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是后半夜落下来的。我被窗棂上的响动惊醒时,院里的老榆树已经白了头,青石板缝里积的雪簌簌往下掉,像谁在檐下撒盐。里屋传来爷爷的咳嗽声,比往夜更急些,带着痰音的喘息撞在糊着棉纸的窗户上,闷闷的,像口破风箱在拉。
“又犯了?”奶奶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随即响起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我去煎药。”
“别折腾了。”爷爷的声音发飘,像被雪压弯的树枝,“柴火省着点用,明儿还得给刘老铁烘铁砧子呢。”
我悄悄披衣下床,蹲在里屋门口往里看。油灯昏黄的光里,爷爷蜷在被窝里,肩膀一耸一耸地咳,奶奶正用铜盆倒热水,水汽漫得她鬓角的白发都打了绺。铜盆沿的冰碴子化了又结,在灯光下泛着青白的光——这已经是今年冬天最冷的一天了,水缸里的冰厚得能站稳人。
“小远醒了?”奶奶回头看见我,往灶房指了指,“灶膛里煨着红薯,去拿来暖暖手。”
我刚摸到灶门前的铁钳,院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雪地上。紧接着是张丫爹的吆喝:“福来哥!福来哥在家不?”
爷爷猛地直起身,咳嗽都停了:“是老张?这时侯来干啥?”
奶奶赶紧拉开门栓,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扑在脸上像小刀子。张丫爹抱着个麻袋站在雪地里,棉鞋湿了半截,冻得直跺脚:“快!帮我看看这东西!”
麻袋解开的瞬间,一股浓重的桐油味混着铁锈气漫开来。里面裹着盏马灯,黄铜灯座上的搪瓷掉了大半,玻璃罩裂了道缝,灯芯早已烧得焦黑,可提杆上錾的“周记”两个字,在雪光里依然清晰。
“这是……周老板的马灯?”爷爷的声音发颤,伸手去摸灯座时,指关节撞在铁上,发出“咚”的轻响。
“刚从南河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张丫爹往手心里哈着白气,“今个儿下网捕鱼,网兜勾着这玩意儿,拽上来一看,灯座上有字——我就知道该给你送来。”
奶奶赶紧把马灯捧到灶房,用干布蘸着温水一点点擦。桐油结成的硬块在热气里慢慢化开,露出底下缠了又缠的铜丝,那是当年爷爷为防灯座松动,一圈圈绕上去的。玻璃罩上的裂缝里卡着片干枯的柳叶,奶奶用绣花针挑出来时,我认出那是春末夏初的柳叶,边缘还带着被虫咬过的小豁口。
“民国十六年夏天,周老板带咱去山里收山货,就提着这灯。”爷爷坐在灶门前,火光映得他脸颊发红,“那晚下暴雨,山路滑,他把灯塞给我,自已背着摔了跤的货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灯芯被风吹灭了三次,每次他都用l温焐干火柴,划亮了再给我点上。”
他说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身子直打晃。奶奶赶紧把刚煎好的药递过去,黑褐色的药汁在粗瓷碗里晃出涟漪:“快喝了,洋大夫说这药得趁热。”
药味很苦,苦得我隔着灶膛的火都能闻见。爷爷捏着鼻子灌下去,喉结滚动时,我看见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像老榆树根盘在雪地里。“灯芯得换新的。”他放下碗,眼神亮得惊人,“明儿去李木匠家讨点松脂,浸过的松脂芯,抗风。”
第二天天刚亮,爷爷就揣着马灯去了李木匠家。我踩着他的脚印跟在后面,雪没到脚踝,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杂货铺到木匠铺的路不长,可他走了足足两刻钟,停下来喘了六回,扶着墙根咳嗽时,肩膀抖得像风中的灯芯。
李木匠正在刨一块松木,刨花卷着白气堆在脚边。看见马灯,他直起腰拍了拍围裙:“这灯我认得!当年周老板总提着它来打棺材钉子,说‘走夜路得有亮,心里才不慌’。”他找出块松香,用刨子推成细粉,“浸芯子的话,掺点蜂蜡更好,我婆娘前儿刚取了蜜。”
回家的路上,爷爷把马灯揣在怀里,像揣着个刚出壳的雏鸡。路过南河时,冰面反射着刺眼的光,有几个孩子在冰上抽陀螺,鞭子甩得“啪啪”响。爷爷站在岸边看了很久,突然说:“当年这灯掉河里,定是周老板自已扔的。”
“为啥?”我踩着冰碴子问。
“民国十八年闹兵灾,他带着账本跑反,这灯里藏着铺子的地契。”爷爷望着冰窟窿的方向,那里的冰比别处薄些,泛着青黑色,“他怕被兵痞搜走,就趁着过河时,把灯沉进了水里。那时侯他说,‘地契在,家就还在’。”
回到铺子里,爷爷找出剪刀和棉线,坐在炕桌前捻灯芯。他的手抖得厉害,棉线总缠不紧,奶奶想帮忙,被他推开了:“我来,周老板教过我,芯子得捻成麻花状,烧起来才匀。”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他花白的眉毛上落了层金粉。捻好的灯芯泡进松脂蜂蜡里,冒出细小的气泡,像谁在水底吐着气。我数着那些气泡,突然发现爷爷的袖口磨出了个洞,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衣,针脚歪歪扭扭的,是他自已缝的。
“当年周老板教我捻灯芯,也是这样的雪天。”他把浸好的灯芯插进灯座,动作轻得像在摆弄蝴蝶,“他说‘让买卖就像点灯,芯子得正,油得足,才能照得远’。那时侯我总捻不好,他就握着我的手,一圈圈地教,棉线勒得手心发红,他说‘疼才记得牢’。”
正说着,门口的铜铃“叮铃”响了。进来个穿军大衣的年轻人,帽檐上的雪化了,在肩头洇出片深色。他摘下手套,露出冻得通红的手:“王大爷,买两盒洋火,要红头的。”
爷爷起身去货架拿洋火时,年轻人盯着炕桌上的马灯看:“这灯有些年头了吧?我在奉天博物馆见过类似的,说是民国初年的物件。”
“不值钱的老东西。”爷爷把洋火递给他,手指在灯座上轻轻敲了敲,“就是用惯了,舍不得扔。”
年轻人付了钱,临走前又看了眼马灯:“我爹以前也有盏这样的灯,他说当年闯关东,全靠马灯照路。灯灭了三次,人就没了……”他没再说下去,转身推门时,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吹得油灯火苗歪了歪。
爷爷望着他的背影,半天没说话。直到奶奶把午饭端上桌,他才拿起筷子,却只夹了两口咸菜。“当年兵灾过后,我在南河捞了三天三夜。”他突然开口,声音像被雪冻住了,“就想捞这盏灯,可只捞着个灯座的碎片。我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
“这不是回来了嘛。”奶奶往他碗里夹了块红薯,“跟你似的,看着弱不禁风,其实结实着呢。”
爷爷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松脂粉。他拿起马灯,对着阳光照了照,玻璃罩的裂缝在墙上投出道细长的光,像根银线,一头连着现在,一头牵向过去。
过了腊八,巴彦苏苏的雪下得更勤了。杂货铺的屋檐下挂起了冰棱,长短不一,像串透明的刀子。爷爷的咳嗽时好时坏,可每天早上,他都要把马灯擦一遍,往灯座里添上新买的煤油,仿佛随时要提着它出门。
有天半夜,我被院里的响动惊醒。扒着窗户往外看,只见爷爷披着棉袄,站在老榆树下,手里提着亮着的马灯。灯光昏黄,在雪地上圈出片温暖的光晕,他仰着头,像是在看树杈上的什么东西。
“咋不睡?”奶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了我一跳。
“爷爷在干啥?”我指着院里。
“找东西呢。”奶奶往灶房走,声音轻轻的,“他说当年周老板在这树上挂过个鸟笼,里面养着只画眉,兵灾时跑丢了。他总觉得,画眉还会飞回来。”
我看着爷爷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投在雪地上,像条冻僵的蛇。马灯的光忽明忽暗,他时不时咳嗽两声,咳完了就对着树枝轻声说几句,像是在跟谁聊天。直到灯油快烧尽了,他才慢慢往回走,脚步在雪地里踩出“咯吱咯吱”的响,像支老旧的曲子。
小年那天,刘老铁来了。他扛着个新打的铁钩,说是给爷爷冰钓用的,却在看见马灯时红了眼圈:“这灯……当年我爹就是提着它,把高烧的我从山里背出来的。周老板给的退烧药,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嘴里发苦。”
他蹲在炕边,看着爷爷给马灯换灯芯:“福来哥,你说奇不奇?这灯在水里泡了这么多年,铜座都没锈透。”
“周老板打的铁活,结实。”爷爷把新灯芯理得笔直,“他说‘物件跟人一样,得有骨头’。”
刘老铁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几块烤红薯,焦皮上还冒着热气:“我婆娘烤的,给你暖暖身子。”他往爷爷手里塞了块,自已也拿了块,烫得直搓手,“前儿去县城,看见周明轩少爷了,他说开春要带洋先生来,给你看看咳嗽。”
“不用麻烦。”爷爷咬了口红薯,甜味混着焦香在屋里散开,“我这身子骨,自已清楚。能再见到这灯,就够本了。”
刘老铁没接话,只是大口吃着红薯,吧唧嘴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响。我看见他悄悄抹了把眼睛,手背蹭到沾着铁屑的袖口,留下道黑印。
除夕前三天,铺子里来了个讨饭的老婆婆。她裹着件露出棉絮的破棉袄,手里拄着根磨秃的拐杖,站在柜台前哆哆嗦嗦地说:“给……给口热乎的……”
奶奶刚要去灶房端粥,爷爷却拦住了她,转身从货架上拿下个布包,里面是两斤白面,还有块红糖。“拿着吧,回去蒸几个糖包。”他把布包塞进老婆婆怀里,“天太冷,别在外面冻着了。”
老婆婆千恩万谢地走了,奶奶有些心疼:“这面是留着包饺子的。”
“周老板在时,每到年根儿,都要给讨饭的分面。”爷爷望着门口,雪又下大了,老婆婆的脚印很快被新雪盖住,“他说‘过年了,谁家都该有口热乎的’。”
那天晚上,爷爷把马灯挂在了铺子里的房梁上。灯光透过玻璃罩的裂缝,在货架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他搬了把椅子坐在灯下,看着那些光斑,嘴角带着笑,像是在数着什么。
“小远,你看。”他指着光斑,“这灯照过南河的水,照过山里的路,照过周老板的账本,现在又照着咱的铺子。”他咳嗽了两声,声音轻得像羽毛,“等我不在了,你就把灯擦干净,接着挂在这儿。看见它亮着,就知道家还在。”
“爷爷不会不在的。”我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他的棉袄里塞着新絮的棉花,却还是能摸到骨头的形状,硌得我心口发疼。
“傻孩子。”他摸着我的头,掌心的温度透过头发传过来,暖暖的,“人跟灯芯一样,总有烧尽的时侯。可只要油还在,就能再捻新的芯子,再亮起来。”
除夕夜,奶奶煮了饺子,有酸菜馅的,有白菜馅的。爷爷吃了三个,就放下了筷子,说“有点累”。他靠在藤椅上,看着房梁上的马灯,灯光在他脸上晃出明明暗暗的纹。街坊们来拜年,他笑着递糖,可咳嗽声越来越密,像要把肺咳出来。
守岁时,爹从哈尔滨回来了。他一进门就给爷爷把脉,眉头越皱越紧:“爹,咱明儿一早就去医院。”
“不去。”爷爷摆了摆手,指着马灯,“你看这灯,多亮。”
凌晨时分,雪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院子照得像铺了层银。爷爷突然说:“想喝口南河的水。”
爹要去打水,被他拦住了:“不用了……我好像看见周老板了,他提着灯,在南河边上等我呢……”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睛望着房梁上的马灯,慢慢闭上了。
马灯的火苗突然跳了跳,像是有人轻轻吹了口气。灯芯“噼啪”响了声,爆出个小小的火星,随即又稳稳地亮着,把爷爷的脸照得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出殡那天,天放晴了。南河的冰开始化冻,岸边的积雪下冒出点新绿。我捧着那盏马灯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玻璃罩的裂缝里,那片干枯的柳叶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张丫爹、刘老铁、李木匠……好多街坊都来了,他们走得很慢,脚踩在融雪的泥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响。周明轩也从山东赶来了,他穿着黑布长衫,手里拿着爷爷纳了一半的鞋底,针脚歪歪扭扭的,像他捻的灯芯。
下葬时,我把马灯放在了爷爷的坟前。阳光照在黄铜灯座上,“周记”两个字闪闪发亮。周明轩蹲下身,往灯里添了些煤油,用火柴点亮了灯芯。
火苗“腾”地窜起来,稳稳地亮着,抗住了河边的风。我知道,这盏灯永远不会灭了——它会照在南河的水上,照在老榆树的枝桠上,照在杂货铺的货架上,照在每一个记得爷爷和周老板的人心里。
回到铺子时,奶奶正往玻璃柜里摆水果糖。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柜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她指着房梁,那里空荡荡的,却好像还有灯光在晃:“你爷爷说了,灯芯烧尽了,就再捻新的。日子啊,就得这么亮着过。”
门口的铜铃被风撞得“叮铃”响,像是在应和她的话。我走到柜台后,拿起爷爷用了半辈子的鸡毛掸子,轻轻拂过落了层薄灰的账本。掸子上还留着他的温度,像马灯芯上的余温,暖烘烘的,能焐热整个冬天的夜。
远处的南河开始解冻,冰块撞击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咔嚓咔嚓”的,像是谁在敲打着时光。我知道,不管过多少年,不管巴彦苏苏变成什么样,这马灯的光,这铜铃的响,还有爷爷和周老板的故事,都会像这融雪后的春天一样,永远鲜活,永远明亮。