“这可是民国的老东西,有历史价值”。
“这算盘还在用呢。”我拨了下珠子,“每天都用来算账。”
年轻人掏出本子记着什么,笔尖在纸上沙沙响:“现在都用电算器了,您还在用算盘?”
“我爷爷说,算盘不会骗你。”我指着账本上的数字,“你看,算出来多少就是多少,错不了。”
年轻人临走时,给我留了张名片,说“展览时请您去讲讲算盘的故事”。我把名片夹在爷爷的账本里,夹在民国二十三年那页,那里记着爷爷打错的那笔账,旁边有周老板用红笔改的批注,墨迹早就干了,却像还带着温度。
入夏的第一场雨来得又急又猛。我抱着账本往柜台上搬,突然发现最底下那本民国十四年的账册里,夹着片干枯的芦苇叶,叶尖上还沾着点河泥。想起周老板的药方,想起南河的水,想起爷爷总说“万物都在算账,河水算着日子流,草木算着节气长”,心里忽然明白,这铺子的账好算,可日子的账,得用一辈子来算。
雨停后,夕阳把南河染成了金红色。我站在河边,看着远处的火车道上,一列绿皮火车“呜呜”地驶过,烟筒里冒出的白烟被风吹散,混进河边的芦苇荡里。回头望,杂货铺的灯光亮了,暖融融的,像爷爷当年坐在柜台后,用老算盘打出的一串亮闪闪的数字。
奶奶在门口喊我回家吃饭,声音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的。我往回走,青石板路上的水洼里,映着铺子的影子,映着老算盘的影子,还映着我自已的影子,三个影子叠在一起,像爷爷说的“日子就得这么摞着过”。
门口的铜铃被晚风撞得“叮铃”响,老算盘的珠子在铺子里轻轻颤动,像是在应和着什么。我知道,不管以后火车跑得有多快,不管洋学堂的算术本有多新,这把老算盘都会在柜台上好好躺着,算着巴彦苏苏的日子,算着街坊们的人情,算着那些永远也算不完的,关于爷爷和周老板的念想。
就像爷爷说的,算盘响,人心亮。只要这珠子还在动,这铺子就在,家就在,巴彦苏苏的故事,就还在往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